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搖晃下, 那半張臉被暖光耀映著,竟與某人心心念念的麵容極其相似。
玉匣乖巧坐著,替她描唇的妝娘看著身後來人,嚇得歪倒在地, 碰倒一地妝匣。
隻有玉匣並不知道發生何事, 疑惑地偏了偏臉。
下一刻, 蒙著上半張臉的麵巾被人揭開, 她揚起細長彎翹的眉眼, 露出線條流暢的瓊鼻。
眉心並無朱砂痣。
瞬間,就不像她了。
大理寺少卿咽了咽喉嚨。
身後老鴇匆匆趕來,看見玉匣被人逮住,臉色痛惜得扭曲在一起,連忙拚了命地告饒, 還悄悄打著手勢,叫人把玉匣從那後麵拉出來。
沈少卿直接抬手, 攔住了蠢蠢欲動的跑堂。
“在此等煙花之所, 擅自大量使用明黃,是為藐視皇權,全部帶走!”
老鴇當即跪倒在地, 不停地磕頭, 嘴裡唧唧呀呀地求著,麵前身量頎長的男子卻不為所動。
被摘了麵巾的玉匣,大咧咧地仰起臉看他。
他五官深刻如刀雕, 膚色偏深, 襯著不苟言笑的神情,總讓人覺得十分不好惹。
尤其他一身官服亦是深黑,站在明黃簾帳前, 就如同一個誤入人間的地府判官一般。
識字多了以後,玉匣看了許多話本,讀了許多詩詞。
她記得有一首詞,講的是一個人死後進了陰曹地府,在那地府中看到了好多好多奇形怪狀的鬼,其中隻有一個鬼,沒有青麵獠牙,沒有三頭六臂,甚至長相也英武帥氣,卻靠著威嚴得嚇死鬼的表情,壓住了整個地府的牛鬼蛇神。
玉匣覺得,那詞裡的判官,應當就與眼前這人長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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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吱呀響了一聲,大理寺卿推門而入。
他應當是剛剛結束公務,匆匆趕來,身後跟著一個小廝,手裡端著瓜果盤子,動作利落地在謝菱麵前的桌上擺了一桌。
謝菱回過神,抬眸看向了他。
“謝姑娘。”
謝菱起身與他行禮。
“沈大人,小女叨擾,又有一事要麻煩大人。”
沈瑞宇示意她直說。
“大人,上回我所提供的物件是否對大人的調查有所幫助?那件事……可有什麼進展了嗎?”
沈瑞宇頓了一下,臉色似有些猶豫。
謝菱其實並沒有多大把握。
雖然她提供了一些證據,但是這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卿手上之後,就與她無關了,她其實沒有權利過問,沈瑞宇也沒有義務將後續展開情況告知於她。
但現在,這個事情對她很關鍵,不管沈瑞宇會不會告訴她,謝菱都得來試一試。
沈瑞宇短暫地思考了一下,便站起身,關上了身後的門。
室內除了謝菱與沈瑞宇,還有謝菱的貼身侍女環生,關起門來雖然顯得氣氛有些緊張,倒也不算於理不合。
“那件事的調查,已經基本有了結果。隻不過,目前還沒有對外公布。謝姑娘既然問起,我對你透露一二,你切勿說與人聽,免得招來災禍。”
謝菱屏了屏呼吸,用力點點頭。
她並沒想到能這麼順利。
沈瑞宇壓著嗓音道:“原本,太子因千燈節失職之事受人指控,甚至還有人揣度太子為了倒逼皇權,與外邦通敵,才會叫番賊流入,在京城作亂。”
“但經過查證,那幾名消失的女子,實際並非京城中人,擄走她們的也並非番賊。而那兩名慘死的女子,請仵作驗屍後也證實了,她們早在千燈節前兩天就已經殞命。”
“可以看出,這件事實際上是有人從中做局。”
“詳細的調查經過,不便告知姑娘,還請姑娘諒解。”沈瑞宇拱了拱手,“這關頭緊要,加之茲事體大,在下不得不再冒昧提醒一句,請姑娘謹言慎行。”
“我知道的。”謝菱點點頭,“多謝沈大人。依沈大人的意思,如今太子已經洗清冤屈了?”
“起碼太子因千燈節被控告之事,現已查實,都不成立。”
謝菱心中的大石落下。
謝兆寅辛苦經營防備,都是因為朝中的奪嫡之爭,給這些世家大族也帶來影響。
若是太子地位穩固,自然就不需要麵對這些爭鬥。
朝中的風起雲湧,沈瑞宇雖然沒有參與,但也免不了多少有所耳聞。
最近,以軍機章京謝兆寅為首的一批大臣,原本最是忠良耿直,從不參與爭鬥,現在也有些搖搖欲動。
不少藏在暗中的勢力也動了心思,想要挖動這一批人。
其中的危險,隻有局外人能看得清楚。
若不是因為考慮到這一層,沈瑞宇不會將如此機密之事告訴謝菱。
他諒解謝菱想要為父親出力,但他也隻能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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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菱再次向沈瑞宇道謝,目光落在沈瑞宇相隔一張茶桌的麵容上。
他比起從前,有許多變化。
眼尾多了幾道細細的紋路,微微眯起時,如同笑痕,中和了冷若磐石的威嚴,讓他整張臉更添雋逸。
她沒有久留,起身與沈瑞宇道彆,重新戴好帷帽,推門而出。
平心而論,以外貌而言,當年的沈瑞宇是最接近蘇杳鏡的審美的。
對於男性而言,比起皮膚白皙、養尊處優的外貌,蘇杳鏡像是天生就更偏好充滿野性、生機勃勃的模樣。
沈瑞宇一身健康的古銅色肌膚,再加上常年苦行僧一般從不間斷的鍛煉和冷水衝澡的習慣,讓他有一層柔韌的肌肉,雖然常年被掩蓋在他那冷淡莊嚴的氣質底下,讓蘇杳鏡有些失望,但也已經是挺符合她喜好的了。
誰不愛看讓自己賞心悅目的人?
