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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好些時日沒有與林元瑾說過話了。

可他真的要把這隻與其說活潑好動,不如說是嘈雜的大鸚鵡送給林元瑾嗎……可是已經經過了皇帝一道,崔夷玉若沒有拿,可能之後又要問起來。

失策。

苑林使顯然察覺到了太子殿下的遲疑,飽含歉意地笑著說:“殿下有所不知,下官曾與小國來使多次確認,這鳥壽命確實長,就是天生好動,愛好模仿,嗓子不好還愛唱歌。”

崔夷玉想,李公公大抵也不知細則,隻是好心推薦。

罷了。

林元瑾若不喜歡讓下人養著便是,這隻鳥的象征意義顯然大於養育意義,太子府那麼大也不差一隻鳥的去處。

“孤知曉了,你讓過去照料這隻鳥的獸侍隨孤一同回府。”

“遵命,下官已經安排妥當了。”

就這般,崔夷玉領著一隻身價不菲的禦賜之鳥,沒讓獸侍帶著,自己和鸚鵡同乘一輛馬車。

在崔夷玉一路的沉默凝視中,鸚鵡在馬車裡蹦蹦跳跳,看什麼都新奇,讓崔夷玉發現了它不光活潑,爪子的抓力也極強。

有抓破了好幾個軟枕和坐墊為證。

一行人加一隻鳥順利地回到了太子府。

這隻鸚鵡好似天生和崔夷玉不太對付,對他有搭不理的,但又格外聰明,好像知道跟著他才能到處跑,穩穩地踩在他的手臂上。

當真是鳥都明白何為狐假虎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崔夷玉回府之後也沒多耽擱,先讓管事將帶回來的獸侍和鸚鵡的行裝安排下去,自己則走向太子妃所在的正房。

太子如今尚在病中,這便是他順理成章、逐步替代太子的機會。

等走到之後,崔夷玉免去了仆從的通傳,緩步走向屋內。

屋子裡窗口微開,已經凋謝了的綠菊仍然固執地擺在窗前。

溫和的旭光落在躺在窗邊軟榻的少女閉眸的臉頰上,仿佛有層朦朧的絨毛。

她身上搭著一方小被,頭上盤了個不影響休息的環髻,渾身透著股難言的柔和感,目光觸之便覺心靜。

崔夷玉眉眼微和,不忍打破這份安寧。

但他手臂上的鸚鵡顯然不覺得。

大大的鸚鵡倏地張開雪白的大翅膀,看到林元瑾仿佛兩眼放光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嘴巴“卡”一下叼住了林元瑾耳垂上的金鑲玉耳墜,扯著嗓子叫了一聲。

叫聲很大,在寂靜的屋子裡仿佛驚天動地。

林元瑾未聞其聲先感其重,隻覺和鬼壓床一樣,身上壓了個敦實的重物,迷迷糊糊地一睜眼,對上了一雙圓滾滾的眼珠。

“……”什麼玩意兒。

林元瑾朦朧的餘光注意到了不遠處站立著的少年。

他身著緋袍,身姿挺拔,身後無人,精致的眉眼隻是安靜地望著她的方向,分明站在光亮之下,卻依然仿佛從晦暗之處凝望著她。

林元瑾一愣,還以為看到了幻覺,當即揉了揉眼睛,沒管身上這平添的重量,坐起身來,定定地看著他。

兩人好似許久不見。

林元瑾明麵上被太子關禁閉的這段時日,除了去了一趟林家以外,真的就是一直閉門不出。

好在她本就是個很有耐心的人,前世能坐在書桌前寫斷無數支筆,今生不過是在屋子裡養病看書,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林元瑾偶爾會問張嬤嬤,太子如今在做些什麼。

張嬤嬤會一如既往露出心憐的神色,然後答,今日太子去了宮中,隔日太子於書房溫書……

林元瑾也聽說過太子昏倒之事。

他將這昏倒的症狀嫁禍到從懸崖回來養傷未好,可林元瑾卻知道是他那陽虛之症又飲了烈藥所致。

如今會去宮中的太子隻會是崔夷玉。

這樣也好。

皇帝記住的會是為他擋過箭、一日日到眼前勤學不輟的崔夷玉。

林元瑾抿起嘴唇,無聲地念了句“夷玉”,而非是她之前一直假喚的“殿下”。

“是。”崔夷玉走上前來,站到窗戶的一側,如玉的手腕撥起垂簾,仿佛怕驚擾了暖光,輕聲道,“孤觀窗邊的綠菊謝了,總擺著寓意不好,今日孤進宮麵聖。”

“父皇憂心太子妃病中多思,便賜下這隻貢鳥,聊以慰藉,望太子妃寬心。”

他雖這般說,垂眸望著林元瑾的目光卻仿佛在陳述著,送鸚鵡不過是從皇帝那求個由頭,主要是想來見見林元瑾。

林元瑾過去不懂何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隻是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再想起在秋狩時的日日相見,夜裡共枕,難免悵然若失,自打回到太子府後,沒好久沒有這樣看到他。

“來日入宮之時,我再謝聖恩。”林元瑾彎起眼眸笑起來,眸光清亮似含水光。

她認真地看著崔夷玉,目光一寸寸滑過他的長眉,上揚的眼尾,流暢的下頜,再到微緊的脖頸,好似要用記憶摹下來,“我也很想念殿下。”

“這鸚鵡,你若……”崔夷玉看著咬耳墜咬得不亦樂乎的鸚鵡,眉頭微蹙。

“殿下所贈之物,我甚是喜歡。”林元瑾猜到崔夷玉想說什麼,這珍惜貢品性情活潑養在她身邊還可中和一下她平和的脾氣,手摸了摸它的頭,“就養在我身邊吧。”

“殿下平日裡忙,有它相伴也好。”

隻要崔夷玉送的,不管來源是什麼,林元瑾都格外珍惜。

而且不同於綠菊,這隻鸚鵡的來曆也甚大,旁人若是想動也要想想它的來曆。

崔夷玉見林元瑾喜歡,嘴角剛勾起,卻又隱隱聽到了外麵的動靜,不禁垂下眼眸。

皇後知曉太子昏厥一事之後,一邊戒備著他又不得不利用他,如今又一心惦記著林家長女肚子裡的孩子。

殺太子不難,但要處理身為崔氏的皇後卻不簡單。

若擅自動手,他和林元瑾都會危在旦夕。

但好在如今太子陰晴不定,疑似生了癔症,又有皇帝暗中阻撓,林琟音肚子裡的孩子大抵也是生不下來的。

走投無路之下,皇後必然不敢殺他。

“多事之秋。”崔夷玉鬆開手,任由垂簾的陰影落在自己臉上,看著林元瑾的目光透著無儘的耐心,輕輕地說,“再等等吧。”

過去是二皇子與裴家動手,給了太子第一劑猛藥。

如今輪到他了。

第56章 羞愧

夜半。

河畔花街,燈紅柳綠。

因皇帝嚴禁文武官吏乃至皇子沉溺花院,長樂坊來來往往,儘是些喝多了酒的商賈來此享樂。

可世上向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懲治再嚴苛,也多的是人願意冒著被懲戒的風險,偷偷走後門得以享受這等偷摸的刺激與樂趣。

今夜的坊間就多了一位特彆的客人。

頭戴鬥笠的男子在幾個黑衣護衛的簇擁下,順著某個頗有名聲的花坊後門上了三樓,進了個角度偏僻但裝潢精美的房間。

老鴇早已等候多時,見那男子戴著鬥笠坐到座上,隻露出一雙眼冷淡地看過來,習以為常地拍了拍手,喚了好幾個柔弱無骨的女子進來。

“貴人您看看,這可都是咱們院裡最漂亮的姑娘們,您看看有沒有您滿意的。”

“都留下。”雖不露麵容,但此聲一出,赫然就是太子的聲音,“讓…本公子看看你們的本事。”

