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夜叉與雞蛋(2 / 2)

他推開門的時候,正好看見菊池寬已經拎起了森鷗外的領子,一拳搗在他的左臉上,把他的臉打得歪過去。

森鷗外本來是笑著的,但是看久見秋生推開門,臉色卻一沉:“你來乾什麼?滾出去!”

他鬆開了扯著菊池寬領子的手轉而去捂自己的左臉——反正他的力氣沒有菊池寬大,拉著他的領子也沒有什麼用。

“菊池先生,十分抱歉在下冒犯了您。”

這句放低了身份與架子的話當然是森鷗外對菊池寬說的,然而從這張年輕的臉上露出的是那樣篤定的神色,讓菊池寬的心裡有些發慌。

那個捂著臉半倒在牆邊的青年的唇角緩緩勾起來,隨後吐出來幾個字:“再不醫,就沒命。”

“少騙人。”

菊池寬側過臉去。

他看見剛才被森鷗外推出去連臉都沒看清的人此時站在門邊的光影裡看著他,更加心煩意亂,看了一眼就轉過頭,但是不知為什麼又看了一眼。

那邊森鷗外扶著牆站直了身體,捂著臉把久見秋生再次轟走。但不知道為什麼他語氣聽著像是很生氣,臉上卻還在笑,在久見秋生耳邊說了些什麼。

……

菊池寬已經氣勢洶洶地走了。

主臥裡,久見秋生把白毛巾泡在熱水裡浸濕,給躺在榻榻米上的森鷗外擦嘴角的血——剛才那一拳雖然沒把他的牙打掉,到底把他的嘴角撕裂了。

剛才森鷗外對他說的就是讓他去燒熱水,大概就是為了現在處理傷口。

嘴唇撕裂這種傷並不算是很嚴重,就是疼。

然而森鷗外躺在那裡卻顯得十分得意,他似乎在等久見秋生來問他為什麼得意。

但是久見秋生並不問。

……於是他隻好自己強行炫耀:“是錢哦!挨了一下揍之後變成了十二張!”

“好厲害。”

語氣極度敷衍の秋生。

森鷗外眨了一下眼,對久見秋生不為錢所動感到不可置信。他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把還沾著一點血的十二張鈔票展示給久見秋生看:“本來隻有九張,然後利用他的虛榮心變成十張,挨了一下揍之後,又變成了十二張!”

“是啊,好厲害。”

為什麼似乎更加敷衍了啊喂?

“三萬円啊!一個雞蛋二十八円,一千多個雞蛋!”

他把鈔票在久見秋生眼前晃了晃:“足足一千多個!你明天不用出去賣身賺錢養我了,我們發橫財了。”

但是久見秋生隻是低著頭用有點涼的手撫摸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後用熱毛巾包住了他的腳踝。

“……你真是無趣。”

森鷗外臉上的笑容消失,麵無表情地把鈔票塞進白大褂的口袋裡:“要是每次挨揍一下都能拿到三萬円就好了……兩萬円也行,實在不行一萬円我也很滿足啊!”

“會痛。”

久見秋生終於輕輕歎了口氣:“這種不願意治的病人,就隨他去好了。”

“我是個好醫生嘛。”

“嗯。”

“看上去像是好醫生嗎?哈……說不準我是故意這樣說,就賭自己不會被打死還能拿到補償,順便賣給那個家夥人情呢。”

“嗯。”

“我簡直懷疑你的發音器官隻有‘嗯’,真是的,你這個人。”

森鷗外呲牙咧嘴了一下,似乎是因為剛才說話扯到了嘴角的傷口。

他本想說幾句類似於“我是不是陰險得聰明!在橫濱這個可惡的地方隻有陰險才能活得長久”之類喪且黑的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來,又覺得就算是說了久見秋生也隻會回答說“嗯”,於是兩人就此無話。

過了一會兒,水涼了。

久見秋生用毛巾端著這個有一邊被砸扁了的銅盆出去,準備把水潑掉。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森鷗外在拍榻:“你要去哪裡?不會是想偷我的盆然後走掉吧?那個盆說不準是古董哦!”

“……沒有。”

實不相瞞,我曾經見過的盆估計現在真的是古董……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個盆不太像是古董。

過一會兒久見秋生回來,正對上側躺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森鷗外的目光。

他聽見森鷗外又開始踴躍發言了:“我還是覺得我很厲害。三萬円呢!白賺的三萬円!”

