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月下(1 / 2)

宋氏驗屍格目錄 龍七潛 21634 字 8個月前

宋采唐在停屍房裡呆的略久, 出來有點忘了時間,感覺日頭晃過去了很多。

從廊柱前轉出, 她一眼就看到了甘誌軒。

甘誌軒伏趴在台階上, 衣角全是泥,肩膀顫抖, 似乎沒了力氣,哭的不能自已。

悲傷過了頭,入了心肺,他哭得悲慟,哀淒, 聲音卻並不大,抖的比哭的厲害很多。

一邊哭,嘴裡一邊喊:“娘……娘……娘啊……”

宋采唐便明白, 他是死者家屬,過來接甘四娘出去入殮的。

這幾日, 天地變幻,經曆這麼多,今天又在大堂上見識了一番真相,甘誌軒還能知道過來接親娘回家, 也算甘四娘沒白生他一場。

“娘……”

甘誌軒力氣用儘, 爬不上去, 乾脆停下來, 指甲狠狠抓地。

“……我終於明白, 娘為什麼不讓我找爹, 為什麼不讓我來汴梁……為什麼說鏡中花,水中月,富貴的日子不見的好,平凡的日子不見得不好……原來貴族,伯府……竟這般不堪,藏汙納垢……而我卻仍不自知,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是這裡邊的一員……合該做人上人……”

“我錯了,大錯特錯……您為什麼不打我?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我不值得啊,我不值得!”

他聲音暗啞,音量也不大,沒有秀給彆人看的意思,完全真情流露,說到痛處捶胸頓足,好不淒慘。

“我就不該做你的兒子……累你害你,至你如此……你為什麼這麼好?彆人家的母親,見兒不乖,會打,會罵,會責不孝,您不管多難,見到我時都是一張溫柔笑臉,說沒關係,萬事有娘呢……”

“我讓您……失望了吧?您那麼聰明,一定失望了……可哪怕您失望了,麵對如此不堪的我,您還是沒有扔下,還是順著我,護著我……”

“我憑什麼,憑什麼啊!”

甘誌軒哭的撕心裂肺,聲音似從靈魂析出:“我後悔了,娘您原諒我,回來好不好?咱們一起去欒澤,或者彆的小地方,好好的過日子好不好?”

他好似找回了一些力氣,一邊哭,一邊順著台階往上爬,直直衝著停屍房的方向,眼神一直不離,根本沒看到站在旁邊的宋采唐。

或者看到了,他也全然不在意。

已經到了這時,他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懼了。

“娘,您醒來,好不好?不要不管我……”

“你走了,我一個人怎麼辦?這世間不管到哪,到處都是吃人的骨,害人的心,沒有一點暖人的情,你不在身邊,我冷了,餓了怎麼辦?”

“你一個人在那邊,看不到我,難道就不想,不傷心嗎?”

甘誌軒手上磨出了血,兩處指甲掀起,十指連心,這樣的傷應該是錐心的痛,可他全然不覺似的,腿上無力,站不起來,就一直在爬。

順著台階,順著廊道,爬到停屍台跟前,爬到甘四娘的身邊。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這書我背過多少次,卻從來不懂個中深意,我的確沒有才華,是個一事無成的笨蛋……可娘您在,我便有來處,有來處,便知歸,每日都知道回哪裡,哪裡永遠都有個地方是屬於我的……以後……我要回哪?”

“娘……嗚嗚……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我不求您原諒,隻求您能再看我一眼,能在晚上給我亮個燈,照個亮……娘,你彆嫌棄我,好不好?我會好好的,聽你話的……”

停屍房裡哭聲嗚咽悲鳴,似蒼涼冬夜的風,能侵入心臟,冰涼的刻骨。

然而逝者已逝,不可能再回來。

不管甘誌軒如何悔痛,甘四娘也不可能再回答他。

他哭的再傷心,再難過,也沒有人會心疼,給他擦淚,為他難過。

“娘……你等一等我,來世,我們還做母子,換我來照顧您,可好?”

“這裡是府衙,大官們公務的地方,您呆著一定很不舒服,我這就接您走,好不好?您放心,咱們不回安樂伯府,您那麼討厭那裡,我是您生養的兒子,哪能不知道?我這輩子隻有娘,沒有爹。”

“……那姓衛的女人也礙不著您的眼,我已經給您看好了陰宅,那裡青山為背,綠水環繞,您一定會喜歡,兒子現在就送您過去,絕不會讓任何人臟了您的路。”

“以後我陪著您,就在鄉野過安和日子,好不好?”

