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小白, ”李赫低聲說,“長得,像……小麵包。”白鈞言的羽絨服是米黃色的麵包服, 李赫今天一見他,就覺得很像麵包店的法式軟麵包。
什麼小麵包啊,怎麼喝成這樣!
小劉便喂他喝了些水, 李赫沒有什麼喝酒後的壞毛病,也不折騰, 讓他張嘴喝水,他就張嘴了, 不過還是撒了一些在臉上和身上, 小劉細致地幫他擦掉,打開座椅加熱, 問他要了手機,輕言細語地道:“手機就放在車上充電吧, 給您朋友打個電話, 我去接他。”
李赫用鼻音“嗯”了一聲,把兜裡的手機給他了,小劉剛一插上插頭, 屏幕亮起來,顯示還有百分之四十五的電量。
小劉看了他一眼,想他真是喝糊塗了,手機有電卻關機, 也不知道叫個車,朋友也不靠譜,肯定是喝醉了摔在哪裡了。
小劉是今年五月份才被派到上海跟著李赫的。
他聽方秘書說過,李少爺自幼就是個非常聽話、且極度自律的人, 脾氣很好。這也的確,李赫沒有那些富二身上的臭毛病,為人謙和又低調,沒有架子,和他這個司機一起吃飯,甚至做麵給他吃。
第一次神色自如的喊他:“多做了一碗,過來一起吃吧。”時,小劉都匪夷所思,很難相信這是李輝的親生兒子,性格簡直南轅北轍。
心想果真如方秘書所言,李赫整個人,都如同加州的陽光,太過耀眼而溫暖了。
小劉要給李赫等待的朋友打電話,一問,李赫卻搖頭:“沒有電話。”
那就是酒友了,問微信有麼,他還是搖頭,聲音很倦地道:“等吧。”
沒過幾分鐘,李赫在暖氣和檀木香氛裡歪著頭睡著了,小劉搜出毯子輕輕給他蓋上,看了眼鐘表時間,打了個哈欠,旋即側頭專注地看著明亮的站台。
他擅長盯梢,以前一動不動地匍匐在草叢裡,一待就是兩天兩夜。
在小劉的眼裡,連一隻突然躥過去的黑貓都不放過。
淩晨六點,天蒙蒙亮了。
後座的窗簾關上了,不見光亮,李赫腕間手環卻忽然震了幾下,他調的鬨鈴響了——
他早上要帶著狗晨跑,通常這個點就被喚醒了。
李赫睜了眼,很慢地眨了幾下,視線前方是關機的屏幕。
“小劉。”他喉嚨乾澀,連說話聲音也是啞的。
“小赫總,我在。”小劉聞聲打開中間擋板,露出回過頭的臉,“您醒了?要回家嗎,您朋友一直沒來。”
“是嗎……”李赫蹙著眉心,胃部翻滾著難受,他打開窗簾望向車站,淩晨六點,已經有行人在落葉堆裡開始等公車了。
“今天有早會,去公司還是回家?”小劉問,“對了,昨晚我幫你遛了迪仔的。”
李赫愛犬friday的中文名,是小劉取的,叫迪仔。
李赫的視線仍然看著車站,注視了一會兒才說:“回家。”
他不允許自己一身酒氣的狼狽樣子出現在人前,要先回家休整一下再去開會。
他洗澡的空隙,小劉去幫他遛狗了,順便給他買了早餐回來。
李赫獨居,通常是自己下廚,也做給小劉一起吃。
他喝了一口新鮮豆漿,嘴唇抿著吸管,狀態比方才恢複了些:“昨晚辛苦你了,謝謝。”
“不辛苦,應該的,不過……您那位朋友,一直沒出現,我想應該是喝醉了直接回家了,要不您打電話問問情況?”
