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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驚魂

“殿下。”

張嬤嬤快步走進來,喚住在書桌前逗鸚鵡的林元瑾。

“太子有事喚您前去商議。”

“什麼事?”林元瑾心不在焉地拿毛筆的珠翠筆帽當誘餌,上下來回逗著蒜苗。

府中就是這種花裡胡哨的東西一大堆,閒得慌的權貴階級在如何低調地炫富這方麵總是研究頗深。

桌前攤著一張堪堪練了幾個字的宣紙,上麵還沾著蒜苗的爪子留下來的墨點。

林元瑾啊林元瑾,你怎能如此墮落,之前定下的書法練習都忘了嗎?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翌日。

陪蒜苗玩。

林元瑾現在特彆理解古代紈絝鬥雞走狗玩鳥的樂趣,沒有互聯網的古代對於普通人還好,對由奢入儉的林元瑾而言真是萬分折磨。

張嬤嬤低聲說:“老奴聽說是您的長姊來了太子府。”

林元瑾手一停,亮晶晶的珠子就被蒜苗“卡”含在了厚實的喙裡,轉頭意外地睜大眼:“她一個人來了?”

“是。”張嬤嬤答道。

真是稀奇。

林家父母竟也沒攔著一個孕婦,還敢讓她來太子府鬨事。

不過鬨鬨也好,至少有熱鬨可以瞧。

“我們去看看。”林元瑾放下手中的筆,彎起手臂示意。

蒜苗很快就跳到了她臂彎裡,興高采烈左右晃了晃,準備出去遛。

此時。

位於府邸西側的前院。

院子距離太子府大門不遠,也是顧忌林琟音的身體,來的人也沒敢將她挪太遠。

有幾個小廝打扮的人匆匆從牆邊走出來,似乎是趁著林琟音被帶進府時的慌亂中趁機混進來的,腳步穩健又急促,目如鷹眼,仿佛在尋找些什麼。

太子派人去喚太子妃,自己則在院子裡聽旁邊汗流浹背的太醫說著脈象。

“所以,孩子已經沒了?”太子平靜地開口,仿佛一座壓抑著的火山,隨時會爆發。

他俯視著床上昏迷的林琟音,眼瞳烏黑。

仿佛在看她,又仿佛什麼都沒看。

林琟音臉色慘白待青,似是麵堂發黑,呼吸淺薄,身下墊著的布被染紅了一大塊,露在外的皮膚都汗涔涔的。

“是。”太醫戰戰兢兢地說,“這位…心脈過度起伏,情緒不穩,母體又虛弱,定是受過刺激,脈象有異,不知是不是懷胎之時,亦或是懷胎前碰了些不正之藥。”

他沒有明說,哪怕這胎不流,隻怕也生不出什麼正常孩子。

“好了,孤知曉了,你退下吧。”太子抬起手,示意太醫離開。

“是。”太醫看了看床上昏厥不醒,如同危在旦夕的女子,也隻是低下頭默默離去了。

太醫轉身離去,恰好在出院門時碰見了懷裡站著隻大鸚鵡的太子妃,連忙行禮。

“免禮。”

林元瑾筆直往院裡走,也沒問太醫如今是什麼病症,遠遠的就聽到房中傳來太子無比冰冷的一句。

“沒用的東西,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太子嫌惡地說完,還沒聽清背後腳步聲就先一步聽到了鸚鵡尖銳又嘶啞的叫聲,本就徹夜未眠的腦門嗡的一疼,愈發煩躁地轉過頭。

他瞪了蒜苗一眼,接著看向林元瑾:“太子妃。”

“殿下喚我來是有什麼打算?”林元瑾也不打官腔,瞥了眼床上的林琟音,直白地開口問道。

“該如何便如何。”太子連表麵樣子都不願意做,冷冰冰地說,“難道孤要和迎表妹一樣再把一個連孩子都保不住、聲名狼藉的女子迎回府嗎?”

“你是林家人,你們自己看著辦,莫要攀扯到孤頭上” 說罷他冷笑了聲,袖子一甩,頭也不回地朝院外走去。

林元瑾也不攔他,隻是讓桑荷挪了把椅子過來,悠悠然地坐在了距離床半丈遠的桌邊。

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太子還沒走多遠,林琟音就猛地睜開了眼,呼吸也喘了起來,艱難地扭過頭似乎在找人。

沒有布置過的院子裡連床都是冰冷硬直的,硌得人心慌。

可林琟音來不及去想這些,隻是倉皇的來回探尋著,最終卻隻在床邊看到了漫不經心的林元瑾。

林元瑾哪怕在府中打扮得偏隨意,也依然如回林府那天般明媚而耀眼,連裙擺裡暗埋的金絲銀線都透著股典雅的奢靡。

“呀,你醒了。”她聲音輕快,猶如清晨鸝鳥啼鳴。

與絕望地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天差地彆。

似乎在府中聽到父親為了家族名聲,想要直接讓林琟音去死還不夠讓她崩潰,眼前林元瑾哪怕隻是呼吸,都像是能將林琟音的尊嚴踩在腳底蹂躪。

林琟音想撕碎她,撕碎眼前迫使她做出無數不可挽回錯誤的人,身體的痛苦卻如被無數根針紮在原地難以動彈,每一次吸氣都痛得如骨骼穿透了心肺。

如果不是林元瑾成了太子妃,她又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

“太子呢?”林琟音顫顫巍巍地開口,“太子殿下在哪裡?”

“我要見太子殿下……殿下不會不管我的,殿下答應過我的。”

林元瑾偏過頭,看著林琟音充斥著血絲的眼裡透著前所未有的希冀,仿佛太子是林琟音能抓住的最後一根蛛絲,連保持麵部神色的能力都消失了,隻是猙獰地想從她這裡求到一個答案。

狼狽又肮臟,不成樣子。

林元瑾想起來以前在林家的時候,她其實很小就隱約感覺到了林琟音不同尋常的好勝心以及為了自己不惜傷害彆人的惡意。

好勝心從來不是問題,但林琟音是極端自私、損人利己的惡人。

林元瑾隻是蹙眉,靜靜地看著她。

好似在俯首看著一隻苔蘚泥地裡不斷掙紮的蛆蟲,已經可以輕易弄死,但多少覺得惡心。

她早就想殺了林琟音了,隻是一直沒尋到一個合適的契機,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一直不知道要如何讓林琟音痛苦。

林琟音殺了人也絕對不會悔過,若輕輕鬆鬆地死去了反而像在寬恕她。

所以林元瑾縱容張嬤嬤去從林府旁邊傳了些閒言碎語,讓林琟音視若生命的名聲毀於一旦。

隻是林元瑾突然想到了一個新的點子:“太子在你昏倒的時候來過,但他已經走了。”

“走了?”林琟音一怔,眼裡亮起,急忙地質問,“他來看過我了,他去哪兒了?你說啊!”

