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喬虞對她沒有多少情誼,乍聽到許知薇真病重的消息,心中多少有些悵惘。
也不知許知薇在這個世界死去,會不會回到前世?
她一時出神起來,手上打了一半的絡子微微鬆散開來,南書見狀擔心地喚她:“主子?”
喬虞恍然回神,唇角揚起淡淡的弧度:“既然人都要不行了,我怎麼也得完成她這最後的願望吧?到底是同年進宮的姐妹。”她垂眸看向手上的絡子,定了定神,重新動手編起來。
南書有心想勸,想到主子方才的模樣,到底沒說出口,罷了,見就見吧,但願許氏不要辜負主子的這份情誼。
喬虞之前從沒來過冷宮,沒有她預想中的臟亂頹敗,一進門,入眼的是空空蕩蕩的院子,微風清揚,地麵上掀起薄薄的一層塵土,偌大的空地上,自在院牆角落處看見一顆乾癟瘦小的樹,枝丫光禿禿的,連落下的葉子都被人清掃走了,見不到一絲綠意。
太乾淨了,反而讓人覺得荒涼。
喬虞徑直走向了許知薇的屋子,時隔近十年再見到這位故人,她一瞬間還有些認不出來。
她虛弱地靠在款式簡單的木床上,從床幃到被褥都是半藍不灰的劣質棉布。
大約是知道喬虞會過來,許知薇將自己收拾的還算體麵,黑發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麵色蒼白,但消瘦的顴骨上抹了淡淡的胭脂,使得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尚好。
喬虞在南書搬過來的圓凳子上坐下,抬眸看向許知薇,微微笑道:“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許知薇看著她嬌嫩清麗猶如當年的容貌,空洞沉寂的黑眸中飛快掠過一絲濃烈的恨意,下意識地彆開眼:“聽說八皇子前些日子大婚了?恭喜你啊。”
喬虞斂眸輕笑:“這孩子出宮之後,我才發現他已經成為獨當一麵的大人了,雖說孩子養大了總要離開身邊的,但真到這時候,我的心裡還是難受得厲害,好似突然空了一塊兒似的。”
“也虧得你能忍過來,”許知薇忽而抬眸看向她,泛著點點冷光,“若是以前,你是如何的眾星捧月,無數男人跟在你後頭就盼著能得你一個回眸,一朝風雲突變,跟這麼多的女人搶一個男人,你竟然也忍下來了?”
喬虞略顯驚愕地看向她,失笑道:“你瘋了不成?”
“怎麼,當初你蠱惑我姐姐的那套,現在還想用在我身上?”她仿佛被逗笑了,“十幾年前可能還有用,現在我都多大了,總該有些長進的。”
許知薇一愣,才從記憶深處扒拉出喬韞這麼個人,不耐煩地打斷她,“不要轉移話題,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喬虞神態平和,莞爾笑道,“說實在的,我一直不能理解你心頭的想法,比如都到這時候,你怎麼想到要見我呢?”
許知薇幽幽一歎,眸色悠遠:“你我兩世羈絆,也算是有緣分吧”這回我要是死了,怕就再難見了。”她自嘲一笑,“說起來,臨死之際,我再回想,也隻能想起你來。”
“我倒頭回知道自己在你心中那麼重要?”喬虞歪頭,笑盈盈地看去,“十幾年過去,當初的許美人已經忘了你為何來冷宮的?”
她看著許知薇麵上閃現的厲色,無辜地說,“你可彆這樣看我,咱們倆之前,隻有你對不起我,沒有我對不住你的。”
許知薇很的不行,咬牙道:“那你今日為何會來?”
“我也不知道,”喬虞苦惱地歎道,“我最近心緒低沉,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見著你送過來的消息,我想著,或許見著仇人落魄的模樣能好受些?”
許知薇冷冷地看著她,一聲不吭。
喬虞反而笑出了聲:“行了,逗你的。”
“不過說真的,我還是喜歡剛進宮時候習慣躲在莊貴人背後、羞羞怯怯的你。”
這話落在許知薇耳中不亞於明晃晃的嘲諷,這是譏笑她連那個怯懦不堪的許知薇都不如麼?
