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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貴妃 卿隱 86923 字 27天前

第 70 章

馬球賽尚未及中場的時候, 文茵就強撐著身子起來告退。

朱靖見她麵帶虛弱,麵色一變:“可是哪裡不適?”

說著便要喝聲傳喚禦醫過來,文茵見此?忙製止。

“大抵是這兩日累著了, 回去躺躺歇著緩緩便好。”她對他示意?了下那些滿座的皇親國戚們,對他附耳勸道:“聖上切莫興師動眾,畢竟今個大喜日子裡皇親國戚們都在,那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呢, 聖上可彆讓我失了莊重。”

朱靖聞言方止, 隻皺眉再三叮囑身邊伺候的奴才們,這才暫且按捺下與她同回的衝動放她退場離去。

此?時正值場內賽事正酣之時,尤其在皇貴妃離場後,賽場內的氣氛似乎更加活躍了起來,不時有嬌喝聲傳入觀賽席位。還有妃嬪們似乎更放開?了些,揮舞馬球杆指揮若定?, 戰意?正濃的指揮著隊友傳球, 一旦擊中就歡欣鼓舞, 笑的英姿颯爽。

這些情形沒?下場的妃嬪們看在眼裡, 皇親國戚們也?看在眼裡。不同於前者的暗下撇嘴,後者則都捧場的喝彩叫好,氣氛也?算空前熱鬨。

作為有名望的皇室宗親, 昌王夫婦所在席位是離那黃羅傘蓋的方向較近的。大抵作為女人, 就格外注意?後院女人的明爭暗鬥,在眼見著皇貴妃離場後不久,皇後竟也?借故離場, 稍微琢磨一番後不免心裡幾番暗歎。那中宮皇後當真是深暗明哲保身之法?, 不與那皇貴妃爭鋒半毫,連這種場合都要考慮避讓, 似乎是唯恐在對方眼裡落了刺。

昌王妃心道,這般避其鋒芒確是不錯,不過一國之後做到這般憋屈,當真是沒?意?思,若換作是她,隻怕是萬萬做不來的。

正想得出神時,就見那皇貴妃身邊的太監總管吳江低著頭匆匆往那黃羅傘的正位方向去了。躬著身一陣低聲回稟過後,聖上那緊皺的眉就舒展了幾分,昌王妃不遠不近的看的真切,心中忖著,應是走時那弱不禁風的皇貴妃娘娘這會大抵是無大礙了。

聖上先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這會大概是放下了心中石頭,聽著奔騰的馬蹄聲及不時的喝彩聲,漸漸地倒也?起了幾分意?趣的將注意?力投向場內賽事之中。

感到聖上的視線投來,場內的氣氛就更加熱烈了。

不時有氣急敗壞的嬌喝聲,或清脆悅耳的笑罵聲傳來。她們好似渾然忘記了場外還有觀者在,好似全神貫注沉浸在了精彩的賽事裡,有妃嬪揮動球杆在馬背上彎身擊球時,體態優美,不經?意?朝場外側過的臉頰被風掃的發絲拂過,低眸抿唇淺淺一笑宛如幅仕女圖;也?有妃嬪擊中球後開?懷的微揚下巴嫣然而?笑,燦陽灑過麵頰如夢似幻。

千嬌萬態,美不勝收。

昌王妃心頭一滯。不知是不是她錯覺,她在一些妃嬪身上,竟看到了些許……皇貴妃的影子。並?非單指容貌,而?是一些微末的形態舉止。

她下意?識的就想往黃羅傘的方向去看。餘光就恰見到那帝王目視前方,端茶似有恍惚的一幕。

昌王妃回了眸,再次看向場內。

看來這後宮裡看起來是風平浪靜,其實爭鬥卻是一時一刻都未曾停止。

宴會結束後,昌王夫婦同坐馬車回府。

車上,昌王妃事無巨細的將她觀察到的後宮事宜與她夫君小聲道來,昌王靜靜聽著。

帝王家不比旁人家,後宮同樣映射著前朝。

雖為宗親可他到底是男人,席上自?是不便盯著後宮的妃嬪們觀察,所以這就需要他的夫人出馬了。而?他則根據後宮裡這些微末的變化中,來預判些事情,以便在未來變幻的朝局中及早的做出些應對策略。

聽完後,昌王思量了會,不等他問?昌王妃就又補充:“畢竟我也?不能一個?勁盯著上位的方向看,也?隻敢餘光匆匆掃了眼,所以具體是哪個?能讓聖上注意?的,我這也?不大敢較真。”

想了想,昌王妃道:“昔年皇貴妃剛從隴西來京那會,我有幸見過她舉辦的馬球賽,見過她騎馬擊球的英姿。今個?我仔細觀著,陸嬪騎馬的姿態以及舉止笑容,與皇貴妃有幾分相象。”

昌王琢磨一番,腦中飛速略過陸嬪的家世。

昌王妃又忍不住道: “說不準這回皇貴妃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本是想要與後宮妃嬪們打?好關係,欲要更近一步,卻不想人人皆有私心,相處時日久了,反倒讓旁人窺得她幾分相似。這不,她這稍有疏漏,旁人可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

