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1 / 2)

第七十一章,沐聖恩王夫人探視,巧機辯薛寶釵進宮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择天记www.x5200.com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儘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

第一個王夫人事多任重,彆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也因她本就是管家的事務擔子,自為是娘娘的生母,萬事不能落人褒貶,隻掙紮著與無事的人一樣。打點事宜筋疲力儘,不再細表。

自打賈妃省親之後,寶釵便時常有些癡纏想念,一時覺得國公府上花柳繁華,富庶無比;一時又覺得自身衿傲,內帷後宮也能得寵。因如此日夜反複,不覺沾染風寒,竟在元宵之後一病下來,鎮日躺在床上很有些懨懨的。

王夫人親自過來瞧了幾回,見寶釵雖在病中,然眉目端莊秀美,心裡隻覺得歡喜稱心。雖覺察到寶釵眉宇之間似有彆意,卻隻當她是小女兒家的心思,便也一笑置之。才進去時,就把前日賈妃賜出糖蒸酥酪拿來,隻笑道:“娘娘才回了宮裡,偏又惦記著家裡。我說不用,她卻說這酥酪十分爽口清甜,故賜了兩碟子來,一份給了你寶兄弟,另一份就我親自給你們送了來。”

薛姨媽忙命丫鬟從金釧兒的手裡把這酥酪給接了過去,又道:“這些個好東西,寶丫頭慣常也都不大吃的。既是娘娘的好意,隻管留著給寶玉就是了,怎麼又這時候送過來呢。”

王夫人隻笑了笑,又見寶釵正半躺在內室,就隻對薛姨媽笑了。

“寶玉有什麼沒吃過的,這酥酪雖說好吃著,咱們家卻也有的。隻不過做法不同味道又是一般的模樣。要說起來,到底因著是娘娘親自賜的,又說要給寶丫頭,不然我怎麼開這口呢。”

薛姨媽一聽,果然臉上又露出幾分喜色來,想到元春如今的身份,前幾日省親時的排場陣仗,心裡也是多少驕傲之心油然而生。

王夫人瞧見了,便抿唇一笑。隻道:“我還說呢,這好幾日沒瞧見寶丫頭了,我身邊事情又繁忙,一時抽不開身來。這不,好容易把園子裡的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才有空過來。”

薛姨媽便笑著說:“哪裡就這麼大麵子,竟要姐姐你親自過來呢。寶丫頭不過偶感了風寒,大夫來瞧過也說隻歇息數天就好的。”

王夫人笑了笑,便又笑著拉住了薛姨媽的手親熱道:“我才收到了哥哥的信,說是蟠兒的身子如今也漸漸地有了幾分起色。現瞧著可不就是喜事兒一樁呢,你也大不必憂心了。”

薛姨媽一聽,果然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隻笑道:“到底是哥哥有法子,幸而叫蟠兒跟著哥哥去了,雖離了我身邊再沒有不想念他的,可為著他的身子將來,我也沒有不肯的了。”又想到薛蟠那樣的性子,也隻有王子騰才能壓住他,現在薛蟠跟在王子騰身邊,那些個任性淘氣的事兒自然也不敢犯的。這麼一想,心裡便更放心下來。

“我常日裡總說,蟠兒的年紀漸漸大了,你也不該一徑地任他胡鬨。需知道,日後這門楣還是要他撐起來的。”

王夫人說著,又拿帕子掖了掖唇角。見薛姨媽沒有搭話,便自顧自地笑道:“如今娘娘省了親,這省親彆墅空著也是空著。我還想著,那園子裡的小道士小沙彌往哪裡打發好呢,一時竟束手束腳的,施展不開。”

薛姨媽便隻道:“這有什麼好難的,隻管打發出去就是了。”

聽薛姨媽這樣說,王夫人雖笑著,臉上的笑意卻又淡了好幾分。心裡不免道:到底是嫁給了商戶之家,也就這麼點子成算。那些個小和尚小道士的,如何輕易能打發走呢。一時這樣想著,對薛姨媽便添了幾分鄙薄之意。

寶釵在內室合目休息著,耳中卻聽得薛姨媽和王夫人在外間說話的聲音。先時還不覺得怎樣,隻是一聽到自己媽媽說到這話,王夫人卻不言語了,心裡便知這話不合她的心意。因而咳了兩聲,不一會兒薛姨媽和王夫人便都進來看她。

王夫人笑著道:“我才來看你,正說不巧,你原睡著,可是叫我們吵醒了?”