“他覺得你沒用,名聲狼藉不說,連個孩子都保不住,讓本宮自行處置你。”林元瑾刻意地歎了口氣,手貼著臉頰,耐心地望著她,“這讓本宮可如何是好。”

林琟音卻如應激,沾著灰塵與血跡的手在床上抓,匍匐著想朝林元瑾撲過去,卻如何都使不上力,在痛呼中狼狽地滾下了床,趴在了林元瑾的腳邊。

她抬起手臂想要去抓林元瑾的裙子,卻被大叫著的蒜苗撲棱著翅膀,惱火地啄了下手。

這一下就咬出了個鮮紅的小窟窿,痛得林琟音尖叫著捂住了手,血汩汩地流出來落冰冷的石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

“太子殿下不會不管我的,你在騙我!”

林琟音涕泗橫流,不堪受辱般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摔一踉蹌地朝院外走去,落了一路的血滴。

“殿下?”張嬤嬤看著林元瑾站起身來,輕聲問。

“可不能讓她再衝撞了太子殿下。”林元瑾不慌不忙地走出院子,抬眼就看到東邊的方向驚起了一小群雀鳥,慢慢地跟在莽莽撞撞的林琟音身後,仿佛勾魂的使者。

林元瑾步伐不快,恰好和前麵的人保持了一段距離。

突然,旁邊一個侍衛麵不改色地走過來攔在她麵前,低聲說:“殿下止步。”

“前麵情況有異,您注意安全。”

少年刻意壓低了聲音,喑啞的聲音聽起來略顯嘶啞。

他麵容與身形截然不同,卻透著股熟悉的讓人安心的可靠感。

說罷,侍衛就連忙離開了,朝太子的方向走去。

林元瑾眸光一轉,看著他的背影心境稍定,示意身後的人安靜,止步停在原地,隻遠遠地望著林琟音衝向了太子的方向。

太子尚未走遠,恰在回院的路上耽擱了些功夫。

樹蔭下他正與管事說著話,突然聽到了背後刺耳的尖叫聲,一回頭,就看到剛剛還躺在床上的林琟音如今和瘋婆子一樣,蓬頭垢麵地朝他快步奔過來。

太子眉頭一皺,嫌晦氣後退了一步:“攔住她。”

巡邏的侍衛尚有些距離,隻在一側樹上棲著的暗衛聽命落下一人,眼疾手快地攔住了林琟音。

卻沒想到,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暗衛從太子身側離開的瞬間,一個刺客借這個豁口破開了防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向了太子,手中的毒刃如天女散花般襲去。

距離太子最近的暗衛遽然以身為盾,悶哼一聲擋住了全部暗器,奈何見了血的暗器沾著劇毒,渾身上下很快就麻痹發軟,難以招架刺客的攻擊,倒在旁邊。

“刺客?!有刺客!護衛太子殿下!”

剛剛的暗衛顯然沒想到因為他的挪位直接給了刺客一擊必殺的機會,當即甩開呆傻在原地的林琟音,拿著利器擋回了太子身側:“殿下小心!”

仿佛所有恰好都撞到了一起。

幾乎沒人想到太子府中會有刺客藏匿,許多暗衛還被太子派出去尋藥了,此時此刻在太子身側的護衛反倒不多。

一把刀直直插到太子的腿間,輕而易舉地劃開在他衣裳上破開一個大口。

太子慌亂地跌坐在地,如被嚇破膽,風度全失,再沒有剛剛的高高在上:“來,來人!”

暗衛與刺客纏鬥在一起,但刺客已經殺紅了眼,不惜自己身上破開血口也要見縫插針地去殺太子。

“殺了他,殺了太子!”刺客胸口被暗衛刺穿的同時也斬斷了暗衛的脖頸,嘴裡的血染紅了牙齒,猙獰如野獸,咬牙切齒地瞪著膽喪魂驚的太子。

刺客在瘋狂中早已分不清眼前這個窩囊的人和記憶中的“太子”似乎截然不同,隻有一腔怒恨。

“殺不了皇帝也要殺了太子!”

太子哆嗦著腿,手陷在泥地裡不斷往後扒,艱難地挪動著被嚇軟的身軀,拚命往後逃。

可前有狼後有虎,他剛轉身就看到劈頭蓋臉一刀,眼開就要刺向他的胸膛。

太子慌不擇路,恰好看到林琟音同樣嚇懵了跌倒在地,迅速抓住了她的後領,過度的緊張和驚懼讓他的耳朵聽不到任何慘叫,就將她當做盾牌擋在了自己身前。

“噗呲。”

刺客手中的利刃輕而易舉地刺穿了林琟音的身軀。

林琟音瞳孔震顫,張大了的嘴裡涎和血一起流出來,難以置信地想回頭看看太子的臉,卻因為被擋成了人肉盾牌動彈不得。

身體似乎比血肉裡的刀還要冰冷,劇烈的痛楚與滅頂般的絕望充斥在了她的身體裡。

刺穿她的不光是刺客的武器。

還有毫不猶豫地將她拿來擋刀的太子。

刺客一擊不行,下一刹就被反攻過來的暗衛打倒在地,折斷了手腳,倒在地上還用憤恨的目光死死盯著太子,好像想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巡邏的侍衛終於趕來,聯並暗衛一同將剩下的五名刺客全部製服在地。

可惜沒能等他們束縛住人,刺客就齊齊咬毒自儘了。

太子驚魂未定,如失了三魂七魄一般怔怔地坐在地上,將已經漸漸沒了氣息但眼睛睜得圓大、似乎死不瞑目的林琟音扔垃圾一樣丟在了一旁。

他沒死。

他還活著。

分明危機已經解除,可太子似陷在了方才近在咫尺、仿佛已經劈開了他頭骨的刀刃之下,渾身冰冷,忍不住的驚懼侵蝕著他的血肉。

若有一個不慎,他就已經死了!

