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一對夫婦。
雅若呆立在街上那方,鄭思如喊她幾聲她也沒聽見。
逆著人潮,她穿梭在人群中,在他身後叫了聲“教主”。
她看見柳宜均腳步一頓,回首看她。
她看見他原如綢緞黑亮的鬢角生出白發,看見他桃花雙眸失了以往的神采。
泯然眾人矣。
他身旁的女子也回身望她,而後看了眼柳宜均,輕淺一笑,“這位姑娘,你認識我的夫君?”
雅若有些呆滯地點頭。
她柔聲問道:“姑娘是我夫君何人?”
“我是教主的……”雅若開口,可說了半天,卻不知後麵那詞該如何銜接。
柳宜均才張口道:“她是我的義妹。”
“我竟不知夫君還有一位如此貌美的義妹,既然相遇,不妨到家中一坐。”
雅若聞言,有些無措,她望向柳宜均,對方視線卻落在遠方,她側身去看鄭思如。
鄭思如道:“想去就去,磨磨唧唧。”
“哦,好……好啊,夫人可會覺得叨擾?”
“不叨擾。”
柳夫人引著他們去了柳宅。
四人坐在廳裡,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還是柳夫人先開口,道:“故人相見,想必有許多話說,恰好我兒餓了,我下去給他喂些吃的。”
鄭思如坐了一會,也坐不住,給雅若使了個眼色,“你們先聊,我外麵等著。”
廳中便隻剩雅若和柳宜均。
二人一人坐在正座,一人坐在左下側,誰也沒有更靠近誰一步。
雅若一會兒摸辮子,一會兒攥衣角,想喝口茶緩解尷尬,卻被茶盞燙到,趕忙抽回手。
柳宜均望見,淡淡道:“想問什麼便問。”
“哦……”雅若用手捏著被燙傷的部分,輕聲問道:“教主……你怎麼離開大漠了?”
“叔父帶我至中原尋醫問藥。”
“尋醫……問藥?”
柳宜均露出一個陰鬱的笑,“自然是讓我做個真正的男人。”
“他……他知道了?他怎麼會知道……”
“給我下藥,逼我與人行房,便發現了。”
雅若愈發不知該怎麼問話,她抑著憤怒和難過,道:“我去殺了他。”
“殺他?你連我都打不過,如何殺他?”
她情緒有些激動,“也許我能呢?”
柳宜均冷笑一聲,雅若根本沒反應過來,飛鏢便擦臉而過,削去她鬢邊一縷發。
他道:“有些徒勞無功之事,便不要再想。”
雅若無言,半晌,她道:“教主,那些衣衫首飾你還留著麼?”
“扔了。”
“那些畫呢?”
“燒了。”
“我的也……也沒了?當初,為何不給我留幾張再把我送走?”
“像念想這種東西,最是無用。無用之物,何必存留。”
“不是這樣……”
“雅若,”他打斷她,“如今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我成了真正的男人,不再殘缺,難道不好麼?你不該為我感到高興麼?”
雅若雙唇微動,卻沒說出話來。
她記得他當初和她說,他不想當男人,也不想當女人,隻想當一個人。
被人強迫行房,被人強迫獻出心尖血,這樣的日子,真得算一個完整的人麼。
她真的不知道。
她輕聲道:“也許……當初教主不該把我送走。我在你身邊,也許不會讓那個柳大人如此對你……這些年,我從未忘記教主,我努力習武,隻為有一天能闖進縹緲宮,把教主救出來。現在看來,果然還是我太弱了,什麼也做不了。”
柳宜均沉默。
“雅若明白。”她向他告辭,逃似的出了廳門。
從前同榻而眠、同席而食之人,忽然變成另一番模樣,隻讓人心中堵得難受。
偏偏卻又束手無策。
她出門,鄭思如不知蹤影,柳夫人卻站在外麵,哄著孩子。
“你看他可愛嗎?”柳夫人眉眼盈盈,渾身散發著淡淡的母性光輝。
雅若用手指逗逗孩子,看他黑葡萄一樣的眼睛一眨一眨,“真可愛。”
柳夫人歎息,“他可是來之不易,沒皮沒臉試了那麼多次,終於懷上,也終於解脫了。”
雅若不太聽懂柳夫人的話。
柳夫人雖溫柔笑著,眼中卻透出疲色,“姑娘,男女之情原是件快樂的事,可有些時候,卻是折磨。這世上,有情人未必終成眷屬,成了眷屬的,也未必是有情人,但都是可憐人。”
“夫人,不喜歡教主麼?”
“喜歡不喜歡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的夫君,而我們孕育出了他,他會讓叔父開心,讓陛下開心,讓天下子民開心,保柳氏榮華富貴,保大燕國祚綿長。”
“不過是人身上流的熱血,哪來這樣神奇的效果。”
“你信不信有什麼關係?是不是事實又什麼關係?隻要陛下信,隻要大多數人信,它就是真的。”
柳夫人的笑容很恬淡,卻無端讓雅若脊背生寒。
雅若問她:“夫人,你實話告訴我,你們這些年,是不是過得很艱難。”
“假如姑娘心中本有一道疤,若不碰它,它便不疼,或是你原不認為那疤痕有什麼。可有人為了治你,將那疤頻頻撕開,一遍又一遍展示於人,姑娘會怎樣呢?會疼麼?會麻木麼?”
