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澹正在處理公務,手邊的奏折一遝又一遝。直到有些疲憊了,他才揉了下太陽穴,看向站了許久的魔侍,低聲道:“她的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還沒有消息,從鴻蒙派逃出後,她便徹底失去了聯係。”魔侍頓了下,才又說道:“修仙界中,仍是沒有她的玉牒,想來她估計還未去到用上您給的玉牒。”
裴澹點了下手指,沉吟幾秒,道:“靜觀其變吧,她命大,絕不至於出什麼事。”
他頓了下,才有說:“治山帝君那邊情況如何?”
“自離開歸一真境後,他便回到了青丘,至今未出青丘。”
魔侍道。
八成是還在舔傷口吧。
裴澹哂笑一聲,“真以為這歸一真境是一般幻境麼,可笑。”
他這句可笑最後也不知道準備落在誰身上。
魔侍又彙報了幾件魔界的事情,裴澹在奏折上留下朱批幾句,一邊聽一邊處理。
沒多時,魔侍便安靜下來了。
裴澹沒抬眼,問道:“怎麼了?”
“殿下,這是八海帝君遞來的婚宴請帖。”
魔侍將請帖呈上。
裴澹挑了下眉毛,覺得很好笑似的,“他睡了這麼些年,難道一醒來還能變了心意?”
他放下奏折,拿起請帖瞥了眼,卻是隻寫了自己的名字,並未寫女方的身份。
裴澹眸色沉了幾分,“他這大婚對象是誰?可查清楚了?”
“龍宮那邊並未有消息。”
魔侍小心道。
裴澹將請帖拍在桌上,連帶著麵色也沉了幾分,轉瞬間卻又收斂了怒意。
他又說道:“給我盯著查,什麼時候扒出來這新娘的信息,我什麼時候給這八海帝君一個回複。”
“是。”
魔侍退下。
裴澹又看了兩眼文件,突然沒了心思,將奏折一扔起身了。
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偏生隨之遊沒了痕跡,偏生這八海帝君要大婚了。
隨之遊,你倒是不枉我說的這一句命大,上哪裡都有你能折騰的份。
裴澹心中愈發惱火,卻又不知道這一腔惱火該如何發作,隻是默默起身了。
這一整天,他的心都存著幾分說不明的怒火,與隨之遊那些記憶卻偏生不安風地朝著他腦子裡鑽。
起初,還隻有前不久他們重逢後的事兒,都後麵,幾百年前的往事竟然又翻湧出來,挨挨擠擠得他腦中再也無法思考。
又是一個夜晚,月亮高懸,紅得耀眼。
裴澹提著一壺酒坐在了亭子中,花海灼灼,遠處的桃花林落英紛紛。他一邊看一邊喝,酒液在口中隻覺得愈發苦澀,煩躁之意將他包裹得渾身發燙。
他白皙的指尖掠過冰涼的酒壺,心顫得想抖。
明明早已認定他們絕非再是一條路上的人,隻是為何想來還是如此酸澀難當,那一劍早已經是爛了不知道幾百年的舊事,為何如今又愈發疼痛了起來。
裴澹怒氣難當,將酒壺摔在地上,頃刻間,酒液四溢。
他喚出劍來,腳尖踩著花海花瓣,飛身想著桃花林而去。到了地方,裴澹便也顧不上什麼,直直倒在地上。
赤紅的月亮如此冰冷,冷得他麵上也總覺寒冷。
酒意慢慢湧了上來,熱意從胸口一路燒得耳朵,又從耳朵開始蔓延到臉頰。
方才麵上的冰涼卻並沒有散去,而是變作了點滴冰涼。
幾片桃花落下,卻猶如解開了往事的終章。
其實裴澹陪伴隨之遊幾百年,很是知道她的個性,亦正亦邪,率性而為,甚至還有幾分無情。她到底有沒有過片刻真心,還是隻會說些好聽話?
這件事,裴澹想了如此多年,卻從未想出來過答案。
他其實見過她很多狼狽不堪的時候,最狼狽的一次,便是妖塔後。
裴澹在青霄宗跪到了隨之遊回到修仙界,在見到後,他滿心欣喜和擔憂,卻又徒增幾分恐懼。他已經聽聞了她闖下大禍,殺了未來的魔尊,攪得凡間不平。
他不知她如今怎麼樣了。
但再見時,她仍是沒個正形,插科打諢一樣不少,隻是再也不提婚事,也沒再久待修仙界。
裴澹問她,她隻說她逆了天道,恐怕無法飛升了,所以準備經常下山曆練。
但她眉心的沉鬱,卻讓他直覺不簡單。
可是裴澹什麼辦法也沒有,一封封傳訊符打過去,卻總是杳無音信。他也曾下凡去找她蹤跡,找不到,去到了鴻蒙派也見到人。
那樣磋磨許久,他終於見到了隨之遊,在宗門大比。
她眉心的沉鬱並未淡去,但她毫無察覺,仍言笑晏晏。
之後——之後便是那一劍。
他總是想,他不該怪她,也不忍心怪她。
但難道真的就不怪,真的沒有半分恨意嗎?
如果沒有,為何歸一真境裡,最後的心魔劫重複了那場宗門大比無數次。
如果有,為何他始終沒有真正對她做過什麼,甚至她前世幫她混淆視聽阻擋他們找到他,今生也從未想過對她下手呢?
