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磚換來的錢財數額極大,我很小心,不敢亂用,便拿來買了很多女人的東西送給粉頭,討姑娘們歡心。我還買了一些更樸素的,送給了衛氏。畢竟她什麼好東西都見過,也知道我沒錢,我給她的東西,越是樸素,越是誠懇,越能表明我看重她的態度……嗯,她很喜歡,那一夜,也很醉人。”
桑正話說到後麵,語調越來越輕佻,最後看向曾德庸,笑的曖昧深沉:“還要多謝曾伯爺。說起來,我這半生的好運,幾乎都是伯爺給的,女人,兒子,財富——謝謝你給了我這麼多機會。”
“啊啊啊——桑正你這個賤人!”
曾德庸突然暴喝出聲。
他心底對桑正是有很多恨的,也做好了計劃,準備日後好好報複,讓對方享受一下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天的對峙,把一切都破壞了。
之前的衝動吵架,因為趙摯問話,他努力的壓了下去,可桑正來這麼幾句,他哪受得了?當即眼角漲紅,額角青筋直迸。
承認是殺人凶手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經豁出去了,現在桑正還不知死的挑釁,他便成全他!
電光火石間,他手腕一翻,閃著銀光的暗器飛出,直接戳到了桑正的巴頸間!
這一出發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趙摯宋采唐溫元思三人思緒還沉在案子裡,嫌疑人說了很多他們不知道的信息,他們總得過過腦,分析分析,根本沒反應過來。護衛也不少,但都在廊外門角,各種角落,曾德庸會武,發難太快,他們根本趕不及。
桑正兩眼瞪圓,下意識伸手去捂脖子,一點用都沒有。那暗器切到了他的動脈,鮮血噴湧而出。
“你——”
他喉間嗬嗬,說不出更多的話。
“老子沒好下場,你他娘的也彆想有!彆人便罷,我絕不允許你活在世間,我要死,你便也隻能跟著陪葬!哈哈哈哈——”
看到桑正倒地,曾德庸眼神怨毒,笑得非常大聲,但整個人的狀態裡,並沒有解脫和痛快。
他還是很恨,這種恨,並非殺了對方就能平息。
桑正用儘了最後的力氣,噴出一口血,直直射在曾德庸臉上。
他好像在用這種方法羞辱曾德庸,說不出話,但態度在這裡,老子就是侮辱你了,怎、麼、樣!
桑正身體倒地時,趙摯已經躍到了他身邊,大手緊緊按住他頸側,試圖止血。
護衛們也跑了過來,製住曾德庸。
宋采唐提著裙子跑到桑正身邊,查看他的狀態。
趙摯聲音略急:“如何,能救麼?”
宋采唐仔細檢查確認過,搖了搖頭:“抱歉。”
大動脈傷害,血止不住,片刻間桑正已經成了個血人,體內鮮血短時間內大量喪失,沒有現代的急救醫療手段,根本不可能。
她救不了他。
桑正死得很快,兩息之間,就在眾目睽睽中,咽了氣。
人們尚在震驚時,那邊曾德庸狀態也不對了。
他突然伸手卡住自己的喉嚨,慘叫出聲,麵色驚恐。
眾人一回頭,看到他烏青的唇,慘白的臉,以及鼻孔唇角,還有耳孔流出的血……
竟是中毒了!
還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突然變成這個樣子……眾人視線齊齊看向躺在地上,已經死了的桑正。
這毒定是他下的,就是他剛剛噴血到曾德庸臉上的那一下!
這一位,也是猛人啊!
趙摯臉色一變。
藥效這麼快,還見血封喉的毒並不多,尤其這個藏毒方式——齒內含毒,多為死士,為有朝一日事敗,不落於他人之手,被迫說出什麼不應該說的東西而準備。
桑正沒想自殺,可曾德庸對他下了手,他不甘心,便用儘最後的力氣,拉曾德庸陪葬。
而這,正是曾德庸之前的想法。
我要死,你也彆想好!
毒發這麼快,宋采唐想過去看一看曾德庸的狀況,曾德庸卻後退幾步,哈哈大笑。
“好!桑正你這狗,簡直是賤到骨子裡去了!老子告訴你,想殺老子,沒門!老子就是死,也不是你能殺的!”
