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2 / 2)

隔了沒幾日,就到了入宮去請安的日子。這日,王夫人早早地起來了,按品大妝,就坐車往宮裡去了。

先去皇後宮裡請安,然後才能往元春所住的去。

踏進長春宮的大門,已經有元春身邊的心腹宮女出來迎人。王夫人隨著小宮女走進去,看著長春宮正殿的朱紅色雕花門窗,心中忍不住一陣激動——這就是天下最金尊玉貴的地方!這是自己的女兒住的地方!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宜人,娘娘就在裡邊兒等候呢。”

小宮女將王夫人引到元春平日的坐臥之所,便躬身退下了。她才一走,內室裡的抱琴就已經迎了出來,福了福身子,道:“宜人隨奴婢來,娘娘早上起來就念叨呢。”

因為是見自己的母親,元春也沒有穿朝服,隻撿了一件平日裡穿的鵝黃色圓領通身團花常服穿著,頭上挽著飛鳳髻,鬢邊插著五鳳金釵,身姿豐潤,麵龐秀麗,看上去既是端莊,又顯出幾分嫵媚。

她久在深宮,位分雖高,聖寵隆重,奈何自打進了這老聖人的後宮,慎太妃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時她尚是個貴人頭銜,慎太妃已經對她諸多挑剔。誰想老聖人封她為妃後,慎太妃對她的怨憤更是變本加厲。直到她省親的時候,因著和慎太妃同日省親,回來後雖也風光,卻無奈這深宮之中大半宮人都是看慎太妃眼色行事。雖有老聖人寵著,卻終究難與慎太妃抗衡。

當然,這些話她是絕不會對家人說的。一則,家裡人好容易盼得她在宮裡有了位分寵愛,她若此時說了這些,不止給家裡人帶來煩擾,同時也會讓家裡沾染上禍端。二則,這宮裡到處密布著慎太妃的眼線,一個不查,說不得就會被捅到老聖人跟前。

元春心裡很清楚,她年紀輕又有聖寵,唯一能倚仗的不過是老聖人的寵愛罷了。宮裡位分高的妃嬪沒有幾個,元春根基尚淺,又被慎太妃記恨,在這後宮中頗受排擠。平日裡在宮中謹小慎微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她自然盼著能有家人來說說話,也是略略放鬆放鬆的意思。

哪知今天母親一進宮,才說了沒幾句話,便抹起了眼淚。一邊說,一邊歎。元春聽了,原來是與老太太在寶玉婚事上的不合。

元春歎了口氣。從她心裡來看,老太太的話就算是直白了些,卻是一點沒錯的。不過,看著母親眼角的細紋,她也不好多說彆的話,隻得溫聲勸道:“母親,老太太彆的話也就罷了,隻是其中有一句,女兒卻是認同。往後寶玉怎麼著都得走仕途,斷沒有在內宅混一輩子的道理。”

見王夫人正要開口,元春忙又道:“女兒在宮裡,不過是女人們之間的爭風吃醋,就已經知道,若是沒有人扶持,憑你再好,也斷難出人頭地。更何況,這前朝形勢人事複雜百倍千倍呢?”說著,不免也是一歎。

“寶玉是您的兒子,也是我的弟弟,我從小教他讀書寫字,焉有不想他好的?母親且也聽我一句,彆和老太太爭持太過,這薛家縱有百萬巨資,到底是商賈門戶,終不是配得上咱們這樣人家的。”

“難道娘娘,也是覺得那林丫頭好?”王夫人嘶啞著嗓子問道。

元春淡淡一笑,“母親,林家乃是世祿之家,五代列侯,林姑父又曾任巡鹽禦史,這家底說不得並不比薛家差呢。”

見王夫人神色不虞,怕她心裡不快,元春隻得又忙道:“就算母親不喜歡林表妹,難道世上就隻剩了一個薛表妹可選?這京中多少大家閨秀,咱們國公府第,母親又何必非把眼睛落在薛表妹身上不可呢?”