要是平時,太子必然已經開始悉數定罪,可他現下渾渾噩噩的,時不時身體還抽搐般顫抖一下,像是短暫地失去了自控意識。

“太子殿下?”旁邊的護衛反覆重複了好幾次。

太子好像完全聽不到,隻是哆哆嗦嗦地坐在原地,仿佛想找個陰暗的角落躲藏起來。

瞧見從不遠處緩緩走過來的林元瑾,不知如何是好的侍衛和暗衛當即跪下行禮:“參見太子妃。”

林元瑾停在了太子的身後,如同沒想到這裡發生了多麼慘烈的事,狀似迷惘地抬了抬手:“免禮。”

太子受了驚嚇,林元瑾也神魂不定,隻是遠沒有他那麼驚恐。

哪怕知曉刺客探入府中,能感受到崔夷玉在暗處守著她,可當親眼看到刺客們來勢洶洶的姿態,林元瑾仍不免想到了前些日子她與崔夷玉一起受過的苦。

似乎身上的病症在愈合,心中的酸苦還在隱隱作痛。

崔夷玉現在身軀已然還有許多還是刺客留下的傷口。

林元瑾按捺著跳動如擂鼓的心臟,看到滿地的血與兵器,背後隱隱有冷汗,緩步走到太子身側。

“殿下?殿下?”林元瑾連喚了兩聲,見太子沒動靜,無奈地歎了口氣,貼心地看向侍衛,擔憂地說,“太子殿下受驚,你們將他送回去休息吧,召太醫來為他診脈。”

接著林元瑾如同驚訝地看向毫無動靜的林琟音,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最終哀歎了一口氣。

她額側微微的汗浸濕了鬢發,顯然也是受了驚嚇,但強撐著在與他們說話,聲音稍有不穩,意思卻十分清晰。

“茲事體大不可不罰,但刺客乃秋狩遺留之難,並非初犯,本宮也不會難為你們。”

林元瑾聲音輕柔而體貼,說出來的話也解了眾人的燃眉之急,他們知曉太子妃向來心善,此話便是饒了他們失職死罪。

“接下來的事,我來處理便好。”林元瑾的手摸著蒜苗的腦袋,聲音低落卻從容不迫,如同府裡的主心骨。

眾人當即感激地謝罪告辭,轉身就帶著迷糊不清的太子回屋。

若不是崔夷玉在,林元瑾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們會利用刺客來傷害太子。

此計雖險,但效果卻甚好。

她不是相信刺客,她是相信崔夷玉。

看著周圍一片狼藉,林元瑾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林元瑾蹲下來,看著林琟音猙獰到鼓起的眼珠,頗有股譏諷的感覺。

自林元瑾被皇帝賜婚開始,林琟音就一直嫉妒她,想通過太子爬到她頭上,如今卻被自己一直向往追求的人毫不留情地丟掉。

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殿下,屍首要送回林府嗎?”張嬤嬤垂首,關切地看著林元瑾問。

她見過諸多生死和刺殺,又知曉林元瑾在秋狩受過一次苦,哪怕今日林元瑾躲得遠免了波及,也難免怕她回想起來。

至於林琟音今日一死,不過也隻是省了張嬤嬤一樁事而已。

她受皇帝之命,本就沒打算留人。

“不必,燒了吧。”

林元瑾輕聲說,眼眸漆黑,不知是驚意未散,還是終於了結了一樁因果,心臟異樣地跳動著。

“骨灰留著。”

等來日,她要拿著林琟音的骨灰,去山上祭奠她被害死的婢女和嬤嬤。

第62章 借種

淨清苑裡。

房門緊縮,窗戶緊閉,屋裡昏黑一片,半點光透不進來。

太子頭發淩亂,神色惶然地縮在床角,聽不得半點風吹草動,不管是誰來都不加以理睬。

日前眼前的刀光劍影還在眼前不斷來回閃現,哪怕刀並沒有劈開他的頭顱,在好不容易睡著之後,噩夢之中他也被一次又一次地劈成兩半。

皮肉被剖開,骨骼被斬斷,他如刀俎下的魚肉,沒有半分掙紮之力。

過往的危險都是由替身給他擋下了。

如今刺客竟正大光明地潛入京中,衝入太子府中刺殺他,險些將他斬於刀下,他才真正地直麵了死亡的鮮血淋漓。

隻是這一下,就嚇得他肝膽欲裂。

可太子遇刺事大,他受驚失常,整日閉門不出的事卻不能傳出去。

取而代之的便是崔夷玉。

太子遇刺的翌日。

崔夷玉便與林元瑾一同進了宮覲見帝後。

林元瑾常在府中,少有與太子一同進宮,在宣陽宮中四人難得一同吃了頓家宴。

“刺客當真猖狂,從狩場逃脫之後竟入了京!”皇帝重重地將酒杯按在桌上,發出一響,橫眉怒目,“還潛入太子府行刺!”

“幸虧府中有護衛守著,太子體魄強健也未曾受傷。”

皇帝過於震怒,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身側的皇後神魂不定,臉上的笑容都透著幾絲勉強。

是啊,崔夷玉是沒受傷。

如今皇帝和太子妃都在場,萬分不便,可皇後想聽的是她的親兒子的消息,太子究竟受傷沒有,如今狀況如何。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林元瑾應道,垂著眸歎了口氣,“隻是兒臣的長姊確是不幸遭了刺客毒手,命喪黃泉了。”

皇後拿著杯子的手一顫,驚愕地看向太子妃:“什麼?”

林琟音死了?那她四個月大的皇孫呢?!

皇後轉眸,迫切地盯向崔夷玉,心急如焚,卻沒辦法從他平靜的臉上看到分毫她想得到的太子的訊息。

皇帝倒是不以為然,聽到林琟音死了的消息隻是平淡地挑了挑眉:“那就當她是替太子擋災了罷。”

反正他也沒想讓這人活下來。

這頓飯吃的味如嚼蠟。

皇帝吃完便去了書房,示意崔夷玉在與皇後敘完話後去尋他。

皇後則習慣性地讓林元瑾先去花園走走,屏退走旁人,留下了崔夷玉。

“到底怎麼回事?”

皇後焦急地問,匆忙之下手邊的瓷杯都摔到地上碎了個徹底。

“玠兒受傷了嗎?他如今在何處?他身子怎麼樣?”