寶釵便彎唇笑了笑說:“姨媽說的哪裡話,我也睡了這小半日,正是身子乏著,姨媽來瞧我,再高興不過的。偏姨媽說這話來,要我怎麼說好呢。”說著,又笑道:“我才在裡麵就聽到姨媽和媽媽說到這園子裡的事情,可是姨媽遇著什麼難事兒了?”

王夫人便把這原話又給寶釵說了一遍,末了笑道:“我還說呢,正是因著這事兒我愁著。依著老爺的意思,是分撥去各廟裡。可我這裡總有些不對付,正想找人商量呢。”

寶釵美目一轉,想了想道:“姨媽,我這裡有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王夫人聽她這樣說,已經先笑開了:“哪有什麼不當說的,你隻管先說與我聽。你的主意我再受用不過的。”

寶釵便笑了笑說:“依我看來,這些小和尚道士萬不可打發到彆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時,可是又費事。要說我的主意呢,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裡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幾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兒不費事呢。”

王夫人一聽,果然拍掌笑道:“正是呢,還是寶丫頭知道我的心意。”一時笑著拉住寶釵的手,瞧著寶釵秀美端莊的容貌,心裡更是滿意極了。便笑道:“不是我說,從我們家的女孩兒數起,真真兒的都比不上寶丫頭。哎,姨媽幸好有你在跟前,否則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說得寶釵羞紅了半張臉,王夫人隻拿著帕子掩了唇笑聲不斷。獨薛姨媽坐在一邊,臉上神色很有些古怪。

王夫人又坐了一會兒子,才笑道:“時候不早呢,我還有去看老太太,就不多坐了。等明日姨媽再來看你。”說罷,幫著寶釵把被角掖了掖,才笑著往賈母那裡去了。

薛姨媽見王夫人走了,臉上神色越發的古怪起來,隻嗤笑一聲就彆開了臉。寶釵見狀,忙問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薛姨媽便皺起了眉頭,扯著帕子道:“你姨媽也是,她既要誇你,偏拿我做筏子,縱是捧著你的道理,怎麼又拿我做文章。”原來薛姨媽心裡正不痛快,王夫人先前在外室裡跟她說起這一遭事情,她給出了主意,王夫人隻不理會。到裡頭來聽寶釵這樣一說,立時喜笑顏開。縱是捧著寶釵,可哪有踩著她上位的道理?

寶釵忙安慰道:“媽媽彆氣,許是姨媽一時口快了,也是有的。”說著,美目流轉,又想到一事,便輕聲道:“舅舅可來信了?”

薛姨媽便笑道:“正是要和你說這事兒呢。你舅舅如今又升了九省都檢點,越發的官威重了。前兒個老太太又親自打發了她身邊的鴛鴦丫頭送了禮來,說是咱們家在建這省親彆墅的時候出了銀子,雖一時還不上,總也是表表謝意的意思。”

寶釵聞言,也喜得麵頰生紅,忙道:“舅舅如今官途越發順了。隻是不知道,那件事……”

薛姨媽聽她這樣提起,便知是小選之事了,可她卻自打那次後再沒聽王子騰提過,便安慰道:“許是你舅舅一時聽錯信錯了也是有的,我兒彆把這事兒太放在心上。我們在這裡住著,冷眼瞧著寶玉也是不錯的,他向來又和你最親厚,常把你掛念在心上。你若要嫁進你姨媽家,想來也是一樁美事。”

這話雖這樣說,可寶釵心裡卻因之前早存了心思,到底有些不虞。隻是看薛姨媽這口氣,竟是對寶玉另眼相看了,隻好也笑道:“媽媽說得也是。我有些累了,想躺下歇歇。”

薛姨媽見寶釵果然眉宇見露出幾分疲憊之色,忙過來扶著她躺下,又囑咐她好生安歇才出去了。留下寶釵合目躺在床上,腦海中卻反複閃現那一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紅燭掩映耀目生輝的景象。若是那一身皇妃衣裳穿在自己的身上……寶釵豐潤的紅唇微微一彎,慢慢地沉進了夢鄉。

