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濱最後的武士(1 / 2)

“三十円一個。”

賣雞蛋的人說。

他是一個有點禿頭的矮個子小男人,臭著臉, 腰間圍著一個臟兮兮的圍裙。

一隻毛發都黏在一起, 這邊禿一塊, 那邊禿一塊, 看上去醜得惡心的老貓黏在他腳下打轉,打著哆嗦,喵喵地叫著。

“噫!死畜生!”

於是賣雞蛋的人有些厭惡地伸腳踢了貓一下,看那貓縮到了一邊, 才縮回腳,又搓搓手,對站在他麵前的青年吆喝道:“保管新鮮, 送給洋大人吃都使得。”

“二十八円。”

久見秋生指著邊上用毛筆寫出來的價格牌子據理力爭了一下。

今日不同於往日,他現在很窮,還靠森鷗外養著, 自然要講價。

“現在生意都不好做,剛打完仗物資也緊張。”

賣雞蛋的人看了他一眼,擰了一下眉, 心道這人買不買還兩說,便和他扯皮:“漲價了, 我牌子還沒找到認字的人改。”

久見秋生頓了頓, 便道:“我認得字,寫得也還不錯,我給你改,你把雞蛋二十八円一個賣我罷。”

“算了, 我瞧著你也有筆沒墨。”

對認字的人,賣雞蛋的人多少還算是尊敬,況且本來就是他隨口提的價,現在降下來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下一次我可不讓利了。”

於是久見秋生便低下頭撿雞蛋,那老貓於是便扭扭捏捏來繞他的腳,似乎是覺得也沒什麼熱氣,於是繞了兩下便又回到那桌腿下頭縮著了。

賣雞蛋的人板著的臉上便露出來一個隱約的笑來,又伸腳踢踢那貓,那貓依舊繞著他的腳團了團,不聲不響。

久見秋生在懷裡捧了六個雞蛋,從懷裡拿出了幾張皺巴巴的小錢結了賬,等著他找錢——也正在這時,他聽見腳步聲從那頭的巷子裡傳過來。

那人走過來了。

會是什麼人呢?事實上在這種天氣裡,很少有人願意出來才對。何況雞蛋也算是貧民中的奢侈品,主顧多數是那些濃妝豔抹了後在舞廳裡跳舞的女人們,而現在是清晨,這些舞女們已經狂歡了一夜,多數還躺在自己或者彆人的床上——她們往往要到中午的時候才會起來,因此早上的生意不好才正常,但是今早這裡倒是熱鬨。

賣雞蛋的人也有點驚奇,又有點警惕,把雞蛋往靠著自己的這裡攬了一下——他已經看清那人腰上掛著的刀了,心中害怕這人發起狂來把他的雞蛋都打碎。

那是一個高且瘦的青年,做武士打扮,神色十分嚴肅。他走過來,先看了一眼價格牌子,似乎是覺得還算合理,於是便蹲下來挑了一個雞蛋,對著透過雪色折射出來的微弱天光看了看,開口問道:“新鮮嗎?”

似乎是覺得語氣太過於生硬,他補了一句:“買給病人吃的。”

“新鮮!昨天才在養雞場收的。”

不得不說欺軟怕硬是人的本能,此時賣雞蛋的人縮著脖子,也不說要抬價了,話裡話外很是討好。

那老貓故技重施,又過來繞著這人的腳脖子轉。似乎覺得這個人的腳背比較暖和,它謹慎地在上麵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縮了身子,帶著那點暖意又回它那桌底角落裡去了。

賣雞蛋的人偷眼去看他那貓,又偷眼看這武士,見他臉上沒有厭惡才勉強放下心來。

“等我收完債就來買。”

武士把雞蛋放下,提著刀大步走了。他走路十分地堅定,完全看不出來是放貸奸商的走狗——不得不說人不可貌相。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那邊。

於是賣雞蛋的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連忙抓著老貓的毛提起來教訓道:“什麼人都敢碰!仔細人家把你踢死了,你以為誰都和我一樣心好?”