昌王擺手:“聖意?難測。不過區區一側目,也?說不得什麼。”

昌王妃卻冷哼聲,卻未再吱聲。不過內心清楚,她家王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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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定?了皇貴妃的位置誰也?動搖不了,畢竟皇四子的位置在那擺著呢。聖上如今聲勢浩大的給?皇四子造勢,側麵也?說明了皇貴妃的位置不可動搖。

可她卻知道,自?古以來,鐵板釘釘的事還變數也?大著呢。何況男人的心更是飄忽不定?,無論平民百姓家還是達官顯貴家,男人,大都是心在哪一房,愛孩子的心就落在哪一房。

今日他能愛皇四子入骨,捧在掌心恨不得立即將其高高捧到至高之位,焉知明日他不會又將心偏向其他女子,轉而?將愛給?予旁的女子所生的皇五子、皇六子?

養心殿裡,吳江迅速低語後,就悄聲退了出去。

文茵將空藥碗擱置托盤,躺下後就讓念夏也?退了出去。

念夏端著紅木托盤輕手輕腳的走出寢屋,見到門外躬身候著的吳江,麵上難掩焦灼之色,幾次動了動嘴唇。

吳江微不可查的搖頭示意?她噤聲莫問?。

兩人雖為對食,但平日裡鮮少交流,雖同住一屋簷下但吳江待她猶如客人。

剛在屋裡念夏隱隱約約聽了一耳朵,聽到有妃嬪欲要挑戰娘娘權威,不由心裡擔憂又憤怒。想要從吳江這裡問?個?真切,可兩人關係也?不親密,又不知該如何張口。

眼見著吳江閉口不說的態度,她也?隻好止住滿腔焦灼。

馬球賽事過後是夜宴,在交泰殿舉行。

聖上在席宴上沒?待上多久,就迫不及待的起駕回寢宮。

見聖上早早的回來,念夏高高提著的心這方稍稍放下。

“你?們娘娘可安好?”

踏進寢宮時,朱靖就發聲問?詢。

念夏忙低聲道:“回聖上,娘娘回來吃過藥後就稍稍好了些。這會剛吃過了第二副藥,睡下了。”

朱靖不由腳步放輕,頷首的同時,就錯身走向了寢屋方向,手指挑開?帛簾低頭進去。

文茵是淺睡著的,感到有手臂攬她時就醒了過來,順勢朝他依偎了些後,就帶鼻音的呢噥問?了聲,“是誰贏了……”

而?後就聽得頭頂傳來聲低沉笑聲:“睡覺還惦記著這事呢?不好好睡,該打?。”說著,假意?在她肩背上拍了下。

她又呢噥了句,他附耳去傾聽,隱約是誰贏了的話。

他啼笑皆非,打?趣道:“真想知道?那你?求求朕,朕就告知你?。”

說完好一會沒?聽得動靜,他低眸一瞧,對方腦袋靠在他軀膛上鼻息平穩,顯然是又睡著了。

他搖頭失笑,拉過被子蓋過兩人,平躺著也?閉眸睡下了。

宮裡人本以為皇貴妃此?番是小恙,誰也?沒?想到她此?番一連纏綿病榻有半個?來月。

後宮妃嬪自?那日大出風頭後,隔三差五就有人相約一同去禦苑騎馬擊球。不過沒?皇貴妃的禦苑,也?沒?了聖上的身影,這就難免讓人感到有些百無聊賴了。

這日,一則自?養心殿來的懿旨通傳後宮。

這則懿旨讓有的人驚疑不定?,也?讓有的人……躍躍欲試。

皇貴妃下旨,讓後宮妃嬪輪流去養心殿,侍疾。

“娘娘,陸嬪來了。”

文茵頷首,帕子抵唇悶聲咳過幾聲後,就示意?宮人將其請進來。

陸嬪低眉順眼的進來,近寢床前福身:“嬪妾請娘娘安。”

“不必如此?客套,快起來。”文茵說的親昵,讓人給?她看座,“都說了,並?非讓你?們來侍疾,不過打?著侍疾的名號讓你?們過來陪我說說話解解悶罷了。”

“娘娘,禮不可廢。”

“無外人時不講究這些,不然可就生分了。”

文茵睨眸嗔怪她,陸嬪便也?抿唇一笑。

宮人不時添著茶水點心,寢宮裡兩人一言一語的說著話,氣氛倒也?活絡。

文茵捧著溫茶慢慢喝著,聽著對方笑說著宮裡最新的新鮮事,眸光偶爾不著痕跡的掠過麵前的女子。

陸嬪一如既往的穿著並?不打?眼,但顏色與款式卻能恰到好處的襯托身形與氣質。一些細節上又頗為講究,譬如那靠近袖口的半寸處用了幾色線繡的花枝紋路,初看是看不出什麼名堂,可但凡她不經?意?抬腕,那細微花色就與她白皙皓脘相映生輝,宛如纏在雪腕上的花枝,令人視覺上頗為驚豔。

