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禹國京都。
平安巷子。
大清早的,丹青起來練武。
然後就是開始煮早飯。
先把鹵蛋拿出來——師父喜歡吃鹵蛋,他特地在昨天晚上就做好了鹵蛋,放了一夜,鹵水應該跟蛋融合,更有滋味了。
他嘗了一個,還不錯,雖然味道有點重,但是師父就喜歡重口味的。
然後又開始燒柴,開始煮麵。麵是刀削麵,師父喜歡吃寬一點的,薄一點的,這個要求很簡單,丹青拿著刀,穩穩的,刀如飛影,快速的將麵給切完了。
這時候,宗童就起床了。他對丹青道:“皇太女殿下今天要去禹山看楓葉,你做份上次煮過的胡蘿卜蒸餃,到時候給殿下吃。”
聽聞是皇太女殿下喜歡吃的,丹青的小臉終於有了一絲波瀾,他有些激動的點了點頭,“好啊。”
上次沈離阿叔那邊新出來一種叫做胡蘿卜的食物,丹青用來包餃子了,將餃子皮擀的薄薄的,等蒸熟了,餃子就是透明的,拿出去賣,賣的可好,師父有一日還帶進宮裡給皇太女殿下吃了。
沒想到皇太女殿下也喜歡啊。
於是又和麵,他人小,剛來的時候還沒灶台高,切菜和麵等就很不方麵,於是跟師父說過後,經過允許,自己做了一個小灶台——他之前跟阿爹學過壘灶台。
所以如今和麵的灶台高度是適合他的,套用一句皇太女殿下上回跟師父說的話:鞋子穿在腳上才知道合適不合適,他覺得這個灶台是最適合他的鞋子!
一雙小小的手和一張認真的臉,正在努力的給一個躺在搖椅上喝水的大人和麵做早食,怎麼看怎麼違和——住在這對師徒隔壁的羅玉鬆反正覺得孩子受到虐待了。
羅玉鬆是來送三明治的。
最近京都多了一種好吃又快的早食,喚作三明治。用兩塊麵包片夾上一些肉,一些素菜,再淋上自己喜歡的醬,就成了羅玉鬆最喜歡吃的東西。
這種東西,可以讓他一邊吃一邊看書,簡直是忙人必用。
他就自己學了,然後覺得做的十分好吃的時候,端了自己做的三明治過來,準備送給鄰居們。
說來慚愧,他搬到平安巷子裡好幾月了,還沒跟隔壁的人家打過招呼。
今天大早上起來做三明治,端過去,第一個送的是左邊的人家,這家秦寬大人介紹過,說是隻住了師徒兩人,師父在朝廷當官,小的正在學功夫,沒有仆人伺候。
羅玉鬆也不喜歡仆人伺候,所以送三明治的第一家,就選的跟自己相近的。誰知道人家門沒鎖,他敲門的手沒及時收回來,一個撂跤,就差點摔倒——幸虧他及時穩住了,不過卻直接破門而入。
然後便看見了一大一小違和的景象。
他是個十足的善心人,即便平常不怎麼敢與人交流,也先說明了來意後,問了一句:“小童兒喜歡做膳食嗎?”
丹青見師父沒有說話,便上前將三明治接了過來,阿姐說人,做人要知禮。接完了三明治,道了謝,才回話,“是,我喜歡做膳食。”
羅玉鬆就鬆了一口氣,自己喜歡的就好。於是又去看椅子上依舊不動彈不說話的人,想說點什麼,結果一看,發現自己好像認識這個人。
這不是表兄說的騙子嗎!就是跟陪在那個女騙子身邊的男人!
他支支吾吾的,又開始緊張起來,想說什麼,也說出來,最後迷迷糊糊被丹青送出了門,待門關上的時候,他才恍然回神。
是的,就是那個騙子!還有一個女騙子呢?
……等等。
羅玉鬆突然明白過來了。若是說這男騙子是朝廷命官,那女騙子……不會真是皇太女殿下吧?
想到這裡,他就恨不得打死自己。站在門外,任由秋風蕭瑟而過,吹散他的頭發。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魯迅大全裡麵的一句話。
魯迅先生說,他家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顆也是棗樹。如今,他想說,他站在這裡,隻有兩個念頭,一個是後悔,另外一個也是後悔。
能不能托秦寬賢兄跟皇太女道一句對不起?
想來想去,站在那裡一會,丹青就忍不住道:“師父——他為什麼還不走?”