一連串的問題迅速拋出,卻沒能動搖崔夷玉麵上如假麵般的平靜。

皇後未曾想過有一天會如此恨崔氏對於暗衛的教誨,讓她看不到分毫的訊息,甚至連他是不是可疑都不知道。

“太子無生死之憂,身上也無大傷,可受刺殺之後惶恐不安,如今閉門不出,誰也不理睬。”崔夷玉照實說。

崔夷玉當時混在侍衛裡,就近護著太子,並沒有真的讓一刀落入太子的死穴。

太子若是真的當眾死傷,他也不好掩飾,除非皇後要殘酷地讓所有人封口,但這顯然更為突兀。

崔夷玉清晰地記得太子那夜枉顧林元瑾的意願,想在床上強迫甚至殺害她,那日他想讓太子死亡的欲望到了極限。

如今被嚇到閉門不出,倒也不賴。

畢竟一步退,便是步步退。

“那就好,那就好。”皇後呢喃著,跌坐在椅子上,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一顆。

但隨之而來的,是另一個巨大的難關。

“林琟音死了,那太子那…病症如何呢?”皇後的聲音有些磕絆。

她身為崔氏女華貴了一生,鬥過無數人,偏偏沒想到在兒子成親之時遭到了這般打擊,以至於眼露迷惘,身心俱疲,連最基本的雅致都難以維持住。

崔夷玉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藥石罔醫。

皇後懸著的心終於是死了,如同一瞬之間老了十來歲,緩慢地用手撐著額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太子,如何當得了皇帝。

太子當不上皇帝,她又如何能當太後呢?

她身為崔氏女的榮光日後又怎麼維護?

皇後知曉這一切都與眼前的替身無關,可她真的自秋狩回來以來,多想殺了這替身啊。

可事已至此,太子整日惶惶不可終日,連來見她一麵的能力都沒有。

要是沒了這應急的替身,皇帝也會心生懷疑,屆時他們犯下的就是實打實的欺君之罪。

可這孩子她能從哪裡弄呢?

皇後聯想到崔家,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陰沉下來:“辛夷知道太子的病症嗎?”

崔夷玉頓了頓:“許是知曉,但不敢外傳,她本想回門,但太子閉門不出,她隻得給崔氏遞信,恐怕是想托家裡親族給太子尋醫,以治療此症。”

信被暗衛截了,但太子遲遲不回應,他們不敢擅作主張,最終還是讓信寄出去了。

“信已經到了?!”

崔夷玉點頭。

都在京城,都要不了半個時辰就到了。

皇後頭一痛,氣差點喘不上來。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甚至想破罐子破摔,讓妨礙到她的人都毀於一旦,可她還是不得不強撐著精神去謀劃。

若是崔辛夷還沒寄這信,皇後定然就讓人把她困在太子府裡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透露不出半個字,偏偏信都已經寄過去了,眼下真是黃花菜都涼了!

知道太子陽虛之症的人越多,皇後的處境就越是艱難。

她如今已經放棄了想要個太子親子的心,但如果去崔氏抱養一個孩子,繼養的自然比不上親生的,知曉此事的人越多,那她這個太後的位置就坐得越不穩!

不行,絕對不能從崔家抱養!

皇後沉著眼,來回思索,半晌沒出聲。

崔夷玉一聲不吭,似乎隻是安靜地等著皇後的命令。

殿內氣氛沉悶到了死寂的地步,似乎要將其中的人生生逼瘋。

可是再熬下去,皇帝就要派人來喚人了。

“太子沒有陽虛之症。”皇後驀然挺直脊背,眼裡煥出陰鷙而篤定的神色,俯視著下方的崔夷玉,聲音是前所未有的鎮定,“太子不過是秋狩歸來,重傷未愈,才造成了辛夷的誤會。”

“此事不必和族裡澄清,等太子的孩子生下來,謠言便不攻自破。”

崔夷玉掀起眸,從剛剛還頹然如山倒的皇後臉上,看到了明晰的野心與瘋狂。

這一瞬,皇後真正地放棄了從太子身上想辦法。

既然這麼多太醫和大夫都治不好,那就不治了,隨他去吧,活著就行了。

皇後要的是崔氏無上的榮光,是她未來名副其實的太後尊位。

“太子生不出來,那就你來生。”皇後用詭異的神色盯著他,像是覺得這個提議甚好,語速也越來越快。

“你自小便與太子長得相似,身子骨又健壯,體內雖有崔氏積藥,但這不打緊,本宮這裡有解藥,養養就是。”

“屬下卑賤之——”崔夷玉眉頭一蹙,無言地垂下眼。

他實在沒想到金尊玉貴的皇後想出的法子,竟然是從他這個替身暗衛的身上…借種。

崔夷玉掩去眼底的厭棄,隻當又多出了一件要處理的麻煩差事。

“不要忤逆本宮!”皇後驀然大聲命令道,情緒有些焦躁,似是近些日子被刺激得狠了,“說你來就是你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世間相像之人本就難尋,若是差得大了那就不像是太子的孩子了,之後反而後引起旁人對她的質疑。

“來人!”皇後快步走下上座,提高聲音,讓門外不遠處候著的人,“將太子妃喚進來。”

崔夷玉挺直如鬆的脊背一滯,困惑地轉過頭,看著皇後從容不迫地走回去,好似重新回到了知曉太子病症之前的姿態,連步伐都透著風姿。

“本宮不管你對太子妃究竟是何心意,也不想聽你的狡辯。”皇後涼薄地說,看著崔夷玉像是看著稱斤兩的物件,“左不過她也不知道太子和替身,本宮就當成全了你一回。”

先把皇太孫給她生下來再說。

“太子…妃…?”崔夷玉難得的眼裡流露出了明顯的困惑,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好似遇到了什麼難以理解的問題。

他以為皇後會讓崔辛夷來生這個皇太孫。

可,太子妃?

為什麼,太子妃不是林家人嗎?皇後怎麼會順皇帝的意,讓他欽定的太子妃來生這個孩子?

殿外傳來通傳聲。

少女緩慢且輕巧的步伐聲從門處響起,隱約還有蒜苗撲騰翅膀的聲音。

崔夷玉看到林元瑾安靜地走過來,看到他時眼眸微微彎起,眉眼間透著笑意,接著對皇後行了個禮。

“參見皇後娘娘。”

皇後瞥見了她肩膀上那隻大名鼎鼎的貢品鸚鵡,心中不免嗤笑,想到這回竟也算是半遂了皇帝的意,意味深長地眯起了眼。

“如今我們既是一家人,便不拘著這些禮了。”皇後抬了抬手示意林元瑾起來,臉上掛起溫和的笑意,無比耐心地看著她,“如今喚你來,是有件事想與你說道。”

林元瑾疑惑地抬頭,就看到崔夷玉坐在一側,垂眸不語,眉間似有疑惑,但耳廓微微泛紅,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皇後的姿態與往日不同,對她的溫柔都格外詭異。

林元瑾眸光一閃,心中漸漸有了不好的揣測,表麵卻不顯,隻乖巧地笑道:“兒臣愚鈍,請母後指教。”

皇後凝視著林元瑾,慢條斯理地開口,不是表麵敷衍,而是真情實意地說出了她的意思。

“我要你為我崔氏,為太子誕下一位皇太孫。”

第63章 處置

“我要你為我崔氏,為太子誕下一位皇太孫。”

林元瑾緩緩地眨了眨眼,完全沒料到皇後會這樣說。

為崔氏?為太子?皇後這是什麼意思?