老鴇觀此人便不是凡俗之輩,笑眯了眼,心裡掂著入院時便到手的沉甸甸的份量,鼓勵地看了看幾個姑娘,奉承了幾句之後轉身就走。

帷簾下,太子的臉透著股陰鷙,就看著這些原本他瞧不起的女子們齊齊擁過來,或端著酒杯,或趴在他膝上,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來挑弄他。

他在太子府時,人都到了太子妃的床上,臨門一腳卻半身無力最後隻得強撐著離去,昏迷幾日又醒來,飲了將近半月的苦藥。

太子既能讓林琟音懷孕,自然不願信是自己的問題,隻當是太子妃不行,遂準備尋些外界的刺激,來重新激起自己的念想。

奈何半個鐘頭過去了,屋裡安靜的詭異。

原本媚眼如絲的姑娘們眼睛都要抽筋了,臉上的笑容透著些微妙,她們乾這行久了也見過各種各樣的客人,自然知道他們的忌諱。

不管心中如何質疑,臉上都不能表露出分毫懷疑,不然就會刺痛他們高傲的自尊心。

花樓裡的藥和熏香摻了不知多少助興的藥物,多年以來連木質的牆和窗都要熏入味了,也沒見提起眼前這人半點興致。

多半是廢了。

可眼前的攤子不得不收拾,眼見這位看著就來頭不小的客人壓抑著怒火,其中一個身子小巧的姑娘憐惜姊妹們今日隻怕又要受苦,小心翼翼地開口:“奴家們身子卑賤,沒什麼能耐,擾了貴客興致。”

“隻是奴家聽說,近日裡隔壁坊間傳聞,南風館收了位民俗老醫的方子,有活血化障、龍精虎猛之效。”

太子眼珠一動,盯著她,似乎在示意她說下去。

若這妓子直接拿出這方子,太子絕不信,可她說的是其他樓裡的傳言,花樓之間同市井商賈一樣競爭殘酷,若非萬一,她絕不會將客人往其他樓引。

這傳言隻怕確有其事。

“你可見過?”太子追問。

“奴家不過聽說,何曾見過這等藥方?傳聞也說南風館將這方子當鎮樓之寶,千金難得,多少商賈想窺其功效而不得。”姑娘低聲說,“奴家也是見貴人氣質高華,絕非常人,才敢私自與您一說。”

“媽媽若是知道了,定是要罰我們的。”

太子眼神遞向另一邊守著的暗衛,讓他下樓坊間探問此藥。

姑娘們屏氣懾息、踧踖不安地排跪在地上,看著太子的侍從領命離開,沒一會兒就翻窗回來回報,闡明確有此事,才半是鬆了口氣。

“好。”太子起身,將賞錢擲在地上,毫不猶豫地轉身,“今日之事莫要說出去。”

說罷就快速從後門離開了。

房裡隻剩姑娘們拿著錢財,抱頭痛哭,慶幸撿回了半條命。

太子則趁夜色,在暗衛的指引下快步來到了南風館,等看到倚在門口、雌雄難辨,卻有股異樣嫵媚的男子朝他看過來,太子的步伐猛地一停。

他這才想起來南風館是什麼地方,臉色一黑。

皇帝禁製官員權貴狎妓,世家便興起了蓄養孌童之風,這才有了南風館的存在。

“您也是來求藥的吧?”那男子若有所思地掃視了眼太子,眼裡滿是了然,像是已見過了無數這樣的來客,也沒多言,隻是轉過了身,如早有預料般抬了抬手,“您請進來吧,這藥隻賣有緣人,可不是都能拿到的。”

太子目露疑惑,掃視了下跟隨自己的暗衛,嫌惡地忽略掉四下的男人,逕直往裡走去。

他倒要見識見識這奇藥究竟是何物。

夜已深。

直至淩晨,太子才從南風館裡走出來。

他衣衫未亂,身上濃烈的藥味卻被更重的甜膩的熏香味壓住了,袖下拿著一提藥,步伐相比出府時從容穩健了許多,渾身透著股篤定。

在經過正房的路上,太子突然聽到了一道尖銳的鳥鳴,擾得他眉頭一皺:“什麼動靜?”

暗衛聽聲,答道:“是陛下賞賜給太子妃解悶的鸚鵡,您前日帶去的那隻。”

他?

……是那替身吧。

“聒噪。”太子眼神一冷,捏著藥的手攢緊,大步地朝淨清苑走去。

他會在崔辛夷入府前治好這病症,再除掉所有礙眼之人。

雖不打算讓崔氏懷上皇嗣,以製皇權,但不妨礙他利用崔氏爭得帝位。

暗衛護在太子身側,來去匆匆。

無人注意到屋簷死角處。

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少年宛若幽魂、悄無聲息地坐直身,膝蓋點地,靜靜地俯視著太子的離去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場既定的戲碼。

等人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裡,崔夷玉又看向了府邸的另一側角落。

有幾個隱蔽的外來身影如同踩點般在刺探著太子府四周的情況。

他認得這些人。

在秋狩中逃離的那部分異國刺客。

多半是想報同伴被殺之仇潛入了京城,想刺殺太子。

崔夷玉微眯起眼,看著他們沒多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多了幾分思量。

他收回視線,腳勾著房簷上的翹起,倒掛金鉤,左手扶著窗沿,靈活地落回地麵,沒發出半點聲響。

右手夾著一支桂花枝,細小的金色花瓣簇擁成團,在綠葉中宛如碎金,散發著淺淡的芬芳。

崔夷玉的身上還沾著夜間的寒露,伸出手,靜靜地將花枝放到桌上就準備離開。

隻是沒想到花枝剛放下,他的手腕就被倏地握住了。

房裡的人一聲不吭,卻未曾鬆開她瑩白如玉的手。

可這個時辰太子妃早該睡了。

崔夷玉側過身,就看到林元瑾黑發披散在身後,身上隻穿著裡衣,肩上還站著那隻精神過了頭、恨不能在半夜高歌一曲的鸚鵡。

鸚鵡圓滾滾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崔夷玉,仿佛在盯著宿敵,可實在聰明,隻貼著林元瑾的脖子沒叫喚。

兩人對視,都沒開口說話。

隻是一人在窗外,一人在房內,卻仿佛隔了一道浩瀚銀河。

林元瑾用空著的那隻手打開梳妝台的隔層,從裡麵拿出了幾張透著淺淡香味的花箋。

看墨跡似是不同時刻寫下來的。

第一張花箋上寫著“錢財可夠用”。

崔夷玉接過來,對上林元瑾真誠的目光,卻難得有了常人會有的羞愧之感。

他身為太子暗衛,崔氏蓄養的工具,一切衣物和刀刃都是曾經的主家配有,隻在出任務時會額外配備少許財物。

當初去山上救下林元瑾時,他帶的財物就是這麼來的。

工具不配有私欲,吃穿用度皆是主家出,自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月例。

偶有些賞賜,也不過是主家隨手丟下的錢財,聊勝於無。

崔夷玉幾乎沒有任何私財,更不可能去支取太子的用度,要想辦事隻能找林元瑾。

林元瑾身為太子妃,不光掌管太子府的支出,還有皇家賞賜和不菲的嫁妝,是真正供養著兩人計劃的人。

崔夷玉不諳賬務,卻聽過李管事對太子妃管賬能力的嘖嘖稱讚,常人花半月理不清的賬本她幾日便輕鬆算完了。

一般人隻知太子妃閒散在家,卻不知她養病之時萬事不落,隻是長著張無害又不諳俗事的臉,又不怎麼出門。

崔夷玉接過那張花箋,點了點頭。

林元瑾又拿出了下一張,桃花粉色的花箋上寫著簡簡單單“晚安”兩個字,接著揚起了笑容。

微風拂起她散落在耳畔的發絲,無星的月夜,卻仿佛有星子落在她的眼中。

崔夷玉耳廓微紅,接下了第二張花箋。

尋常貴人家會用花箋傳情,他捏著手中泛著沁人芬芳的紙箋,指尖用力地泛紅,驀然理解了何為紙短情長,卻也不敢發出動靜。

他拿起林元瑾桌邊的炭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禮部籌備得當,崔氏女將進府,太子這段時日無暇鬨事”,遞給了林元瑾。

