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 情思繾綣。
趙摯拉著宋采唐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說過,這裡隻準有你。”
宋采唐聲音有些澀:“可你當時……並不記得我。”
趙摯目光深邃, 內裡似有洶湧浪潮:“我的靈魂記得。”
宋采唐自認是個性格很冷硬的人,學法醫以來,解剖過多少屍體, 經手過多少案件,見識過多少人性冷暖,再心有所感,她都沒有哭過。
可是今夜,月光之下, 她手掌按著趙摯跳動的左胸, 眼底映著趙摯掩飾不住感情的熾熱雙眸, 耳邊聽著趙摯簡單的話,突然忍不住, 眼淚落了下來。
眼淚掉下, 唇角卻是勾著的, 她笑的很燦爛:“沒想到……你也會甜言蜜語。”
趙摯登時急了:“你彆哭,彆哭啊……”
宋采唐哽咽:“我也……不想……”
她是真不想哭,掉眼淚什麼的, 太丟人了。
趙摯墨眉緊皺,手腳無措, 愁的不行, 又是擦淚又是輕拍著哄, 都不管用。
宋采唐最知道自己,一般不輕易哭,哭了,就很難停下來。其實沒什麼不開心的,隻是眼淚止不住,有些丟人而已:“你彆管我了,沒事的。”
怎麼可能不管!
趙摯是真的如臨大敵,自認識宋采唐以來,除了宋義去世,他就沒見宋采唐哭過,是他剛剛有哪句話說的不對,惹到她了?
他越著急,宋采唐越窘迫,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根本沒有辦法溝通,宋采唐無法讓趙摯相信她是真的沒事……
趙摯怎麼都沒辦法,不知哪根筋抽了,突然緊緊抱住宋采唐,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唇和他的手一樣,乾燥炙燙,比普通人的體溫略高,似乎能順著皮膚血液,燙到心底。可不同於常年習武的手有很多繭子,觸感粗糙,他的唇很柔軟,帶著一股莫名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宋采唐一驚,真就忘了哭。
趙摯左手占有欲十足的環著她的腰,右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力道不重,卻不容她拒絕。這個吻也從最初的意外和輕柔,變得堅定和熾熱,好似被關在黑暗深處的猛獸出了閘,帶著滔天的欲|望和瘋狂,再無可阻擋。
宋采唐不但忘了哭,還忘了閉眼,忘了呼吸。
淚滴凝在臉頰,斂著月光,凝著星芒,一切仿佛都晶瑩剔透起來。時間在這一刻停駐,所有情思,所有溫柔,全部鐫刻在這個瞬間,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
宋采唐明白了趙摯的話。
靈魂烙印幾個字,並非純粹的情話,哄人的甜言蜜語,它真的存在。
一吻畢,趙摯捧著她的臉,指尖燙人,呼吸急促:“我心悅你,宋采唐,嫁給我,好不好?”
宋采唐感覺自己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酸酸脹脹滿滿軟軟,各種神奇的情緒充斥了她整個人,她有點陌生,又有點雀躍,這種感覺……
或許就叫做幸福。
她一直覺得自己缺乏柔情,缺乏女人味,永遠理智,這一刻不知怎麼的,突然有些扭捏。她貪戀趙摯給她的感覺,並且想要更多……
明明心裡很歡喜,可就是想作一下。
“嗯……那我可要想一下。”
她覺得自己臉皮有點厚,但一點也不羞恥,說到底,她還是女人,內心深處也喜歡被寵愛的感覺。
趙摯果然就急了:“你之前答應過我的,不能反悔!”
“哦……是麼?可是我忘了呢,”宋采唐笑眯眯看他,“你不是也答應過我,要幫我尋個品性好的男人做夫婿,還說你眼光最佳,整個汴梁城的青年才俊都知道,保證能給我挑個合適的——也不能反悔?”
趙摯:……
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他今日總算嘗到了。
但他成長曆程的前半期,是個相當合格的紈絝霸王,招雞逗狗,打架揍人的事沒少乾,也被皇上壓著給很多人道過歉,臉是什麼,在他這裡,不存在的。
郡王爺頗有些急智,當即不要臉的拍胸脯:“汴梁城品性最好的青年才俊,最適合做你夫婿的男人,不就站在這裡?”
宋采唐:……
對方的眼神越發熾熱,她有些招架不住,臉頰微紅,默默轉了頭:“……你要不要臉?”
“不要,那是什麼,能吃麼?”