太子與太子妃孕育皇太孫是天經地義之時,皇帝早便提了好幾次,皇後雖更屬意於崔辛夷,但也從不會說不允太子妃生子。

那她今日特地將她和崔夷玉喚到這裡,如此鄭重的囑托,是試探她是不是知道了替身之事?

“母後今日怎麼了。”林元瑾心中緊張,麵上卻不顯,隻是笑著疑惑地問,“早些時父皇還說我與殿下身子未愈,可以再緩緩,今日怎麼催上了?”

她語氣親昵,仿佛家中閒談,並沒有太過較真。

真是死了一個林琟音,嚇倒了太子,如今還有個皇後在眼前虎視眈眈地等著呢。

林元瑾不介意與崔夷玉做夫妻,可她最厭煩被人按著頭不得不做,好似他們不過是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等不用了就能弄壞再丟了。

“近日又有些荒誕的流言,說太子病症體虛。”皇後輕歎一聲,“子嗣乃重中之重,本宮也不過今日特地提一嘴,等你們身子好些了莫要忘了。”

皇後語氣緩和,但意思沒變,似乎無比在意皇太孫一事。

但這也是林元瑾疑惑的地方。

直到皇後讓崔夷玉去禦書房,莫要讓皇帝等,再讓她身邊的宋姑姑將林元瑾和崔夷玉一同從宣陽宮裡送出來的時候,林元瑾還在想這件事。

皇後提出的要求十分無禮。

但這依然讓兩人之間充斥著詭異的沉默。

似乎生子這個事情距離他們太過遙遠,驟然打亂了兩個尚在繩索上踉蹌扶持著走的人的方向。

他們尚且連坐在同一張床上親吻都生疏又拘謹,生怕被人發現,現在皇後竟然想逼迫他們直接一步到位到孩子。

太荒唐了。

荒唐到林元瑾連去想這件事的疑點都有些思維遲鈍。

林元瑾瞥了眼周圍,默契地讓身後跟著的宮女和太監離遠了些,見周圍無隱蔽之處,才看向崔夷玉,按捺下心中的局促,狀似從容地開口:“皇後今日之語是何用意?”

“太子無能,皇後便出了讓你同我來生的心思。”崔夷玉看見林元瑾耳垂上的紅暈,也低聲說。

兩個人都沒沾過這些事的人開始按捺下心底的不適應,開始裝作毫不在意地公事公辦地商量起來。

可問題就是這個。

“為什麼是你和我?”林元瑾咳嗽了下正過神。

她和之前的崔夷玉有同樣的疑問。

皇後如果想要子嗣,不應該是要崔家的孩子嗎?古代世家最講究世家正統,為什麼會讓她一個林家人和崔夷玉這個暗衛來生?

崔夷玉麵對林元瑾的疑惑,搖了搖頭,平淡地說,“我有意識起便在崔氏暗邸,暗邸中儘是些無親緣的孤兒。”

很遺憾,崔氏暗邸的管製嚴苛至極,從他這裡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訊息。

林元瑾若有所思。

如果皇後認定她不知道崔夷玉是替身,那崔辛夷也不知道他是替身。

既然在皇後眼裡,她這個林家出身的太子妃的身份比不上崔辛夷,為什麼是她來生?

林元瑾是胎穿的,能保證自己絕對是林家人。

皇後如果想要個孩子,退一萬步,既然都不在意周家的皇室血脈了,那為了延續她的崔氏血脈,不也應該讓崔夷玉這個替身和崔辛夷生嗎??

林元瑾突然想到,記得在秋狩之時,崔夷玉曾說過他是因為模樣與太子極為相似而被選中做了太子替身,後來又經過了藥毒的洗禮,最終才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這個相似,究竟相似到了何種地步?

林元瑾猜不到。

“或許,皇後不過是想要個名義上的太子子嗣。”林元瑾想了想,沒琢磨明白就提出了另一個可能,“反正也不是她生。”

“有可能。”崔夷玉垂著眸,眼裡沉了些思索,點了點頭。

他知道皇後的手段,若隻為製止流言,等孩子生出來,到時候他們沒用了,對於無親無故的林家人和暗衛,皇後照樣會除掉他們。

哪怕再退一萬步,崔夷玉的身份真的有疑點,那對於皇後而言也是可以隨意糟踐的身份。

畢竟如今在她眼裡,連太子都比不上她的皇後、乃至太後榮光重要。

兩人站在一同,仿佛少年夫妻親密地敘話。

等崔夷玉拜彆了林元瑾,獨自走向皇帝書房之時,林元瑾仍未想清楚此事。

皇後想出的讓太子妃和暗衛借種之法,堪稱驚世駭俗,但皇後再誇張,終究也不會想到像皇帝那樣直接派個嬤嬤到房門口守著,親自督查。

不過林元瑾也不著急。

若是生下孩子就是他們的死期,那就先不生。

畢竟光是呼吸在同一片空氣兩個人也不會懷孕。

“殿下與我說還要寫時辰,讓我們先回府。”

“是。”張嬤嬤稱是。

等林元瑾與張嬤嬤一同回府,已過了些時辰。

林元瑾被桑荷扶著下馬,還在想著宮中的疑事,剛進太子府中,走了幾步,步子卻突然頓住了。

林元瑾看著門前和石子道上巡邏的侍衛,驀然蹙起了眉,有些困惑地開口:“這些侍衛……”

她雖然沒有細到記住每個侍衛的臉,但也分眼不眼熟,麵前的這些人分明和之前府中的人一個都對不上。

“之前那些侍衛呢?是受了罰在養傷嗎?”林元瑾喚來李管事,問道,“下手可重?傷藥可有?”

“這……”李管事遲疑了下,哂笑著拱手開口,“您有所不知,那些人護衛部當,竟讓數個刺客混進了府中,死罪難免,皇後娘娘已經下了命令,都處置乾淨了。”

林元瑾猛地滯住,定定地看著麵前那些朝她恭敬行禮的陌生侍衛,脊背一片冰涼。

“處置?”她仿佛魂魄出竅般,緩慢地開口,“本宮不是說,死罪可免嗎?”

向來溫柔和善的人驟然冷下神色,透出股不容置喙的氣質,仿佛柔軟的人露出了其下的尖刺,連質問寒涼如冰針。

“同樣是刺客,秋狩之時的武官和侍衛都還好好活著呢,如今府中的護衛倒是命中該絕了?”