說完這句話,曾德庸又翻手拿出一柄薄刃暗器,在護衛們警惕後退的時候,毫不猶豫的紮向了自己的脖子——
又準又狠。
鮮血瞬間飆飛,他身體沉聲倒地,比桑正死的還快。
接連幾息間,嫌疑人先後死亡,濃濃的血腥味布滿整個大廳,門窗敞開,大風也吹不散。
現場所有人目瞪口呆。
這結果……著實令人意外。
動靜這麼大,味道還這麼衝,直接把暫時被打暈的祁言刺激醒了。
坐起來一睜開眼,看到躺在地上,眼睛瞪圓,氣息全無的曾德庸,他眼角立刻就紅了,跳過來騎在屍體的身上,也不嫌臟,緊緊攥住增德庸的脖領:“不行,你不能死,我的問題還沒問完呢,你不許死,聽到了沒有!喂——”
曾德庸顯然已經不能回答他。
祁言手背青筋冒起,微微顫抖,最後竟悲聲痛哭。
殺死小叔叔的凶手已經找到了,但他心裡還是那麼難受……
溫元思眼睛微闔,不由戚戚。
人生總有很多遺憾,案情也是。
趙摯則臉色鐵青,非常憤怒。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兩個嫌疑人都死了!一擲暗器一投毒!連這都看不住,他的臉往哪放!
宋采唐卻覺得,這事真的怨不著趙摯。
一切發生的太快,這兩個人又離得太近,彆人根本反應不過來。。
“不怪你。”她拍了拍趙摯的肩。
軟綿小手拍在肩上,帶著女子的獨特觸感,還是自己喜歡的小姑娘……
趙摯臉色微緩,但仍嘴唇緊抿,很不高興。
宋采唐看著他,笑容燦爛:“案子總歸是破了,凶手伏法,也算值得開心,不是麼?”
趙摯看著麵前明亮耀眼,似春光韶華的臉,頓了頓,方才輕聲道:“是。”
……
案子的結果讓人始料未及,但總算真相大白,人們震驚過後,開始有效率的做自己的事。
該走的程序要走,趙摯和溫元思各自有各自的工作要忙,門外小吏不停小跑著送文書過來,二人忙著各種簽押整理。
時過經年,小叔叔的屍骨終於尋回,凶手也已經找到伏法,祁言心頭沉重的大石移去,卻並未輕鬆多少。接下來他也要忙,小叔叔的遺骨要入葬,墳得得修,碑得重砌,還有……
他需要再一次好好的,重新認識小叔叔這個人。
宋采唐暫時沒有什麼事忙,回到官衙,仵作專屬的停屍房——
甘四娘的屍身,在這裡。
案情大白,屍身需得準備返還家屬,安排葬儀。這些事本來下麵人就能做,無需宋采唐親自處理,但她還是來了。
甘四娘死時狀態並不光彩,身上痕跡猶在,青紫傷痕處處,可衣服穿好,遮住了那些青青紫紫,往日的姝美風韻多少回來了一些。
她長得很美,歲月似乎出奇善待她,除了常年勞作的手,她的臉仍然很精致,眼角些許皺紋都不減她的美麗,反倒給她添加了很多韻味。
過去這些日子,她臉上的淚痕早已乾了,再美的容顏,死後也泛著淡淡青色,不若生前鮮活。
不知是不是錯覺,宋采唐感覺她眼梢唇角弧度並不痛苦,似乎還透著安詳,好像走的很放心,很解脫。
手指挨到白色覆屍布,感覺有些冰涼,宋采唐微微低頭,看到甘四娘袖子上臟了一點。
她找來溫水和帕子,輕輕為她擦拭乾淨。
房間裡很安靜,隻有擰帕子的瀝瀝水聲,和布料輕輕接觸的聲音。
燦爛的春日陽光順著窗子灑下,落在地上搖曳輕晃,就像滿地碎金,十分溫暖。
房間溫度卻沒有因為這些升一點,還是那麼寂靜冷清。
宋采唐微微低著頭,發絲順著動作滑到胸前,鴉發白膚,美人如玉。
她一下一下的幫甘四娘擦著衣角,十分認真。
“你到底……還知道些什麼呢?認不認識一個叫宋義的人?”