趙摯再次緊緊摟住宋采唐,就安安靜靜的抱著,不讓她走,也沒有做過激動作,生怕惹了宋采唐不高興,被趕走。
哪怕這個擁抱再舒服,宋采唐都不想再繼續了。
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的……這樣下去很容易出事啊!
剛這麼想著,就感覺到趙摯身上有了生理變化。
宋采唐臉更紅:“你放開我。”
“……不。”
趙摯聲音低沉暗啞,響在她耳側,猶如夏夜山間的鬆濤:“一輩子都不放。”
……
這夜到最後,宋采唐就不記得了,因為她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她被趙摯抱回了房間,小心翼翼的放上床,蓋上被子,眉心一暖,好像趙摯又親了她。
她似乎還聽到趙摯低語,說什麼不管她答不答應,今生今世,她都注定是他的女人,他不會放手,也不允許任何彆的人走到她身邊。
她一定會嫁給他,他馬上就去皇宮請旨賜婚。
宋采唐很想提醒他彆忘了正事,甘四娘的命案雖已結,還有很多未竟之事,比如景言身份,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和曾德庸桑正有什麼交集?
可惜黑甜夢鄉襲來,她睡實了。
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她好像也不需要擔心這些,趙摯什麼時候忘過正事?
他總能都做好的……
趙摯的確沒有忘了正事,這前後的案子他都有參與,職權也比溫元思等人大,所有信息量的掌握,他是最全的,進宮麵見皇上,肯定要說這些事。
分析建議,以及接下來的安排。
當然,和宋采唐的事……也是要提的。
但後一件事並不順利。
他還沒開口,皇上就先命人拿了提前擬好的聖旨過來,讚他所有功績,讓他承爵封王。
皇上很高興,這個王爵本來就是趙摯的,他壓了這麼多年沒給,不是趙摯沒出息,不合他心意,而是趙摯太讓他倚重,太讓他信任,有些重事唯有交給他才放心。
可趙摯年輕,資曆不足,事情辦得再漂亮,名頭上也壓不過人,沒辦法,皇上隻得和趙摯表演‘不和’戲碼,一再的生氣,一再的打壓,這樣對於趙摯來說,辦事反而更方便。
如今朝堂形勢大定,有些東西……也已經有了方向,接下來隻要按部就班的去做,就不會出大的岔子,這些戲碼,也就不必再演下去了。
這件事是喜事,本沒有錯,趙摯本應和皇上一樣高興,但這聖旨,是在皇後提醒下下的。
皇後有此提醒,一來是昨夜皇上提到了趙摯,皇後替趙摯委屈,說過了這麼久,皇上也不肯給人爵位,著實狠心了些。且今年平王妃在皇澤寺燒了頭炷香,得了大師批言,說今年趙摯運勢不好,百事不吉,需要天澤襄助,明年才能順順利利,福澤綿延,百無禁忌。
皇上和皇後關係微妙,有些事會多思提防,這件事卻沒關係,皇上立刻就叫人擬了旨,就算趙摯這日不來,他也會把人召進來,給出這個驚喜。
他對趙摯的婚事並非不記掛,但他是帝王,考慮的方向不同,就算知道趙摯和宋采唐走的有些近,也不會明白趙摯待宋采唐的心到底有幾分,堅持有幾分。
趙摯一聽就明白了,胸口嘔著一口血,硬生生把請旨賜婚的話憋了回去。
承爵封王是喜事,不可能怪皇上多事,隻是這皇後的‘提醒’,卻並非善意。什麼皇澤寺大師批命,今年運勢不好,百事不吉,這‘提醒’才不是替他委屈,幫他要爵位,而是斷了他大婚的念頭!
至少一年內,請旨賜婚的事不能提!
身份越是尊貴,顧忌的事越多,親王大婚,各種流程繁瑣,萬事講究,光是看各種吉日都能打上幾架,何況其它?大師給了批了命,今年百事不吉,成親這種大事,又怎麼可以繼續!
皇上難得很高興,說這些年委屈他了,這爵位早該給他了,可惜一直有事,今日總算了結一樁心事……還留他一起吃飯,皇恩浩蕩。
聖旨一下,風聲傳出來,各處喜氣洋洋,但凡看到趙摯的,無不行禮唱喜,平王府就更熱鬨了,披紅掛綠各種折騰準備,以備慶賀。
所有人都很高興,趙摯本人卻很不高興。
這就是他姨母,平王妃,對這件事的表態。
她知道他要乾什麼,先一步采取手段,阻止了他!