崔夷玉點頭無聲地說了句“晚安”,轉身躍入了黑夜。

他明日又要進宮麵聖。

林元瑾拿著手中灑脫的字跡,雖然對內容不感興趣,但也小心地折疊了起來,放到了梳妝台的隔層,然後搓了搓肩膀上鸚鵡的腦袋,掩上窗戶,用手撚了些種子喂給它,轉身走向床鋪。

也正是因為鸚鵡嫩黃嫩黃的腦袋毛,林元瑾給它取名叫蒜苗。

古有妃子給白鸚鵡取名雪衣,她沒那麼有詩情畫意,覺得蒜苗這名字親切又好養活。

許是過了好一段日子,這幾日給她遞來的請柬相比剛回京養病之時多了許多,尤其是崔辛夷,似乎在進府前很想邀她敘敘話。

可林元瑾沒什麼話要和她說。

她想說的早在當初就已經說完了,現在比起對崔氏女發善心,她更想等著看太子和皇後什麼時候上路。

不過太子今時不同往日。

也不知崔辛夷入府之後,見了太子身懷惡疾、陰晴不定的模樣,崔辛夷與崔氏會不會鬨出什麼事端。

第57章 納妾

今日大吉。

崔辛夷身著喜袍坐在妝台前。

鏡中的自己雪膚緋麵,眉眼間滿是喜色。

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更遑論是嫁給她自小便心慕的太子哥哥。

崔母坐在她的身旁,溫柔地與她說著婚內的細則。

嫁予太子不同於旁人,更何況她進門不過是個才人,今雖無側妃,但尚有個深得皇寵的太子妃。

“你進了府莫要急著與旁的人爭鋒,如今府裡人不多,你要儘早生個皇兒出來。”崔母拉著崔辛夷的手,說道,“不過若有人想害你,你也不許怕,你背後是崔氏,無人敢看輕了你去。”

“母親說得是,女兒知曉了。”崔辛夷笑道。

隻是在聽到皇子之時,崔辛夷驀然想到了皇帝曾在秋狩的宴席上當眾稱要太子妃生下的皇太孫,又難免聯想到她看到的太子與太子妃的鶼鰈情深、生死相隨……

崔辛夷本是欣喜的心裡湧出了些酸澀。

不過這份情感很快就隨著吉時已到的呼聲煙消雲散。

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與太子妃琴瑟和鳴也是好事,隻是到底要雨露均沾,繁衍子嗣,不可能一心待一人。

崔辛夷想要得也不多,不過是往後的歲月偶爾能伴在太子身側便好。

“旁的人你防著,那個太子妃尤其。”崔母一路領著崔辛夷,直至將她送上了轎子,避著所有人,望著她鄭重地說,“記住,能在宮中能活下來還深得帝心的,沒有純善蠢笨之人。”

崔辛夷一怔,還沒來得及回話,轎子的車簾就直直落下,擋住了她的視線。

仿佛在這一刻,她的前半生就正式結束了。

馬車穩健地向太子府的側門駛去。

雖然沒有鑼鼓喧天與十裡紅妝,但崔氏已經在規格容許的範疇內給了崔辛夷最大的體麵。

在他們眼裡,崔辛夷不過太子才人,而是未來的皇後。

這麼大的動靜,恰好容納了想渾水摸魚的人。

太子正堂的一側,有人無聲無息地混進了侍衛的隊伍裡。

崔夷玉先一步做完了任務,此時易了容扮作侍衛,在府中假作巡邏,時不時能透過沿邊的角落望見坐在正堂裡的林元瑾。

與太子妃成親那日不同,崔辛夷進府這日,太子本人身著華裳,坐在正堂裡等著,林元瑾則坐在一邊看著賬本。

她身上名為蒜苗的鸚鵡倒是精神,在她腿上蹦來蹦去,時不時被喂一口瓜子,扯開破鑼似的喉嚨大叫。

惹得太子眉頭緊皺,想發脾氣,想到它是皇帝送的又忍了下來,等著他溫順又可心的表妹進門。

兩人一言不發,似乎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

崔夷玉驀然聽到身後不遠處不同尋常的腳步,收回了視線。

他轉身就見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廝朝他不好意思地笑著,白淨的臉上透著憨厚,開口問:“侍衛大哥,小的是崔家大小姐的花農,剛進府不認路,您可知曉角門在哪個方向?”

說著,小廝從荷包中掏出了崔氏的木牌,遞給他看。

崔夷玉瞥了木牌一眼,點了點頭,乾脆地給他指了方向。

東西是真的,人卻不是。

這人可能不覺,常人也難以發現,崔夷玉卻聽得出來他的句尾有一個北地人特有的勾調。

顯然是之前在太子府周圍踩過點的異國刺客借崔辛夷進府這天,前來刺探。

那群刺客當初能傷崔夷玉,也不過是趁著他墜崖力竭,又身中異毒,難於以一敵眾。

如今在京中,哪怕他傷勢未痊愈,對付剩下的這些漏網之魚也綽綽有餘了。

可崔夷玉卻還有些彆的想法。

他能對付這些刺客,卻不代表太子能,府中還有旁的暗衛,若能藉機試試倒也不賴。

太子被心懷恨意的刺客所傷重傷在身,倒也無不可。

崔夷玉想著,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左右看看,“見”周圍無人,悄無聲息地走向了角落樹蔭庇後的一處暗門。

打開暗門,走向其下的地下通道,一路走到了太子府外,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步伐平穩,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躲在牆腳後的人,雙目如鷹,不光沒有離開,反而盯著他的方向,記住了那個暗門的位置。

太子府裡暗流湧動。

表麵還是崔氏女風光地進了門。

崔辛夷下了馬車,被人引著一路走到了正堂。

她看到上首太子含笑看著她,仿佛等她已久,見她過來馬上起身過來牽住了她的手。

“孤等表妹已久,如今總算是等到了。”太子低聲說著,捏了捏她寬袖下的手指。

崔辛夷臉一紅,看向一言不發地坐在上首的林元瑾,有些不好意思。

林元瑾隻摸著她腿上的鸚鵡,時不時將手腕上亮晶晶的珠串兒給它咬一咬,見到他們牽著手的動作也不惱,隻是笑了笑。

“快些奉茶吧,也莫要耽誤了良辰。”張嬤嬤笑著說,仿佛在替他們著想。

實則是不想太子妃繼續坐在這裡捱著,今日是崔辛夷的好日子,可林元瑾確實實打實地在這裡正坐了許久。

張嬤嬤不瞎,自然看得出太子與太子妃今日有齟齬,不如早些各自回房。

“正是。”崔辛夷抿著唇,抬手接過旁邊禮侍端著的茶水,恭敬地走到林元瑾身側,屈膝奉茶。

林元瑾無意為難她,接過喝了一口,便笑著示意崔辛夷起來:“我近日尚在養病,沒什麼精神,也不拘著規矩,你該如何便如何,侍奉好太子便是。”

崔辛夷望著林元瑾雙眸中的善意,忽地想到了母親的話,猶豫著還是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點頭稱是。