“不用了。”
李赫雖然喝醉,卻沒有斷片,他記得很清楚,跟他喝酒的那家夥,根本沒喝醉,他很清醒,讓人懷疑喝的是水而不是酒。
卡刷了多少,手機裡有短信提示,所以……他認為這個看著年紀不大的外賣員失業了,現在應該是去做酒托了,也可能同時兼職在江南美術館工作。
儘管被酒托騙了酒錢,他也並不太生氣,昨晚的消費他看了,自己喝了兩瓶酒,喝完第一瓶後他追加了一瓶。小白喝了一瓶,按理說有三瓶的消費,但實際隻刷了自己喝的那兩瓶酒的費用,炸雞七十八,是對方吃的。
李赫猜對方喝的本來就是不是酒——是酒托的概率更大了。
況且,自己跑去過營業點的美術館,碰了未展出的裝置,這行為要是放在規矩嚴苛的博物館,是要罰款的。
就是把自己丟在路旁走掉,有些不道德。
……說不生氣,多少還是有一些氣的。
到公司後,李赫就讓小劉回家休息了,並告訴他今天不會發生像昨天那樣的事了,他衣裝整齊地坐電梯上樓,會議前,不出所料接到了父親李輝的電話。
果不其然,是質問昨晚的事。
“朋友生日,我喝多了,”他簡短地解釋,“手機沒電了。”
“你很少會這樣,”李輝探究地問他,“是哪個朋友,你在上海,見到什麼人了嗎?”
“沒有。”他一口否認。
“如果…你見到李煊,他問你要什麼,你都不能給,他有多危險,你知道的。”
“爸……”李赫輕輕扯了扯嘴角,表情淡下來,“我沒有見過他。”
“沒見過就好。”李輝又問了幾句他工作上的事,方才掛電話。
開完會,李赫看了會兒文件,簽完字,就穿上外套離開。公司的停車場停著一輛他自己的帕拉梅拉,他是開車去的江南美術館,因為年輕,身體撐得住,像昨晚上那樣的宿醉,隻睡了四個小時,也沒有影響到他今天的狀態。
在附近的商場停好車,李赫步行走到江南美術館。
今日聖誕特展,營業到晚上十點。
美術館園區外人來人往,李赫預約了電子票,在窗口兌換了一張紙質票,是特彆設計過的立體卡,打開後,有紅磚樣式小房子,房子前方有一株深綠的冬青樹。
他持票入場,果然看見昨晚玩過的裝置很火爆,很受孩子歡迎,拿著糖在廣場上追逐:“是聖誕老人給我的糖,他聽見了我的願望!”
有的什麼也沒得到,在木屋外哇哇地哭,哭彆的小朋友都有,為什麼就自己沒有。有個掛著員工牌、戴著聖誕帽的青年,彎腰哄道:“小朋友,剛剛聖誕老人可能走神了,沒有聽見你的願望,不要灰心哦,你要不要進去再試一次,試試不要說出口,興許他會聽見呢?”
那小朋友揉了揉眼,聽他的話,重新排隊進去了。
看見這一幕,李赫忽然想起來昨晚得到的薄荷糖,他下意識摸了摸衣兜,發現衣兜裡隻有紙巾、電子煙以及手機,昨晚穿的大衣沾了酒氣,已經被阿姨上門收走了。
他找到那位員工:“打擾一下,請問,這個叫《許願站台》的裝置藝術,是哪位設計師的作品?”
員工:“這是我們美術館的策展人設計的。”
因為是為兒童做的許願裝置,這個裝置的特性,讓白鈞言選擇不署名。周館長問了他兩次,他都這麼說:“倘若小朋友們知道,這是被特意設計出來的,恐怕會不認為它有那麼的神聖。”
李赫又問:“是不是…大概這麼高。”他比了一下,“一八零左右,皮膚很白,臉上有兩個酒窩,看起來很……”
很凶。
不止瞪了自己兩次了,仿佛不懂得如何控製情緒。
李赫形容:“昨天他穿的米黃色羽絨服,像個小麵包。”
員工啊了一聲,對他這個形容一下有了畫麵感,撲哧一聲笑出來:“您認識啊,對,沒錯,就是他設計的。”
“他叫什麼?”
員工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想到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就很快回答了:“他叫白鈞言。”
姓白,後麵具體是哪個字不太清楚,聽起來像“卷”字。
李赫說謝謝,接著詢問了《腐爛》這個雕塑作品的所在展館位置。
找到雕塑,他停在警戒圍欄外凝視了許久。
這種撲麵而來的壓抑感,隱隱散發著臭味的感覺,和旁人對李煊的評價一致。
“叔叔,這裡為什麼有點臭味?”