今日,對方還高高挽了發髻,露出修長的頸子,白如細瓷的臉蛋儘顯青春的朝氣。

將近午時的時候,外頭傳來宮人們請安的聲音。

與此?同時傳來的,還有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簾子嘩啦被人從外揭起的同時,陸嬪似下意?識的朝門外的方向側了眸,唇邊還殘餘著剛剛交談時未儘的笑意?。

下一刻她倉皇起身,而?後複又鎮定?自?若,再次低眉順眼的退至一旁。規矩,懂事,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文茵指腹慢慢摩挲著杯身。

低眉順眼時是溫婉,可抬眸就頗為靈慧。塞場上卻又能儘顯其張揚明媚,該進就進,分毫不讓,出彩的令人難以移目。

陸嬪,懂得該進就進,該退就退,很懂得抓機會。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朱靖邊摘了冕冠邊大步走來,目光在文茵麵上掃視一番,又看向旁邊宮人:“禦醫看過了怎麼說?”

“回聖上,禦醫……”

“左右都是那一套要靜養的話,能有什麼新意?。”文茵嗔怪,擰眉,“成日的喝藥,吃什麼都沒?味。”

朱靖放低了聲音:“良藥苦口利於病,你?再吃段時日,切莫任性停藥。”語罷,眸光銳利看向兩側宮人,警告他們務必看著娘娘按時用藥。

文茵暗暗擰他手背一下,示意?他莫要嚇唬她宮裡人。

朱靖挑了下眉,捉了她的手攏在掌心裡就要用力將她往懷裡拉,卻見她掙紮了下,輕咳了聲迅速出聲:“聖上,陸妹妹還在呢。”

朱靖動作一頓,眸光環顧一周,這方發現那安靜待在一側的妃嬪。

陸嬪忙上前見禮。

“陸妹妹今個?陪我說話解悶,讓我著實開?懷不少。”文茵笑道,“聖上,陸妹妹周到又細致,我想這段時日都讓她來養心殿裡侍疾。”

朱靖不以為意?,道了句讓她決定?便是。

說著,又道:“陸嬪侍疾有功,賞。”

第 71 章

如此又過了兩月有餘。

轉眼中秋宴過, 來到了金桂飄香的九月。

文茵依舊是?纏綿病榻,雖偶爾也有身體見好的時候,可?不?過兩?三日光景又病情反複的虛弱臥榻。

這些月來, 不?間斷有妃嬪來侍疾,冷清的養心殿也多了些熱鬨,每日裡都有女子的說嬌聲笑語自寢殿內傳出。

入秋的晚夜,養心殿內寢的屏風後傳來窸窣的異樣聲?響。許久後方歇, 水聲?過後, 朱靖披著明黃寢衣轉出屏風,軀膛上猶帶了些水漬,往龍榻方向走來時,剛微促的氣?息已經趨於平緩。

“委屈聖上了。”

文茵臥在病榻間,隔著繡龍鳳呈祥紋的帷幔,對著來人歉意道。

朱靖撂開帷幔坐下, 邊持帕擦身邊不?甚在意道:“莫說那些, 你養好身子要緊。”

文茵便不?再提, 病中精神不?濟的她帶著些困倦道:“近來朝堂政事繁忙, 聖上千萬要注意龍體……三餐要記得按時,莫要延誤。”

朱靖應了聲?,又低低勸她快快睡下。

寢宮裡逐漸安靜下來, 在屏風後麵收拾浴桶的宮人們?, 動作腳步都愈發的放輕。

朱靖擦淨身體後就有宮人輕手輕腳上前接過,躬身退下。又有宮人上前仔細攏好層層垂地的帷幔,剪滅了宮紗燈, 而?後悉數無聲?退下。

長夜寂靜, 帷幔間似傳來迷蒙的囈語聲?。

“阿靖……”

“朕身上涼,你且鬆開, 聽話。”

睡夢中的人似無意識的朝他懷裡擁靠過去,柔軟清涼的手臂貼著他腰腹纏過,朱靖渾身肌理倏地緊繃,很快就蒙上了細密的熱汗。

閉眸強捺緩過數息後,他將那纏他的柔軟手臂給輕扯下來,掖入被?中。重?新坐起身,他撂開帷幔,低低喚了聲?:“來人。”

念夏重?新拿了套被?褥靠牆邊鋪好後,就安靜退了出殿。

至於聖上為何夜半另外要被?褥,她心知?肚明。麵上卻是?平靜的招來小宮人詢問?兩?位主子的早膳事宜。

“都齊整備著呢,姑姑請放心。”

念夏點點頭,眼神裡已有了於嬤嬤當年不?近人情的漠然, “彆忘了娘娘的藥膳,還有聖上的補湯。”

小宮人不?敢去看念夏帶著疤痕的可?怖麵龐,低著頭敬畏小聲?回道:“聖上的湯在煲著,娘娘的藥膳也在熬著,主子們?起身用?時會剛剛好。”