一路皮笑肉不笑的應付過所有慶賀的人,越往王府深處走,趙摯臉色越黑,看到平王妃的那個刹那,他臉色黑的幾乎能滴出墨水。
“你到底想乾什麼!”
積攢的怒氣再也忍不住,他像個發狂的獅子,砰一聲踹倒了一邊的椅子:“攔我一年又能怎樣,有用嗎!”
房間裡所有下人齊刷刷跪倒,頭伏在地麵,大氣不敢喘。
整個房間噤若寒蟬,沒人敢說話。
平王妃卻相當沉得住氣,手裡修剪花枝的銀剪沒半分顫抖,穩穩的剪著花枝。小剪開合的聲音,剪斷細細花枝的清脆,在安靜房間裡無限放大,氣氛越來越壓抑。
這是母子二人無聲的對抗。
一段杏枝按自己喜歡的形狀修剪出來,平王妃滿意的點了點頭:“有用。”
趙摯眯眼,氣息微粗,帶著危險。
平王妃眼梢移到他身上,唇角不可察的微揚:“你現在的狀態,不就正好說明了這一點嗎?”
將剪好的杏花枝插進短頸細口白瓶,平王妃抬抬手,貼身伺候的大丫鬟上前,跪著呈上水盆和帕子。
平王妃認真的,仔仔細細的洗手,再用軟巾將手拭淨,整個過程慢條斯理,節奏緩慢,透著一股貴族的姿態,以及,優越感。
“我說過,這平王府上上下下,包括你的事,我說了算。”
趙摯:“嗬,你能管得住我?我要娶誰,我說了算!”
淨完手,抹了香脂,平王妃抬手微微一擺,讓所有人下去,最後,才看向趙摯,目光幽深,極為靜謐:“我也是為了你好。”
氣勢對峙時,誰著急,誰慌亂,誰就輸了。按說平王妃這表現,氣場穩穩,趙摯應該更怒,但與之相反,趙摯雖然憤怒的踹椅子,理智卻半點沒失。
平王妃這一套,他早習慣了,嚇著彆人,嚇不著他。
“為我好——”
他大步上前,走近平王妃,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壓低:“就跟當年那碗藥一樣,是麼?”
提到當年,那碗藥這五個字,平王妃突然眼皮一顫,指尖頓住,神情再也無法淡然從容。她看著趙摯,眉宇間露出一抹苦澀:“我也是為了你……”
“為了我好,所以給我吃一枕黃粱?”
這次換平王妃沉默了。
她低著眉,垂著眼,沒說話,對於過去做過的事,沒有任何解釋,對於現在這件事,亦十分堅持,不會改變主意。
趙摯嗬了一聲:“姨母對摯的好,摯時刻記在心間,半分不敢忘,將來必如數報之!”
“報吧,左右我也活不長了。”
平王妃麵上依舊沒什麼漣漪,大約一時被激的厲害,咳病又犯了,帕子掩唇,咳的十分辛苦。
趙摯沒露半點關心之色,卻也沒有繼續咄咄逼人質問。
事實已定,他在這裡發泄努力沒有用。
“姨母這般篤定,我便也篤定的告訴你,不過一年而已,算不得什麼。我心悅宋采唐,此生必死纏爛打,不管用多長時間,不管她答不答應,不管彆人容不容,我趙摯的妻,隻能是她!她在,我在,她死,我亡!此誓若違,天雷轟頂!”
平王妃再難鎮定,手一抖,碰翻了茶盞,茶水順著桌子流下,洇濕了地麵。
“你——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怎能發這樣的誓!”
趙摯冷笑:“我就是能,就是可以,你若想聽,我還有更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平王妃臉色蒼白,狠狠咬著唇,手指氣的發抖。
之後,咳的更厲害,根本說不出話。
“你還是好生休息養病吧,明年還要看我和宋采唐大婚呢,早早氣死了,豈不可惜?”
趙摯看了平王妃一眼,不再說話,和進來時的風卷雲湧一樣,風馳電掣的轉身就走,沒半點體貼。
平王妃咳的肺都要出來了,眼角通紅,一臉淚痕,聲音也微微顫抖。
“你怎麼敢……怎麼能發這樣的誓……你若有半點事,叫我……們這王府,如何自處!”
