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羈旅各西東(1 / 2)

“你這個異邦來的家夥!不要管!”

剛才分明還一直鎮定自若的老婦人在此時此刻顯然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神經質——久見秋生隻是盯著她的方向看了看,她便凶狠地嚷了一聲。

剛才那小貓一樣細細的,虛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當再次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久見秋生心中忽然想到了什麼,露出了個不敢置信的表情。

這不會是孩子的哭聲吧?

他不禁發起愣來——而在他發愣的時候,他眼前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或許是由於走得太過於驚慌,於是忽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了,眼見得要狠狠地摔在地上。

雖然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久見秋生倒是先下意識地快步走過去扶起了她。

但是他的目光卻忍不住放在了她懷裡的那個包裹上——而此時吉四郎也從屋子裡衝了出來——在他慌張而帶著悲傷意味地衝出來之後,似乎不停地在用目光找什麼東西。

當看到那個包裹,或者說那個包裹裡的孩子還在的時候,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但隨後卻古怪地一言不發,緊緊地抿著唇站在那裡。

雙生子是不吉利的。

人們恐懼雙生子,認為他們會帶來災禍,於是往往在雙生子剛剛出生的時候,便無情地溺死其中比較瘦弱的那一個,借以躲避所謂的“天罰”。

但是也有彆的辦法。

那便是讓兩個人不得相認。

短短一瞬間,久見秋生的心裡轉過無數個想法,其中有對親眼目睹因迷信而殺子這種事的震驚,有對這個孩子生而為雙生子的憐憫同情,有對自己再一次蠢蠢欲動的善心的懷疑——他真的能夠再肩負起養一個孩子的重任嗎?

如果說讓久見秋生坐在這裡想個幾天幾夜,或許他的腦袋裡會突然蹦出一個“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來,然而現在的情況緊急到他必須在一瞬間做出決定。

眼見得吉四郎的老母親已經顫抖著手抱著孩子往井邊走,久見秋生忍不住強忍著尷尬搶先一個箭步堵在井邊。

要是和這個老太太掰扯什麼不要封建迷信,那是一整夜都講不清楚的。久見秋生拿自己當盾牌堵在井邊,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夏夜井壁上有些刺骨的冰涼。

這冰涼把他的腦袋都凍得清醒了一點。

清醒的確是清醒了一點……但是,總不能叫這個孩子就這樣在自己眼前剛出生就被溺死吧?

看著眼前老婦人猙獰的表情,他感覺背上的涼意更重了。

他甚至懷疑,這個老婦人會把看見雙生子出生的他也推進井裡淹死。

雖然不管是曾經還是現在的久見秋生都很宅,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是一個知識量低或者說很愚蠢的人。與其說與人交往,寧可躲在自己的世界裡——這才是他。

那麼,關於“亂世”的認知呢?

久見秋生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但是腦子裡仍然瘋狂拉著警報。

這個大小各國爭雄的亂世……這個時代……

它把人吞進去,無論是什麼身份——武士也好,浪人也好,不要說平頭百姓,就連那些高高在上的城主與大將,都被一視同仁地裹挾進浪潮之中。

在身份高貴衣著華麗的武士們騎馬經過時,那些受剝削,受傷害,受侮辱的可憐百姓們垂首跪拜,誠惶誠恐,往往卑微到塵土裡,將自己當做土地中的一隻肮臟蟲蛉。

然而……秋生歎了一口氣,把腦子混亂的思緒壓了下去。

似乎曾經有什麼人說過,比鬼怪更可怕的東西是人心。

人們不停地為了各種各樣的原因,野心也好,活下去的本能也好,總之為了這些,他們不斷地傷害著彼此,拋棄身為人的資格,宛如野獸一樣活著。

或許隻有亂世結束,這一切才會改變吧……

“他們出生在疫病肆虐的時候啊!”

老婦人乾癟的灰色嘴唇裡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恐懼與悲傷:“假如我不淹死他,那麼他們兄弟兩個都會被憤怒的村人殺死的……他們都會被殺死的!”

“他們是帶著災禍降生的。”她蒼老而憂鬱:“災禍啊,是災禍啊,久見先生,他們是災禍啊!”

“但是我不能看著夫人您殺死他。”

久見秋生的手蜷縮了一下,他感覺什麼冰冷滑膩的東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似乎是他剛才移動的時候不小心蹭到了那些井與地麵連接處爬上來的綠色青苔。

說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真的是看上去太傻了,但是……那個孩子,那個孩子可是剛剛出生,沒有犯下任何過失,就要被殺死了啊!

在這種情況下,說出再怎麼可笑羞恥的話都無所謂吧!就算是被嘲笑……

久見秋生想:那就被嘲笑好了。作為一個本來就很糟糕的人,再被罵一頓也無關緊要。

“答應他吧,母親。”

吉四郎的語氣裡帶著急切,他在僅僅十七歲的年紀裡就已經成為了四個孩子的父親,扛起一個五口,且很快就會變成六口人的家庭,然而到底他隻有十七歲。

十七歲,其實也算是孩子。

一個孩子已經做另外一些更幼小的孩子的父親,有些好笑,又叫人說不出話來。

紫藤花的幽香依舊若有若無地彌漫在空氣裡,在此時此刻宛如被凝固住了的空氣裡,它是唯一還在活潑遊動的東西,看不見,也觸碰不到。

吉四郎年老的母親抱著這個孩子,嘴唇不停地顫抖著。

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個乾瘦的老婦人對於這個孩子的審判——是將他在剛出生的時候便溺死在冰冷刺骨的井水裡,還是把他交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異邦人,此後遠赴他鄉此生不複相見?

“給錢——”

老婦人的聲音像是叫嘶啞了嗓子的烏鴉一樣尖利難聽:“給錢吧,給錢我就讓你帶走他。”

她看出了久見秋生的善良,於是試圖利用這份善良——她太適合在這個亂世生存了。

或者說,正是亂世把她折磨成這個令人厭惡的樣子,因為“亂世”是沉重地壓在但凡還在呼吸沒有死去的每一個人身上的龐然大物,一向擅長從人的身上掠走一切屬於“人”的東西。她啊——在深淵裡活得太久了,已經與深淵本身同化了。

吉四郎壓抑在身體裡的痛苦幾乎要破土而出,他的喉嚨裡發出“咯咯”兩聲響動,但是卻不敢忤逆自己母親的話語,整個人無力地跪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久見秋生的臉色。

老婦人不知為何在這時候五味雜陳——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在她的記憶裡已經模糊了的少女時代,她的母親總是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梅子你總是天真的叫人憂心呢……真是擔心梅子嫁人之後的事啊。”

那真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啊——久到母親還沒有因為戰亂找不到藥材而無助地病死在家裡的榻上,久到她的父親,丈夫,兒子,還沒有一個接一個戰死,久到她還有一雙清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