禮成之後,太子惱火於林元瑾昔日在床上窺見他醜態時,又煩躁她養的鸚鵡,早就不願在此多留,拉著崔辛夷匆匆地走了。

崔辛夷隱約聞到了太子身上的藥味,卻隻以為這是他之前傷勢未愈的藥,在被太子匆匆拉走之時,不禁回頭望向淺笑著的林元瑾。

少女身著淺青色的華服,一下又一下地喂著懷裡活潑的蒜苗,眉眼透著輕鬆與坦然,笑意宛若春光,透著勃勃生機。

完全不在意之前還與她生死與共的夫君,如今隨意地牽著其他女子的手從她麵前離開。

她頭都不抬,似乎眼前的隻是與她無關的陌生人。

不知怎的,崔辛夷一直莫名在意林元瑾。

或許從初次見麵開始就是。

林元瑾的喜愛仿佛從來不具備獨占性,如同一個無比完美的太子妃乃至是皇後的模板。

捫心自問,崔辛夷雖然嘴上說著願意與旁人共事一夫,實際卻做不到忍受珍愛著自己的夫君轉頭就能一模一樣地對其他女子。

明明太子牽著崔辛夷的手,前往她所在的屋子準備共度良宵。

可崔辛夷卻隱約有些高興不起來。

她也曾被兩人墜崖之事撼動過,也曾覺得自己多餘而想放棄。

可如今的一切卻向她表明,牽著她手的太子與她一直以為的太子不一樣。

他並不那麼獨一無二,也擁有著天下幾乎每一個男人都有的濫情。

崔辛夷看著太子的背影,收斂起心中隱隱的落差,麵上依然洋溢著欣悅的笑顏。

她所在的院落名曰玉蘭院,距離太子住處不遠,甚至比太子妃還近,以示恩寵。

崔氏安排給她的下人早在她去行禮之時,已安排起玉蘭院的布置,如今裡裡外外整潔有序,隻等她來。

屋子裡人燃著紅燭,香爐裡散發著靡麗的香氣。

太子牽著崔辛夷坐到了床邊,望著燈下美人含情脈脈的眉眼,心中甚慰。

他這幾日已經用南風館的藥調理好了。

那藥方價值千金,一副難求,他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手,飲過幾日便覺名不虛傳,確實有用。

一時之間,太子隻覺精神抖擻,英氣勃發,隻等今夜重振旗鼓,再展雄風。

他知曉林琟音懷了孕,卻並不打算寄希望於一個林家女,作為一國儲君,未來的天子,子嗣不豐便會惹人詬病。

太子心不在焉地與崔辛夷說了些回憶少時的話,便急急忙忙地摟住她的腰,說道:“我們早些安置吧。”

崔辛夷一怔,掩飾下被敷衍後的勉強,低聲應道:“嗯。”

她已在家母和嬤嬤的指導下,修習了好幾本壓箱底的書,知曉太子尊貴,需得她細心侍奉,哪些姿勢又容易受孕。

崔辛夷心中來回溫習著知識,躺到床上後,小心翼翼地開始迎合著太子。

衣服一件件脫下,燈柱明滅,呼吸聲糾纏在一起,氣氛曖昧起來,溫熱的觸感相貼。

仿佛一切都很順利。

隻是沒想到,崔辛夷茫然地感受著有什麼軟綿綿的東西貼上了她的腿,還沒有任何感覺,就結束了。

太子僵在了原地,難以置信地低頭。

崔辛夷緩緩地眨了眨眼,遲疑地低頭,就看到太子匆忙地穿上了衣服,臉色青黑一片,踉蹌著從床上跳了下去,嘴裡念著“不可能,第二次,第二次了”,急急忙忙地衝出了門外。

“……”

崔辛夷坐起身,看著床上零星的半點血跡,透出了無比迷惘的神色,大腦一片混沌,像是什麼都沒想明白。

這,好像和她學到不一樣?

怎麼不痛?不是說女子第一回要忍著嗎?

崔辛夷越想越進死胡同,攏上一層外衣禦寒,踩著雙鞋子、隨手拿簪子將頭發一束就往外麵跑,分毫沒理會貼身婢女的驚呼聲。

她沒有去尋太子,反而是筆直地朝太子妃的院中走。

意外的是,崔辛夷並沒有看到守門的婢女,也不知是不是太子妃屏退了旁人,敲了敲門,跪在石階上:“妾身參見太子妃。”

她本可以明日早晨尋太子妃,可是龐然的迷茫讓她無論如何今夜都想來這一趟。

崔辛夷已經做好了太子妃已經睡下的準備。

可房裡麵驀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驚慌中落到了地上,似乎沒想到這個時候會來人。

很快裡麵就傳來了太子妃虛弱的咳嗽聲“你稍等”。

崔辛夷等了半晌,才看到同樣是林元瑾發絲淩亂,身上披著白日裡的外裳前來開門,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泛著粉,好似急忙從床上起來,連臉上的笑容都有些匆忙。

“怎麼了?”

崔辛夷遲疑了下:“您屋裡有人嗎?”

“沒有。”林元瑾斬釘截鐵地說,又揚起歉意的笑著小聲說,“蒜苗…我是說那隻鸚鵡精力旺盛,我好不容易才把它哄睡著,你突然前來嚇了我一跳。”

對不起了蒜苗。

太子今日納妾,她屋裡怎麼可能有人呢。

是吧。

第58章 藏匿

今兒是太子納妾之日。

崔氏女進門,象征著本身沒什麼派係的太子後院出現了新的一派,正如皇帝後宮中主分為皇後所在的崔氏和貴妃裴氏,其他的都不過是小打小鬨。

太子妃出身林家,在有百年積蘊的崔氏麵前簡直微不可聞。

她如今能倚仗的是皇帝賜予她的正妻體麵,若是當今不在了,這後院格局隻怕又要一變。

幾乎所有人都暗自揣測,白日在正堂被太子下了麵子的太子妃隻怕徹夜難眠。

不光是婢女小心翼翼的,連張嬤嬤都沒勸什麼,隻當這是太子妃的必經之路,多給她準備了些茶點便依言退下了。

林元瑾本就不喜屋中留人,隨便找了幾個借口就將人支開了,眾人也都習以為常,更何況今日還格外特殊。

隻是眾人眼中的特殊和她眼中的特殊,明顯不同。

今日是欽天監算出的好日子,白天旭日燦爛,到了夜裡繁星遍布,微風都不似前幾日寒涼,和煦中透著溫柔。

乘著夜色,崔夷玉在查探過後,熟稔而靈活地俯身鑽進了窗戶。

少年身姿矯健,靈巧如梟,穩穩地屈膝落在了屋內的地上,未發出半點聲響。

窗戶下原本擺著桌案,如今也被林元瑾以不喜寒風為由挪了位置,恰好方便了他行動。

因為養了鳥,房裡許多熏香用的物件都被撤到了彆的地方,如今進來隻聞得到淺淺的花果與茶香。

鬨騰了一整天,蒜苗到了夜裡會進安置在偏房的木屋裡,有專門的人照看,以免它不留神生了病。

林元瑾近日作息格外規律,也是因為一大早上就有隻鳥操著它那破鑼似的喉嚨開始興致勃勃地鬨事。

看到崔夷玉轉身關上窗,背影瘦削,林元瑾打著哈欠從床上爬起來,抱著枕頭朝他招手:“今日在正堂時,我好像遠遠看見你了。”

“看見我?”崔夷玉眉頭一蹙,眼神有些奇異地朝她走來。

他白日墊了足跟還壓了墊肩,戴了一層以假亂真的麵皮,裝得是一個三十來歲麵色褐皇的侍衛,以至於如今撕掉麵具之後,下頜以及脖頸的粘連處還隱隱有些泛紅。

“我也不知道,其實外表都不像,但就是感覺那個人是你。”林元瑾牽住崔夷玉的手,有些遲疑。

但若隻是懷疑她是不會開口問的,最重要的是,“我感覺到那個人時不時會看向我,而不是太子。”

而且她直覺這人沒有惡意。

這幾件事同時發生在一個正堂附近的陌生侍衛身上是很奇怪的。

“是我。”崔夷玉沉默了半晌,無奈地歎了口氣,再一次意識到林元瑾這堪稱恐怖的判斷力,看著林元瑾揉了揉眼睛,輕聲問,“可是困了?”