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許知薇調整著氣息,緩和了語氣:“罷了,都到這時候,我也不願跟您你鬥氣。”
“隻是咱們到底是舊相識,算起來兩世我都算是你的手下敗將,在我臨死前,你就沒什麼想跟我說的?”
喬虞目光複雜的看了她一會兒,半晌才道:“你……現在是回光返照麼?”
“喬虞!”許知薇直接嚷了出來,深吸著氣,“你不要跟我顧左右而言他,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喬虞長歎了一聲:“我可不是故意氣你,而是我真的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呀。”
“你現在還裝?怪不得人人都說我演技比不過你,”許知薇冷笑道,“喬虞,你真的裝到骨子裡了。”
“就是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他寵愛多年的文宣夫人內裡是個什麼來曆?喬虞,你就不擔心我死前豁出去,將你的秘密抖露出去?”
喬虞一怔:“欸?你在冷宮都知道我晉位了?”
“喬虞!”許知薇怒氣上湧,整張臉染得通紅,喬虞見狀好心提醒道,“你放鬆些,額頭和眼角的皺紋都出來了,挺難看的。”
“……”毫不誇張地說,許知薇覺得自己這時候離“當場去世”就差那麼一口氣了。
許知薇深深喘著氣,接著就是重重的咳嗽,好半天才憑著“就算死也要托著喬虞一起”的決心□□住了,沒被氣死。
“在我麵前你還要戴著麵具,彆人都說你這文宣夫人做的怎麼風光,我看實在是可憐。”許知薇看著她的目光,輕蔑中透著淡淡的憐憫,“就算你有皇上的寵愛,有八皇子又如何?你的枕邊人,你十月懷胎的孩子,按理說應該是你最親近的人,有一個人你能傾心相交的麼?虛偽!”
喬虞安靜地聽她說完,臉色變都沒變,“如果這樣認為才能讓你安心瞑目,我倒是無所謂,”她聳了聳肩,甚至還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一下屋子裡的擺設,“那套青瓷金鯉的茶具是不是我送你的?”
她調侃著說:“之前我讓宮人來給你送東西的時候,聽說你信誓旦旦地指責我是不懷好意?這會兒不是還用上了。”
許知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聲線都有點尖銳了起來:“你說的輕鬆,你以為這些年我在冷宮中是怎麼過來的?若不是你,我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境地!”
“跟我有什麼關係?”喬虞目光冷淡地看過去,“是你自己,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不是你爹娘,憑什麼還要縱著你?”
許知薇緊緊抿著唇,不甘心地說,“你既然這樣看我,今日又何必過來?”
“啊,”喬虞淡淡笑開,“當年我們幾個是同屆選進宮的,莊貴人死在你我眼前,我姐姐吧,這會兒還關在怡景宮裡,我就是想見也見不到。”
“這麼十幾年過去,有些往事我都想不起來了。猛地聽聞你病重,我還以為你還要出什麼幺蛾子,直到命太醫來為你診了脈才相信。”
“我知道你是個如何心高氣傲的人,這麼些年硬撐著大約就是想看我失勢落魄的一天吧?”喬虞挑了挑眉,“今天我過來,也是想跟你說一聲,真是抱歉啊,讓你失望了。”
許知薇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麵色忽而一寸寸灰敗下來,嗤笑道:“人人都還以為你是怎樣的淡泊名利、溫和親善,沒想到報複心這樣強。”
“這並不衝突啊,”喬虞緩聲道,“就算我是懶得計較,卻也不是傻子,當日你想害我和景諶,我是盼望你活著,卻不代表我希望你活得開心。”
她施施然起身,輕柔地拍了拍裙擺處不存在的褶皺:“既然話都說完了,我也就不久留了,許美人,望你一路走好。”
“等等!”許知薇忙叫住她,聲調有些澀然,“至少,你可以最後叫我一聲我的名字麼?”
