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微落(2 / 2)

妾無良 小夜微冷 9316 字 3個月前

也就在這時,地牢忽然變得靜悄悄的,無一人說話。

我坐在這邊吃燕窩,一身紅裝的張韻微坐在對麵,沉默不語。

“下去吧。”

我讓無關緊要的婢女們退出去,將瓷碗遞給秦嬤嬤,接過香茶,漱了下口,望向牢裡的女孩,問:“可還喜歡我給你挑的鳳冠霞帔?”

“……”

張韻微沒有答,她垂眸看裙子,紅腫的指頭輕撫著上頭用金線繡的牡丹,噗嗤一笑,斜眼瞪過來:“這些小恩小惠沒用的,你就算放了我,我還是那句話。”

張韻微獰笑著,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往出蹦:“我爹早在十年前就死了,聽到了嗎?他死了!我沒見過他,李璋也沒有見過!”

我心裡一陣失落,沒有將不滿表現出來,笑道:“這些日子你被關在牢裡,怕是不知道,陛下痛斥了你表弟,降他為臨川郡王,同時將一批與他交好的官員貶斥,命他前往平涼就藩,不給他地方上的軍、政、財權。”

我的意思很明白,不論是你爹還是李璋,這下都蹦躂不起來了。

“是麼。”

張韻微仿佛並不關心情郎的死活,隻是被裙子上的珍珠和刺繡吸引,身子微微搖晃,嘴裡哼著不知名的童謠。

“哎!”我長歎了口氣,無奈道:“陛下同我說,你恨他、恨李璋,更恨張家人。那晚上你獨自一人去象姑館尋歡作樂,讓男.妓扮成丈夫,給你做菜、煮茶、描眉,你十五歲上失去父母雙親,這麼多年孤苦伶仃一個人,其實很想有個人能疼你、愛你,給你一個家,可臨川王由著你鬨脾氣,到最後也未下馬車。丫頭,你究竟是為了家族喜歡他,還是單純地喜歡他呢?”

“那麼姑姑您呢?”張韻微忽然開口了:“您是為了高氏喜歡皇帝?還是單純地喜歡他?”

我一笑,這話好犀利。

我並未直接回答她,手附上小腹,莞爾淺笑:“當年我生雙生子時,血崩垂危,大夫都說我沒脈搏、活不了了,後來,我迷迷糊糊地聽見他喊我的名字,妍妍、妍妍,一聲聲叫的那麼急,我的魂魄忽然就回來了,舍不得他呀。”

張韻微低下頭,並未說話。

忽然,豆大的淚珠從她眼裡湧了出來,一顆顆滴在了裙子上,濡濕了一片。

“怪不得,你都年過四十還看起來這麼年輕貌美。”

張韻微用指頭揩去眼淚,連喝了數口湯藥,歪著頭上下打量我,冷笑:“想來沒人比我和姑姑更清楚一個道理,累世官宦之家自古以來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當年維護家族,錯了麼?如今巴結住李璋,錯了麼?姑姑你即便深愛皇帝,可若沒那個男人,你的家族親友能崛起?你的兒子能封王?”

“那麼你呢?”

我掩唇輕笑,反問:“孩子,人要知足哪,陛下並未對張氏趕儘殺絕。你口口聲聲說維護,那你要維護的是誰?是打壓皇帝、謀害他的張氏嫡係?反觀你叔爺爺張致林,他知進退、懂分寸,如今難道過得不好?家中子侄難道沒有通過科舉做官的?你另一個姑姑張春旭安分守己,陛下早年賞了她兒子子爵,如今準備給她晉為寶昭儀,九嬪之首,這個張氏也是你們族人,你問問他們,願不願意放棄安穩尊榮的日子,去跟你巴結一道李璋?去複興張氏嫡係?”

“我……”

張韻微氣結,似乎想要爭辯。

我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接著笑道:“不說張氏,說說你的情郎李璋。”

我扶了下發髻,莞爾:“倘若有朝一日他將你接進門,你是一個不能生養的女人,可以越過王妃海氏,當他正妻麼?可以比得過他第一個愛的女人蘇氏麼?丫頭啊,這些年真心待你好的人,正是那個被你傷害的蘿茵,知道麼,她如今被陛下關在了永和宮,饒是到如此境地,還不忘替你抱不平,你的情郎呢?他閉門不出;你的親哥哥呢?躲在象州十來年,對你不聞不問。”

張韻微神色黯然,忽然,她翻了個白眼,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不屑道:“那個蠢貨自願的,我又沒逼她,可笑。”