卻說王夫人正往賈母這裡來,服侍著賈母用過了午飯,聽著自鳴鐘敲了幾下後,便要服侍賈母歇晌。李紈、迎春等都起身行禮退下,獨王夫人留下了。

因看著李紈等人都出去了,便笑著道:“老太太,我哥哥來信上說,再過些日子他就回來了,薛家蟠哥兒的身子也好多了。他那一樁公案早已經了了,想來這一遭苦吃下去,日後必不敢胡來了。我瞧著這些天寶丫頭一個人支應著她們一家子,著實受了不少累,前兒個還又病了。媳婦兒想著,不如過幾日她病好了,便多讓她過來,跟二丫頭三丫頭她們一處作伴,也好散散心。”

見賈母眼皮耷拉著沒說話,王夫人便又笑道:“再者說呢,這寶丫頭到底年紀大些,規矩禮數瞧著都不錯,性子也極穩重。她們小姑娘家家的常在一處做伴,也能讓二丫頭三丫頭幾個都學著些呢。”

“啪!”賈母手裡的茶盞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抬眼看向王夫人,目光冰冷。

王夫人才到嘴邊的話立時就又吞了回去,心裡很有些忐忑。

賈母垂著眼皮,任由王夫人站在那裡。屋子裡的檀木雕紋小鼎散出嫋嫋的香氣,明明是靜心凝神的香,可是王夫人卻覺得,空氣中似乎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讓她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鴛鴦極有眼色,早就命屋子裡的小丫頭老婆子們都出去了,自己靜靜地侍立在賈母身後。

“二太太,”賈母開口了,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語氣也是不輕不重的,“寶丫頭住在府裡幾年了,跟二丫頭三丫頭四丫頭相處的都是不錯的。她是你二太太的姨侄女,也是這府裡的客居小姐。這一點,你可想明白了。”

王夫人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賈母,又迅速地垂了下去,手卻是不由得緊握住了帕子。老太太這是在提醒自己,寶丫頭終究就隻是個客人?難道這幾年裡,薛家在這府上出了多大的力,老太太竟還不把薛家當自家人?

“要說起來,寶丫頭算個穩當孩子,能替她母親操持家事,小小年紀也頗為難為她了。”

一聽這話,王夫人忙抬頭接口道:“正是老太太這話,寶丫頭真真是個好孩子呢。媳婦冷眼瞧著,多少家子的姑娘,也難得這樣一個出挑的。”

賈母手一抬,止住了她的話,“這孩子呢,是個可人疼的。不過,你說話也要掂量些。寶丫頭再好,終究隻是個親戚,況且……到底是商家出身,咱們親戚一場固然不會拿著這個說嘴,但外人呢?你說說這兩年,府裡多少話傳出來,說是寶丫頭反倒要比咱們公府裡正經小姐還要強些?”

說著,便把手邊的茶盞捧起又吃了一口茶來潤喉,才又道:“我不過是精神不濟,懶得去跟那些奴才們計較。可你如今既管著家裡,就該仔細著些,這樣的風言風語,合該去狠狠教訓了才是。你也不想著,咱們家裡的姑娘們,不管是府裡的還是客居的,也是奴才能說道的?傳出去沒得壞了姑娘們的閨譽。”說到這裡,又想到黛玉幸而早搬出去了,否則還不知道被說成什麼樣兒。這二太太,可慣來看黛玉不對付。

“再有了,寶丫頭再好,終究出身擺在那裡。這話傳出去,難道對二丫頭幾個有什麼好處?”

“且不說四丫頭是東府的嫡出,那身份地位豈容彆人說嘴。就是二丫頭三丫頭,雖說庶出的差了些,可也是跟娘娘一樣兒,從小就養在我跟前的。難不成被寶丫頭壓了下去,她們有體麵?你可叫人怎麼想娘娘呢?”

王夫人垂頭不語。是啊,自家幾個公府小姐,又是在老太君身邊教養長大的,反倒不如寶釵這個皇商出身的女孩兒,說出去,那可不光是抬了寶釵的身份,更是實實在在地打了榮國府的臉!何況探春又是記在自己的名下,彆人聽著豈不是要想到她這個嫡母教養不善?便是宮裡的元春,也再沒什麼麵子可言了。

當時怎麼自己就沒想到這個?王夫人心裡後悔極了。她當初隻想著要把寶釵的名聲抬上去,壓住那林家的名聲,卻忘記了這裡頭還有這麼一層!