宗童:“他應是死了。”
羅玉鬆:“……”
好在羅玉鬆人生箴言有兩不想。一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不想,二是後悔的事情不想。
前一句是沒有辦法,後麵是實在沒辦法——他後悔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比如說之前買了那麼多豆腐,還買下了筐。
當時臉皮薄,事後安慰自己沒事,但是時間久了,想起來就後悔不已,隻能立下人生箴言,不想,就不想。
於是這般那般安慰下自己,將“把皇太女殿下當成騙子”的事情納入不想之事後,又腳步輕快的去下一戶人家了。
秦寬賢兄跟他說過,這是畜牧部的張大人家。因為張大人整日帶一些雞鴨和豬肉回家,他自己吃,還逼著家裡吃,所以喜歡吃素菜的張老夫人便讓張大人自己開了府,帶著妻子孩子住到外麵來了。
這裡就是張大人的新宅子,並不比他早住多久。羅玉鬆大著膽子上前敲了敲門,裡麵就有人喊了一句稍等,然後有腳步聲傳來,羅玉鬆緊張以待,但隨之而來的,卻不是人,而是一頭豬和幾隻雞鴨。
“回來,回來,大白,小黃,你們回來——”一個精瘦精瘦的幼童聲音響起來,然後便是兵荒馬亂,小廝管事和丫鬟婆子們一起,開始在巷子裡捉豬和捉雞鴨,羅玉鬆被喊到一邊僵硬的站著,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才有一位中年男子,揣著小肚子走出來,看見了他,笑了笑,道:“這位是羅公子吧?”
羅玉鬆:“是,是我。您知道我啊?”
張弛就道:“知道知道,你把皇太女殿下認成騙子了嘛。”
他隨意的在台階上坐下,仔細看,腦袋上還頂著一根稻草。應是見羅玉鬆看了過來,目光在他的腦袋上麵駐留許久,所以張馳就順著他的目光往腦袋上用手抓了抓,見抓下來一根稻草,也不扔掉,隻拿在手裡打了一個結,又打了一個結……最後全神貫注地去編市麵上最新出來的華夏團圓結了。
這種形象,就跟羅玉鬆見過的村中老漢也差不多了,實在是不知道,這是禹國群英策上叱吒風雲的人。
在羅玉鬆看來,群英策上的人,就應該是八麵威風,是十足的睿者。說句實話,他有些失望。
張弛一看他那表情就笑了,也不跟他計較,心道:他認為的文學天才還應該是睿智的老者,而不是像羅玉鬆這樣的傻子哩。
得了,誰也彆嫌棄誰吧,便緩緩道:“雖然你把皇太女殿下認成了騙子,但是她知道你純善,並沒有怪罪你。”
羅玉鬆就鬆了一口氣,然後又不知道說什麼話題了,憋了良久,才道:“您,您們剛剛是在喂豬和雞鴨嗎?”
張弛搖頭,“不是給他們吃東西——是給它們配種呢,但是都不配合,我就奇了怪了,這豬豬們相親有什麼可掙紮的?還著急的跑出了豬圈。”
配,配種啊。羅玉鬆就紅了紅臉,然後又習慣性的說了一句感謝——至於謝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許是感謝張弛回答了他的問題?
最後尷尬的腳指頭摳地,表示他還有很多的三明治要送。想要先走。
張弛就無所謂應了一聲,然後朝著門口大喊,“木子,木子,捉住了嗎?”
不遠處一個小孩的聲音傳來,“還沒捉住,師父,您也來幫把手啊,大白最聽你的話了。”
張弛便幾步走出去了。
被丟在後麵的羅玉鬆:“……”
那他到底是一家一戶繼續送三明治,還是幫忙捉豬呢?
肯定是捉豬。
於是也跟著出去準備幫忙,不過,他看見張弛大人並不著急,而是朝著他隔壁的院子喊:“丹青,丹青,幫忙捉一捉吧?我給你留畜牧部最好的鴨子肉吃——你要知道,最近出了一道京都烤鴨名菜,需要配最好的鴨子!”
然後,便見那個叫丹青的孩子飛簷走壁,手裡拿著一根擀麵杖,往那豬頭上敲去,可是還沒敲下去,那扭動得很厲害的豬便驀然停止了動作,瞬間乖乖起來,於是,也不用彆人捉了,自己帶著一雞一鴨,排著隊朝張大人的宅子裡走去。
真是神了!這豬成精了吧?
正在這時,他聽見一個女音,“羅公子,你手上拿的是三明治吧?”
羅玉鬆連忙回頭,點頭道:“是啊,是啊,是三明治,我親手做的。”
然後抬頭,便見一個穿著官服的女子走上前來,道:“我叫孫香,在商部任職。”
羅玉鬆就再次僵硬,孫香啊——群英策上的商部開創者,孫香大人嗎?