“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柳夫人斂眸一笑,“都過去了。姑娘,過去了,就彆回頭。時光易老人易變,連我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你又如何認識我們?連我們自己尚不知道該怎麼做,你又能做什麼?”
“夫人,你是個通透穩重的人,我祝你們日後幸福長久。”
柳夫人輕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姑娘,人生還長,你我非神仙,渡不了所有人,能渡自己,已然人生幸事。”
雅若點點頭。
“要和我夫君告個彆麼?”柳夫人問。
雅若搖頭,“不必了。”
*
就好像突然為之努力的東西忽然不見,雅若陷入一種極大的茫然。
從前教主身體不完整時,她覺得他很完整。
可如今他身體完整了,還有個完整的家,她望向他的眼,卻覺得他不完整了。
一個不再作畫,不再執筆畫眉的教主,真得還是教主麼?
鄭思如出現在她身旁,道:“是不是有點想哭?”
雅若點頭又搖頭,“好像也不是,我隻是覺得有些悵然若失。”
他的痛苦她不能解,她的努力對他無用,就像兩條線,也隻相交刹那,而後漸行漸遠。
隻是一個決定,讓他們無法陪伴彼此長久,隻成了彼此人生中一惆悵過客罷了。
“思如,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很沒用,這雙手到底能做什麼?兩年習武,原來依舊微不足道,真得隻能任由這個世界改變我們麼?”
“還是有用的,”鄭思如道:“你現在殺個山賊綽綽有餘,打不死老虎,打死幾隻老鼠也行。不要妄自菲薄,儘力而為,求不求是本心,求不求得到則看能力和運氣。”
“你倒看得開。”
“當然看得開,不然我得氣死好幾回。”
……
鄭思如和雅若後來憑武力入伍。
誅山賊,伐宵小,滌蕩少年意氣。
五年後,巡街時,他們看見刻了柳字的華貴車輦駛過。
那位柳大人成了當朝宰相,很是顯赫。
雅若和鄭思如站在一旁看車輦緩緩駛過。
然而,頃刻之間,車輦忽然裂開,有兩人似斷線風箏從中飛墜而出,重重摔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
四周皆空的車廂上,坐著一個身穿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也是口吐鮮血,心口插著一把匕首。
“孽障!我對你二人仁至義儘,居然反我……”他似是撐不住,讓侍衛趕忙找大夫。
那男子怒吼:“將他們淩遲!死了也要淩遲!”
雅若反應過來,和鄭思如疾步跑上前,分彆抱著二人就跑。
二人竟然就是柳氏夫婦。
後麵官兵追趕,鄭思如和雅若卯著勁跑。
鄭思如說:“不行,他們快趕上了,我試試能不能使法術!”
他邊跑邊拉住雅若的手,喊著三二一,下一秒消失在街巷,引得官兵驚慌失措。
四人出現在煙柳前一處蒼茫荒地。
柳宜均和柳夫人身中毒掌,皆是麵色慘白,血流不止。
“教主、夫人,你們……還好麼?”雅若從未經曆死彆,望著那不斷湧出的血,心如刀絞。
她懷中的柳夫人露出一抹笑,“我自由了。”
雅若點頭,眼淚奪眶而出,“你自由了。”
柳宜均從衣襟中拿出一遝畫,手顫著遞給她,“畫……沒燒。”
雅若接過畫,上麵正是大漠策馬的她,如今已染上血色。
那血色比太陽還要燦爛。
原來,他們從未改變,他們一直在謀求反抗的機會。
柳宜均遞過畫後,望向柳夫人,輕輕握住她的手。
對他們道:“你們要記得,她……也曾是個鮮衣怒馬的姑娘,就和雅若一樣。跟了我,委屈她了……”
柳夫人笑了笑,眉眼彎彎,溫婉之外,更是明媚。
鄭思如問:“你們的孩子呢?”
“他……沒了……”柳夫人眼中撫上哀戚之色。
柳宜均望向鄭思如,道:“你……我知道你不是凡人,若有朝一日,你能見到閻羅王……可否幫我看一看,我的孩子,過得可好,投胎人家,可好……”
“你孩子叫什麼,長什麼樣?”
柳宜均指指畫,氣若遊絲,“他叫明,日月明。莫……讓他姓柳,彆讓他再重蹈柳氏宿命……”
鄭思如應下。
他和雅若陪著他們走到生命儘頭。
就在這無邊煙柳色裡,為之立了不明顯的墳墓,將二人同穴埋葬。
屆時,新月初上,竟十分團圓。
雅若坐在墳前,“柳夫人說,你我皆非神仙,無法渡所有人。要是我是神仙,是不是就可以渡所有人,讓他們都自由自在,不受鉗製。”
“神仙也有神仙的難處。”
“思如,接下來,我們也當不了官差,去做什麼呢?”
“當遊俠,仗劍江湖,豈不快哉。”
……
然而後來,因柳相之死、柳家之滅,加之北方旱災蝗災急劇加重,燕國皇帝震怒,認為因大漠子民不受約束,三光大神震怒降罪,故而決定發兵大漠,強征大漠子民之血,以之祭天。
雅若和鄭思如回到大漠,加入了反抗朝廷的軍隊中。
雅若戰死那日,也是一輪明月高懸。
鄭思如坐在她身旁。
鄭思如問她:“下輩子,你會喜歡我麼?”
雅若笑道:“如果你真是仙人,下輩子,早點找到我,也許我會喜歡你。”
他說,好。
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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