不遠,李赫聽見一個小孩在問,他扭過頭去,看見一個同樣戴著一頂聖誕帽的男生,蹲下來道:“因為啊,展品旁邊的液體,設計的藝術家說是用鮮花的汁液提取的,是天然的,已經一個月了,所以有一點小小的異味。”
李赫一聽,就知道為什麼叫《腐爛》了。
原來是真的腐爛了,字麵意義上的腐爛。
他聽見白鈞言對小孩子說:“不要叫叔叔啦,哥哥年紀也很小的,我隻比你大十幾歲呢。”
小朋友:“哥哥幾歲了?”
白鈞言反問:“你幾歲啦?”
“我五歲啦!”
白鈞言很有耐心:“那哥哥就比你大十三歲,哥哥十八歲哦。”
李赫看著他把小孩子牽到家長手裡,笑容很燦爛,孩子家長約莫是覺得這個雕塑展品不吉利,很快拉著小孩走了。
“白……”李赫停頓,喊:“小白。”
聞聲,白鈞言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轉身目視著他。
李赫身高腿長地站在黑色的群像雕塑旁,展館的燈光顯得他整個人都是柔和的,不見絲毫宿醉感。他拿著門票揮了一下:“我今天補票了哦。”
沒有他自己的生活照。
李赫仿佛在某個環境一流的森林附近讚助了一家流浪貓狗收容中心,為數不多的動態,都是這些內容。
而在同意好友前,白鈞言已把朋友圈設為三天可見,不然貧困男大學生的人設,在對方看見的那刻就會崩塌。
當夜,李赫同許久未見的父母吃飯。
二十五年前,他母親霍敏作為三十五歲的高齡產婦流產,而李赫是後來出生的試管嬰兒。至於他那不為人知的兄長李煊,是在李赫出生前,李輝和霍敏收養的小孩。
因為一些原因,在李赫十歲那年,霍敏放下事業,帶著兒子出國生活。
但不過一兩年,一些風言風語便漂洋過海地傳到了霍敏的耳朵裡,她殺回國內鬥小三,解決丈夫的私生子,竟氣得中風,後來身體就越發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今總是深居簡出,不愛出現在人前。
過了今晚,霍敏就六十歲了,無論再如何保養、打針,將白發染黑,也無法挽回衰老的事實,現在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這個聰明聽話的兒子。她的手掌在李赫的臉頰和頭發上溫柔地摩挲了幾下,似乎在仔細地分辨他身上有什麼變化,答案是:“小赫,你又長高了是不是?”
“媽……”李赫無奈低搖頭,“我十七歲就這麼高了。”
十七歲那年,霍敏還在說:“我家兒子現在就一米八七了,再過兩年,不是要長到兩米去了?”
小孩從那麼小,變成如今這般大,作為母親的心情很奇妙,她寒暄問暖,多是問生活,問身邊朋友,他和哪些人來往,她是知道的,李赫不是愛傾訴的性子,要問他,他才會答。
一旁的李輝並不言,隻是沉默聽著旁邊母子的敘舊,好半天才出聲:“在國內還習慣嗎?”
“已經習慣了。”
上海總是陰天,霧霾很重,尤其是夜晚,當空的霧靄濃重得像盤旋的積雲。
這和他的成長環境大不相同,他喜歡熾烈的陽光,享受永恒的大海和藍天,喜歡在曬得滾燙的沙灘上赤著腳步行,在海上衝浪時,感受到陽光曬在全身的皮膚上,那時候的他很開心。
李輝用勺子往碗裡盛燉的軟爛的乳鴿,上年紀後,他牙不太好,喜歡吃點軟爛的食物,一邊吃一邊道:“方秘書說你工作很認真,zoues項目辦得很成功。”
“方秘書教了我很多。”
分明是父子,對話卻猶如公事對白,不僅父子倆關係平平,這對夫妻更是誇張,就算是吃一頓家常便飯,也要雙方的秘書提前一個月打電話預約。
年底的這次家庭聚會,很快到了尾聲,李赫坐車離開的時候,霍敏還要他不要太辛苦工作了:“等休假的時候,媽給你介紹幾個女孩子。小赫,現在身邊沒有女朋友吧?有沒有喜歡的對象?”
