170.振衣飛石(170)(1 / 2)

生隨死殉 藕香食肆 12526 字 4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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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範根本沒想過皇帝會突然出現在襄國公府。他往後退了一步,迅速退至旁側讓出堂前上坐的通路, 在門邊跪下接駕。衣飛石也很驚訝, 與謝範一樣躬身退往側近, 跟著屈膝磕頭。

二人一左一右在門邊跪侍, 謝範不敢吭聲, 衣飛石作為家主人得接駕:“臣恭迎陛下。”

“六王與襄國公關係是真好。”

謝茂提起袍角進門,諷刺了一句, 示意衣飛石起身,“傷好了?起來吧。”

剩下謝範一人孤零零地跪在花廳中,隨著皇帝步入正廳,謝範也轉身跟來, 垂首拜伏。

“朕以為六王這會兒該在蔡禦史府上。”

“半下午的,這就來找襄國公, 是吃飯呢還是喝酒?”

“還是想跟襄國公商量商量,想個什麼轍, 再把朕搪塞蒙蔽一陣兒?”

謝茂熟悉地找了椅子坐下,手肘往身邊一撐,恰好就擱在扶手上雕著的老樹逢春上。

熟悉的地方,坐著就是舒服。不等謝範答話,他又哦了一聲,嘲笑道:“朕倒是忘了。六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朕的旨意供在案上看一看就行了, 並不一定照辦。是這個道理吧?”

謝範被噎得滿頭包, 隻能磕頭:“臣死罪。”

皇帝對他一向很禮遇恩寵,該予兄王的體麵,從登基時就沒少給他一分半點。

皇帝最先給謝範寫信,用的就是家書。那時候還未改元,皇帝就敢托付謝範去辦丈雪城李家的兵權。似這樣心腹的差遣,雖說擔了乾係,然而,多少人求都求不來——替皇帝辦了這樣一件大事,基本上一輩子就保穩了。

平時君臣相處,皇帝也很少對謝範拿架子,寬和親切,隻要他大事不出格,皇帝從來不拘小節。

這是皇帝第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諷刺他。他才覺得這滋味實在太難受。

在謝範的心目中,皇帝雖是皇帝,可謝茂實在太年輕了,又是太後之子,明知道謝茂懲治宗室朝臣心狠手辣,他卻仍舊有一種“那是個小兄弟”的錯覺。

如今雷霆直降頭頂,他才驚覺不是皇帝沒脾氣,而是皇帝從來不對他使威風。

不過,現在明白也遲了。

“臣罪該萬死。”謝範隻管謝罪。他罪名也不差今日這一條,債多了不愁。

哪曉得他這樣瘦得身骨嶙峋又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看在謝茂眼裡簡直就是無賴。

“你有膽子把朕的旨意當耳旁風,就有些骨氣自己個兒把罪名都擔上。”

“怎麼?長信宮指望不上了,就指著襄國公再拉你一把?”

謝茂陡然厲聲訓斥,“你還沒完沒了了?莫不是襄國公上輩子殺了你全家,這輩子欠著你的?拉你一回不夠,你還纏上他了?——你不知道他在府上養傷?”

你不知道朕打他了?怕衣飛石臉上掛不住,謝茂沒有問得很直白。

謝茂想起衣飛石臉上那幾個巴掌就氣惱。

打衣飛石的固然是他,可他絕不會隻怪罪自己,總要找到被遷怒的人,這人是謝範就沒跑了。

原本念著謝範回京這幾日都很安分,沒有四處聯絡舊黨上竄下跳,謝茂稍微平了氣,隻等著蔡振的喪事辦完了,他再慢慢和謝範掰扯。哪曉得蔡振才過了頭七,謝範就往衣飛石府上躥,頓時就戳了謝茂逆鱗——你還要不要臉了?羊毛逮著一隻薅是吧?仗著小衣心腸好,你就可勁兒欺負他?

衣飛石站在一邊尷尬極了,悄悄揮手,讓下人把門外的衣飛珀和衣長寧帶下去。

“臣罪該萬死。”

謝範都被皇帝噴懵了。陛下這話裡的重點,是我不該來找襄國公,我會拖累了他?

“壞了事了,倒知道家中弱女無人依靠,想要找人‘托孤’?”

謝茂冷笑道,“你早乾什麼去了?人活一世,就圖個隨心自在,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你要是個光棍,朕倒是給你寫個‘服’字,可你不是呀。你有王妃,有郡主王子,你坍了台,團兒日子不好過,圓兒才五歲,你是不是還得求朕給他賞個好師父,他才能好好讀書成人?還得指著朕給你養孩子,對吧?”

“朕若是不管你兩個孩子呢?朕若是因你一並厭棄了團兒圓兒,你以為,你死的就是一個人?”

謝茂的訓斥讓謝範心中湧起了一絲希望。

——但凡上位者教人,肯教訓,那就是還打算繼續用你。否則拖出去就砍了,哪裡還需要廢話?