“嗯,一千多個雞蛋。”

“下一次你還在我被打的中途過來,隻要被看見了,那些要麵子的家夥就一定會給錢的。記得了嗎?要在中途過來……能在我挨第一下揍的瞬間過來最好,那是最優解。”

“會疼。”

“……我不管,明天早上我要吃雞蛋,你去買。”

“總有人會揍完後不給錢的……”

“你明早煮雞蛋仔。”

“不值得這樣。”

“雞蛋。”

“……嗯。”

“今夜來的可真是惡客,不過你再不去睡的話,明早大概就起不來了。”

“……”

久見秋生試圖暗示自己隻是聽從剛才“不要穿著臟衣服上已經消了毒的床”這句話而已:“那張床是消毒了的。”

森鷗外:“……”

他從榻上爬起來,繼續翻箱倒櫃。他一直沒找到的,大學時代穿的製服也被從箱底翻出來,不過這時候用不上,於是便也扔在一邊。

“我可不是一直收留著你,我隻是怕你凍死在什麼地方,警察局裡備案的時候牽扯到我而已——冬天過去,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就把你攆走。”

紫色在日本向來代表著悲傷。而擁有一雙深紫色眼睛的青年醫生一邊翻著那一箱少得可憐的衣服一邊如是說:“要是能記起自己的故鄉的話就回去,橫濱沒有什麼好的,這是一座令人喘不過來氣的,塞滿了無家可歸的怪物們的城市。”

“我討厭橫濱。”

這句話以從箱子底掉出來一件明顯屬於小女孩的藍色吊帶裙告終。

兩個人對著這件小小的吊帶裙陷入沉默,久見秋生難得震驚地抬頭看森鷗外。

氣氛凝固了好一會兒之後,森鷗外偏過頭去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那個,我可能喜歡雛女。”

……身為萬惡蘿莉控的久見秋生也偏過頭去,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我可能喜歡蘿莉。”

兩個人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那你一定不是很壞的人。”

久見秋生道。

“萬一我是呢?”

森鷗外問。

“你說的時候沒有欲念。”

久見秋生答。

於是森鷗外就笑,眼睛像是狐狸一樣眯起來。

“這件裙子的主人已經死去了,我很難過。”

他似乎在等著久見秋生來問為什麼,他總是喜歡這樣,就算是揭開傷口也自己要誘導著彆人到他這裡來,絕不會主動往彆人那裡走哪怕是一步。

但是久見秋生並沒有問,他把那件裙子整齊地疊起來:“那一定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兒。”

他已經很累了,一步也不能往彆人那裡走去了。他身上有太多揭不開的傷,就連講給彆人聽也匪夷所思,無人能懂。

“好臟。”

森鷗外無奈地笑了:“衣服。”

“你也是。”

久見秋生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剛才揍我那個家夥問我‘那個漂亮的女人是誰’。我告訴他你是男人,極其漂亮的男人。”

“嗯,不是第一個了。”

“第一個?”

“之前也有人把我誤認成了女人,後來他死了。”

“……嗯。”

其實森鷗外很少說“嗯”這種簡短的詞彙,他喜歡花言巧語。但是此時他沒有說那些花言巧語,因為偶爾他也不那麼願意在人的傷口上撒鹽。

久見秋生低下頭,他的確很好看,且披散下頭發顯得有些陰柔。假如把他的容顏放進那些纏綿的夢裡的話,大抵是叫人願意陷進去的。

不過正常也不會見到人就想做那種夢,繼而進展到做那種事。

不想那種事時,看他隻是覺得“這個男人很清秀”。但是當想到了那種事之後,看他就會覺得好看得心癢癢。

光影交錯的時候,的確容易叫人分不清男女,怪不得菊池寬會把他誤認成女人。

不,光影交錯的時候叫人腦子也不清醒,比如現在。

說不準‘光線變化會影響人們判斷力’這樣的命題能夠寫出一篇很好的醫學論文,森鷗外想,但是儘管知道不妥,他還是這樣做了——

“那家夥說男人也行。”

他撒了個謊。

事實上菊池寬沒有這樣說,在得知久見秋生不是女人,不是森鷗外的姐姐妹妹或者妻子情人,而是一個男人之後,他很失望。

他到了這個年齡,一向比較喜歡那種身材豐腴,看上去就很擅長生養的少女,喜歡她們青澀地學著煙視媚行的眼,用口脂塗得鮮紅如花瓣的唇,喜歡她們軟軟的,充滿活力的胳膊與大腿。

但是不代表他不喜歡水一樣的冷冷清清的人之妻。

大概是曾經被這樣的女人傷害過,所以每次見到類似的存在都會心裡一動。

他在問森鷗外的時候,是希望這是森鷗外的妻子的。因為這個醫生是一個能用錢收買的爛人,做得出來賣妻那種事——爛人與爛人之間永遠一眼就能互相看出來,菊池寬這樣堅信著。

然而久見秋生是男人,菊池寬厭惡同性之間的愛,他覺得惡心。

於是他甩下兩張鈔票當自己打了森鷗外一下的賠償,失望地走了。

森鷗外看得出來菊池寬的想法,他覺得很有趣。

此時此刻,他也把鍋毫不猶豫地甩在了菊池寬的頭上。

不過久見秋生搖了搖頭。

“他和黑手黨有關係,可能就是黑手黨。他很有錢,就連一個跟著他的馬仔都能隨手掏出來我一個月的收入。把自己的身體賣掉就不用受苦了,有什麼不好呢?”