趙摯旋風一樣從房間裡出來,門口就撞上了陸語雪。
不知是巧合,還是這個人聽說他回來了,過來趕趟子,更不知她在這裡聽了多少。
但趙摯一點都不介意,根本沒看她,轉身就要走。
“表哥——”陸語雪趕緊伸手拉趙摯的袖子。
趙摯是誰,武功高強,五感出色,隻有他願意,配合,才會被拉住,再有不管是沒失去記憶,深深烙刻在他心上小姑娘的話……
陸語雪的手當然拉了個空。
但陸語雪是一個非常擅於調和心態,給自己找補的人,這種情況一點都不尷尬,還能擺出倍加關心的臉,聲音柔柔的規勸:“姨母養你長大不容易,有什麼話不能慢慢說?都不是不通情理的人,這樣頂著姨母難受,你也難受。你放心,也莫要生氣,我會幫你勸著她點的,天長日久,總能圓融。”
趙摯覺得這話非常有意思:“幫我勸她——你支持我娶宋采唐?”
陸語雪捂著胸口,似是十分傷心,眼角甚至有了淚意,但她還是堅強的抬起頭,看著趙摯,聲音微抖:“隻要這是表哥真正想要的,隻要表哥覺得開心……”
“所以,你放棄你那不切實際的念頭了?”
放棄了才好,省得他麻煩。
“那不一樣的,”陸語雪臉微紅,“ 表哥是平王爺,世間偉男子,哪能一生隻有一人?但……我不會同宋姑娘爭的,隻要表哥能看我一眼,就……就夠了。”
她自認表現出色,不爭不醋,賢惠如此,一般的大家閨秀可做不到。
而且,也從另一方麵小小攻擊了一下宋采唐,不賢惠善妒,可是犯了七出。
要說以前,趙摯是真沒看陸語雪這個人,以為她真的純善溫柔,事事體貼,現在麼……怎會不懂?
他上前幾步,微微逼近。
陸語雪被他的靠近撩的臉紅心跳,也不敢後退,咬著唇,含羞帶怯的看他:“表……表哥這是……”
“你是不是以為我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趙摯眼睛微眯,聲音壓低,“隻是倒黴的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陸語雪一怔。
“五年前你去青縣,喬裝打扮,隻帶貼身下人,是為了什麼?”趙摯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一枕黃粱……不好找吧。”
陸語雪眼瞳驟縮,渾身冰涼。
“表哥……表哥在說什麼呢?雪兒不懂。”
趙摯盯著她,後退兩步,眼神通透而慵懶:“真不懂,才好。”
之後他轉身,頭也沒回的離開了平王府。
這一日,趙摯終於從郡王晉位成為平親王,平王府張燈結彩,熱熱鬨鬨。待喧嘩過去,沉沉夜色裡,卻有人怎麼都睡不著。
……
時近三月,杏花離枝,桃花綻蕾,春風微醺,寫儘風流。
厚重的暖衣再也穿不住,人們紛紛換上顏色清淺活潑的春裝,踏青的踏青,邀友的邀友,汴梁城中,風景大好。
宋采唐給外祖母請過安,見過大姐關清和萌妹子關婉,頂著燦暖陽光,沐著暖麵春風,出了門。
她今天,和人有約。
途中經過一片河堤,河畔種著柳樹,枝條隨暖風輕拂,似有道不完的柔情,岸上小橋邊,栽了一叢杏樹,風一吹,杏花殘瓣飄零,淡淡的粉,潤潤的白,哪怕飄零入土,也帶著怯怯的嬌軟,令人心憐。
宋采唐不由駐足欣賞,眉眼微彎。
這一小片綠柳和杏花,景致不深,也不濃,可這一刻,畫麵極儘完美,大約……是她見過最美的春色了。
因為喜歡,視線駐留略久,然後宋采唐看見,在這輕拂綠柳中,在這漫天花雨裡,有人走近。
頎長身材,竹青衣衫,公子潤雅,如玉初琢。
不是彆人,正是溫元思。
溫元思是宋采唐所有認識的人裡,最有君子氣質的人。她看過很多,影視,有很多故事對君子有不同詮釋,但每一樣,她感覺都不甚深刻,直到來了這裡,遇到了溫元思。
古代文人雅士的風骨,不是親身經曆,不是親眼見識,根本想象不出來。
溫元思所有的性格表現,舉止風度,讓她明白了,什麼是君子。
在這樣樣不足的封建男權社會,認識溫元思,是雅事,也是幸事,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