正說著,那貓支支吾吾地喵喵叫起來,賣雞蛋的人往前一看,原來久見秋生還站在那裡等著他找錢。

……他臉上一滯,連忙把貓放下,歪了頭嘴硬地解釋道:“這貓從小黏著我,跟得久了多少也留著一點情分,是乖巧的,可從來不碰我的雞蛋,您彆擔心——我今晚就把它打成一張爛貓皮。”

久見秋生點了點頭,似乎感覺不到冷似地站在那裡。

賣雞蛋的人擔心他因為這事壓價,心中發虛,臉上捧著笑;又道:“方才那人也沒嫌棄,你看是不?他瞧著倒像是武士——唉,武士現在也沒落了,誰還管老幕府那一套。”

此時他終於艱難地把該找的錢算好,將一把更碎的錢放在久見秋生手裡。

於是久見秋生便也走了。

賣雞蛋的人見左右終於也沒了人,便又把那貓抱在膝蓋上絮絮叨叨地教訓,大抵是說些“往後你可都改了罷”之類叫人啼笑皆非的話。

那貓也果然不碰雞蛋,隻是窩在自己老主人的懷裡取暖,偶爾伸舌頭舔一舔他粗老的手。

正此時,縱橫交錯的巷子裡忽然隱約傳來了狗叫聲,老貓一驚,毛炸開來。賣雞蛋的人連忙摸了摸它禿兮兮的毛:“不怕!那老狗咬不到你。”

說著說著他自個兒嘿嘿笑起來,低聲哼起小調,那張又老又醜的臉瞧著也不那麼惹人生厭了。

……

小巷裡,福澤諭吉用刀柄把向他撲來的狗撥到一邊,正要狠狠打下去,卻發現它被鏈子拴著,於是便收了手,站在那狗咬不到的地方堂而皇之地從懷裡掏出一張寫著地址的字條看。

這極大地挑釁了惡犬的尊嚴,雖然狗有沒有尊嚴誰也不知道,現在姑且當做有——它對著這個武士狂叫。

狗向來是最看人下碟子的,這條狗大概稱得上是此中翹楚。

或許它已經看出來這武士雖然穿得十分周正,但是裡頭的內衫領子已經因為漿洗過多次而白得發黃,僵板板地卡在脖子上;也或許是看出來他握著刀的手上有凍瘡,綁著刀的帶子也很久沒換,邊緣汙黑;或者是他懷裡沒有一枚錢;總之它肆無忌憚地對這個落魄的武士大叫。

它顯得十分健壯,雖然臟兮兮的,但是或許十分適合看家護院,說不準它吃的比貧民窟裡絕大多數的人要好,也比那些自矜身份的,事實上早已經被時代遠遠地甩在身後的人家要好。

武士就是早已被時代拋在了身後的階級——不過福澤諭吉依舊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武士。

他出身豐前中津(現在已經改名為九州大分縣,然而居住在其中的人有相當一部分依舊隻知道豐前中津,這讓那裡的行政長官十分氣憤)奧平藩的士族之家,由於是無法繼承家業的幼子,所以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同宗無嗣的長輩那裡學習如何做武士。

那是一個十分暴脾氣的老頭,酗酒,年紀一把了還與人當街打架鬥毆,將“我曾經可是迎風一刀流裡頭鼎鼎有名的人物……”之類的大話掛在嘴邊,是一個總做出令人困擾之事的人,但大多數時候還算是一個好老師。

他總是嚷嚷著要將福澤諭吉從他的弟子中除名,因為“你這個小家夥嚴肅的臉看著就叫人討厭”;但是在教導刀術的時候也十分儘心儘力——與此同時卻又總是對小福澤諭吉進行過於嚴格體罰。