“還好。”林元瑾彎起眼笑,手上用了用力,將崔夷玉拉著坐到了床上坐著,放輕聲音,“今日難得有機會,我們不用擔心太子來打擾。”

往日裡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

今天太子納妾,哪怕有暗衛也是圍著太子轉,肯定都是在崔辛夷的房裡去了。

他們這下終於能好好說些話。

哪怕不知道說什麼也好,隻是安靜地坐在一起也沒關係。

崔夷玉的眼眸微垂,哪怕除去懸崖下的依偎,他們在皇宮中也同床共枕過,但如今仍難免拘謹。

林元瑾裡麵穿著單薄的裙衫,外麵披著件絨毛大氅,襯得她身形格外纖瘦,挨得近了還能嗅到她身上的淺香。

她已沒有熏香,但還是與崔夷玉不同,雖還是少女青澀,對於崔夷玉而言,無論是她的發絲間還是手上都透著股勾人的氣息。

崔夷玉又習慣性地試圖用一些正兒八經的話題來轉移他的注意力,仿佛這樣就能將這股異樣的念想壓下去:“秋狩之時逃走的刺客來京了。”

林元瑾拉著他手指的手一停,抬起眼對上他的視線:“你看到了?”

“前些日子夜裡看到他們在太子府周圍刺探,但實在愚笨。”崔夷玉解釋,平淡地說,“今日有一個趁亂混入了太子府,我稍稍給他們指了點路。”

一個人混進太子府是沒有用的,知道了暗道的方向,他們才能一起進來。

判斷出崔夷玉不是太子的刺客已經在懸崖下被他殺了,剩餘的這些隻知他們與太子血海深仇。

崔夷玉已經給了他們機會。

他想看看,這些刺客能做到什麼。

若是刺客們能殺了太子,皇後必然會隱瞞下事實,將其偽裝成太子重傷臥病在床,然後讓崔夷玉暫時頂替。

若太子沒死,他也有些好奇太子會是什麼反應。

反正崔夷玉還有彆的辦法。

“危險嗎?”林元瑾思忖了下,想起懸崖下兩人的狼狽,指尖不禁發冷。

“不會。”崔夷玉迅速察覺到她的不安,輕聲道,當即反手握住了林元瑾的手。

他臉上透著從容不迫,平靜的眼眸裡下隱藏著其下因為強勢,難以窺見的、堪稱傲慢的理所當然。

“刺殺一事向來拖不得,他們找不到下一個更好的機會,必然會在這兩日動手。”崔夷玉上揚的眼尾透著些許鋒利,認真地看著林元瑾,“太子如今自顧不暇,我的事已提前做完,這幾日我都會守在你身邊。”

無論太子死不死,林元瑾都不會受傷。

“好。”林元瑾眨了眨眼,毫不猶豫地笑著應下,仿佛從未懷疑過他如同誓言般的承諾,空著的手按在他的膝上,撐住上半身後仰起頭,快速又輕盈地在他的唇角親吻了下。

這吻不似那夜的衝動與纏綿,卻如蝴蝶振翅而後落在了花心上。

崔夷玉呼吸一促,握著林元瑾的手一下子用了些力,鴉睫一顫,手又立刻鬆開,生怕不小心捏痛了她。

他的力氣不同於常人,又長期鍛煉,之前在秋狩演戲的那日夜裡,雖在命令驅使下有刻意在林元瑾的身上留下印記,但也有少許因他的失控而導致的。

隻是那時崔夷玉尚且在掩耳盜鈴,試圖掐滅一切不該有的心思和欲念。

如今已不同了。

崔夷玉望著林元瑾仰起頭笑容明媚,好似在為方才的親吻而高興,像是嘗到了蜜糖般連笑容都透著甘甜,不禁也勾起了嘴角。

他為了設計太子,這些時日難免在花坊見耳濡了些歡愉把戲,又翻閱了些皇宮野史,不管是不是真的,但確實足以震撼眼目。

在長輩眼中他們的年歲其實已不小了,多得是男子十五六歲孩子都能在地上爬了。

崔夷玉一直覺得,林元瑾願意以太子妃的尊貴之身為他一個微不足道的暗衛付出性命,談及恩愛與未來,他若不以此身的一切作為交換,便是踐踏了林元瑾的真心。

兩人若能有未來,到十年後幾十年後,他依然希望林元瑾能在他麵前露出和此時一樣真切的笑容。

這親昵的輕吻讓空間乍然變得有些曖昧,仿佛融化的糖,隱約都能看見拉起的絲。

崔夷玉稍稍靠近林元瑾,嘴唇輕啟,放輕呼吸。

林元瑾自己主動的時候不覺得,看見麵前的少年盯著她慢慢靠近,呼吸交錯,連睫毛都好像要貼到一起,卻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緊張得不得了,小手攢著裙擺好像要抓出兩朵褶花。

林元瑾一隻手還被崔夷玉緊緊握著,已然分辨不出耳畔的“咚咚”聲究竟是自己的心跳還是他的心跳。

就在唇瓣要貼上的一刹那。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敲門聲。

有人?!

林元瑾像是被拎住了耳朵的兔子,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漲紅了臉,慌張地從床上踉蹌著跳下來。

一連串的動作下,她還不小心把被她嫌棄地丟到床角的玉枕連帶著扯了下來,摔在地毯上。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焦急而恭敬的請安聲。

“妾身參見太子妃。”赫然就是崔辛夷的聲音。

林元瑾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死活沒想清楚這大半夜的崔辛夷不找太子來找她乾什麼,但顯然她已經沒時間去理清思緒,隻能一邊急一邊裝作若無其事:“你稍等。”

崔夷玉就這麼安靜地看著林元瑾將東西擺回去,接著無比強硬地將他整個人按進了床的裡側,用厚實的被子按住他,然後匆匆忙忙地將床幃扯下來。

氣喘籲籲地,活像是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崔夷玉被林元瑾壓在被子下,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說話,隻是默默地看著她披好外套,整理好易容朝門口走去。

崔夷玉其實想說,他在林元瑾聽到聲之前,他就已經從腳步聲判斷出了外麵的人是誰,不需要慌張。

更重要的是,藏人至少不應該往床上藏。

把他放著,他能自己躲。

但崔夷玉最終還是按照林元瑾的動作,聽話的沒有動,身子再往床角縮,試圖將自己掩埋在被褥下麵。

他眼眸一顫,默默地垂下眼,精致如畫的麵容上,兩頰到眼尾都隱隱染上緋色。

有點悶。

更重要的是,被子裡全是林元瑾身上的氣息。

從未曾設想過的場景驀然出現在麵前,帶著微妙的氣息,房間裡又多出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實在抱歉,深夜攪擾了您休息。”崔辛夷也有些氣喘籲籲的,像是急忙跑過來找林元瑾的,腳步都有些淩亂,“隻是我心中有惑,我如今在府中也隻敢偷偷來問您了。”

崔夷玉眉頭一蹙,眸光困惑中又透著些許涼意。

仿佛實在不懂這個一心欽慕太子的崔家女為什麼這般親近林元瑾。

還半夜來找人。

第59章 難眠

“所以你夜半來尋我,是想問什麼呢?”