念夏不?再說什麼,眼神卻不?自覺投向殿外方向。

待到天蒙蒙亮時,那裡就會有妃嬪候著。多是?聯袂而?來,可?也有例外,就是?那陸嬪。娘娘對外笑稱,滿宮上下唯有陸嬪最合她心意,每每陸嬪來侍疾時,隻會讓她單獨過來。

為此,嵐才人還特意輾轉到她麵前說了不?少酸話,望她能?得空轉告娘娘,莫要輕信小人,有些人平日裡最會裝樣,內裡指不?定?存著怎樣的醃臢。

念夏沒什麼意味的扯扯嘴角,嘴唇那條可?怖的疤痕如同在蠕動一般,旁邊小宮人不?經意瞥見,不?由驚得心頭一怵,趕緊低下頭去。

清早內寢裡搖鈴聲?響起時,宮人們?就端著盥洗用?物魚貫而?入。

今日恰逢輪到陸嬪侍疾,陸嬪早早的就來了,親力親為的伺候文茵梳洗打扮。這些月來兩?人相處愈發熟稔,陸嬪在這獨寵後宮的皇貴妃麵前也不?似開始那般拘謹,說起話來也都是?眉歡眼笑,語氣?中帶著些天然的親昵。

穿戴齊整從屏風後出來的朱靖,見兩?人情形不?由心情舒朗,笑問?:“剛就聽你倆嘀咕著笑個不?停,可?有何趣事,不?妨也說與朕聽聽。”

梳妝台前正給文茵挽發的陸嬪,噗嗤一笑,等人下意識朝她望來時,眉目婉轉的輕睨過去:“女兒家的話,豈能?輕易說給聖上聽?”不?等對方反應,又頗有些俏皮的燦然笑道,“聖上要真想知?道,那可?得討的咱家娘娘歡心才是?,娘娘開心了,指不?定?能?悄悄告訴聖上一耳朵呢。”

說完又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

芳華正好的女子,明媚健康,笑起來就如春日裡那燦然香甜的梔子花。

文茵從銅鏡中看見身後兩?人視線有交彙。隻瞬間,視線錯開,陸嬪頰染淡粉飛快轉了臉來,故作平靜的繼續給她挽發。朱靖卻反射性的迅疾朝銅鏡裡視去,而?這瞬的文茵已是?毫無破綻的在鏡中打量自己的側顏。

“聖上這般看我作甚?”

她似不?解的回了眸去,對方麵上微不?可?查的放鬆下來,他幾步上前俯身拾過梳妝案上的鳳釵。陸嬪忙低眉順眼退至一旁。

“無事,好好將養,切莫勞神費心。”他將鳳釵插了她的烏發裡。

等聖上用?完早膳去上朝後,陸嬪就在內寢陪著文茵說話。不?過卻不?似前幾日的放鬆自在,而?多了幾分謹慎拘謹,說話的時候不?時小心觀察著文茵的細微表情。

文茵的態度一如往常,讓人絲毫看不?出端倪。

半個時辰後,念夏端了熬好的湯藥上來,陸嬪趕緊起身讓路,卻也不?敢自討沒趣的要去端碗喂藥,因為她知?道伺候皇貴妃用?藥這差事,這大宮女可?是?從來不?假人手。

“娘娘好生安歇,嬪妾先行告退。”

知?道皇貴妃用?完藥是?要小憩的,陸嬪也識眼色的趕緊告退。

寢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先用?藥吧娘娘。”念夏率先打破沉寂,端著藥碗上前,濃鬱的藥汁散發的苦味頓時強勢侵入人的感官。

文茵的視線從窗欞處那光線裡漂浮的細小塵埃中收回。擺手示意念夏將湯匙拿開,兀自端過藥碗後,就小口慢喝著。

堪堪半碗她便實在用?不?下了,念夏見了趕忙端回藥碗,撚了粒蜜餞送入她口中。

眯眸半靠著繡枕,文茵慢咬著蜜餞,由那衝人的甜味衝淡那衝天的藥味。

“嬤嬤最近可?好?”

“好著。”念夏悶聲?回著,邊上前熟練給文茵拆著那挽好的發,欲言又止,“就是?總是?央求奴婢,想讓奴婢來您這求個情……望能?再見您一麵。”

文茵咬蜜餞的動作一頓,隨即闔下眼睫,沒有正麵回應這個話題,反而?說了句看似不?相乾的話,“清早的時候,聖上走得急大抵是?忘了喝湯,過會記得差遣人給他送去。”

“奴婢知?曉了。”

念夏持著桃木梳將她家娘娘的烏發仔細從發根梳到發尾。

“前些月她過來的時候,繡椅坐半邊,人也安安分分,連聖上來時也是?趕緊低眉順眼做隱形人。如今,都能?在娘娘跟前搶話了。”念夏停頓了下,方又道:“還是?當著聖上的麵。”