“沒。”他搖頭,小劉幫他拉開車門,李赫回頭道:“再說吧,媽你不用管我戀愛的事。”
“怎麼不管,要是我才四十歲,我肯定不管你,任你去自由戀愛,你喜歡什麼樣的人媽都沒意見,可是小赫啊,你要知道下個月,你媽我可就六十歲了。”停車場路燈的暖光照得她頭頂泛白,猶如染膏下本就存在的那抹銀白,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目光也是,和藹地落在李赫身上:“再過幾年,你就得給我送終了,沒見到你身邊有人陪著,我走也走得不安心。”
李赫蹙眉:“你彆說這些。”
“我這個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她不再多言,戴著絲綢手套的手挽著白手包,珍珠耳墜泛著油潤的光,她臉上帶笑,“山頂的高爾夫球場重新修繕了,會所新修了壁球館,你愛打壁球,開車去山頂才幾分鐘,那就方便了。下個月我生日,你回家一趟吧。”
她也極少跟兒子抱怨什麼,但李赫聰明,有眼睛,許多事都是心知肚明。
他很小的時候就想,自己以後不要結婚,因為不幸福。他的爸爸媽媽不幸福,他好朋友張超的父母雖看起來很幸福,但小張超卻告訴他:“赫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隻跟你一個人說,其實我爸媽已經離婚了,為了不被我發現,還假裝在一起,他們不知道,我哥什麼都告訴我,我哥還黑了我爸手機,好多女人的照片。”
等李赫長大了了些,懵懂地發現了自己性取向的問題,也沒有告訴霍敏,或許這件事不該說,他很清楚地知道倘若說了會發生什麼。
回家的車上,小劉看他情緒低落,調了廣播,電台主持人的聲音祝福大家新年快樂,小劉瞥著後視鏡:“小赫總,要不要去迪士尼?”
“去那裡做什麼?”李赫側頭看見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看起來很不開心。
“每年這個時候,迪士尼都很熱鬨的,跟很多人,還有米奇和他好朋友一起跨年……有煙花秀燈光秀什麼的。您是今年年中才回的國,所以應該沒見過……”小劉越說聲音越小,李赫一個男孩子,怎麼會喜歡這個,自己是腦抽了才會這樣提議,他尷尬地看著後視鏡,“其實是因為,我女朋友突然不來上海了,我買了兩張票可惜了,算了算了,我載你回家,當我沒提過。”
李赫聞言才露出笑:“那就去看看吧,不能浪費你買的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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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白鈞言的跨年夜晚是獨自過的,他沒有約任何人,從黃牛手上買了一家很難排號的韓料餐廳的預約號,準時到了,在吧台坐下和韓國廚師聊著天。
他從小有語言天賦,日語、韓語、甚至阿拉伯語都能說上兩句。幾年前拍過一個各國口音相關的視頻,因為模仿印度口音太過神似,還在油管上火了一段時間。
等他慢騰騰地吃完後,已經快晚上十點半了。
白鈞言離開餐廳,又去人潮擁擠的外灘,因為人太多了,也沒能擠到前麵去,隻是在人堆裡紮著,等待數跨年倒計時。周圍人聲嘈啐,冷冰冰的空氣和熱滾滾的呼吸揉成一團。
他非常喜歡這種在熱鬨的、和他無關的人群中享受孤獨的滋味,就像他喜歡一個人去聽演唱會,所有的歌迷都在瘋狂的揮手、唱歌,他卻很安靜地坐在後排,仿佛一顆孤獨的恒星坐落在銀河的中心點。
十二點過去的那一刻,他對自己說了聲新年快樂。這一年的充實,就被這個算是浪漫的十二月給畫上了句號。
白鈞言回複了手機裡一大堆的信息,給爸媽一人發了五百八十八的紅包:“你們知道我工資很少的,意思一下,祝二位新年快樂,身體健康。”
然後他給任昭打電話,一邊講電話,一邊閒適地步行著離開人潮。
白鈞言知道這會兒打不到車,倒也不急,跟任昭互通了最近趣事,沒講太久便掛斷。
過了馬路,街口佝僂著一個背著背簍賣花的老奶奶。若不是白鈞言步伐緩慢,還是獨行,或許根本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因為她實在太矮、太不起眼了。
白鈞言走到她麵前,彎腰問:“奶奶,鮮花多少錢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