林元瑾引著崔辛夷坐到木桌邊,讓她背對著屏風的方向坐,倒起茶,“我不習慣晚上有人守著,茶涼了,你若不介意可以解解渴。”

崔辛夷搖了搖頭,捧起茶杯沒有喝,似是有些恍惚,似大腦一片混沌,不知如何是好。

她好像有許多話想問,但最終一個都沒想好怎麼說出口,隻是憑藉著一腔衝動來找了林元瑾。

就像當初在皇宮中初見林元瑾時一樣,崔辛夷也是急急忙忙衝了過去質問她,就為了得到一個心理上的慰藉。

若是長輩知曉了定會罰她不知禮數,不成體統。

“今夜太子殿下來臨幸我。”崔辛夷手指蜷起,躊躇著,迷惘地抬起頭望向林元瑾,想求證些,“我們沒有成事,他沒有碰到我,還流了血……”

她的說法直白中仿佛又有些委婉。

林元瑾卻瞬間會到了意,如預料之中般翻譯了一遍:“你是說殿下雄風儘失,陽虛體弱還遺了血,你如今還是處子之身。”

崔辛夷一哽,看著林元瑾,半晌沒說出話來,隻是點了點頭。

既如此,那今日他們沒成事就不是她的問題,她的心中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

更重要的是,果然太子妃也知曉此事。

崔辛夷挪了挪凳子,幾乎是挨到林元瑾身側,拉住了她的手,希冀地看著她:“所以,您是因為太子有此症,當初才勸我不要嫁給太子的嗎?”

“嗯…也算吧?”林元瑾思索了下,接著搖了搖頭,“不過我知曉,不管是你還是我,實則都沒有選擇的權力,我說那些話除了自我安慰以外並沒有彆的用。”

事實也確實如此。

“怎麼會沒用呢?”崔辛夷拉著林元瑾的手,笑容裡透著無儘的無奈,眼眸中隱隱若有淚意,“我知道您待我寬容,這便足夠了。”

她祈求過皇後,皇後二話不說就否定了她。

送她出嫁的家裡人千般囑咐她為崔氏和太子孕育子嗣。

曾經待她溫和又親切的太子在床上燥怒,轉頭撇下她的神色是那麼陌生。

崔辛夷懷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嫁給了太子,卻在第一夜如遭雷擊,深夜隻能來尋少有的對她抱有善意的太子妃。

也正是在崔辛夷拉住林元瑾手的瞬間,她突然有幾分如芒刺背感,下意識困惑地朝周圍看。

可安靜的房間裡赫然隻有她們兩人。

“你有想過今後嗎?”林元瑾眼看崔辛夷就要往屏風後看,咳嗽了聲喝了口茶,狀似隨意地問道。

女人的第六感真可怕。

林元瑾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要防著太子的女人。

崔辛夷頓了頓,搖了搖頭,迷茫地說:“我不知道。”

她雖然感覺身上好像有其他目光,但也不敢往太子妃房裡藏人的方向想。

“我沒有選擇,不管是皇後還是父母,他們都不可能任由我妄為。”

崔辛夷這一夜冒大不韙深夜來找太子妃,也是察覺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所以便什麼都不顧了。

“倒也不必鑽死胡同。”林元瑾“嗯”地思索了下,輕笑著提議,“你不妨改日回門去問問你的家人。”

“回門?”崔辛夷怔然,猶豫著問,“此事…我能同父母說嗎?”

她不傻,太子的陽虛之症恐怕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當然。”林元瑾倒並不在意,手指點在杯壁上,“難道你父母知道了,崔氏還能轉投二皇子黨不成?”

確實。

崔辛夷很快意識到,哪怕太子有不治之症,皇後還是崔家都會想儘辦法來隱瞞,並且拚命找治療的辦法。

之前太子將事隱瞞了下來,說不定等她回家說明此事之後,崔家遍尋醫師,之後就有辦法了。

崔辛夷剛剛還是被嚇到之後太慌了。

“太子如今尚要倚仗崔氏,你也不必擔心他會做些什麼。”林元瑾平靜的聲音不知不覺安撫下來崔辛夷的慌亂,思維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

崔辛夷看到林元瑾揚起明媚的笑容,分明看著比她小,但卻出奇的大膽。

林元瑾似在安慰她:“日後若是實在走投無路了,你改頭換麵再回家也不是不行。”

她顧忌崔辛夷的家教,說法委婉許多。

但這幾個字落到崔辛夷耳裡也如同掀起了風暴,相當於讓她背叛她賴以生存的家族。

崔氏要她當皇後。

多年以來的教導和訓誡讓崔辛夷下意識升起抗拒,但她也明白林元瑾這不過是用言語在寬慰她,讓她莫要下意識鑽牛角尖。

崔辛夷想,林元瑾好意安慰她,甚至不惜說些不合禮節的話,也是真心替她著想。

崔辛夷絕想不到林元瑾是真的這樣想。

“那你呢?”崔辛夷轉而問她,“你沒有想過嗎?”

一直藏匿在床幃間的另一個人聽得也愈發專注。

“心情不愉時也幻想過。”林元瑾輕快地說,“但最近不想了。”

她無比耐心地說:“畢竟我在這太子府中還有未竟之事。”

“我明白了。”崔辛夷定下神,認真地看著林元瑾,“我會回門同家中詢問此事,我承諾,今日你與我說的話我也不會說出去。”

她注意到林元瑾臉上的困色,羞赧地道了聲歉,告辭後匆匆離開了。

雖還惦記著事,但崔辛夷離去時的步伐已然輕鬆了許多。

林元瑾看著人徹底離開,才大鬆了一口氣,將門鎖上。

她快步走回屏風後床的方向,就看到崔夷玉抬起手撩起床幃,靜靜地看著她,問:“走了?”

雖是問句,他用的卻是陳述的語氣。

“太子徹底不行了?”林元瑾匆匆跑到他身邊坐下,與剛剛在崔辛夷麵前的從容不迫截然不同,語氣中滿著驚喜。

“嗯,讓人給他下了些藥。”崔夷玉見林元瑾壓抑不住喜悅,也不由得淺笑起來,“藥不是什麼毒藥,但他之前飲了烈藥,身子骨弱又有傷在身,所以起效快。”

隻是崔夷玉具體不知道太子到底喝了多少,才會連今天晚上都沒撐過去。

“此事不小,改日進宮我會稟報皇後。”崔夷玉思及方才林元瑾說與那崔氏女的話,若有所思之下,心中起了些波瀾。

皇後雖也是崔氏女,但她是太子親母,自然會有偏向性,想要太子親子,所以萬般無奈之下也指望著林琟音肚子裡的孩子。

可崔氏不會。

崔氏想要的,是皇室與崔家的孩子。

林元瑾近些日子都沒出門,也不知曉林琟音肚子裡的孩子如今怎麼了:“算上日子,如今也三四個月了。”

不知怎的,她莫名有風雨欲來的感覺。

“時候不早了,睡吧。”崔夷玉見她憂心忡忡的時候眼底竟透出了幾分興奮,將她的腿扶上床強硬地讓她躺下。

林元瑾拉著他的手:“你又要走了?”

這個“又”字似乎藏了數不儘的低落。

“……”崔夷玉見她捏著他的手指往回拉,心中也也不由得被勾起了不舍。

今日是個他們難得說話的機會,卻沒成想東窗事發。

崔夷玉哪怕猜到了今夜會出事,也實在沒想到崔氏女竟真的會半夜來找林元瑾,還真沒人攔住她。

“再不走天亮了,張嬤嬤就來喚你起床了。”崔夷玉輕聲說,明滅的燭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如同一盞淺淺的燈。

林元瑾拉著他修長的手,讓手心貼著她的臉頰:“沒事,再等等就好了。”

等來日,他們不必在如今夜這般風聲鶴唳,有人來了便戰戰兢兢,百般掩飾。

“晚安。”林元瑾先一步閉上眼,和崔夷玉道了彆。

崔夷玉看著她的睡顏,又看了看緊閉的窗,手撐在軟厚的被子邊沿,俯身靠近了她。

林元瑾感覺到他的靠近,放輕呼吸。

一個柔軟的吻落在了她的額心,溫柔而珍重,少年快速起身離開,頭也不回地打開窗,轉眼便離開了房間。

屋子裡再一次變得空空蕩蕩,隻留下了獨自躺在床上的林元瑾,剛分離就開始想念額頭的溫熱。

今夜注定又是個難眠之夜。

獨守空房的崔辛夷輾轉反側,想念戀人的林元瑾半夢半醒。

遭受了奇恥大辱的太子再一次將自己關在了淨清苑,誰都不見。

“怎麼會不行?!”