王夫人一聽元春這樣說,眼圈登時就紅了。“娘娘有所不知的。不是我非要選寶丫頭,實在是我在府裡的艱難娘娘不知道。不說彆的,就這省親的事情,薛家不知道幫襯了多少?再者,鳳丫頭雖好,到底是大房的媳婦,如今又因懷了身子不肯管家。我這裡手上一時吃緊,多虧了你姨媽在其中轉圜,又有寶丫頭在身邊幫手。娘娘不是不知道,你父親那裡有下流狐媚子鎮日裡的就盼著我早死……”

元春忙伸手止住王夫人的哭訴,道:“宜人慎言,這是在宮裡呢。”

王夫人聽了,忙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把哭音止住,隻道:“我說這些原沒彆的什麼意思,說到底,寶丫頭出身雖低了些,可難得的性情穩重心地敦厚,又和我貼心……再者,管家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如今還幫著你姨媽家照看家裡的產業呢。”

元春精細的兩道彎眉微微一挑,對這薛寶釵也起了幾分興趣,“竟真有這麼好?”

王夫人忙接口:“萬不會拿這話來哄娘娘的。前些日子娘娘省親時也見了,寶丫頭的人品相貌不是我胡說,萬人裡也難挑出一個來。要不是這樣,我也不能存了這份心思。從他們進京起,我冷眼看了幾年了,真沒有不妥當的地方。他家的蟠哥兒是個不頂事的,娘娘想,將來寶丫頭嫁進了咱們家,這聘禮可是極豐厚呢。俗話也說,娶妻取低,何況寶丫頭這樣的人品,再沒有不合適的了。”

元春垂眸想了想,終是被王夫人說得心裡動了,便道,“這事兒容我再想一想,說起來,寶玉如今還小,說親也不著急。”

王夫人得了元春的一句話,心裡已經痛快了不少,笑吟吟地拿出一隻錦盒,“這些給娘娘留著打賞人的玩意兒,娘娘在宮裡萬事保重。”說著,便把手裡的盒子往元春那裡推了一推,又笑著拍了拍。

元春眸中眼色微閃,隻笑著把盒子略打開瞧了一眼,就笑道:“到底是咱們家的丫頭手巧,這絡子和荷包都做得這樣好。縱在宮裡賞人也頗拿得出手,還是宜人想得周到。”說罷,就把那盒子交給了抱琴,使了個眼色道:“好生收著,彆叫人胡亂拿了。”

王夫人見抱琴恭謹溫順的樣子,眼中目光微閃,又見元春隻盯著抱琴的背影,嘴唇動了動,終究也沒說什麼。

母女倆說了一會子話,也就到了該出宮的時候。王夫人因覺得有元春那一句“容她再想想”的話,多少放下了心事,笑容滿麵地走了。元春呢,因為母親又送了銀錢和那秘藥進來,自然也舒心的很。隻不過一想到母親對薛家表妹的看重,又想到老太太上回進宮時隱隱提起的林表妹……她細細的眉毛又皺了起來,這事情,怕是難辦呢!

沒幾日,賈府便又聽到旨意。原來是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

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彆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隻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

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隻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不說寶玉聽見這話,喜不自勝,就是賈政聽了也連連點頭稱是。王夫人聽見這話時,心裡便又更放心一些。忙就過來對薛姨媽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寶丫頭也進去大觀園裡住著才好呢,我的兒,如今你卻喜歡哪一處呢?”

寶釵便笑道:“憑哪一處,總歸是姨媽和老太太做主就是了,我再沒彆的話的。”

說得王夫人也連連笑了起來,隻摩挲著寶釵的臉頰笑得眉眼俱彎。第二日便到賈母這裡回話,卻見迎春、探春、惜春一溜排的坐著,賈母跟前又有一個女孩兒玩笑。王夫人走近一瞧,卻道原來是湘雲!

