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我以虛,毀我以妄。”
千梧捏著那張選票,一路呢喃著被江沉牽著手帶回了房間。
他仿佛丟了魂地跟江沉進浴室洗了手和臉,而後被安頓在床上。
“回回神。”江沉用熱毛巾捂著他的手,擔憂道:“不管你看到了什麼,那都是亡靈舊事。我們的任務是複仇。”
“我想一個人呆會。”千梧輕聲說。
“那我把留聲機先放在你這了。”鐘離冶把搬了一路的留聲機放回他床頭櫃上,猶豫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影樓的人會架相機給我們拍舞台照,印在報紙上。明天逮個空,咱們一起把錄音聽了。”
“嗯。”千梧平靜地看著床單,“知道了,你們走吧。”
鐘離冶:“要不我們還是在這陪……”
“走吧。”江沉站起身打斷他,“讓他一個人待會。”
鐘離冶隻得跟著江沉離開。千梧等兩人都走了,才從口袋裡又掏出那張選票來看。
紅色的小字是血跡凝的,一眼猙獰驚悚,但捧近了細看,又覺筆鋒細秀,處處都透著阿九的柔情。
他忽然想起昨晚初見阿九,阿九說或許她死得太突然太快了,以至於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那份對曲京的愛有沒有消失。
千梧心頭擰著一股酸,他輕輕撫摸那兩行血色小字。
“曾經。”他對著那張選票說道:“我也覺得,我的畫迷是世上最懂我的人。即便隔著人海茫茫不相識,我們也有神交。後來我才知道,多數人的愛意隻是一陣風,會跟著更大的風跑。”
選票柔柔地摩挲著他的手指,像阿九在安慰。
千梧捏著那張選票,忽然想到什麼,轉身哢噠一聲按下了留聲機的開關,把音量調到最輕。
一陣沙沙的底噪後,留聲機裡忽然出現了一個柔情帶啞的女聲。
一回玲瓏淡妝,
二回綠籬紅桑,
三回玉槲粉黛,
四回香閨倚堂。
五回金紙寒香,
六回桂糖,
七回新台陳酒,
八回舉城高望。
恩淚難消,盼京年年顧九娘。
千梧聽著女聲低啞婉轉的唱腔,即便是亡靈挾怨而唱,仍似有往日情眉浮現在眼前。她和曲京談了一場經年的情,情了,隻有她不肯走出。
千梧視線朦朧中回過頭,銅鑄的留聲機表麵光可鑒人,照出他的影。
他忽然發現影中自己的眉眼在緩慢細微地發生變化,漸漸與阿九的模樣相融相消。片刻回神,影子已經完全變成了阿九溫柔多情的眉眼。
留聲機沙沙地響著,裡麵忽然傳來女人低低的聲音。
“千梧,讓我借你的嗓子,再為曲京唱上一首吧。”
黃銅中的歌姬影緩緩點頭。
不知呆坐了多久,留聲機上的人影才恢複千梧平時的樣子。他伸手關掉機器,正欲睡下,忽然聽到“篤”的一聲細微門響。
很輕很從容的敲門聲,隻敲一下,戛然而止。馬虎的人或許隻會以為是風吹門動,壓根不會想到有人站在外麵。
千梧愣了兩秒。
這是小時候江沉常和他玩的把戲。那時他半夜偷偷溜去江家的廚房偷吃甜食,捧著東西躡手躡腳回房間,回去時走廊明明空無一人,每當他剛剛坐下翻開一本畫冊準備享受美好的夜晚時光時,江沉就會輕輕敲一下他的門。
隻敲一下,敲完就走。漫不經心,帶著點元帥公子的傲慢,像在告訴他,我看見你了。
片刻後,江沉在門外說,“我進來了。”
他說著按下門把手,推門進來,手上拿著吃的。
“小丫頭晚上煮的吊梨,我熱了一下,還有一些點心。”江沉拆開油紙上係著的繩說道:“把肚子填飽,自然就困了,不然你今晚又難入睡。”
紙裡包著老幾件老式點心,江沉捧過來,千梧完全下意識地伸手拿了一塊。
“你沒走啊。”
江沉點頭,和他一起吃,“有點擔心,來看看你。”
千梧咬著細膩的紅豆餡,好一會才說,“阿九是被曲京人殺死的,死在九月九日前往舞台的路上。”
“嗯,猜到了一點。”江沉輕一點頭,“這個副本對你不太友好,好在快要結束了。”
千梧抬頭看著他,“對我不友好?”