甘誌軒在屋子裡哭了很久,又安靜很久,掀開覆屍布和甘四娘道彆。

又過了很久,他才能站起來,出去叫早已雇好候在外頭的人進來,幫他扶靈出去。

宋采唐一直沒走,就在廊下,看著這一切。

人類很奇怪,總是錯過的,失去的,才懂得珍惜。總是要經過大痛,才能大徹大悟,浴火重生。

若甘誌軒真能洗清心思,看到自己是誰,認識自己是誰,甘四娘在天之靈,一定會很欣慰。

……

有孝子治喪,宋采唐並沒有打擾,悄悄繞過人群,低調離開。

案子已經結了,沒什麼著急的事,她走的很慢。

再次行經安樂伯府門前,她腳步頓了頓,轉身進去看了看。趙摯和溫元思在此間的忙碌已過,已經離開,整個府邸門庭大開,卻無比安靜,顯的很有些淒涼。

一片淒涼安靜中,衛氏的嘶喊尤為突兀。

“兒啊——我的兒!你爹怎麼就那麼狠的心,真的把你殺了啊!”

她連喊邊哭,悲憤又懼悔,聲音裡飽含了太多太多情緒。

宋采唐長眉一蹙,這安樂伯府的嫡子,果真死了?

她提著裙子邁過後院門檻,有個留下來處理後續事宜的護衛認得她,過來小聲同她說了事件。

原來之前曾德庸說的話並不假,他竟真的給安樂伯府唯一的嫡子,衛氏的兒子下了毒。大廳裡曾德庸和桑正死時,這個孩子,也毒發身亡了。

趙摯和溫元思已經查過,人確實是曾德庸綁的,毒也是他下的,並無疑點。

衛氏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摟著兒子的屍體,不讓任何人靠近,也不讓任何人碰,已經哭了好半天了,停不下來。

“曾德庸……你為什麼這麼對我?當年我們也曾花前月下,你儂我儂,好得像一個人似的……曾幾何時,你也曾傻乎乎的親自爬樹,摘桃花送我,隻為博我一笑。為什麼……我們走到了今天?”

衛氏跌坐在地上,華麗的衣裙早就散亂染塵,完美的發式也已不複整齊,釵也歪了,很是狼狽。

她好像非常不理解現在的結局,美眸直愣愣的,透著茫然。

“過往……你有不對,我亦有不對,可孩子是無辜的,他做錯了什麼?這所有事實,他都不知道,也一直視你為父,真心孺慕,聽你的話,孝順懂禮,你為什麼那麼狠心,要殺了他?為什麼啊啊啊——”

嘶喊到最後,她眼角赤紅,似有血絲,人也有些瘋魔:“ 我水性楊花,我淫|娃蕩|婦,我不對,我該死,你殺了我,殺了我!!不要殺我兒子,不要——”

“果然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騙我,桑正也騙我!我這前半生,不該信你,後半生不該信桑正!是你們毀了我,是你們!該死的是你們!”

就在這時,牆外傳來送喪禮樂,孝子哭聲很大,極為悲傷。

不認識的人聽不出來,可熟人一聽,就知道是誰。

正是甘誌軒!

他為母治喪送葬,經過這裡!

衛氏猛的抬頭,眼底都是恨意。

宋采唐心下咯噔一聲,暗道不好,可還沒來得及攔,衛氏已經衝了出去,跑的飛快。

沒辦法,她隻得跟上,還不忘叫上護衛,免得一會兒生事。

甘誌軒之前在母親靈前說的話並不假,他沒有抬甘四娘棺材進安樂伯府的意思,真的就想直接去墓地入葬,隻是這道路沒法選,不管選哪一條,都會經過安樂伯府外的街道。

遠遠看到府門時,他還臉貼著棺材,小聲說話:“我知道娘不喜歡這裡,但沒辦法,咱們今天得從這過……您放心,我聽您的話,再不會犯傻了,這道門,我此生不會踏進一步,您放心……”

說起這話,想起往昔,胸中悲思不已,再次慟哭出聲。

這才把衛氏給招出來了。

衛氏跑出府門,看到扶棺的甘誌軒,根本不用想,就知道棺材裡麵是誰了。

她腦子裡還有對甘誌軒的刻板印象,並不知道甘誌軒現在心中想法,以為他要趁著這個點,進來伯府謀產。

“甘誌軒!你給我死了那條心!”