太子不斷地往肚子裡灌湯藥,原本平坦的腹部竟鼓脹得與女子顯懷了無異,他目眥欲裂,捶胸頓足,卻如何都做不到像剛喝下藥時那般振奮。

他在南風館裡明明看到其他飲了藥的人都起了效,又讓身邊的暗衛替他試了藥,還找大夫看過方子。

怎麼唯獨到他這裡就不行了?!

“嘔…”太子咳嗽著嘔了一口,用帕子捂住嘴,打開一看又是一灘黑紅相間的血跡。

他眼前眩暈,踉蹌著跌坐在椅子邊,呼吸顫抖著開始回憶起這幾個月裡遭的罪。

每一次太子都在飲了藥之後快要好了,現實又馬上給了他沉重的一擊。

昏黑的屋子裡,太子看著帕子上的血跡,沉坐了許久。

無論他到底有沒有被騙,事已至此,他也感覺到自己這病情愈來愈重,隻怕是藥石罔醫,再繼續下去也是徒然受罪。

太子想殺了對他露出怔然目光的崔辛夷,卻又不得不顧慮她的出身。

處處顧忌,百般掩蓋。

他真是窩囊透了。

枯坐到淩晨,太子看著毫無動靜的軀體,竟想到了在南風館的那些曾被他惡心的阿諛奉承的男子。

他們雖然身份卑賤,但尚有完整的身軀。

太子心中緩緩升起了豔羨感,隨之而來的還有異樣的破壞欲。

但他還想起了一件事。

“林家女那個肚子裡的孩子如今幾個月了?”

太子走到門前,透過窗戶對著外麵跪著的暗衛,如破鑼般的嗓子嘶啞地開口。

今時不同以往,那個孩子如今是他唯一的血脈了。

外麵的暗衛都不做聲,最後隻有一個看著就是匆匆從外麵趕回來的暗衛,身上還沾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檀香,低著頭。

“林家長女,於今日夜裡…血崩流產。”

第60章 流產

崔氏女進府的這一日,林府內又是一番光景。

自打上次太子妃回府之後,府裡的氛圍就格外古怪。

自打流言蜚語散布在京城,林琟音幾乎日日夢魘,消瘦了一大圈不說,還經常腿抽筋痛得在床上哭叫。

林母看在眼裡,疼在心裡。

又一次診脈,老大夫叮囑過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喝著補藥,平日裡記得忌口,少沾刺激之物,便走出了房內。

“大夫,大夫!”林母看著林琟音閉上眼休憩,轉頭壓著聲音追上老大夫,將他帶到院外,焦急地說,“您可是有話沒說?”

老大夫看著林母,搖著頭唉聲歎氣。

林母心下一咯登:“怎麼了?可是胎像不穩?您不開些藥給她補補?”

林母其實已經察覺到不對勁。

她孕有二女,又見過好幾個人從懷孕到生產,從未有一個像是林琟音這般在三月之內就這般痛苦的,經常大汗淋漓地半夜驚醒。

若是有得救,老大夫絕不會藥也不添,隻悶聲搖頭。

“小夫人這胎像不大對。”老大夫眉頭緊皺,像是從未見過這等複雜的情況,隻能揣測出其中一二,“她有孕期間可接觸過什麼麝香一類的刺激藥物?”

“未曾。”林母思索著,連忙搖頭,“她院中的物件都換過一遍,又再三檢查,絕無旁人插手,更彆提香料。”

“服藥呢?”老大夫追問。

林母:“她也警惕,除了您開的方子再沒喝過旁的。”

老大夫苦思:“她的夫君身子可康健?”

“她夫家天潢貴胄,常有太醫診脈。”林母當即否定。

“這般老朽就不知道了。”老大夫搖了搖頭,“老朽也不知你們家中境況,隻管診脈。”

“如今她胎像有異,必然受過什麼刺激,加之母體脆弱,日日憂思,孩子保不保得住不說,她自己隻怕都凶多吉少。”

林母拿在手中盤的玉石手串倏地墜地,珠子碎了一地。

等旁邊的婢女擔憂地拉住她,麵前的老大夫喚了好幾聲“夫人”,她才臉上僵硬地抽搐著緩過神來。

“大夫,真的沒有辦法了嗎?”林母眼露不忍。

她知道林琟音對這個孩子有多麼上心,偏執到了誰都攔不住的程度,如今要知道這孩子保不住……隻怕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若是尋常境況,林母還能安慰則個說往後還會有孩子的。

偏偏林琟音名聲儘毀,帝後厭棄,往後都沒指望了。

“但求您另請高明。”老大夫連連搖頭,苦口婆心地說,“老朽並非不願診治,隻是老朽亦無能為力啊。”

林母撐著將老大夫送走,剛要回去,閉上眼腿一軟,險些要暈倒,被旁邊婢女慌忙地扶住。

林琟音已經因孕吃了諸多苦頭,她哪裡敢提及此事?

且林琟音原本纖瘦的肚子如今已經逐漸鼓起來了,此時墮胎無異於要了她半條命。

“方才這些話,半句不可說與琟音聽。”林母長歎一聲,感覺一夕之間老了十歲,也沒回林琟音的院子,轉頭想去尋林父商量。

林父因太子妃轉述的皇帝之言,如今看林琟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由著她自生自滅。

到底還是父女一場,應當不至於不管孩子性命。

院落裡。

林琟音渾渾噩噩地從夢中醒來。

身上的冷汗不知不覺浸濕了床枕,依稀間聞到了熏艾的味道。

她下意識喚“秋月”,被守在床邊陌生的人扶起坐起來,才想起來秋月已經不在了。

隻是後悔便顯得是她的錯了,自然不行。

“藥已經熱好了,您快喝了吧。”婢女捧著藥碗,小心翼翼地開口。

她是林母從自己院子裡調過來的,早先被林琟音的外表蒙蔽時不知其性情,如今林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秋月被林琟音活生生打死的事,哪裡能不怕。

隻是主家命令到底不能違抗,以至她一直戰戰兢兢的,生怕也走上了秋月的路。

秋月到底是從小陪著林琟音的,如今都落得這個淒慘下場,更何況旁人呢。

“怎麼這麼酸。”林琟音聞著味便想作嘔,無力的手顫顫巍巍地扶住碗,捏著鼻子大口喝了下去,而後急著尋蜜餞壓住味。

等喝完藥,林琟音仿佛安下心,又虛脫般靠著枕頭,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像是想感受肚子裡孩童,亦或是她未來倚仗的氣息。

“如今是什麼時候了?”林琟音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忙問道。

婢女回:“回小姐,如今已是立冬了。”

“立冬?”林琟音呢喃道,“我如今懷孕幾月了?”

“已足三月了。”

“婚期定在了什麼時候?母親呢?怎麼沒人與我說起來,太子府可來過人了?”林琟音忙問,一個問題接一個,將婢女問住,定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已經三個多月了,林琟音記得早先定下的婚期,仿佛就是最近,她要隨崔辛夷一起進門。

如今怎麼沒消息了?

林琟音手撐著床挺起脖子,焦急起來,臉上也瞬間不對了。

她心中抱有迫切的期望,但臉上仍掩不住的惶恐,她實在怕太子妃那些恐嚇她的話就這麼成真,急得直拍床鋪大喊:“人呢!人都去哪兒了?!”

婢女被嚇到,下意識後退,險些撞到旁邊木架上所剩不多的花瓶。

林琟音猛地看向她,眼神變得陰鷙凶狠,仿佛要找她尋仇一般,嚇得她顫栗起來。

婢女不知懷個孕為何會讓昔日溫和優雅的大小姐變得如此歇斯底裡,恐懼得不敢說話,生怕不小心又觸怒了她。

“各自有各自的事兒,真以為誰都是你娘,召之即來?”二房庶姐和姊妹悠然踏進門,嗤笑著看向狼藉地坐在床上的林琟音。

林家未婚女眷的名聲可都被林琟音禍害慘了,她們特地挑了個林母離開的時辰來看戲,生怕林琟音不知真相。

“哎呀,你不知道嗎?今日就是崔氏進太子府的日子呀?”二房庶姐一手托著臉,笑著看林琟音的臉色變得極差,“原來你不知道呀?”