說到這兒,張韻微身子稍往前探,盯著我,目光灼灼道:“知道麼姑姑,我真的覺得太可笑了,這十年我被關在澄心觀,一個人望著四四方方的天,沒事的時候我就開始琢磨,琢磨我爹、琢磨皇帝、琢磨你……”

張韻微用光禿禿地指尖摳手背,怔怔道:“我發現啊,所有人都是假的。我爹戴著假麵具,他是完美的孝子,剛正不阿的大臣,與我娘相敬如賓,實則呢?殺人作惡私養小戲子一樣不落;皇帝呢?也戴著張假麵具,裹了層人皮的鄉野村夫。”

這丫頭忽然變得很激動,大口呼吸,胸脯一起一伏,手連連朝宮廷的方向指去,反複喝罵:“他就是個以次充好的死魚眼珠子,鄉野鄙夫!鄉野鄙夫!表麵是完美仁厚的文宣帝,其實誰都沒他狠,而你呢?”

我笑著問:“我怎樣呢?”

張韻微撇撇嘴:“算了,我不想講你的壞話。”

我搖頭笑笑,扭頭示意秦嬤嬤,給牢裡端一些點心。“這是牛乳酪,香甜酥軟,很好克化,你嘗嘗。”

“不了。”

張韻微咽了口唾沫,手指戳了下自己的側臉:“掉了幾顆牙,吃不動。”

此時,我們彼此又陷入了沉默。

金爐裡的百步香靜靜地焚燒,灰白的煙從鏤空雕花裡四散開來。

內獄裡太過陰寒,我怕傷者肚子裡的寶寶,便讓雲雀去拿一條薄毯來,蓋在腰腹上。抬眼瞧去,張韻微精神頭比方才好了很多,她試著活動著剛接好的右臂,動作間,鳳釵上的珍珠玉丸隨之發出屬於珠寶悅耳的聲音。

“姑姑。”張韻微頭貼在牆壁上,聲音如貓兒般輕柔細軟:“我想知道,你和皇帝在一起是怎麼個感覺?”

我想了想,思緒飄回到十多年前。

“年輕的時候經常吵架,他有時把我氣得離家出走,我一宿一宿地哭,發誓再也不會理他。”

張韻微黯然一笑:“吵架也是種幸福罷。”

我莞爾:“如今呢,我倆也會因教養孩子發愁生氣,尤其是那對雙生子,一個不愛讀書,將學堂看成了床榻,先生的話當成安眠曲;另一個私藏話本子,削尖了腦袋想去洛陽找什麼魔狐狸,氣得我倆沒法子。可有時候,這倆小崽子又很貼心,一個端滾水伺候爹爹泡腳,給娘親捏肩捶背,另一個死皮賴臉地非要跟爹娘一塊睡。”

說著說著,我忍俊不禁,舉起手,給張韻微看我指頭上戴著的翠玉戒指,笑道:“這是我大兒子派人送回來的,這孽障雖然混,可心裡到底記掛著我和他爹,雖身在洛陽,可隔三差五地就送上禮物,一整張虎皮、雪裡青、扳指、文房四寶…沒白疼他。”

“真好。”

張韻微眼裡儘是向往:“那天在象姑館,我也和小施扮夫妻了,我讓他給我描眉,命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摸我,而我呢?我推了把他,嗔他,彆鬨了,仔細把孩子吵醒。李璋一年裡到我這裡的次數,一雙手都能數的來,他一來,我就不是自己了,變成另一個女人,極儘媚態,拉著他瘋狂地胡天胡地,有時候為了討好他,便去真人泥像下尋刺激。”

一時間,我們再次陷入沉默。

她笑著笑著就落淚了,我無奈地歎了口氣。

正在此時,一旁立著的胡馬輕咳了聲,側目瞅了眼張韻微,躬身給我行了個禮,笑道:“娘娘,時候差不多了,您還得去宮裡更衣,晌午要赴宴,去瞧三皇子家的嫡次子抓周呢,至於小張氏……”

胡馬側目,瞅向張韻微,搖頭歎道:“這孩子滿口謊話,何太妃娘娘當年賜她道名願真,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沒學會說真話,根本沒什麼秘密,全都是她信口胡謅的,您已經夠給她體麵了,她也到時候該上路了。”

聽見這話,張韻微沒坐穩,忽然癱倒,她拚著全身力氣往我這裡爬,眼裡滿是急切,都語無倫次起來:“元妃娘娘,我、我想…求…求您……”

我勾唇淺笑:“你是想求本宮給你一條生路?”,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