“你來了。”賈母淡淡地瞥了一眼王夫人,才又對湘雲笑道:“上回娘娘回來省親你卻沒空來,今兒個是不是聽聞他們姊妹都要進園子了,怕落了你就巴巴兒地過來呢?”

湘雲便嬌憨地依在賈母膝上笑道:“老太太怎麼又拿雲兒打趣呢,這園子我還沒逛過,姐姐妹妹們卻都看過玩過了。我不依我不依,定要帶我進去瞧一回才夠呢!”

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更有寶玉指著她向眾人笑道:“瞧雲妹妹又犯了癡念,隻想著咱們逛過了園子她卻沒進去看過,豈不知咱們也沒儘看過呢。”

湘雲便故作不依,站起身來和寶玉笑鬨,一邊嬉戲,一邊喊著:“愛哥哥不許跑,今兒個非得要你求饒。”說著,又嗬了雙手去撓寶玉的癢癢兒。

賈母坐在榻上看著,也笑得眉目慈祥。

一時湘雲跑得累了,便跑到寶釵這裡,隻嚷著身上發熱,寶釵便笑著拿了帕子給湘雲擦汗,又拿了茶來給湘雲吃了一口。喜得湘雲笑眯了眼睛,賴在寶釵身邊笑道:“還是寶姐姐待我好呢,寶姐姐,你們都去了園子裡住,日後我來了可哪裡尋你們去呢?”

寶玉一聽,便湊過來笑道:“這有什麼,那園子恁得大呢,給你也留一間屋子就是了。”

湘雲聽了,便高興地拍起手來,直笑道:“這卻是個好主意呢,隻是卻又不可行。我又不是沒有家的人,自然要住在家裡的。你給我留了間屋子,卻沒有我來住著,怎麼是好?再一個,老太太未必同意,你卻這樣興興兒的。”

說得寶玉也甚沒趣,悶頭想了一會兒子,便跑到賈母跟前一陣笑鬨,隻央道:“老祖宗,就給雲妹妹也留個屋子罷。她常來咱們家作客的,要是不留個屋子給她,姊妹間不就不能常見了麼!老祖宗,好歹念著寶玉罷!”

賈母被他這樣一陣撒嬌,隻好也笑道:“既是你們都這樣說,便給雲丫頭也留間屋子,隻是既留了屋子,可得常常地過來。否則,我便打發彆人去住你的屋子,再不給你住了。”

說得寶玉和湘雲都歡喜極了,兩人齊齊過來給賈母道謝。

王夫人在一邊冷眼瞧著,心裡便發出一聲冷笑。說得好聽,往日裡怎麼不見在榮國府裡給雲丫頭留個屋子!又看了一眼笑容溫柔的寶釵,王夫人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她心裡終究要多中意寶丫頭一些,雲丫頭瘋瘋癲癲的有什麼好。

賈母見她們一時說起這裡好,又一時說到那裡妙,便也笑著道:“寶玉啊,你要住在哪裡呢?你且說來我聽聽。”

“我想住在那怡紅院裡,那裡頭又有芭蕉又有海棠,又最清幽的。”

湘雲在一邊聽了默默記下,複又笑道:“又好給你讀書寫字考取功名是不是?”說得眾人又都笑了。

賈母便看向寶釵道:“寶丫頭,你喜歡哪一處?”

寶釵見賈母問起,便盈盈笑道:“園中處處好風光,隻聽憑老太太做主張罷。”

這馬屁拍得很響亮,讓賈母心裡也歡喜起來,便指了蘅蕪院給寶釵住。又一並指了綴錦樓給迎春住,秋爽齋給探春住,蓼風軒給惜春住,稻香村給李紈住。

輪到湘雲時,賈母便笑道:“雲丫頭,你有沒有想住的地方?”

湘雲便笑著靠在賈母身邊笑道:“老祖宗,我常聽愛哥哥說,這園子裡有一處地方,‘千竿翠竹掩門牆’是不是?”