……例如在練習時將刀打斷了的話,其他人隻會挨一頓揍,如果是福澤諭吉的話不但要挨揍還要進行“雙手把斷刀高舉過頭頂在門外站一夜”之類極其“武士”的修行。

他這樣子讓那些在福澤諭吉後入門的師弟們都覺得自己的老師做得太過火了,他們總是湊在一起說他的壞話,作為武士枯燥的修行中途還算有趣的消遣。

有時候福澤諭吉也會加入其中,於是師兄弟們笑成一團,說那個老頭兒昨天多喝了二兩黃湯,撞進了寡婦門裡,第二天早晨才出來之類的香豔糗事。

那時候他們拿後山的竹子練刀,竹子都被砍禿了,隻剩下種在地上短短的一截根,走過的時候甚至要小心謹慎,因為一不小心會被那些竹子刮傷腿。

但是被刮傷腿的話,就不用挑糞“喂竹子”了——雖然挑糞不是難事,但是糞臭,尤其是熱烘烘的夏天,簡直撲鼻難聞。雖然大家都知道竹子長得快就要喂肥,但是誰也不願意乾,到最後輪著來。

福澤諭吉是師門這一代裡最年長的師兄,身為老師的老頭兒不靠譜,大家有事情就找他。

往往一到夏天,那些年紀還小,心思機靈的師弟們就會故意叫竹子刮傷腿,活蹦亂跳地過來找福澤諭吉,指著腿上那一道小紅痕笑嘻嘻地請假不乾。

他們這樣做是因為篤定了身為此代之長的福澤諭吉絕對不會拆穿他們,所以才這樣膽大包天;不過他們請了假,活兒就要福澤諭吉乾了,因此一年四季裡總是能看見他挑著搖搖晃晃的汙桶在清晨穿行在被砍得半禿不禿的竹林間。

這也是他在師門裡受到師弟們敬重的原因,因為在大家眼裡,師兄刀術很好,人也很好。

福澤諭吉自己也喜歡爬山。

他喜歡清晨,也喜歡竹林,以及裡麵的鳥雀。因為害怕貓吃了他的鳥兒,他曾經花了一整個夏天把山裡所有的貓都趕走了。

那是他十四歲的事情,自那之後似乎天下所有的貓都恨上了福澤諭吉。

挑著桶到山頂時,能正好趕上一個鳥雀聲裡的日出。下了山後,那些心虛的小家夥們會湊過來給他打扇子,在師父醒來前的最後一段自由時間裡嘻嘻哈哈地說笑。

“吵甚麼!”

老頭兒醒了,先破口大罵一氣,然後拿那柄少了很多梳齒的木梳子把頭發緊緊地紮成武士的月關頭,臭美地對著銅鏡照一照;那柄梳子是他死了很多年的老婆留下來的,銅鏡也是。

儘管有些時候的下午他會去一裡外的酒館裡喝到整個人爛醉如泥,而後再踩著夕陽歪歪扭扭地進了門來,立時吐一地酸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到床上去睡,給福澤諭吉留下一地要掃的爛攤子,但是即使如此——

在宿醉第二天的清晨,這位老武士依舊會把自己打理得衣冠整齊,連木屐的帶子也端正後,才昂揚地邁著八字步走出來。

然而那好像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

到底是多久呢?

