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後來瘋了。
花子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天,因為她覺得自己其實也瘋了。
用“發瘋了一樣”想報仇來形容她其實有一些片麵,因為花子一直覺得自己的確是瘋了的。就是那樣子,怎麼說呢?不正常地保持著活著這個狀態。
她沒有高貴的地位,沒有出色的身手,想要殺死一個武士實在是一件做夢一樣的事情。
而在絕望的噩夢中浸泡了七年,花子在她十四歲那一年去當了遊女。
引領她入行的老年女人給她腰上係上了紅繩,有些心疼地撫摸著她的頭發:“花子……花子啊。”
但是終究這個老遊女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隻是抱著她輕輕地哭泣。她又在為什麼而哭?誰也不知道她的背後藏著的又是什麼樣的悲痛。花子想:那與我無關。
她小心翼翼地藏了一柄鋒利的竹匕在自己的身上,而那柄竹匕被她在用汙穢裡浸泡過,因為聽說這樣就能讓被竹匕捅傷的人傷口永遠潰爛而不愈合,最後死去。
這樣的話,就算是她還沒來得及殺死那個男人,隻要捅傷了他,就能含著笑死去吧——花子如是想。
就這樣,她係著紅繩,追逐著身為自己仇敵的武士所在的番隊不停地遊蕩在戰場邊上,等待著他在某一天把自己扯進陰暗的樹叢,而後用汙穢的竹匕結果他罪惡的生命。
“是個很安靜,很美麗的女孩子。”那些士兵們這樣形容新加入“遊女”這一行當的花子時,這樣形容她:“無論你出多少錢她都不介意。”
她等到了那一天。
那個已經老了很多的武士根本沒有認出她來,畢竟花子的母親也不過是被他所殺死的眾多的人之中極其微不足道的一個而已。
他把花子抱起來時,花子整個人都在顫抖。她太激動了,太興奮了,她恨不得立刻把竹匕抽出來狠狠地刺向這個人的脖子,但是她還要蟄伏,等到最適合動手的那一瞬間為止——為了那個時刻,她已經等待了太久,久到了她已經成為了蜘蛛一般最耐心的捕獵者。
但是她沒有等到,因為戰役忽然爆發,男人的頭顱被一柄薙刀砍了下來,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他死在了敵人的手裡,死得那麼輕易,就像是曾經花子的母親也是那麼悄無聲息地死去一樣。
血從他的脖頸當中噴灑出來,把花子渾身都染紅了。
喊殺聲也好,死人也好,風也好,馬蹄踩踏地麵的震蕩也好,戰場的角落裡,花子握著竹匕,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坐在那裡。
她甚至連眼淚都沒有流淌出來。
戰爭結束後,有人發現了這個少女。於是他把她身上的死人撥到了一邊,開始解她的衣服。少女沒有反抗,她脫下了自己空蕩的外袍,露出腰上那根鮮紅的腰帶。
……
在終於一切都結束了之後,花子勉強裹著那件帶血的衣服,露出痕跡斑駁的肩膀和雙腿,沉默地坐在即使濺入了大量人的鮮血也依舊清澈的那條河邊。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遇見了那個畏畏縮縮的少年的。
“我來找我的父親……”
他說話有些結結巴巴,或許是看見了花子身上的痕跡的原因。
“我的父親,他戰死了。”
當說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脆弱無比地哭了。
花子認得他,因為他是那個人的次子。
那一刻,她的手又放在那柄肮臟的竹匕上麵了。
“那有什麼關係呢?”少女輕佻地說,把身上的衣服微微鬆開,隱隱地露出她白皙的胸脯。她在笑,那是隻會出現在下九流遊女臉上所特有的風流而薄情的笑:“他已經死了,為什麼不來和我玩呢?”
“給一點錢就好了,或者不給錢也沒關係。”看著年紀並不大的青澀少年臉上的猶豫與瑟縮,少女步步緊逼。她站起來,鬆開了固定著自己的衣物的手。
那件和翼上紋著紅斑的白蝴蝶一樣的染血白衣落下時,是那麼動人地在風裡蹁躚飛舞,而少女的身體是那樣的完美,宛如被油仔細地塗抹過一般在夕陽橙黃的暖光裡熠熠生輝。
她隻有半截袖子還旖旎地掛在身上,而在那半截袖子裡便藏著致命的,鋒利的凶器。
一步又一步,她赤著足輕輕地走過去,跪在少年的足邊,吻他的腿。
少年似乎下定了決心。
他顫抖著解開了衣服。
彎下身子。
——把衣服披在了少女的身上。
“我……我不會娶你的,我娘說她給我訂過婚了。”他偏過頭去不敢看少女的眼睛:“快夜晚了,你一個人回家要小心。”
像是受驚了的小獸一樣,他迅速地跑掉了。
那一天的晚上,花子在河邊把自己腰上的紅繩解下來,扔進在夜色裡顯得黑暗到能吞沒一切的河流裡。
那東西在水麵上飄了一會兒,終究沉沒進了水中,不知所蹤。
隨後,她把自己那件染著鮮血的白衣也丟進了河裡。
它浮在水麵上,隨著水波沉沉浮浮,逐漸在月光裡飄遠。
最後,她拿出了那柄竹匕。
好像聽到了遙遠的吹笛聲。那笛聲隱隱地穿過山林與月色傳過來,是一首很平凡的民間小調。
“櫻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