喬虞側身奇怪地看著她:“許知薇?”
“不,是我另一個名字,”她的目光有些渙散,勉強笑道,“這麼久,腦子裡渾渾噩噩的,我都快忘了。”
喬虞眉眼氤氳著溫柔之色,輕聲道:“還是彆沉浸在夢裡了,說不準哪天你就徹底醒不過來了。”語罷,她不在留戀,徑自離開了。
望著她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背影,許知薇支撐著身體的手臂瞬間失去了力氣,整個人頹然地倒了下來。
陽光被擋去,屋子裡霎時將昏暗了下來,配著滿殿暗淡的色調,仿佛被碩大的陰雲所籠罩,冷寂地稚嫩聽見許知薇嘶啞咳嗽的聲音。
突然,床的另一側,一扇六折黑漆雕刻花鳥紋的落地大屏風緩緩合上,露出後邊被掩住的三個人影來。
坐在最中間的一身明黃龍袍,氣勢淩然,赫然是皇帝。
他深眸沉沉地看了眼伏在床頭虛軟咳嗽的許知薇,淡淡地轉向身邊的皇後:“這就是你要朕看得好戲?”
皇後今早親自去求見了皇帝,隻說是謝徳儀向她稟告了一樁事關文宣夫人的要事,若是透露出來,恐怕還會牽連到八皇子,皇後稱自己不敢做主,這才來告知皇上。
之後便是謝徳儀出場了,她倒是想利用皇後借刀殺人,卻沒想到皇後也不是傻的,轉頭就把她供了出來,謝徳儀無法,隻能又把鍋推到了許知薇的身上。
尤其是得知許知薇病重快死了,謝徳儀愈加興奮,讓許知薇以自己的性命將文宣夫人的內芯是從異世而來的魂魄這件事抖摟出來,包括她的病都可以栽贓是喬虞擔心她泄露風聲,所以殺人滅口。
聽完她的打算,許知薇在心底默默嘲諷,就這個段位,怪不得爭不過喬虞。
人家是多蠢啊,過了十多年才想起來殺人滅口?再說了,喬虞派宮人來冷宮送東西那都是大大方方的,看見或者知情的人不少,說她虐待自己?隨便一查就站不穩。
隻不過她確實要死了,也沒心情跟謝徳儀掰扯其他的,直接就答應了下來。
許知薇同意後,事情就好辦了。
謝徳儀想起之前喬虞明知皇上在後邊聽著還故意引她出醜的經曆,興衝衝地來了一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服皇後讓皇上坐在屏風後,親耳聽著許氏和文宣夫人的談話。
這樣,就算她事後如何辯解,皇上也不會相信了,眼見為實嘛。
皇後一想也是,她倒不知道皇帝已經有過偷聽的前例了,擔心皇上會覺得這個法子不何體統,所以其實是半蒙半騙著把他引過來的。
就算皇上生氣,等到文宣夫人暴露後,再大的怒火也肯定是衝著她去的。
萬事俱備,誰知道這東風臨了拐方向了呢?
皇後臉色也不好看,一時不知道該回什麼,隻能冷著臉看向謝徳儀:“謝徳儀,你居然剛欺騙本宮和皇上,該當何罪!”
謝徳儀也想不到喬虞這麼沉得住,任許知薇如何刺激,就是不肯鬆口,難道……她早就察覺了自己的計劃不成?
越想越有可能,謝徳儀撲通一下就跪了下來:“皇上,皇後娘娘,文宣夫人城府極深,定是早早發覺了不對勁,才三緘其口,但您想,若是她和許氏隻是同年選秀的情分,交談之間為何會這麼熟悉呢?許氏甚至直呼文宣夫人的名諱,她也沒有生氣?這不足以說明她們二人交情不淺麼?”