才不到兩年,記憶裡那些師兄弟們的臉甚至已經開始模糊了,像是白骨沉進湖底一樣似乎也撈不出來了的模樣,為此他不得不開始一個一個念他們的名字,試圖加深記憶。

兩年前,大戰開始。

幾乎所有的師兄弟都被征上了戰場,即使是年齡最小的,隻有十六歲的小師弟也是。

征兵的人舉著名單念名字,把他們一個一個推上軍用卡車,給他們分發武器,但是也沒叫他們解下腰上的刀。

因為身為師兄而沉穩很多的福澤諭吉把那些因為馬上要上戰場建功立業而激動的師弟們往軍用皮卡的裡麵推,防止他們從卡車的邊緣掉下來。

所有的人都鬨哄哄的,有的人說後悔自己的刀落在了家裡沒有拿過來,其他的人大聲地笑話他;每個人都大聲說話,似乎能用大聲說話掩飾心裡的激動與恐懼似的。

軍官拔刀敲了一下卡車的邊緣欄杆,喝斥大家不要說話,於是眾人都住了嘴。此時,卡車的發動機開始嗡嗡地叫著,要開動了。

它開動了,把那山,那竹林,那落魄的和室都丟在後麵,駛上塵土飛揚的路。

福澤諭吉那時站在卡車尾巴的地方,他用手按著刀柄,回頭時遙遙地看見他的老師披頭散發,裸著乾癟到能看清肋骨的上半身,隻穿著一條褲子從那破舊的和室裡衝出來。

他跑掉了一隻鞋,像是個瘸子一樣深一腳淺一腳,用力揮舞著刀,似乎喊叫著什麼,徒然地追著皮卡車跑。

他追得很快;

在他的身後有一些婦孺,也費力地踩著小腳追著車跑,但是她們遠遠地被落在後麵。

皮卡開始加速。

老人逐漸被甩在後麵。

他更加用力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像是個醜陋得可笑的稻草人一樣搖晃著;他沙啞的嘶喊聲夾在軍用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裡遠遠地傳過來:“諭吉!諭吉——”

漸漸的,這叫喊聲越來越小,再也聽不見;漸漸的,那個老人成為了歪歪扭扭的土路儘頭一個小小的黑影,對著顛簸著前進的卡車的搖晃,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再也看不見。

記憶從這裡開始就變成了冒著一簇簇火的槍口,黑夜連著白天,根本不會停歇的炮聲。圓鼓鼓的東西飛進了壕溝裡,是炸彈。下意識翻滾著躲開後,近在咫尺的爆炸聲把耳朵震得兩個月聽不見聲音,剛才還在身邊的人已經成了一片開花血霧,霧灑下來的時候,或許在臉頰上能摸到半截腸子。

“勝利了,可以回鄉了。”

有一天,所有人都開始說這句話,然而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誰也不知道,而那一天真的到來時甚至沒有人知道具體是幾月幾日。

福澤諭吉撕了自己已經提前寫好的遺書,所有還活著的人都在撕遺書。他從北海道站登上了回鄉的火車,那天他的耳朵還包著紗布,血從裡麵透出來。

“我真怕我回去後,老婆已經給人睡了。”

和他擠坐在一排的人很活潑,講個不停,從自己離家的那天小兒子尿了床講到自己自己家隔壁寡婦養的狗咬過他的腳後跟,因為右耳聽不見聲音,福澤諭吉聽得不大清楚他絮絮叨叨的話,隻是沉默地聽著。

那人忽然哭了,伸手拚命地晃福澤諭吉:“你說話啊,你快說話啊!你彆睡,睡了就死了!睡了就死了!”

福澤諭吉看見他的手指被截掉了一根。戰爭發生在冬天,很多人的手直接凍爛了,害怕壞的更多,隻能直接把手指剁掉。很多人躺下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

他被晃得難受,感覺耳朵開始出血,心裡煩躁的不行,大聲吼道:“彆晃了!”

本來他的長相就鋒芒畢露,沉了臉簡直能嚇哭小孩。那人嚇得一縮,似乎想起來什麼似的喃喃道:“戰爭結束了?”

“戰爭結束了。”

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長長地舒出來,福澤諭吉閉上眼睛:“現在你在回家的列車上。”

“我要回家了。”

那人抹了一把眼淚嘿嘿地笑起來:“我想起來了,我要回家了!”