大約往日記憶一旦撕開口子,就會一發不可收拾,近日她不睡覺便罷,隻要一睡覺,就會做夢,往昔歲月披頭蓋臉的砸來,信息量大的她一時接收不清,甚至分不清哪個是事實,哪個是夢境。
諸事紛雜,有時候透著奇怪和危機,她不得不深思,也從沒想到過逃避。
夢裡很多事影影綽綽的,比如父親宋義,她記得他偶爾會和一個人聯係,一個女人。她沒見過這個女人,但看過宋義保存的畫像。
這種時期的繪畫風格偏寫意,人物畫普遍跟真人不像,宋采唐對畫中人五官容貌一點也不敏感,估計就算哪天見到,也認不出對方就是畫中人。但她能看懂畫中意境,這個女人柔脂玉膚,麵若芙蓉,很美,年紀應該跟甘四娘差不多。
宋義每次收到這個女人的信,都會一個人在房間坐很久,心情也會不好幾日。
這個女人的信,宋義會斟酌很久,反反複複的看,反反複複的猶豫,最後……會燒掉。
這樣的行為很奇怪,不得不讓宋采唐產生聯想。
其實母親去世多年,父親一個人過的很不容易,她並不介意父親再娶,也早早就表露過這個意思,可宋義很堅持,甚至宋采唐一提起這個,他就生氣。宋采唐一度很不理解,也把這個畫像女人的存在,記住了。
然在她漫長的,十幾年的記憶裡,這種時候並不多,宋義一共隻收到過這女人三封信,還被她發現了。
記憶裡沒有任何線索和跡象表明,這個女人就是甘四娘,或者跟甘四娘有關,宋采唐也知道自己的這點聯想實在有些天馬行空,沒任何根據,但這個時間點,就是莫名其妙,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所以她很想認真的問一問甘四娘,得到一個答案,但是晚了。
她想起來的太晚,甘四娘又死得太早,就這般錯過了。
袖子上的臟汙並不多,一會兒就擦好了,宋采唐收起水盆和帕子,再次看著甘四娘的臉,心裡想,要是外麵人的傳言是真的,該有多好。
她如果真是閻王爺的親戚,能夠去陰間問死人的話,該有多好。
陽光落在窗戶,落在地麵,落在了一邊的停屍台,卻撫摸不到甘四娘的臉。
這個瞬間,宋采唐很有些唏噓。
其實甘四娘是一個很堅韌,很聰明,有自己的目標,也懂得自己努力的女人,可她不會教兒子。
汲汲營營這麼多年,用儘用力規避風險,全副身心對待兒子,為了兒子,她可以付出一切,連性命都可以不要。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沒有人真正理解,也沒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結局……
“值得麼?”
甘四娘當然不會回答她,依然安靜的躲在停屍台上。
宋采唐搖了搖頭,心裡笑自己今天怎麼傻了,真的想要問一個死人話。
她牽起覆屍布,慢慢往上拉,想幫甘四娘蓋上。
白色覆屍布拉到甘四娘臉的一瞬間,宋采唐動作微頓,想到了甘四娘死亡前的情景。
她到了不安全的環境,沒有走。她知道自己沒有活路,心中害怕,還是命令自己接受。對於曾德庸的施暴,她不願意,隨自己心意激烈反抗,可因為這個人是曾德庸,是她兒子的爹,她再恨再不願,明知對方要殺她,她還是不想留下任何證據……
她想為兒子做最後一件事。
很蠢,也很純粹。
宋采唐兩輩子都是單身,連婚都沒結過,更彆說生孩子,她並不懂母親對孩子的愛。但這一世,她有娘親,雖然娘親死得很早,但因為胎穿,她清楚的感受過娘親對她的愛。
那是一種綿密體貼,無處不在,恨不得把你放在心尖,把整個世界捧到你麵前的幸福。這份愛沉甸甸,卻從不讓你覺得是負擔,你會被寵得無法無天,肆意揮霍,而娘親對此一點也不反感,甚至鼓勵——
對她來說,你的無法無天,是安全感。
隻有你過得平順,幸福,才會這般無法無天,如果愁苦,一定是日子不好,心裡不順,她會更難受。
很多時候,長輩的愛缺乏理智,如甘四娘一般的母親,世上還有很多。
但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長成了甘誌軒。
甘誌軒令人失望,甘四娘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麼?
不,她是聰明人,一定知道,因為清楚的知道,更為自責。或許……她覺得兒子長成這樣,是她的錯。
所以,她這麼做了。
甚至在這樣的死法下,還能從容……
宋采唐看著她平和的神態,輕輕歎了口氣。
“隻要你覺得心安,不悔,便是值得。”
隨著白色覆屍布一點點拉上,掩住甘四娘那張姝麗麵容,她聲音出奇輕柔,好似春日的風:“再見,甘四娘。願你能得寧靜安詳。”
柔柔輕風拂過窗台,拂上宋采唐的臉,捧起了她的發。
不同春日的溫暖,這風有些涼,似乎還卷著什麼歎息。
好似在回答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