李管事忙不迭跪下,沒想到林元瑾會突然發難,多少有些汗流浹背:“太子妃恕罪,皇後娘娘金口玉令,老奴不敢不從啊!”

“……”

林元瑾扶著額頭,強烈的眩暈感浮上來。

皇後之命,不敢不從。

昨日還在眼前活生生地朝她謝恩的人,今日就化作了皇後手下毫不在意的白骨。

太快了。

快到她不過進了個宮,皇後的手就伸過來,輕鬆地處置了太子府裡的人。

“太子妃?”張嬤嬤擔憂地看著林元瑾,“回去喝完茶休息吧。”

她向來知道林元瑾是什麼性格,眼前驟然換了一大批人,血淋淋的事情無疑衝撞了她。

“本宮知曉了。”林元瑾幾個呼吸之後,迅速努力地調整過來,扶著桑荷的手站穩身子,沉下眼,臉上的笑意都透著些寒意。

她是從崔夷玉口中知曉刺客打探府中一事,也想得太少了,沒有想過這件事不光會害到太子,還牽扯到了許多無辜之人。

皇後心狠,此事同她也有關聯。

今時不同以往。

林元瑾再不會像剛進府時那樣,心中不在乎,所以誰都可以插手府中的事情了。

……

禦書房裡。

皇帝坐在椅子前,難得沒反覆翻看折子,隻看向一側的崔夷玉,平靜中透著些陰沉。

“你準備如何處置刺客一事?”

天家之怒,常不形於色。

“探入府中的刺客都已咬毒自儘。”崔夷玉開口,“從狩場逃脫的刺客半數死於懸崖之下,另外半數逃離,可昨日來刺殺兒臣的不過五人。”

若將狩場那些刺客當總數的話,如今還有十餘人逃脫在外。

他們為刺殺皇帝而來,分出幾人刺殺太子大抵是為了複仇,放任不管必然不行。

崔夷玉心臟平穩地跳動,如同提醒著他為了今日,也為了林元瑾的未來而做出的一個又一個抉擇。

他知曉太子的性格,所以不惜誘導刺客入府,重傷也好受驚也好,都是他認可的後果。

隻要太子不再出現在人前,就隻會是崔夷玉來覲見帝後。

哪怕他的容貌和身軀已經和現下長期飲藥、陽虛體衰的太子逐漸有了區彆,可隻要太子縮在屋子裡閉門不出,不管是皇帝眼中,還是其他人眼中。

皇帝認可的太子是他。

那他的模樣,就是太子的模樣。

崔夷玉抬起眸,望向皇帝,神色清明,如同分毫未被這一場刺殺擾亂心智:“兒臣願以身做餌,引出刺客再悉數誅殺。”

皇帝凝視著眼前的太子,半晌竟有些感慨:“朕年輕的時候也同你這般意氣風發,膽大妄為。”

“先不談你想怎麼做這誘餌,刺客在你身上栽了兩次,難道還會想栽第三次嗎?”皇帝笑著反問。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有何不可?”崔夷玉問,“您可設一計,降罪於兒臣,再將兒臣拘禁起來,表麵撤去護衛實則就地埋伏,刺客見兒臣身陷囹圄,自身難保,不會不來。”

崔夷玉隻能這麼說。

畢竟是個人就不能想著讓皇帝當誘餌,天子高坐於朝堂,宮中護衛無數,潛入宮中與潛入秋狩場可是天壤之彆。

況且崔夷玉的目的實則不是誘出刺客,他隻需要皇帝表麵降罪於他就行。

太子有罪,便是樹倒猢猻散。

“你真是敢想!”皇帝佯裝震怒,“這些日子還誇你善辨人心,如今倒是又不顧你這太子名聲了!”

太子日後是要當皇帝的,一舉一動都是記錄在冊的。

哪怕是計謀,若是皇帝真的降罪,往後若是出事,輿論上太子必然受桎梏。

“是兒臣莽撞。”崔夷玉垂下眼,“兒臣再想想。”

“不,你不必想了。”皇帝手一揮,心中已有了成算。

有的事皇帝能想,算上侍奉的李公公書房裡也隻有寥寥幾人,作為人子太子也不好提。

“朕有一計,可削崔氏名望。”

既然不降罪於太子,那就降罪於太子母家。

皇子登基前與其母家算得上榮辱一體,母家若是倒了,皇子的勢力便也沒了。

既可誘刺客出來,刺客若不出,此計也可削崔氏黨羽。

一舉兩得。

崔夷玉對上皇帝意味深長的視線,瞬間意會到了他的意思。

削世家,集君權。

崔氏受掣肘之擊,那時皇後自顧不暇,定也無神管太子府的事。

到那時,府中的人被撤去換上皇帝的人,就容不得縮在府中角落,為眾人所棄的周玠了。

崔夷玉垂下眼睫,漆黑的眼瞳氤氳著異色,如今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股從容的篤定。

沒有猶豫,沒有退縮。

“父皇聖明。”

第64章 可以

是夜,繁星綴空。

崔夷玉今日在宮中待得比往日久得多,緊趕慢趕乘著暮色才出了宮門,若非他執意回府,隻怕皇帝必然將他留在東宮休憩一晚了。

往日裡從皇帝口中聽得再熟悉不過的打趣話,今日再聽,都格外不同尋常。

崔夷玉本是想回來便去尋林元瑾,可最終還是在屋子裡耽擱了時辰。

前些日子裡連見麵都覺得奢望,一刻鐘恨不能掰成十刻鐘來用,處處顧忌,連說話都要小心被風聽到。

如今太子藏匿起來,皇後又直命他與太子妃共寢。

分明是這段時日的籌謀策劃,可崔夷玉在歸府之時,望著通向林元瑾房裡的路,似乎才真正意識到,從今日起他可以正大光明的去尋林元瑾了。

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不需要再小心謹慎,明麵上他們就是恩愛的太子夫妻。

崔夷玉的心如墜滾鍋,燙得他不知所措起來。

就像人在辛辛苦苦為了一個方向而努力,但當果實真正落到了手中的時候,反而會升起強烈的不真實感,甚至去反覆證實這是不是真的,他配不配擁有。

崔夷玉驅去了侍從,趁著夜色獨自走到了太子妃的屋前,沒讓人去傳喚,逕直走了進去。

屋裡異常的安靜。

許是因為今日是獸奴清理羽粉的日子,向來吵鬨的蒜苗已經回屋休息了。

林元瑾不在屋子裡。

崔夷玉走到桌邊,看到桌上放著一個空著的碗,用指尖抹了下碗邊的茶色水漬,嗅了嗅,遲疑了下,才想起這是府中太醫常開的安神湯的味。

崔夷玉思索著,剛將碗放下,過於敏銳的耳力讓他隔著門,驟然聽到了一道異樣的墜水聲。

他猛地一停,腦子裡刹那間回想起無數溺水案,沒多想,當即提步衝向了隔壁浴房,喚道:“太子妃?!”