“歐呦呦!說不準你老婆已經給人睡大肚子了。”

“關你娘老子屁事!又不是你睡大的!我塞你一嘴糞信不信。”

整個車廂似乎因為這粗鄙的惡劣玩笑都活了過來,你一句我一句搶著說話,似乎要把在戰爭的兩年間憋在心裡的話都一口氣說完,說到聲音嘶啞喉嚨出血也不停。

福澤諭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靠在車窗邊拉開簾子往外看,因為火車開得還算快,所以樹影紛紛倒退。

在陣亡名單上他找到了幾乎所有他的師兄弟的名字,隻有年紀最小的師弟不在上麵。

他們幾乎全死了。

“一個丁,一個兵。一個將,一場仗……”

火車站月台邊,幫毒販賣大煙的小孩兒們大多數隻穿著一條爛褲子,裸著背湊在一起玩彈石子兒,一邊把石子往小洞裡彈一邊唱,時不時用臟臟的手擦一下鼻涕。

看見這些缺胳膊斷腿包著耳朵紮著頭的兵從火車上下來,他們一哄而散,而後過了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地過來悄悄問道:“先生,要抽那個不?”

“那個”就是大煙。

由於在戰時情急時被用作麻醉劑,劑量往往難以控製,很多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都染上了煙癮。到底打仗賣的是命,被遣散的時候發了一點錢,當時就散去抽大煙的人倒不少。

有一個小孩兒蹭過來拉住了拄著刀慢慢往前走的福澤諭吉的袖子,對他擠眉弄眼:“要女人嗎?可漂亮了,一次三百円,你要是能多帶幾個朋友來,我姐姐隻收你二百円。”

“不要。”

福澤諭吉輕輕摸了一下這小孩被刮得乾乾淨淨的青頭皮,遭到他“呸”了一聲:“吝嗇鬼!”

被他這樣說,福澤諭吉也不生氣,隻是拄著刀往前不停地走。

他舍不得坐車,就這樣走了一日夜,到了故鄉的河邊。

有一對男女在河邊摟著,他也視而不見——他忽然回過頭了,臉迅速漲紅,指著那女人道:“你,你……”

那是他師弟離家前娶的妻子。

“你什麼你。”

抱著她的那男人把褲子一提,大咧咧站起來:“逃兵的老婆誰不能玩?你要是想的話你也來。”

他的臉上掛著那令人惡心的笑走過來,狠狠地將福澤諭吉一推,待看到了他手上那刀頓時氣勢一矮,若無其事地後退,嘴裡倒是不饒人:“什麼玩意——就你會逞英雄!你問她,是不是她自己要的。”

福澤諭吉默不作聲地把行李一拋,拔刀出鞘,那人轉身就跑,被砍成兩半,跌在地上,咕嚕嚕地冒血。

那女人也不尖叫,隻是拖著身子爬起來,到那人的屍首上摸出一卷錢來,要塞進懷裡——她被福澤諭吉踩在地上,用刀抵著喉嚨。

“你這惡婦!你丈夫還沒死!”

青年武士手中的刀即將刺下去卻硬生生停下了,他的手在顫抖著:“等他回來,處理你!”

此時,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年僅十七但是已經是母親了的女人臉上露出那樣一個慘白的笑容。

“他死了。”

她輕輕地說:“他是逃兵,被抓住槍決了,一年前。”

福澤諭吉手中的刀顫抖得更厲害,他幾乎是咬牙切齒:“你再說一遍?”

但是那個女人沒有理他,她仰躺在那裡,看著天空,瞳孔裡空空蕩蕩,虛虛地凝視著某一處:“他被人拖上去——我抱著孩子擠進人群裡,喊著他的名字。”

不知道為什麼,她臉上露出一個夢幻的笑來:“他真英俊,我一直都好愛他。那時候他也喊我的名字,我們一起哭,我們離得好近,他伸手,我也伸手,可是我們拉不住了。”

然後呢?

然後——

他和很多被抓起來的逃兵一起被拖到了牆邊站著,很多人開了槍,有不熟悉槍用法的警察還擦槍走火打傷了自己人。

“那時候他站第三個,從左邊數起。”

女人掙紮著動起來,胡亂地揮著手,尖利地大笑出聲:“他站在從左邊數起第三個!第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