她叉腰而站,要多凶悍有多凶悍,要多潑辣有多潑辣,哪還有往日大族貴女,京城明珠的樣子?

“曾德庸死了如何,我那可憐的兒子死了又如何!有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嫡妻在,你一輩子都休想繼承安樂伯府!”

她凶狠放話,不但點名甘誌軒,還點名了彆人:“那不知哪冒出來的私生子也彆想!誰知他是不是伯爺的兒子?沒準就是野種冒充的!你們一個兩個,誰都彆想進這個門!”

衛氏表演打斷了送喪隊伍,不光人們,禮樂聲音也停了下來,聽她說話,現場十分安靜。

“我不要了。”

甘誌軒表情十分平靜,聲音嘶啞,話音也不大,可這幾個字,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

衛氏雙眼瞪圓,顯然不信。

“真是諷刺,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是誰,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甘誌軒垂著頭,看著白色孝衣衣角,“我娘不在了,要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娘又享受不到。”

“這安樂伯府,我此生不會再踏進一步,辦完我娘的喪事,這汴梁城,我也不會再來。”

他抬起頭,平靜的看著衛氏,眼底倒映著安樂伯府氣勢恢弘的大門:“這個肮臟的地方,你一個人守著吧。”

衛氏狐疑:“你真不要?”

“對,我不要。你就好好住在裡頭,守著這些沒用的富貴,淒哀老死吧。”

甘誌軒眼神陰涼,話音除了諷刺,還帶著些許詛咒的意思。

他沒忘了,那個房間裡的催情香,是麵前這個女人下的。

雖說他娘的死不在衛氏,但總歸同她有關。他希望這個女人能‘好好’過下半輩子,一日比一日更淒慘,一日比一日更難看,一日比一日更後悔!

他說完話,轉身朝隊伍打了個手勢,很快,喪樂再次奏起,送喪人群跟著棺材和孝子,一路走向遠方。

彆人無欲則剛了,衛氏就很難堪了。

可她並不肯認輸,捏著帕子咬著牙發狠:“ 我就算死,我也是富貴著死,舒舒服服的死,什麼時候都有人伺候,哪像你,窮死去吧!像你那沒用的娘,沒吃沒穿餓死在外頭,沒人知道吧!”

……

一場鬨劇,令人唏噓。

人生百態,蓋皆如此。

人性的善,人性的惡,極限環境的刺激與成長,每次辦完一個案子,總會有很多體悟和收獲。

宋采唐站在原地良久,才理理衣裙,轉身回了家。

家裡一派祥和,大姐關清仍然忙裡忙外,桌子上地上放著一堆堆賬冊,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外祖母仍然吃著茶聽著書,時不時從小匣子裡偷一塊糖吃;關婉就坐在外祖母旁邊的椅子上,一邊陪著外祖母說話,一邊忙著手裡的活——隻看那桌上買的食材,就知道她準備大展身手,做一頓好吃的。

舅舅仍然不在家,讓管家替他給了個匣子給宋采唐,檀木小匣子,看起來不大,卻很能裝東西,裡麵滿滿的紅寶石珍珠瑪瑙分格裝著,蓋子一打開就爭先恐後的往外溢,還好宋采唐反應快,啪一聲給關上了。

管家轉達了舅舅的話,說他們關家的女兒,不必在乎外頭的風言風語,想乾什麼就乾什麼,誰敢不服,拿這些東西砸死她們!

