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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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烏即將徹底沉沒。

空氣中零散著暮鴉聲,嶢嶢闕像被澆了幾大壇黑漆,樹色與秋水相映,皆是濃暗。

一支隊伍整齊地蟻行出了蕉園。

在這支隊伍麵前,一切都似乎縮小褪色了。

道路兩側,人群虔恪地目送著他們,一簇簇一堆堆,挨挨拶拶的,像千百年來那些在佛前叩首祈願的麵容模糊的香客。

便是此時立於高樓、將山河儘收眼底的帝王,也是一樣的黯淡不起眼。

隊首是幾匹通體瑩潔的六齒白象。

身披由金銀、珊瑚、瑪瑙等佛七寶串成的瓔珞,沒有韁繩,沒有口令,卻靈慧地兀自前行著。

隨後是一群眼盲的、衣衫襤褸的苦行僧,闔著目,赤著足,手裡托著一盞盞形如水旱燈的琉璃紅燈。

水旱燈能“照幽冥之苦”。[1]

傳說上古穢氣四溢,生靈塗炭,佛子甘願放棄百世積攢的功德,獻出己身,點燃神女的十方度厄燈。

燃燈會的主要祭奠對象自然是佛子。

不過,苦行僧所持的琉璃盞並不是替佛子點的,而是為了在劫難中受苦的蒼生。

佛子這一死,血肉神魂皆滅,天下間便再無這麼個人存在,也就沒有入輪回一說。

“玎玲,玎玲。”

琉璃盞中是一支支仙音燭。

此燭製法幾經改易,比之古時需要靠機關發聲,又不知高明了多少,晶熒腴潤的蠟油滴落在盞底,轉瞬就會凝結成大大小小的堅珠。

其聲之清妙空靈,仿佛能滌蕩生平罪業,傳說曾還有那冷血鷙狠的嗜殺者在聽到仙音燭之聲後,幡然醒悟束手就擒的。

再往後是如同機杼上的經線緯線般密織織的力士們。

他們的步伐比軍隊還要整肅,明明共有幾十人,卻像一名巨人般,穩穩舉著一座灰撲撲的、樓閣般大小的蓮燈。

十方度厄燈的燈芯裡是跽坐得渾身發麻的霧杳。

膝蓋、尾椎骨、肩膀……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僵。不過,更要命的是——

扶光與她近得隻有一臂之隔!

霧杳牢牢平視前方,半點不敢亂瞟,拚命回想著燃燈儀式的步驟,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下一刻,卻聽身側傳來一道羽毛般令人酥癢的輕歎。

霧杳的心猛地一抖,隨後,手被覆住了。

十方燈的燈芯是合攏的蓮花苞形狀。

若不是怕把燈弄翻,砸死下頭一堆人,霧杳能跳將起來,用腦袋把頭頂花苞捅個大洞。

她打了個激靈,沒反應過來將手抽回,就感受到扶光指腹的繭子撓著她掌心。

「你……」

原來是要寫字和她說話。

霧杳心間微鬆,攥著她手的力道卻驟然一緊,她悚然轉頭,扶光臉上斂了所有情緒,一錯不錯地打量著她。

寫到一半的掌心字,也變成了——

「你在怕我?」

糟糕,被察覺到了!

霧杳後背如同被蛇信舔過,細細密密地冒出汗珠。

她垂眸回避了扶光的注視。

抑製著指尖的顫意,輕輕抵開他彎曲的手指,壓平手掌,一筆一劃,「男女授受不親。阿忱,你有婚約在身,我們不能這樣。」

又一聲短促的輕歎。

似歎也似笑。包含的情緒卻要複雜得多,霧杳隻聽懂了幾分自嘲和無奈。

扶光怔忪了會兒,像是在久久堅持一件注定無疾而終的事後,終於學會了放棄般,繼續道:

「我不會娶水月國的公主。」

「和親隻是緩兵之計,陛下無意踐行,況且,水月國也沒打算真的下嫁小公主。」

他竟從來都沒有打算要娶須彌?!霧杳如遭晴天霹靂。

那那天在瘖穀中他怎麼不說?水月國也不像表麵那樣對和親樂見其成又是怎麼回事??

霧杳感覺自己腦漿變成了豆漿,在平滑的腦花上嘩嘩亂流,扶光像是能聽到她心聲般解釋道:「比三朝那天的亂子,查出是殥國的人在動腳。」

霧杳幾乎以為她不識字了,「殥國?」

「殥國不是在十年前就覆滅了麼?」

十年前,沈淵“死”於仙人杖,棺槨被江流吞沒,淳寧女帝一怒之下,不惜損耗數十萬精兵、大半個機籌處,夷平了殥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