賈母看了一眼王夫人的神色,就知道是提及元春,觸動了王夫人的心。心下冷笑幾聲,一個商女,再好還能讓你壓倒我公府的小姐?雖說這話少不了有王夫人在裡頭推波助瀾的,可這薛寶釵難道就沒嘴不會說了?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那寶丫頭也不是麵兒上那般敦厚知禮!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賈母想了想,這王夫人的心思若一直按著裝糊塗,還不如今日索性點明了來說,便道:“雖說這孩子的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得把話擺在前頭,寶玉的婚事,薛家,絕對不行。”

王夫人愕然抬頭,滿目驚疑地看著賈母。

寶玉的終身大事,王夫人想過種種的可能。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她這個親娘還在,就算寶玉從小就跟著老太太身邊過著,卻也不由得老太太一個人拿主意。故而當老太太露出對林家的那丫頭幾分意思後,王夫人這裡就時時地像是繃緊了弦一般。

可今兒個,卻是婆媳兩個頭一次把寶玉的親事放到台麵兒上來說。王夫人再沒想到想是,賈母竟然能說得這般直白。而且,絲毫沒給她說“不”的餘地!

寶釵有什麼不好?寶釵容色出挑,性情沉穩大度,又是個知書識禮的。這幾年在府裡住著,與寶玉相處也好,時時還能規勸寶玉念書上進,對自己恭順有加。

更何況,薛家幾代皇商,家資巨富,據著王夫人看來,少說也得百萬以上。最妙的是,薛家的蟠兒,從前是個不成器的,如今被一通牢獄之災,聽著哥哥嫂子的話,竟好像蟠兒隱隱有些廢了的意思。王夫人想到這裡,就已經心動非常了。

何況現如今薛家的大事小情,都是寶釵幫襯著,往後呢?一個已經乾不了事兒的兒子,一個有能力的女兒,薛姨媽的心,往那邊偏可還不一定呢。

這樣的女孩兒,往哪裡去找?等寶釵一嫁進來,那薛家的財富不就都進了賈家,也都進了自己的私庫麼!

賈母見她目光微閃,臉上神色雖說木然,卻仍可看出幾分不忿。

當下便冷笑道:“你隻知道寶丫頭是個好的,可你想過沒有,往後寶玉要不要出仕?出仕以後要不要嶽家的扶持?寶丫頭千好萬好,出身一條兒就足以低彆人一頭。難道往後,你要讓人提起寶玉來,就先說他有個商女的嫡妻?”冷哼一聲,又道:“再有你那好侄子薛蟠,可是能夠對寶玉有助力的?我的話擺在這裡,寶玉是我的命根子,你若是敢隨隨便便就跟誰定下了什麼,趁早去說開了,也不要誤了人家的好女孩兒,更不能害了我的寶玉。”

說罷,又冷冷地看向王夫人道:“我不管什麼姻緣天定,寶玉的親事我心裡有數,不許你們擅自做主。你若要有什麼話,隻讓你老爺過來一起說了。彆的我不管,可寶玉從小兒就在我跟前,你們不許隨便碰他。”

王夫人臉色憋得通紅,垂在身側的手攥的死緊,指甲已經掐入掌心,帶來一陣刺痛。

恍恍惚惚地出了賈母的屋子,隱約聽見裡邊賈母吩咐:“鴛鴦,等明兒個讓人接了玉兒過來。她璉二嫂子如今悶在屋子裡也沒事兒,讓她過來玩玩兒。”

王夫人僵硬著轉頭看向那扇門,鴛鴦緋紅的衣角隱約可見,脆生生的答應也響在耳邊。聽著賈母和鴛鴦一時又說起黛玉的近況,王夫人不由地勾起了唇角。老太太啊老太太,你一心要讓個福薄命硬的林丫頭來配我的寶玉,也得看看娘娘答不答應!

在榮國府裡,任何事情上,老太太無疑是最有決定權的。

寶玉的婚事,老太太死活看不上薛家,至於二老爺那裡,也是指不上的——他本來就是個孝子,老太太說什麼,他隻有附和的份兒,怎麼會反對?再加上薛家的商戶身份,他也一貫看不上。倒是林家,雖然之前也有些不冷不淡的意思,可自從林家的姑老爺進京又封了吏部右侍郎兼任內閣學士,他就時常話裡帶著幾分敬重的意思來。

老太太的話已經撂下了,賈政這裡也不能指望,王夫人唯一的希望便是元春。如今元春貴為皇妃,又得蒙聖寵,難道自己親弟弟的婚事,還做不了主麼?老太太縱再大的能耐,難不成還敢和娘娘掰腕子?

隻是,這事兒成不成的,雖說不過是元春一句話的事兒。可到底,也要先得讓元春知道了薛家的好處才行。這樣,才能讓元春的意思更有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