連沉迷學習,家都不回,整日在書院裡泡著的表弟關朗也寫了信回來,說安樂伯府這個案子動靜很大,書院裡都在討論,他很敬佩也很好奇,纏著宋采唐,給他講一講破案之事。

宋采唐:……

春風起,一院柳枝跟著輕擺,不管外界如何變幻,關家一如既往,歲月仿佛都溫暖了起來。

宋采唐不是不知道,古代封建社會的男權大環境,本朝又有個‘道德模範’皇後極推崇女戒,她的行為可以說是驚世駭俗,少有人容得。她在外辦案,身邊總有趙摯溫元思祁言這樣的人相伴,很少人會直接跑到他麵前說三道四,但她的出身,關家人麵對的,怕不止這些。

但沒有一個人跟她提起,對她也從無指責,還更加關懷。

前麵十幾年,她有父母的包容寵愛,而今又有外祖家的善待。

吾心安處,便是故鄉。

大安對她來說,一點也不可怕了。

宋采唐也覺得很奇怪,明明來這裡才剛剛一年,明明這裡對女人一點都不友好,社會也不發達,她習慣的東西一樣都沒有,但她不再想逃避,甚至對這個地方有了依戀,不再想走了。

……

每次一個案子完結,都是最放鬆的時候,宋采唐以為今夜能睡個好覺,結果並不,影影綽綽的夢境仍然把她包圍,後半夜,月亮依稀有些暗淡的時候,她醒了。

習慣性的夜醒,並沒有哪裡不舒服,也不覺得困乏。

她披衣下床,鞋子也沒穿,緩緩走到屋外廡廊。

夜色沉靜,月光如水,有微涼春風拂麵,柔和繾綣。

宋采唐坐在欄杆上,後背倚著廊柱,閉上眼睛,輕輕歎息。

夜色這麼美這麼美,難怪所有人都喜歡春天。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很長很長,足夠睡一覺,又像是隻有一個瞬間,宋采唐心有所感,突然睜開了眼。

在她麵前,月光投出一個長長的身影,高大,冷峻,透著兵器的鋒利與堅硬——不用看臉,她就知道這是誰。

趙摯逆光而站,臉融在黑暗裡,柔柔月光灑下,融軟了他的棱角,白日裡的鋒利霸道去了很多,他整個人就像融化了的冰,和這月色一樣,看起來有些涼,但更多的是柔軟溫情。

不管欒澤還是汴梁,兩個人深夜相見似乎成了習慣,宋采唐不再問趙摯為何而來,又為什麼每次時間都這麼精準,隻對趙摯兩隻空空的手不滿。

唉,今天沒吃的。

她托腮失望的表情太過明顯,趙摯見她可憐,慢條斯理從胸前掏出一個油紙包。

宋采唐立刻眼睛一亮。

“這是什麼?”

“春夜寒涼,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這個。”

油紙包層層疊疊,裹得很嚴實,打開後是一個略長的竹筒,蓋子蓋的很緊,把蓋子打開,帶著杏仁味的奶香就飄了出來。

竟是一杯熱熱的杏仁奶茶!

且溫度合宜,拿在手裡有微微的燙感,喝時感覺正正好,一口入心,暖了腸胃。

宋采唐舒服的喟歎一聲,眼梢翹起,笑看趙摯:“哪來的?”

趙摯相當冷酷:“我自有辦法。”

宋采唐笑眯眯的看著他,隻把人看的側了頭,視線轉向彆處。

其實她懂,這大半夜的,外麵哪有做生意的,這種杏仁茶根本買不到,就算是富貴人家,家裡的灶也早熄了,不可能做這個。

趙摯突然讓人準備這個,就算富貴不差錢,下人們也不會有怨言,可這是女孩子家喝的東西……難免不會被人猜度心思。

他應該不會喜歡,還……會害羞。

宋采唐早就發現了,趙摯性格霸道,年少時曾有過很長一段紈絝日子,臉皮並不薄,辦很多事時,隻要能達到效果,他任何手段都不介意,扔自己的臉毫無壓力,唯有一點,遇到感情……

他會羞澀。

會特彆小心。

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段感情不太順遂,又或者因為童年經曆,他心裡對於感情的態度,珍惜又敬畏,有很強的占有欲,又能逼自己控製。

很矛盾,也……有點可愛。

趙摯見她喝的開心,心下滿意,袍角一撩,就在宋采唐的身邊,席地而坐。

他個子很高,宋采唐坐的欄杆又有些矮,這麼一坐,高低差並不太大,宋采唐隻是比他略高了一點。

但這個角度很新奇,不管宋采唐,還是趙摯,看著對方都愣了一下。

“噗。”宋采唐笑了。

趙摯看彆處,不知道從哪拎出來一個話題:“你這幾日睡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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