“你不覺得,阿九和你很像嗎。”江沉無奈而笑,“你們都是很純粹的藝術家,在俗世消磨時光,難免煎熬。”
千梧聞言捧著搪瓷罐小口喝著湯,許久才說道:“她不算,她把他們看得太重了。”
甜湯喝下去,像隻溫熱的手攏著人的精神頭,千梧籲歎一聲,“好了,這回我真要睡了。”
“留聲機你剛才聽了嗎?”江沉問。
千梧點頭,“九回豔全本歌詞,已經有了。她用了八年裡曲京恩寵的意象,寫了一首飽含愛意與感恩的歌。”
“嗯。”江沉站起身,“漱口再睡,小心牙疼。”
他拾掇起東西轉身離開,千梧躺在床上,看著他的背影。
江沉是一個很神奇的人,十幾年後,他長成高大沉毅的軍官,言談舉止間甚至有昔日江元帥的影子,但卻還在做著和十歲時一樣的事。
千梧仿佛站在自己與阿九人生的邊界,江沉出現招招手,便能把他拉回來這邊。
他把選票輕輕疊起,揣進口袋。
次日拍照時,報館的人在曲京大舞台前架了一台黑漆漆的老式相機。彭彭被安排試拍,那人一捏吹氣球,快門轟一聲,閃過一陣刺眼的光。
“我隻在電影裡見過這古老玩意。”彭彭揉著眼睛從舞台上跳下來,“讓我看看。”
“你以為這是什麼時代?拍完的膠片要衝洗才能顯影。”鐘離冶在相機後湊近觀察道:“確實夠古老,這個成像太原始了,鏡頭裡的人上下左右都是顛倒的。”
小報記者在旁邊歎氣,“你們在說什麼?這已經是曲京最好的相機了。”
原本默立在一旁對著舞台發怔的千梧忽然回過頭,聽到曲京這兩個字,他仿佛被燙了一下。
記者道:“設備調好了,按照現在各位的名次來進行吧,千梧先拍。”
千梧聞言看了他一會,麵無表情地轉身向舞台走去。
“他怎麼了?”記者有些擔心地問旁邊人,“似乎不在狀態,衣服也還是前天巡街那套,不會影響他今天的人氣吧?”
江沉道:“不重要,拍吧。”
“那……行。”記者猶豫著點頭,但又立刻改搖頭說,“你們稍等一下,事關目前人氣最高的候選者,我還是請示一下發爺。”
“我跟你一起吧。”江沉道,“發爺最愛多管閒事,需要有明白人勸他。”
他們一同轉身離開,千梧站在舞台上,抬頭環望一層層包裹著舞台的客座。曲京大舞台如是空曠,然而僅僅是那些空蕩的座位,卻好似隨時都能壓下來,把舞台上的人吞沒。
“媽呀!”彭彭忽然大叫一聲,一屁股向後跌坐在地。
“鬨鬼!鬨鬼!”他指著相機的手哆嗦著,“你們誰看看那個相機,是我神經錯亂了還是千梧錯亂了!”
千梧一怔,回眸看向台下,鐘離冶正湊近盯著相機。
他神情冷峻,片刻後頓了頓說,“千梧?”
“怎麼了?”千梧問,“我怎麼了?”
“相機裡——”鐘離冶咽了口吐沫,“不是你。”
屈櫻湊近後顫抖道:“是一個很美的女人,紅旗袍,翡翠領扣……相機裡不是你,是她的樣子。”
千梧眼中閃過一絲意外,但轉瞬又恢複平靜,他舉起手說道:“現在呢?”
“女人舉手了。”屈櫻呆呆道:“你們就是一體的。”
彭彭忽然從地上站起來,嚴肅地指著自己,“你現在神智清醒嗎?我是誰?”
千梧頓了頓,“一個傻子。”
“……”彭彭冷漠臉回頭對鐘離冶道:“是他,沒錯。”
“這是什麼情況啊。”屈櫻把視線從相機裡的女人影上挪開,“我頭皮發麻,你現在不會從早到晚都被阿九附體著吧?”
“其實有可能,昨晚我自己也在唱片機的倒影上看見了她的臉,還以為是半夜的錯覺。”千梧琢磨了一會,“昨天她猛地推我一下,而後我才看見她破碎的記憶,可能那時,她已經半附在我身上了。”
“太尼瑪嚇人了。”彭彭一邊嘟囔又一邊舉手衝他揮,“雪柔姑娘你好,我是好人彭彭,不要傷害我,你真美。”
屈櫻沒繃住笑了出來,“你有毛病。”
“boss都被你氣活了。”鐘離冶也忍不住笑著歎氣,“行吧,反正我們肉眼看千梧還是正常樣子,就權當什麼都沒發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