孩子是太子的,可不代表林琟音未來能當妃嬪。

林琟音精神恍惚之下,將一切希望寄托於腹中子嗣上。

但除她之外,哪怕是同齡的姊妹都聽出了太子妃與張嬤嬤的言下之意。

林琟音注定是進不了太子府的,甚至比一般人家家裡的妾室還淒慘,孩子要被抱走不說,連個最差的名分也沒有。

林母心慈,見天的去林琟音的房中坐著安慰她,廚房裡更是日日燉煮著不同的補湯,生怕她體弱熬不住生育這關。

她們可不會心軟。

“你們走,我不要聽你們在這裡信口雌黃!”林琟音指著門口,想怒不可遏,卻實在上不來氣,隻得捂著胸口罵道。

“你真是想多了,我們哪兒有那個閒工夫騙你呀。”庶姐嬌俏地捂著嘴搖頭。

“你也彆做著進太子府的夢了,你把太子妃得罪狠了,又聲名狼藉至此。”旁邊一人“好心”提醒,“懷孕這麼久了,伯母可曾與你提過讓你備嫁一事?”

沒有的。

林琟音這些時日成天地悶在床上,有時一睡便是天昏地暗,都記不住過了幾天,哪裡知道何日成親。

隻是林琟音實在沒想到所有人都瞞著她,仿佛將她遺棄在了這個沉悶的屋子裡。

“我不信,我不信!”林琟音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隨意地踩上軟底鞋,一手扶著鼓脹的肚子,忍著天旋地轉般的眩暈感,粗魯地推開眼前的姊妹朝外麵衝出去,“你們都在騙我!”

“小姐?!”婢女慌了神,也沒顧得上旁邊的兩位客人,隻匆匆忙忙跟了過去。

林琟音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裡像瘋子一樣,隻不過是吊著一口氣,朝林母的院子裡衝去,卻從其他人口中得知林母去了父親的院子,滿頭大汗地拒絕了攙扶,又急赤白臉地奔向了父親的院子。

途中經過祠堂的時候,林琟音卻猛然聽到了老夫人、父親和母親的聲音。

林琟音臉色慘白,被汗浸濕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貼著額頭,手掐著胸口,壓抑住氣喘籲籲的衝動,扶著粗糙的牆壁慢慢地挪到窗邊,夠著耳朵去聽裡麵的聲響。

隱有淡淡的檀香順著風飄出來。

窗裡傳來老夫人平淡的聲音:“她如今這三四個月的身子若是想墮胎,與生產也無異了。”

“你好好看著她,她若是保不住這個孩子,便連最後一點用處都沒了。”

字裡行間裡浸滿了族中上位者的涼薄。

林母唉聲歎了口氣:“兒媳會儘力而為,可琟音身子骨弱,隻怕是凶多吉少。”

“這不過都是她咎由自取。”林父冷淡地說,“她把孩子生下來比什麼都重要。”

“唉…事已至此。”林母繼續說,“無論孩子保沒保住,隻要她能活下來,我們便把她送去外宅休養吧。”

“對外便稱她不堪流言,自縊已證清白。”

老夫人點頭:“這般也好,至少也能保住其他姊妹的清白。”

“希望遠離了繁雜的京城,她也能想開些。”林母低聲說。

咎由自取?自縊?離開京城?

這些字眼每一個都如同刀,直直地往林琟音的心上捅。

林琟音在京城這麼些年汲汲鑽營,維護的名聲也已毀於一旦,看不過林元瑾站到她的頭上,為此不惜舍棄貞潔來冒險,就為了能一雪前恥,將其他人踩在腳下。

如今林家為了一族的利益,竟想要她改頭換麵然後將她拋棄到荒郊野嶺去?!

林琟音雙腿無力,身子緊靠著牆壁滑落跌坐在地,顧不及身上的痛楚,滿腔恨意,隻反覆思量著他們的話。

緊接著的話卻給了她最後的一擊。

“今日是崔氏女進太子府之日,你沒說與她吧?”老夫人隨口一問。

“兒媳哪裡敢?”林母連忙說,“早已將院子裡的人都封了口,就是也不知能瞞她到幾時……”

林琟音仰起頭,望著磚瓦牆外太子府的方向,聽到崔辛夷進府的消息,終於知曉最後一絲希望也消失了,萬念俱灰之下,淚水和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隻感覺肚子也不斷往下墜得生疼。

她這輩子最為在意的名聲在被他人踐踏嘲笑,她就隻能掩耳盜鈴地假裝不在意,指望著肚子裡的孩子能讓她翻身,卻沒想到眼下連這個孩子都救不了她。

林琟音的所有執念都被徹底撕爛,半點拚不起來。

她變成了她這麼多年以來天天嘲笑的人,臭名昭著,人儘唾棄,她狼狽地連自己都覺得無比惡心。

林琟音慘叫一聲,嚎哭著捂住肚子,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順著腿流到地上,雙腿發顫。

祠堂裡的人聽到動靜,猛地打開門。

就看到了牆腳處,林琟音流了一地血,昏倒在地的慘狀。

……

眼前一片漆黑。

半晌,林琟音手指能動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了。

門外傳來朦朧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卻每個字都清晰地飄到了她的耳朵裡。

林母:“我已經打點好了行裝,讓大夫陪著她上路。”

看似溫和,語氣卻無比固執。

“不可。”林父聽聞隻嗤笑一聲,打破了她的的妄想,冷酷地說,“她得罪了太子妃,孩子又沒了,還想安然無恙地活著?”

林琟音腦子轟然一響,驚魂落魄,扼住呼吸,沒想到血親冷血至此。

“我將她送走,你就當她死了不行嗎?”林母苦苦求說著,“太子妃若來,我們也隻說她流產後一屍兩命,瑾兒是個脾性乖的好孩子,不會刨根問底的。”

“你好心,覺得不會被發現。”林父嗤了聲,“她給我惹的麻煩還少嗎?!等她醒了,哪怕你把她送的再遠,你看她會不會自己跑回來。”

“我讓人看住她還不行嗎?”林母反駁。

林琟音聽得肝腸寸斷,身下似乎還在流著血,卻還是吊著最後一口氣,艱難地扶著床悄悄地爬了起來,找了個角落處的窗,痛苦又艱難地翻了出去。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需要翻窗逃跑。

肚子如被撕裂了般疼痛,稍微動一動就像是喘不過氣來,她隻抓了件最厚實的外套裹住了自己,一路踉蹌著跑著,趁人不備,從仆人們常出入的小門鑽了出去。

林府距離太子府說遠也不遠,但對於如今的林琟音而言都無比遙遠。

她身無分文,走街串巷,好在如今天還未大亮,路上人煙稀少,她跑得大汗淋漓,一路強撐到了太子府門口。

守門的人早晨也精神不振,驟然看到一個人倒在了門口,像索命的鬼一樣,他嘴裡念著晦氣,快步走過去。

“太子…殿下,我要見太子殿下。”林琟音意識昏沉,咬著牙說。

“你是誰啊你就要見太子殿下。”守門的人不耐煩地想趕她走,卻又感覺她的長相有點眼熟,就看到林琟音頭一歪,暈到在了石地上,地上驀然溢出了血跡。

他一驚悚,以為攤上事了,轉頭想進府去問管事,突然將林琟音的臉和記憶裡那個害他受過罰的、太子妃的長姊連到了一起,趕緊招呼人過來。

“來來來,先把她抬進去,彆讓她在門口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