循循善誘。

“人不是畜生,人是有尊嚴的。”

久見秋生看著森鷗外說。

“洋佬的狗都比我們有尊嚴。”

森鷗外瞧著他笑。

“狗沒有尊嚴,人有,因為人的尊嚴在心裡,不在外物上。”

久見秋生不明白為什麼聽到這句話的森鷗外笑得打滾兒。

“這裡可是蓓梨夫人街。”

他對久見秋生說:“你知道蓓梨夫人嗎?她是魔鬼的情人,是女巫,被紅衣主教抓住,穿在矛上燒死了。她向魔鬼出賣身體,蓓梨夫人街的女人們也向男人們出賣身體。”

“我呢?”

他指了一下自己,笑起來。那是一隻年輕的狐狸的笑,狡黠,活潑,絕望而又無所畏懼:“我出賣醫術與謊言,我也是蓓梨夫人,是罪該燒死的女巫。”

“你不要把自己賣給那個人。”

他說。

然而從開始這就是一個謊言,因為說出“是男人也可以”的其實是森鷗外本人。

但久見秋生不知道。

他隻是聽著這位年輕的狐狸笑吟吟地對他說:“我臟,但是我給你治病不要錢。”

狐狸嘴裡的話哪些可以信呢?誰也不知道。

狐狸意外撿到了心愛的玩具,什麼時候厭棄呢?誰也不知道。

森鷗外一向是一個很會騙人的人,比起醫生這個職業而言,說不準‘混賬玩意’這個職業更適合他。

畢竟被他騙了的人往往直到被賣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還來謝他,或者說即使知道了也心甘情願。

有時候他沒有錢了就問那些舞女們要,畢竟他長了一張討女人喜歡的臉。不過舞女或娼女們的錢他往往會還,這讓那些女孩子們很失望,因為她們寧可森鷗外永遠也不還那些錢,永遠記得她們。

但是他總是還,還完之後就把她們永遠地忘了。

這就是活躍在橫濱裡世界,有些名聲,但是又躲藏在名聲與重重迷霧之下,即使露出真容也往往叫人看不明白的黑醫,20歲的森鷗外彼時的模樣。

……

可惜的是久見秋生根本沒有試圖聽懂他話裡的彎彎繞繞,他隻覺得自己並不打算賣身,現在暫時收留他的森鷗外也不希望他賣身,既然如此就沒有什麼好想的了。

“今夜下雪了,明天早上還會正常開市嗎?”

“當然會。”

“今日不同於往日了。”

他如是說,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

此時他覺得自己比往日更像人一些,因為在下雪的時候,雖然會感到困倦,但是不至於立刻睡著。

事實上現在已經是下半夜了,再過大概一個小時,就徹底到了第二天。

森鷗外撿了一件看上去不那麼寒磣的,夏季穿的薄和服給他當睡衣用,他堅定地認為久見秋生身上的那件比這件更臟。

作者有話要說:  我竟然被鎖了,不可思議,本貓是多麼和諧的一隻貓。

另菊池寬也是日本文豪(笑)

另:兩個蘿控的會師

另:關於時間線

文野時間跳躍度太大了,於是我用了1:5換算,也就是文野裡一年,現實世界五年

一戰:1914年7月28日-1918年11月11日

二戰:1939年9月1日—1945年9月2日

中間相差20年,換算成文野就是中間4年

然後二戰一共6年,換算成文野就是1年多一點

時間線此時此刻是一戰剛剛結束:

廣津柳浪:30歲

福澤諭吉:25歲

久見秋生:21歲

森鷗外:20歲

小林一茶:16歲

安德烈·紀德:16歲

菲茨傑拉德:12歲

梶井基次郎:8歲

洛夫克羅夫特:8歲(?)

織田作之助:7歲

尾崎紅葉:6歲

江戶川亂步:6歲

阪口安吾:6歲

與謝野晶子:5歲

太宰治:2歲

國木田獨步:2歲

芥川龍之介:0歲

中原中也:還是能量體,要再過五年才能“出生”

其餘文豪暫不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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