他徹底呆呆的點頭,然後見孫香大人朝著他點了點頭,伸手拿了兩塊三明治之後,朝著寫著孫府的牌匾屋子道:“阿水——快點,不然要遲到了。”
屋子裡便跑出來一個小姑娘,紮著簡便的頭發,用一根紅絲帶綁起來,朝著他喊了一句謝謝羅叔,便跟著孫香走了。
張大人這時候已經跟徒弟木子將豬捉回去了,然後才有時間跟羅玉鬆道:“你今天運氣不好,孫香跟阿水丫頭一般都不回來住,不然,你就可以少給兩塊三明治了。”
羅玉鬆連忙搖頭,羞愧道:“群英策上的孫香大人能吃我的三明治,是我的榮幸……張大人,剛剛那位阿水姑娘,可是傳聞中的蒼水姑娘?”
張弛就點了點頭,見他一副更加羞愧的模樣,便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年輕人,不要氣餒,你也不差——不然,你怎麼會住到這裡來?”
羅玉鬆終於想起了一句話。
那日,皇太女殿下跟他說過的一句話。
——骨骼驚奇!
難道他真是傳聞中被皇太女殿下識骨後的天賦異稟可以直接上群英策的天才?
天爺,夭壽哦!
然後一轉頭,就見一個與那日皇太女殿下戴著相同紗帽的姑娘笑盈盈的看著他——這回可以看見臉了,上回紗帽是放下來的。
他的臉爆紅,支支吾吾的道了一句,“可是,可是皇太女殿下?”
折青點了點頭,也並不跟他多加交談,而是道了一句:“羅公子的文章寫的極好,應該多寫寫,秦寬說你幫助他良多,還望公子之後依舊。”
羅玉鬆就恨不得拍著胸脯跟皇太女殿下保證,他一定多寫文,寫好文!
折青就點了點頭,對著張弛道:“你的小徒弟怎麼樣?”
張弛帶著木子行禮,拍了拍木子的小腦袋,“回殿下,這孩子在鈴州的時候就開始養豬,對養豬天賦很高,臣很喜歡。”
折青就笑道:“那你就好好教,我聽聞,你把人家祖父和兄長也接來了?”
張弛點頭,“接來了,一家三口,其他兩個都願意隨著來京都。他兄長叫什麼空子,本來就是小兵,臣給調到畜牧部做侍衛了,他祖父也去了臣的養豬場,如今這孩子跟我住,一月回去兩天。”
羅玉鬆就發現皇太女殿下跟傳聞中的冷酷——從年後就一直殺人,完全不符合,她跟張大人說話,就好像嘮家常一般,十分的平易近人。
然後,皇太女殿下便走了,走近了丹青的屋子,喊了一句:“阿童,走了。”
宗童就手裡拿著一把傘出來,“殿下,您怎這麼早就出宮了?”
折青笑了笑,“待會就熱了,爬山麼,早點去比較好。”
她轉身邀請羅玉鬆,“羅公子要不要一起去?今天禹山有一場京都關於和離和休妻的論辯,你要去聽一聽嗎?”
羅玉鬆這些日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專注寫文章,拒絕了表兄弟來看自己,整日關門埋案苦寫,還真沒聽過有這個論辯賽,於是道:“要是殿下允許,臣想去聽聽。”
和離和休妻的論辯?這真是曠古奇聞。
他坐在馬車上,見皇太女殿下從宗童提著的食盒裡麵拿出一碟餃子,一邊吃一邊道:“羅公子——”
羅玉鬆連忙道:“殿下,您可以直接叫臣的名字。”
折青從善如流,“玉鬆啊,你對和離與休妻有什麼看法?”
羅玉鬆就道:“臣,臣其實還挺有看法的。”
接下來,他就全方麵說出了自己這段日子從書中看見和一路上從燕國到禹國看見的感受。
他堅定而認真的道:“這世上,本就該隻有和離。休妻,一個休字,就將婦人的地位,踩在了腳下,就將婦人嫁到夫家的所有辛苦,都變成了灰燼。”
而且,即便是如今的和離,也是不公平的。
“這歸根結底在婦人要依附於她們的父親和兄弟,要依附於她們的夫君。在您沒有開始推出這麼多東西之前,婦人是不出門的,是賺不到銀子的。”
“但是,我到達徐州之後,卻發現徐州的婦人行事爽利,用銀子痛快,跟我在燕國看見的很有不同,就是我的小姨母,也跟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