浴房裡窗戶緊閉,鎖住溫熱的水汽,空氣中彌漫著淺淡的花露響,緊接著的屏風後傳來的撲水聲。

屏風後一個虛晃的人影側過身,疑惑地“嗯?”了聲。

崔夷玉當即背過身,聲音滿是不自在:“你沒事?”

林元瑾慢了半拍,才意識到是剛剛她猛地躥到水裡閉氣的動靜驚到了隔壁的崔夷玉。

“我沒事。”林元瑾轉身,手臂扒在木桶邊上,看著屏風後少年僵硬的背影,好像恨不得找塊縫隙鑽進去,

無數水滴落下的聲音如同有熱氣從崔夷玉耳畔拂過,讓他自顧自地後悔起來,按捺著心中不自控的躁動,低聲說著“我先回屋”。

可崔夷玉剛提起步,就被林元瑾喚住了。

“停下。”林元瑾看著他和木偶般又落下了足,半點不敢回頭,朝他招了招手,“你過來一下。”

“不可。”崔夷玉幾乎是下意識地否定。

可很快,他又意識到他眼下其實…各種意義上,都沒有立場和理由拒絕林元瑾。

這無疑更讓人頭皮發麻。

“為什麼不可以?”林元瑾似乎單純地反問。

確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們擁抱過,親吻過,甚至互通心意,為了同一個目標反覆思量,隻是遲遲沒有到最後一步。

為什麼不可以?當初的理由是,崔夷玉自認卑賤暗衛,不可觸碰太子妃分毫,汙了她的清白和未來。

可如今連皇後都命令他們同房。

他們平日裡最過火的也不過是親吻,吻得久一點便麵紅耳赤,氣喘不止,連視線都不敢多纏,要偏過頭避開目光的交彙才能緩過神。

每次都淺嘗輒止,可從來沒有一個人想著再進一步。

是不是太早了?會不會太快了?

崔夷玉緩步走過屏風,就看到了林元瑾手臂攀在水桶邊,漆黑的發絲濕漉漉地飄在水麵,偶有花瓣落在她的身上。

林元瑾麵頰泛紅,似是已經洗了有好一會兒了,還有水滴順著臉頰滑落,掉在鎖骨間。

儘管兩個人都沒想因為皇後的命令往下走,但不代表他們完全不能走這一步。

已經沒有外力攔著他們了。

“你身子弱,莫要著涼了。”崔夷玉從脖頸到下頜紅了個遍,可這回沒有避開林元瑾的視線,隻認真地看著她說。

林元瑾“嗯”了一聲,自然地朝崔夷玉伸出手,崔夷玉順意將掛在架子上的軟布和衣物遞給了她,轉身快步出了屏風。

等林元瑾穿好衣物走回房,就見崔夷玉已經關好了窗,坐在桌前等著她,將空著的碗往她麵前推了推。

“怎麼了?”崔夷玉輕聲問。

“張嬤嬤關心我,怕我睡不著做噩夢,非要我喝一碗安神湯。”林元瑾將熱爐放到崔夷玉的腿上,接著將頭發和軟巾一起塞到他手上,感受到他輕輕地捧著她的頭發擦拭,才繼續說,“我今日回府,看到府中的護衛都換了。”

擦拭著她頭發的手一停。

林元瑾聽到少年聲音留著些生澀,低聲說道:“抱歉。”

“是我考慮不周。”

與單純高高在上、草芥人命的皇後不同,崔夷玉延續了他作為暗衛亦或是殺手時的思維習慣,設計太子之時便隻想著他需要處理的人。

畢竟他作為殺人工具的時候,也從來沒人要他去處理被害者身邊的扈從。

可如今已經不同了。

林元瑾垂著眼:“我也想得少了,隻知道當眾寬恕他們,未曾想到皇後會插手此事,而我的命令敵不過皇後之命。”

當初秋狩,遇刺的是替身,皇後便不理不睬,如今在太子府中遇刺的是她的親子,連帶著涉及此事的所有失察之人在她眼裡都是死罪。

若非留著崔夷玉這個替身有用,隻怕皇後也想殺了他。

“此事有我之過,我已經派人去補貼了他們家中人。”林元瑾回來之後就一直在處理此事,不然也不會這麼晚才洗漱。

張嬤嬤見她又是補錢又是派人,實在怕她憂思,才連哄帶騙地讓她喝了碗味道古怪的安神湯。

“我是太子妃,可這闔府上下我卻做不了主。”

“慢慢來,你做得了主。”崔夷玉的手指掠過她半濕潤的發絲,捧住她的臉頰,垂眼對上她的雙眸,語氣中透著平靜的篤然,“皇後以權壓人,而你多得人心。”

張嬤嬤常伴聖駕,曆經世事,如今不還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處處替林元瑾著想嗎。

彆人做不到的事,林元瑾可以做到。

“我在學著如何做太子,你也在學會如何做太子妃。”崔夷玉低聲說,“一切都會好的。”

比起囿於囹圄之間不得解脫,兩個人眼下都在想法設法地努力,且都已經有了成效。

隻要不是停在原地任人擺布便好。

當初皇後還會因崔夷玉替太子入宮辨認不出而嚇得花容失色,如今在太子絕嗣之後,也不得不一退再退。

“皇後命我與你同房,為孕子嗣,今日將崔氏給暗衛下的解藥給了我。”