裴澹的頭很疼,冷汗涔涔,但他仍在認真思考。
終於,他想起來了。
那一劍之後,謝疾先隨之遊一步找到了他。
說來也好笑,他與謝疾其實也並不對付,謝疾似乎總是覺得他耽誤了隨之遊的修行,而他又總覺得謝疾拘著隨之遊在鴻蒙派。
那一日,謝疾慣是那張冰冷神情,少言寡語。
他隻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你已有心魔。”
第二句是:“放棄修仙,或可成為魔尊,彌補未來魔尊隕落後五界之氣運。”
第三句是:“妖塔之事後,她於人間斬魔多年,如今已沾染魔氣。再斬下去,她會成為新的魔尊。”
裴澹生平第一次感到謝疾的可笑,想他堂堂劍尊之名,冷清冷心,但向來公事公辦為人正氣。如今卻敢為了隨之遊,大大咧咧地護犢子,逼著他徹底入魔。
裴澹譏諷道:“劍尊既然舍得讓我一個普通修仙之人成為魔尊,為何不舍得讓阿遊當魔尊,按照你這話,魔尊難道不是至高之位?還是你隻是不舍得讓她放棄仙途,離你而去?”
謝疾此刻已轉身離去,幾道劍意幾乎要將裴澹打傷,話音卻仍舊冰冷。
他隻說了一句話,“你比她適合,她隻會搗亂惹事。但你不願也無妨,因為她也不願。”
裴澹頓時就手腳冰冷,心中寒意蔓延,眼睛頃刻發紅。
是啊,他當然適合,於青霄宗走到如今,幾乎要被當做下一屆掌門培養,他當然知道如何斡旋權衡修仙界這些爛事,護著隨之遊走到現在,他自然也知這五界儘是醃臢。她明明一腦子壞主意,一肚子黑心腸,卻偏偏一身傲骨,指望她圓滑是萬不可能的。
但是……謝疾說的她也不願,到底是她也不願當魔尊,還是……她也不願他當……?
若她真有片刻想過他,為何宗門大比那一劍,如此之快,如此果決。
夜色中,幾片絲絲縷縷的雲逐漸遮擋赤紅的月,裴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身在何處。是在魔宮內,還是在許多許多年前,他們相約的那個夜晚。
她約他出來,指尖捏著幾枝桃花,笑吟吟跟他道歉。
可是隨之遊真的是個狠心又無情的人,說是道歉,卻始終不為那一劍解釋,隻說心魔之事不用擔心。
“哎呀,我說有心魔怎麼了,我相信你肯定能斬斷的,拜托,你可是裴二耶,僅次於我的裴二耶!懂吧?”隨之遊說著這話的時候,還將桃花鄭重其事遞給他,滿是認真,“我花了好多錢買的,好花配美人,來,好好收著。”
“少來唬我,這分明便是青霄宗門口栽的。”
裴澹戳穿她的虛榮謊言。
隨之遊麵不改色,憤憤道:“你怎麼變得這麼物質了,沒錢怎麼了?心意到了,浪漫懂吧,浪漫值千金!”
裴澹:“……”
他捂著嘴輕笑,手中桃花也因他的笑微微顫動。
裴澹似乎跟她聊了很多,但或許並不多。
酒液在腹中燃燒,燒得他昏昏沉沉,他實在記不起太多細節,頭愈發疼。
啊,到底說了什麼,說了多少?
他想啊想,想得鼻間都沁出了許多汗珠,終於,想起來了隻言片語。
那時,裴澹試探性地問她。
問了什麼?
裴澹看著隨之遊,假裝不經意問道:“你最近到底怎麼了,為什麼身上總是如此沉鬱,顯出戾氣來。難不成你也要陪我有心魔?”
“若是我也有,也不錯,入魔不比飛升快多了。”隨之遊隻是笑著,岔開了話題,“反正呢,那天是我不對,也許最近在人間曆練太久了,一回修仙界看你混得這麼好,真是比我死了還難受。好兄弟,彆介意,人都會犯錯的。”
她一把摟住他的肩膀,“來來來,喝一杯,不說這些。”
即便這一刻,她也不曾吐露半分原因與心事。她不說她為何刺了那一劍,卻也不願教他知道她還在人間收拾爛攤子,斬魔斬得如今愈發陰鬱。
她分毫不信任他,不願依賴他。
裴澹胸口發悶,幾乎感覺到眼睛發熱。
他又問:“你什麼時候娶我?”
裴澹頓了下,又笑道:“不對,現在我身份壓你一頭,合該是我娶你了。”
隨之遊握著酒杯的手一頓,她看著他,卻是笑了,“我們緣分已經儘了。實話說,那一劍,就是退婚的意思。裴澹,我們不可能了,我注定逆天而行,而你不需要再陪我了。”
她起身,喚出劍來,又轉頭道:“大好前途,不要耽誤在我身上,我跟你講,以後你會變成很牛的人,證道魁首修仙界楷模你懂吧?我靠那是真的名利雙收,帶勁得很。”
隨之遊遇見離開,白衣飄搖。
裴澹笑出來,眼淚也跟著下來,人好像都是如此,覺得痛苦憤怒的時候便反而想笑,因為覺得一切都如此可笑。
他大笑著,笑得身體顫抖,身子屈成一團。
哈哈哈哈你有骨氣,你要逆天而行,你清清白白!
好一句不耽誤!
這一劍,把他斬出心魔後,卻還要如此撇清關係!
你憑什麼!
這魔尊,是你這樣的傻愣子當得了的嗎?!
你覺得這就是對我好嗎?!
哈哈哈哈哈哈,若是真對我好,真對我有半分真心,我們雙雙墮魔又有何不可?!
為何偏生要如此瞞著我?為何非要背道而馳?為何定要一刀兩斷?
好啊,好啊。
既然已如此,這魔尊誰當不一樣?
你就繼續逆天而行,快意瀟灑罷!
這便是我給你的最後一個禮物了,以後你若再曆險,自然會有其他人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