這也就導致了,玉匣對沈瑞宇的初始好感度就很高。
玉匣作為惜春樓“藐視皇權”的罪狀,被大理寺少卿押了回去。
因為玉匣身份特殊,不便進入大理寺,因此沈瑞宇當時把她安置在了城中的一處彆院。
她分明是被關押的,卻閒庭信步,好似來做客一般,十分自在。
院子裡有兩棵大樹,長得很近,玉匣一看到,眼睛都亮了,對沈瑞宇連連說:“這裡,最好做秋千架!”
沈瑞宇瞥她一眼,半晌才啟唇道:“沒有秋千。”
玉匣不高興地努起嘴,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但那小模樣,分明就是在暗罵他小氣。
沈瑞宇大約也察覺到了,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給玉匣在屋子裡安頓好後,沈瑞宇就對她說:“這位姑娘,你在這裡是……”收監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見眼前的玉匣又努了努嘴。
玉匣覷著他,很有幾分嫌棄似的,說:“你都已經把我買了下來,怎麼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買……”沈瑞宇瞠目結舌。
他否認:“我沒有。”
玉匣不明白,“誰揭了玉匣的麵紗,誰便是將玉匣的買主。喂,昨日,可是你親手把我的麵巾揭下來的,我兩隻眼睛都看到了。”
沈瑞宇呼吸一滯。
在惜春樓內,他看見玉匣的那瞬間,被玉匣的容貌所吸引,竟然鬼使神差伸了手,將她的麵巾摘了下來。
這本是不必要的多餘之事。
他從來克己自嚴,不會做這樣的事,那天卻像是被什麼迷了心竅一般。
他抿緊唇,心中那不合時宜的聲音又跳了出來,提醒著他蠢蠢欲動的心魔。
不管他承不承認,那一天,他都確實是因為覺得那女子的麵容與胞姐幾乎一模一樣,才伸出手去揭麵紗的。
他相看一看,她麵巾下的全臉是否也與胞姐相像,但很顯然,一點也不像。
這是他自己做錯的事,被玉匣當麵點出來,沈瑞宇尷尬地咳了一聲。
玉匣敏銳地發覺了他的不對勁。
“喂。”玉匣斜睨著他,“你該不會是想反悔吧?”
沈瑞宇想要重新解釋。
玉匣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一連串地道:“我先警告你,樓裡以前就有這樣的人,把姑娘買走之後又後悔了,賤價把姑娘賣回去,讓人受儘欺負。”
“我可不會受這樣的欺負,你要是敢後悔,我就敢燒光你的頭發!”
沈瑞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他啞然失笑,不知道眼前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是哪裡來的這些威脅人的路數。
他正色,想要同她解釋衙門,解釋關押,解釋罪犯。
但她是被藏在那個樓裡長大的姑娘,隻知道樓裡的規矩,這些世俗的東西,對她來說,像是不頂用的。
沈瑞宇想了想,最終放棄了。
隻承諾道:“不會再把你退回樓裡去。”
玉匣是那不合禮法的紙醉金迷窩中,最為奢侈銷魂的存在。
她是被當做罪證捉來的,從此就跟惜春樓沒關係了,哪怕沈瑞宇要將她送回去,惜春樓也定然不敢收她。
玉匣聽了這話,才總算放心了些。
她在彆院住了下來。
彆院裡,有幾個負責看押她的人,但是玉匣手無寸鐵,根本沒什麼好看押的,最後這些人,也全都淪為了替玉匣灑掃院子、打理雜事、追在她身後防止她添亂的奴仆。
玉匣可沒覺得不對勁。
她在樓裡時,也是人人捧著的,不管是專門負責清掃的婆子,還是同她一樣身份的姐姐妹妹,都對她好極了,她從沒自己動手做過閒雜事。
如今在這個彆院裡,當然也是如此。
玉匣躺在藤椅上,側麵而來的風吹得她發絲拂動,撓在臉上癢癢的,玉匣撥了幾次,還是撥不開,就有些不耐煩。
她剛蹙著眉,身後看守著她的人就不自覺地伸出手,幫她撫好了鬢角,固定住散發。
玉匣舒展了眉心,舒舒服服地繼續躺著,甚至都懶得回頭看一下幫她整理的人是誰。
世上從不缺對玉匣好的人。
當然,偶爾也會出現那麼一兩個不肯慣著玉匣的人。
有一日,玉匣忽然想吃石榴,當天能離開彆院去集市的,就隻有門口的一個守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