“臣知罪,臣後悔極了。”

謝範說著眼眶就紅了,常年悲風吟月的風流王爺,眼淚說來就來。

何況,謝範也是真傷心,想著沒過上八十大壽的蔡振,想著自家兒女,他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的淚水,一顆一顆全都是出自真心,“陛下教訓得是,臣捫心自問,所作所為實在對不住陛下對臣一片殷切深情,對不住家中妻兒期待。陛下肯用臣查黎州弊案,是陛下信任臣。陛下乃聖明君主,臣卻是錯想了如今的朝堂風度,臣辜負了陛下,臣罪該萬死啊……”

謝範一邊謝罪,還一邊暗搓搓地踩了謝芝一腳,希望借此喚起謝茂的同理心。

謝茂還真的跟他同理不起來。

孝帝確實不算什麼好人,可孝帝對人的渣也是分層次的。

相比起被孝帝殺得七零八落的諸皇子,他對謝茂還算有幾分真心,在一定的限定範圍內,對謝茂也還算慈愛——隻是他最愛自己罷了。可是,誰又不愛自己呢?

謝茂對謝芝最大的意見,是謝芝引陳朝之敵自毀長城,丟了秦州之後,又害得無數謝朝將士百姓無辜殞命,一場仗打了快二十年才拖拖拉拉地打完,打得天下元氣大傷,人口銳減。代價太大了。

至於文帝朝黨爭奪嫡什麼的……跟謝茂半點兒關係都沒有,他對此毫無感觸。

謝範死氣沉沉跪著請罪,他覺得謝範態度不誠懇,謝範哭著承認錯了,他又覺得謝範裝得太過分了。總而言之,現在謝茂怎麼看謝範都覺得極其不順眼,全然沒有了從前的欣賞。

——謝範從前就以急公好義遍傳朝野江湖,連容慶當年都仰慕六王俠名,試圖向謝範喊冤求助。

謝茂以前覺得這個俠王的性情是真不錯,至少為人仗義,出於真心,輕易不會被背後捅刀。現在被俠義的對象成了自己,他頓時就覺得吃不消了。堂堂天|朝王爺,凡事守著尊貴行事不就行了?乾什麼江湖草莽才有的“俠行”,怎麼不牽著馬去流浪江湖呢?不知所謂。

“你還跪著乾什麼?等著朕哭天抹淚跟你抱在一處,演一出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黎戲?”

謝茂沒好氣地揮手,說道:“來人,把黎王押回黎王府,等候處置。”

黎王的處置來得非常快。

皇帝一道聖旨把謝團兒嫁進了鎮國公府,又讓人把謝圓抱進宮中撫養,隨後黎王府就被砌了高牆。

圈禁了。

什麼時候放出來?皇帝沒有說。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

因黎王偷妾之事,黎王妃早兩年就與黎王分居了,常年居住在寶塔寺修行。謝範本想請旨廢了她王妃封號,放她回黑發狄人聚居地與族人團聚,卻不想黎王妃在封牆之前趕了回來,默不吭聲與他一起進了高牆之內。

“芙蓉,你為何……這樣……”黎王感動得眼眶又紅了,想要去牽黎王妃的手。

黎王妃皺眉將他讓過,冷冷道:“花心丈夫,不許碰我。”

你風光時,我不想理你。你落魄時,我必然守著你。因為,我還是喜歡你。

黎王府大郡主與鎮國公府小公子的婚事,前後籌備了兩三年,全京城都在等著這一場風光大嫁。

三書六禮到了最後一步,隻等著謝團兒年紀再大一些,就舉行親迎大禮,從黎王府嫁到長公主府去。因皇帝對黎王的寵愛,又因皇帝膝下沒有閨女,很多人都在揣測,說不得皇帝會給大郡主賜個公主封號呢?到時候大郡主自己開了府,就不必嫁到衣家去了。

哪曉得這一場被京城百姓期待了幾年的風光大嫁,最終就匆匆忙忙地結束了。

蔡府的喪事沒辦完,謝範回黎王府不到兩天,謝團兒就被一道聖旨塞進了花轎,抬進了長公主府大門。衣飛珀親自到黎王府接她,她坐在明顯剛漆好的鑾轎上,聽著外邊賣力吹響的笙簫嗩呐,心中隻剩下茫然。

她曾經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少女之一,她敢和皇帝發脾氣,她小時候還在皇帝膝上踩來踩去。

她的父王很氣派,很威風,是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宗室。除了厭惡父王更偏心弟弟,除了心愛的琥珀兒隻剩下一個飛珀,她的人生中似乎隻有這兩件事讓她痛苦,除此之外,再無遺憾。

多少人羨慕她命好。連常常和她彆苗頭的謝綿綿和謝嫻,也都暗暗地羨慕她,因為她的父王更有本事,更讓皇帝倚重,她的身份就天然比謝綿綿和謝嫻都高一截。

出門時,她就要站在中間,走在最前。這種排位是皇室少女們與生俱來的本能。除非皇帝明確地表示出更喜歡謝綿綿或謝嫻,否則,謝團兒就得站在最尊貴的位置上。

謝範是宗室,除新舊朝交替之外,宗室中的地位很少會發生變動。

所有人都以為謝團兒會一輩子這麼尊貴下去,最起碼,在她父王和皇帝都還活著的時候,她不可能跌下來——皇帝愛女還會因母妃失寵品嘗世態炎涼,反倒是謝團兒這樣的兄王之女,很少會出事。

然而,謝範壞事就在瞬息之間。謝團兒的人生就從雲端跌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洞房花燭夜。

謝團兒自己掀了蓋頭,吃了半碗湯麵,衣飛珀就進來了。

婚禮舉行得太倉促了,根本來不及宴請親友,衣尚予還算仗義,得了聖旨就吩咐開席百桌,拚上老臉招了不少舊部老友前來赴宴。儘量做出個風光熱鬨的樣子。可是,外邊喧聲笑語,鞭炮時不時劈劈啪啪地響起,仍舊掩不住其中的倉惶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