賈母便笑著看向寶玉,寶玉想了想,便撫掌笑道:“是了是了,是‘有鳳來儀’的瀟湘館。”

賈母便也笑道:“難為這雲丫頭竟喜歡這麼一個幽靜清雅的地方,也罷也罷,就命人收拾了出來給雲丫頭住著。”

因眾事擬定,便在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大觀園裡的日子極沒趣味,和先前在賈府梨香院住著時並無不同。寶釵住了沒幾日,就接到了舅舅王子騰的來信。看完信罷,便又和薛姨媽這樣那樣一番合計。在王夫人來看薛姨媽的時候,薛姨媽便滿臉憂色道:“姐姐,不是我說,這老太太怕是不中意寶丫頭呢。”

王夫人忙安慰道:“這說得哪裡話,憑老太太怎麼說,還有我呢。縱我不能做主,還有娘娘呢。這寶玉的親事,說到底還是要我來拿主意的。”

薛姨媽一聽,便急道:“娘娘可是中意林家的丫頭?”

王夫人便又笑道:“娘娘是我親生的,焉有不向著我的道理。林家的丫頭看著就是福薄命硬的,哪裡配得上。還是寶丫頭端莊敦厚合我心意。娘娘也說要再考慮考慮呢。”

薛姨媽聽了,忙又道:“姐姐,娘娘這麼說,難道也是要再看一看的意思?寶丫頭過了年就及笄了,若是耽擱了可怎麼好。我心裡著急,娘娘上回省親瞧了寶丫頭後,難道就沒說什麼?”

“這……”

“姐姐,不是我說,我倒有個主意。你左不過要進宮去探望娘娘,不若帶上寶丫頭一起去,也好叫娘娘仔細看看。”

見王夫人麵有難色,薛姨媽狠了狠心道:“若姐姐不打算結這親事,咱們一家也無謂在此久留,我這就接了寶丫頭從園子裡出來罷了!從前借給姐姐的錢,也請姐姐緊著我還上一些,我們家的舊宅也要修繕的。”

王夫人一聽,這還了得?!公帳上的銀子本就捉襟見肘,更何況薛家前後相借了要有二十多萬兩,一時可要她到哪裡還上!見薛姨媽語氣堅定,王夫人隻好軟聲笑道:“你也太性急了些,娘娘上次省親不過走馬觀花的一瞧,我後日就要進宮探望娘娘,便要寶丫頭同我一道兒去就是了。你放心,這親事必能成的,還不是娘娘一句話的事兒麼!”

聽王夫人這樣說,薛姨媽也鬆了一口氣。等送走了王夫人,就忙不迭地找到寶釵道:“我的兒,你姑媽應了,後日就帶你進宮去看娘娘。”

寶釵眼眶也有點濕,隻是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激動,道:“媽媽去把我去年剛做的衣裳拿來,後日我便穿那一身進宮。”

薛姨媽連連說好,瞧著寶釵秀美端莊的臉龐,終究忍不住掩唇低泣道:“這一入宮,可要我怎麼是好呢。”

寶釵忙安慰道:“媽媽快彆如此。舅舅的話言猶在耳,成與不成端看這一次了,姨媽是個有成算的人,我們這一次能進去,下一次卻未必了。所以媽媽萬不可露出些什麼來,叫姨媽瞧見了女兒的事兒就不能了。”

薛姨媽便連連點頭道:“正是我兒這話的道理。”說罷,忙擦了眼淚去給寶釵找衣裳。

寶釵坐在內室,秀美豐潤的臉頰上已經升起了兩抹紅暈。後日,她就能進宮了。若能得見聖顏,她就有出頭之日了!賈家,榮國府……再繁華富庶,哪裡比得上紅牆碧瓦,宮苑連連。

撫上了頸項上的金項圈,寶釵抿唇笑了。這兩行讖語,也該配得起那萬人之上的帝王!

作者有話要說:臥槽,我居然發錯了章節腫摸破!第七十二章我可以放到上麵去嗎?大家給我個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