文茵沒有急著回應此話,依舊是?倚著繡枕歪靠著,烏黑的發披落下來,愈發襯托著她的病容蒼白清美。

男人的本性如何能?百分百壓住。

這些月來她病著,他碰不?得她,偏日日又有湯進補著,隻補不?瀉,怎會不?難耐。況且,還是?在這血氣?方剛的年紀。

一個是?長久纏綿病榻病懨懨的女人,另外一個是?明媚燦然笑起來香甜到人心底的美人,在手掌天下權的帝王這裡,長夜漫漫,百般難耐的時候,如何能?不?滋生出旁的念頭。

想到今日鏡中他們?二?人視線交彙那一幕,她唇邊寡淡的牽了個弧度。

“回頭告訴嬤嬤,再過些時日,我會宣她來見。”

勤政殿裡,朱靖揮退了馮保,眼眸沉沉的看著案上的補湯。稍頃,伸手端過,仰脖沉色飲儘。

如此過了幾日,一切如常。

可?就在這日約莫酉時,馮保自勤政殿匆匆趕到養心殿,向皇貴妃娘娘好聲?好氣?傳達著,聖上政務繁忙,今夜或晚些或不?歸的口諭。

文茵披著衣服坐在椅榻上用?湯藥,晾了他片刻後方囑咐他千萬看顧好聖上飲食起居,不?可?一味順著聖上而?陽奉陰違這類的話。

馮保連聲?忙道不?敢,文茵不?冷不?熱睨了他半眸後,方淡淡揮揮手。

馮保趕緊退下,不?多時吳江小步匆匆過來送他出殿。

吳江麵上帶著殷勤,一直將其?送至殿外長廊處方止。

“行了,就送這罷,趕緊得回去伺候娘娘。”

“那乾爹慢走,改日小的去找乾爹喝酒。”

馮保拍拍吳江的肩,如個語重?心長的長輩:“好好乾,跟在皇貴妃娘娘身邊,自有你的前程無量。”

吳江低著頭無不?謙卑:“也都是?多謝乾爹的栽培,這些年若無乾爹的照拂,小的怕早就成了不?知?哪處堆著的黃土。”

馮保揮手打斷,“此言差了,一切都是?你自個的造化。”

大抵今夜是?個不?大平凡的秋夜,一連數日都明亮如銀盤的月亮今夜卻隱入雲中,厚厚的烏色雲層掩蓋了月色光滑,紫禁城裡除了宮道兩?側的宮燈,其?他地方皆陷入了濃稠如墨的夜色中。

吳江在養心殿外指揮著人驅趕捕捉那些發出鳴叫聲?的蟲子。他自個也持著細木棍漫無目的的四處逡巡著所謂鳴蟲,直待一宮人躲躲藏藏的過來,飛速在他耳邊嘀咕兩?句後,他方目露精光的匆遽回了養心殿。

不?知?何時,紫禁城平地刮起了風。

卷起了地麵的落葉打旋飛向各處。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此時的景福宮裡,卻靜的死寂,哪怕一根針落在地上都會顯得異常刺耳。

陸嬪心驚肉跳的跪在地上,手腳冰涼。

“回聖上,沒……沒有。”

“沒有?”案前,朱靖扔了手裡杯盞朝她冷冷掃過,來自帝王的威壓直逼向她,“她就沒跟你提過什麼?”

提,提過什麼?陸嬪此刻驚疑不?定?,內心又驚又恐,她完全不?明白聖上究竟在暗指什麼。

今夜聖上突入她宮門?,她簡直大喜過望,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哪料得她迎來的不?是?帝王的垂憐與寵幸,卻是?令人遍體生寒的寒邃目光與冰冷逼問?。

朱靖突然屈肘,撐膝俯身看她:“朕,再問?你最後一遍。”

這話不?輕不?淡,聽在人耳中卻宛如索命的最後通牒,嚇得陸嬪當場臉白如紙。嘴唇都開始哆嗦起來。

“嬪……嬪妾冤枉,聖上明察……皇貴妃娘娘與嬪妾說的,都是?宮中近來發生的趣事,嬪妾這就、這就與您一

依譁

一道來……”

朱靖直接打斷,重?新坐直了身。

聲?音極淡,“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話一落,馮保就端著一白綢蓋著的托盤腳步無聲?進來。

尚不?用?等揭開那層白綢,陸嬪人就已經差點嚇崩了。

“冤枉,嬪妾冤枉啊——”陸嬪哭喊著膝行著要上前,被?馮保一把拉開,差人來按住。

朱靖冷冷看向地上哭的驚慌失措的女人,“那你自己來說,你有什麼值當她另眼相待?是?你允諾了她什麼,還是?她,與你交易了什麼?”

大抵是?人的求生欲在關鍵時候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刻的陸嬪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這一瞬間她好似明悟什麼般,連哭帶喊的忙尖聲?道:“固寵,皇貴妃娘娘要用?嬪妾來固寵!”