林元瑾驀然抬頭,扯到了頭發“嘶”了聲,就感覺到他慌忙地按住了她的頭修長的手指精準地點在穴位上,給她揉著腦袋。

“那你日後也不用擔心了?”她聲音有些雀躍。

“她給得不多,但既然有藥就有辦法。”崔夷玉平淡地說,似乎並不當回事,隻是說出來讓林元瑾寬寬心。

“今日我與陛下商談,商量了一事。”崔夷玉簡單地將白日的話轉述給了林元瑾。

這些密謀的計策原本就該隻兩人知曉,可他與林元瑾是同一條船上不分你我的人。

林元瑾聽罷,心中有了定數,感覺到頭發差不多乾了,也伸手抓住崔夷玉的手腕站起身來,坐到床邊,興致勃勃地拍了拍床。

崔夷玉竟有種詭異的感覺,好似在兩個人中拘謹的那個人是他,不禁搖了搖頭,坐到了床上,手放到領口開始寬衣。

林元瑾攏到被子裡,聽到了衣物摩拭的窸窣聲,探出頭來,透過燭光隱約能看到他衣物下勁瘦的身軀。

寬鬆的袖口順著他的小臂滑下,恰好能看到他腕骨邊尚未愈合的狹長疤痕。

林元瑾又有些低落。

等崔夷玉整理好衣物,轉過身就看到林元瑾“唰”地拉開被子,亮著眼睛等他進來,原本還有些拘謹的心思反而煙消雲散。

崔夷玉怕林元瑾受寒,側身躺進了被子裡。

兩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放輕了呼吸,好像他們不是暗衛與太子妃,而是正經拜過堂成親的夫妻。

林元瑾在被子下的手貼住了崔夷玉的手,溫熱的手指緊緊相扣,能清晰感覺到他手心練武留下的繭。

皇後說出的借種之事還提醒了林元瑾一點。

“你有想過以後嗎?”林元瑾輕輕地開口,“如果阻礙我們的人都死了,你還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

說個有些殘酷的事,如今的林元瑾無比地信任崔夷玉,若不是因為崔夷玉在乎她想救她,她早就想眼睛一閉趕緊毀滅了。

可之後呢?林元瑾自己都不敢確定,她覺得自己不會變,卻沒辦法保證…之後是不是物是人非。

從暗衛到太子,這一步跨得太大太遠。

如果崔夷玉作為太子登基了呢?無論事實如何,表麵上他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林元瑾。”崔夷玉鬆開了握著她的手,轉而保住了她的腰,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抱,貼著她的耳廓輕聲說,“我不是為了富貴權勢而要當太子的。”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過是想讓林元瑾平平安安地活下來,能過得好一些,幸福一些,不必再受其他人的擺布和桎梏。

崔夷玉向來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林元瑾是他堅持下來的唯一意義。

第65章 不適

思緒在夜晚總是容易漫無邊際。

林元瑾在與崔夷玉敘話時,腦子裡還想著無數物是人非的例子,差點悲從心中起,但當崔夷玉捧著她的臉頰細細親吻的時候,她又覺得她連死都不怕,現在人活著就是該及時行樂。

“重點在於你想如何。”崔夷玉捋著她的發絲,骨節分明的手指沾著桂花油的淺香,平淡地說。

哪怕林元瑾現在想離開京城,崔夷玉也會試著去想想辦法的。

可林元瑾現在已經不想了。

在懸崖下命垂一線之時,她的思考方式受到了病痛和情緒的趨勢,說了很多現在看來都有些荒唐的話。

林元瑾若真是個世家貴女,說出那些話便是她不諳世事,可她知道在古代貧瘠的生產條件下,朝廷征稅,地主奴役,平民百姓是真的吃不飽飯的。

林元瑾在現代因家人苛待而吃不飽飯,可以靠學習和獎學金乃至助學貸款來彌補,可在古代因貧窮吃不飽飯那就是叫天天不靈了。

唯一能正大光明地向上爬的渠道也被崔夷玉這張臉給堵死了。

“我想?”林元瑾困倦地眨了下眼,腦子裡滑過了好多事。

她有很多單純到好笑的願望。

想很俗的像今日一般同床共枕,在相擁中安心地睡去,等翌日清晨睜開眼就能看到對方的臉。

她想兩人衣食無憂,長長久久,再無分離。

她想等她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能被崔夷玉專注地牽著手約定來生。

或許想得太遠了。

林元瑾不想做戀人離世之後孑然一身處理後事的人。

想到這裡,林元瑾突然拉住了崔夷玉的手腕,迅速說:“我不要葬入皇陵,後世的盜墓賊為賺錢連墓主的棺槨都偷,把骸骨隨處丟。”

崔夷玉一頓,實在沒想到林元瑾會有這種擔憂。

至於她說的後世大抵是很遠的以後了,但古時也有君主和武將借陵之財來打仗的事例。

“我知道,你想葬在一個山清水秀的鄉裡。”崔夷玉應聲道,林元瑾在他懷裡看不到,在燭光下也不明顯,他的眼眶微微泛紅,“過些時若有閒暇,我們便四處看看何處合適。”

她想喝果酒,不喜歡酥糕。

崔夷玉信了她的鬼神之說,所以不敢輕易地死去。

她不想葬在皇陵,那便隻有他為她上香。

“我之前沒和你提過。”林元瑾聲音越來越小,好像隨時要睡過去,崔夷玉隻得傾身仔細去聽,“我原本在的後世不是你的後世。”

崔夷玉一怔,下意識抱緊了她。

“我所在時代的曆史裡,是沒有周氏皇帝的。”林元瑾想了想,解釋道,“所以我才會不知道我的命運。”

她能看到時代發展的大體方向,但細節多少有些區彆。

按照她那個年代的說法,這一般叫平行世界,曆史類似但由不同的人書寫,都會在某個節點交彙而後延續下去。

所以,哪怕林元瑾想,她也不知道兩個人能不能有來世。

“不過經曆和記憶都不同也不是同一個人了。”林元瑾嘀咕了幾句,“前世今生也不過是浪漫的暢想。”

畢竟如果崔夷玉不是恰好在懸崖下救下她的暗衛,她也不會喜歡崔夷玉。

不過都是恰好。

崔夷玉看她困得不行,還在心心念念發散著思緒,隻柔和了眉眼,輕輕撫著她的脊背:“睡吧。”

今生都還沒走完,竟就開始想著來世了。

明滅的燭光撲閃,秋夜的冷風被緊緊鎖在了窗外。

一床被子抱住了兩個人。

林元瑾額頭抵著他的胸口,手臂環著他的腰,在安心中沉沉睡去了。

林元瑾不知道崔夷玉幾乎徹夜無眠,隻是在黑暗中靜靜地望著她,仿佛在用目光描摹著她的睡顏,才能在患得患失中,一遍又一遍地證明她真實地睡在他的身側。

夜色愈來愈淺,天邊的微光沿著窗戶的縫隙落入房中。

崔夷玉不易察覺地伸出手,指尖落在了她時不時微顫的睫毛上,感受到指腹微微的癢意,如夢初醒。

他感覺得到林元瑾心底偶爾的不安,隻是不知該如何承諾。

這些年裡他聽到過許多誓言與承諾,都被時間磨成了笑話。

忠臣不事二君,崔夷玉剛背棄了他原該忠誠的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