皇帝眉間皺起一道溝壑,略微顯出幾分不耐煩:“她一向是這樣的性子,平時在宮人奴才麵前都懶怠自稱本宮,總是我來我去的,謝徳儀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之前第一次見麵,她還裝嫩故意叫謝徳儀姐姐,想起來就覺得好笑。
“況且,這也隻能說明許氏無禮,文宣夫人是寬宏不計較,你說說,有什麼錯處?”
謝徳儀到底嫩,對上皇帝的冷眼,身上的膽氣就去了八分,她是奔著攻略皇帝來的,他這樣顯露出對她的不喜,對謝徳儀來說,仿若迎頭痛擊,將她腦子裡的那些主意全都衝擊得七零八落。
“妾、妾……”
還是皇後看不過去了,瞪了眼謝徳儀,柔聲道:“謝徳儀年幼,不了解事實一時衝動也是可以理解的,皇上要不要細細審問一下許氏?妾看著,她和文宣夫人之間,仿佛確實有些莫名的羈絆和憐惜。”
“不是都病重了?”皇帝不以為意,“朕看,她倒是像得了癔症的,皇後怎麼還當真了?”
這下愣住的就是皇後了,下一秒就反應過來,溫和地笑道:“妾到底管理著後宮,謝徳儀所言事關重大,妾想著,如有萬一,不僅會影響到皇上您,還會有礙咱們大周的國祚,再小心也不為過的。”
“皇後既然心係大周,就不該在朕忙著處理國政的時候,讓朕來看這無聊的把戲。”皇帝不為所動,看著她的目光冷淡和平靜,“皇後說你不敢做主,朕不介意換個能做主的。”
皇後臉色一白,也跟著跪下:“妾知錯,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一甩袖,不理會跪在地上的兩人,信步走出了冷宮。
他一走,皇後甩手啪得就一巴掌打在謝徳儀的臉上:“是誰指使你陷害本宮?賢妃?還是霍妃?”
謝徳儀被打懵了,下意識地捂著臉:“皇後娘娘,我……”
皇後在林嬤嬤的攙扶在緩緩起身,腰板挺直,氣勢凜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謝徳儀:“本宮給你最後一個機會,要是拿不出能證實你口中之言的證據,讓皇上覺得是本宮冤枉了喬氏,本宮就隻能拿你去給喬氏賠罪了!”
說完,也不理會她的反應,仰著頭走出去了,這個地方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呆。
謝徳儀木愣地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才被聽聞聲響進來看看的璿璣攙扶起來:“主子,主子?您沒事吧?”
任她什麼叫喚就是聽不見謝徳儀的回應,璿璣焦急地眼淚都快出來了。
忽然,身上的亮光被擋住,謝徳儀仿若被什麼給喚醒了,怔怔地抬頭看過去,是去而複返的喬虞?
她臉色一冷,絕美地麵容上透著毫不掩飾的怒意:“你又回來乾什麼,故意嘲笑來我的麼?”
喬虞悠然在倚在門框上,巧笑倩兮:“真是可憐的孩子,你私下跟許知薇來往過不隻一兩回了吧?”
“什麼?”謝徳儀戒備起來。
喬虞笑道:“她沒有告訴你,我是做什麼的麼?”
謝徳儀默然,不僅許知薇沒說,她也沒問,對她來說,文宣夫人是穿越者的身份已經讓她驚駭莫名,至於她穿越前是做什麼的,謝徳儀覺得並不重要。
“真是傻啊,”喬虞微微前傾,笑語晏晏,明眸中的光芒卻是冷的,“噥,我可是個演員,還是略有建樹、頗受讚譽的演員,就你,”她頓了頓,輕飄飄地看向沉默地趴在床上不出聲的許知薇,嬌柔微揚的語調透著說不出的輕視,“和她這種等級的演技,還是彆再我麵前班門弄斧了。”
“實在是,太容易看透了,很無趣啊。”
好似憑空一道驚雷,重重地劈在她身上,謝徳儀腦子嗡嗡地僵直著站在原地,直到見著喬虞轉身離開,眼前一黑,軟軟地癱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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