第 72 章

深秋凜風吞噬著寒寂的夜。

通往養心殿的宮道上, 晃動的羊角燈無聲照著玉石磚鋪就的路,抬著朱色漆麵空輿攆的宮人們脅肩絫足,趨步匆匆跟著前方那高大沉暗的背影, 無不噤若寒蟬。

風勁凜凜,刮著帝服一角獵獵作響。

雙頭舄仿含極怒踩在冰冷的宮道上,快速而沉怒的朝著養心殿的方向而去。羊角燈發出的昏暗燈光晃動著,在宮牆上影綽著男人陰翳的影子。

養心殿裡, 各宮人仍按部就班的守職。

若在往日?這個時辰, 應早該準備娘娘入寢事宜。可今個卻是例外了,都到了戌時了,他們卻遲遲沒?收到大宮女出來安排給娘娘盥洗的命令。

“娘娘,已經?戌時二?刻了。”

隔著垂落的層層帷幔,吳江躬身俛首,無不卑恭的掐柔著嗓音小聲提醒道。

距離他得到聖上夜探景福宮的消息稟了娘娘至現在, 已然過了小半個時辰的功夫。他本以為娘娘得了信後定會忿然作色, 少不得當場帶著他們殺入景福宮中。便是考慮到給聖上顏麵, 不當場過去給其難堪, 也少不了尋個由頭派遣他們這些?心腹去那?景福宮,將聖上給截回來。總歸,不能?讓聖上與那?旁人, 玉成了好事。

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 娘娘好似並沒?這般的打算。得知此事至今,娘娘遲遲不曾表態,隔著明黃色的床帳他看不見裡麵人的神情, 也不敢看, 所以並不能?揣測出對方究竟存著何等打算。不過,他隱約感覺得到, 娘娘對此事反應平淡,好似並未因此流露多餘情緒,就像是……早已預料此番。

他心中納罕,忍不住朝念夏的方向暗暗瞥了眼,意欲從其表情中窺探出一二?來。

念夏垂頭斂目的在梳妝鏡前整理著首飾,其反應平平的模樣讓吳江頗為失望。

如此又過了小一刻鐘時間。

吳江下意識看了眼沙漏,忍不住朝寢床處半抬了臉,幾?分?迫切的提醒說:“娘娘,再耽擱下去,那?邊怕是真要……”

“好了,我?知曉了。吳江,本宮知你忠心,今兒?個你也累了,且下去歇會罷。”

清潤柔緩的嗓音不疾不徐,打帷帳裡透出的聲兒?,仿佛三?伏天裡徐徐而至的清風,讓人立即抖擻了精神。

“娘娘知道奴才忠心,奴才死也甘願!” 吳江的聲音隱隱顫動,朝著帳內殷切道 ,“既是娘娘忠心耿耿的奴才,那?奴才便少不得為娘娘真心實意的打算。滿宮上下誰人不知您的聖寵優渥,誰人不知您的忌諱,試問哪個鬥膽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唯那?陸嬪,瞧著似是老實本分?,卻最是個內裡藏奸的。借著來侍疾的名頭,一來二?去的卻勾搭起聖上,如今終於使得聖上破對您的承諾,舍了養心殿而夜宿景福宮,當真是好手段!”

文茵正在闔眸捋順明早行事的一些?事宜,聞言揉了揉眉心,頭一次覺得這太監的話密了些?。念及其一片忠心,也沒?有苛責,隻欲開口讓其退下。

可尚未及出言,就又聽對方不知腦補了什麼?,在掐柔了嗓音低低勸道:“娘娘,自古這宮裡頭都是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聖上此番傷了娘娘的心,您萬萬看開些?,切莫太過傷懷。萬事都不及娘娘的鳳體來的重?……”

念夏陡然聽的吳江竟鬥膽的敢非議聖上,悚然一驚,下意識的就匆促抬頭往門簾垂掛的殿外的方向看去。

不知何時,殿外那?廂靜的出奇。

念夏的心突突跳了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狂速湧了上來。

她兩頰冒汗的轉過頭來,想要示意那?吳江閉嘴,可此刻對方卻好似正說到了動情處,正在情真意切的表忠心:“……奴才知娘娘菩薩心腸,不忍苛責那?背主背德的陸嬪,更不忍讓聖上為難。可奴才,卻為娘娘心疼啊!娘娘您心善總以為這後宮之中皆是姊妹,都是好心腸的人,殊不知,她們皆是當麵菩薩背麵羅刹,各個都是副鬼心腸!她們背地裡勾搭聖上的那?勁,您是沒?瞧見啊!今日?那?陸嬪敢做初一,一旦您這邊放任自流了,那?奴才敢說,隻怕不用明個就有旁的妃就敢做十?五!”

“奴才鬥膽,懇請做娘娘的馬前卒,手裡刀,用不著您吩咐,奴才就會拚死為您鏟除乾淨了那?些?醃臢東西。說句僭越的話,隻要娘娘安康喜樂,便是奴才赴湯蹈火哪怕是化?成一抔灰,奴才也甘之如……”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狗奴才!”

殿外猛地傳來喝聲,伴隨的是緩沉的兩聲撫掌。

這一喝,驚得滿殿震悚!

文茵本聽得那?太監聒噪,剛欲令其息聲,乍聽這熟悉的聲色,猝的坐直起身神色頓時變幻不定。隻須臾,又倚坐回了原處。

唰一聲響,帛簾被從外殿猛地揭開,下一刻,殿內宮人們噗通跪伏撲地。

殿外宮人們早已伏地而跪,無不戒懼。

朱靖麵無表情的踱步至寢帳前,高臨下睥著他,鳳目寒森。

“怎麼?不接著說!”

吳江伏地顫栗,噤若寒蟬。

朱靖冷笑一聲,緩慢收斂表情,隨即驟然抬腳狠踹向吳江。

重?重?聲悶響,吳江顧不上後背重?磕上桌腿的劇痛,連滾帶爬的重?新伏跪,顫栗不止。

朱靖此刻心頭翻江倒海,垂在兩側的手鬆了又握。

想起剛這狗奴才是如何言語諂媚的在她跟前獻殷勤,還暗戳的給他上眼藥,他就控製不住騰起殺性。

要不是……他往旁側安靜如初的帳內不經?意掃了眼。

要不是怕她會因此勾起些?不好的回憶來,他少不得今個打開殺戒,血洗這養心殿。

想到她如今好不容易肯跟著他安心過日?子,不願再生?些?波瀾,他遂止了殺性,慢慢平複情緒。

“來人,將這乖張的奴才拖出去,給朕……拖遠些?打!”

馮保指揮宮人將地上的吳江捂著嘴拖了出去,一直拖至離正殿數百米遠的陰暗假山下。

馮保熟稔的招呼人抬長凳拿板子,對著吳江道:“今個這遭是你該受的,你可莫記恨咱家。”

內寢,朱靖揮退了剩餘宮人,整個房間鴉默雀靜。

明黃的帷幔隔開了兩人,他們一人矗立在帳前,一人垂眸倚在帳內,誰也沒?先言語。像是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不知持續了多久,終於還是寒冽的男聲打破了死寂。

“知朕為何來。”

“不知。”

“你不知?” 他簡直要怒極反笑,犀利眸光直逼帳內:“那?醃臢太監都敢窺探帝蹤,你竟還敢若無其事的揚言不知?”

見帳內人重?新靜默下來,朱靖盯著帷幔裡的朦朧身影,強忍捉她近前厲聲逼問的衝動,按捺情緒一字一句道,“朕,在景福宮一直候了你近一個時辰。” 頓住,深喘口氣,看著她:“你,有何話說?”

帳內人卻遲遲未答,隻有幾?聲掩唇的咳聲。

朱靖眼裡隱藏的那?絲情緒落空,寒峻麵上漸漸浮上的,不知是失望,還是鬱積。

“你想何時來?明個,後個?”

“或是想過段時日?,望朕放鬆些?警惕,最好能?讓你去抓個先行?”

“抑或是你,壓根沒?打算去?”

他猛邁前半步,逼迫:“亦如那?陸嬪所言,你本就打著將人推給朕的念頭,讓她代替你伺候朕,替你……固寵?”

始終未收到回音的他,突然莫名嗬聲笑了下。

他眸光晦暗的盯著帳內朦朧的清瘦身影,情緒難辨:“可需要朕,成全你?”

話音剛落,麵前帷幔就被人一把扯開。

“你要如何個成全法?”素手從帳內撩起輕紗幔帳,文茵仰眸定定看他。

就在被掩的層疊嚴實的帷幔,被她親手打開的一瞬間,外間橘紅燭光悉數鋪進她的寢床內,籠罩了她滿身光暈,同時也異樣神奇的將他內心的重?重?陰霾驅散了半數。

他心頭的沉怒與失望,頃刻間也散了大半。

“亦如你期許的那?般,夜宿景福宮,寵幸陸嬪,讓她替你固寵。”他說的不留情,可語氣緩了不少,略低了眸對上她迎來的視線,聲音低沉:“如此,可如你願了?”

這次換文茵輕嗬了聲。

抬指衝著門方向,她輕描淡寫道:“那?聖上還等什麼?,去啊。”

朱靖這回倒不動怒了,反倒心情好了不少。

轉身欲走,不出所料,衣角瞬間被人用力揪住。

“做什麼?,快快鬆手,莫耽誤了朕的良時。”

他作勢要抽回衣袖,可她稍一用力,他便順著她的力道過去,由她拉著他入寢床坐下。

文茵偏頭掩唇輕咳幾?聲,之後抬眸,清潤柔美的眸看著他:“你生?氣了?”

朱靖探手替她慢撫背,語氣談不上怒,卻仍算不上好:“朕不氣,朕是失望,是心涼。”

這大抵是頭一回,他當著她的麵毫無顧忌的明確表達出對她的情緒。文茵何等聰敏,當即明了生?氣憤怒與失望心涼,這截然不同的情緒代表著什麼?。

她內心激蕩又引發了些?咳,咳了後她順勢落了眸光,怕他看出些?端倪。

“明明這話該換我?來說,偏聖上惡人先告狀,要來倒打一耙。”

朱靖簡直要氣笑了,不等他連諷帶刺兩句,在聽她接下來的話後,就逐漸寒了神色。

“不是她,也會是旁人,早早晚晚的事罷了。與其讓聖上看膩了我?這張臉,漸漸對我?這霸占滋生?些?不滿,倒不如趁聖上對我?還有幾?分?情誼時,知情識趣些?,也好……”

頰邊一痛,她在他的掌中被迫抬了眸,對上他壓迫性的逼視。

“真心話?”

他的話又沉又寒,她嘲道:“真不真心你看不出來嗎?”

這番不客氣的話倒是令他臉色稍稍好看了些?,可緊接著她毫不留情的懟聲又至:“其實吳江那?奴才有句話倒是講的對,自古宮裡,的確是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更何況,如我?這般弱不禁風的病秧子,三?天兩日?的臥榻養病,伺候不了聖上偏又苦苦霸占著,未來能?得什麼?好?後宮美人如雲,成日?裡瞧著那?些?千姿百態如嬌花般的美人,我?真不信聖上沒?有旁的念頭。”

朱靖聲音不辨情緒:“再提半個字那?狗奴才,朕就去剝了他皮。”

文茵聞言一滯。她與他說東,他的重?點卻在西。

朱靖撩了眼皮上下打量她幾?眼,不知是否看出她所想,冷笑了一聲,緩慢收斂了麵上表情。

“朕不欲與你繞彎,要什麼?,你直說。”

話落後室內沉寂半息,文茵朝他靠過去身子,柔軟的手臂環上他結實的腰身。

微涼的臉龐埋進他滾燙的頸窩,她清淺的氣息徐徐撲著他的肌膚,唇瓣輕啟:“阿靖,既不碰她們,留她們作何?”

第 73 章

午時已過?二刻, 送膳食的宮人們卻一直被隔在殿外。

大殿內靜的出奇,帝王快速翻折子的聲音顯得異常清晰。

侯立的宮人們噤若寒蟬,就連馮保也大氣不敢出, 屏氣懾息極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荒謬!”喝聲乍響,前一刻還在批閱奏折的帝王,下一刻卻毫無征兆的摜了手裡?折子,沉怒厲喝:“簡直不可理喻!”

殿內宮人們跪了一地。

朱靖沉怒未消, 用力推案起?身, 步伐極重的朝殿外走。

走至中途,卻驟然停了步。

“馮保。”他偏頭卻朝放置滴漏的方向看去。

馮保正要爬起?來亦步亦趨的跟上去,聞言一個?激靈,忙應聲:“奴才在。”

“幾時了。”

“回聖上,午時二刻了。”

一問一答過?後,殿內又恢複了之前的闃寂。

馮保頭皮乍然發麻, 因為帝王的目光緩慢落到他的身上。

“二刻了。”沉而緩的聲音, 帶著不善與壓迫的意味。

這?一刻的馮保突然福至心靈, 瞬息明?白了聖上問時辰的真實用意。

“聖上, 今個?……是?這?幾日,大抵是?娘娘那裡?有事耽擱了,沒遣人過?來詢問起?居用膳事宜。要不, 奴才這?就去養心殿問問, 看看娘娘那裡?是?否有何緊要事,可是?有能用上奴才的地方?”

一語畢,馮保敏銳感到落在身上的壓迫性目光消失了。

“不必去問。”朱靖轉身重新步入龍座, 壓著情緒, “直接將人帶回來問。”

馮保出了勤政殿,喘口氣抬手擦擦額上的冷汗。

自那夜聖上從養心殿拂袖而去後, 帝妃已經冷戰了足足三日。這?三日裡?,聖上夜夜宿在勤政殿,而皇貴妃那裡?似也在較著勁,不派人過?來請也不遣人來遞個?隻言片語,真是?活活不給這?邊半個?台階下。

他們這?些當差的奴才們,是?眼見著勤政殿的氣壓是?一日比一日低,低的讓人心驚肉跳。

馮保邊想著邊點了數個?魁梧些的奴才,約莫人足夠了,方馬不停蹄的往養心殿的方向趕。

畢竟是?要遵聖命帶人回來,人少怕不頂事。

至於帶誰回來……嗬,他又不是?白目,又不是?嫌命長,當然不是?去帶皇貴妃回來。

自然是?‘請’皇貴妃身邊的人。

養心殿,文茵冷眼看著馮保帶人過?來‘請’念夏去勤政殿。

“娘娘您莫要誤會,是?聖上有些要事需要問下念夏姑娘,奴才帶她去去便回。”馮保賠著笑?,保證:“娘娘放心便是?,肯定?將人給您全須全尾的送回來。”

文茵抬眸看了眼念夏被兩個?魁梧的奴才強製壓著走的場景,轉過?了目光,繼續持著花剪修剪著麵前的月桂花枝,“鬆開念夏,讓她自個?走著去。”

馮保見她配合,忙不迭哎了聲,打了個?眼色就讓手下鬆開了鉗製。

“天氣漸涼,娘娘萬要注意保重鳳體,奴才先?行告退。”

文茵沒有理會,專心致誌的打量著月桂花的形狀。

馮保回了勤政殿,就稟了去養心殿‘請’人時候的情形。

“就沒阻攔?”

“回聖上,娘娘體諒聖上,聽聞聖上有要事喚人過?去詢問,便並未多加攔阻。”

朱靖持筆蘸墨,在奏折上落下朱筆。

“皇貴妃她近況如何?”

“娘娘……”馮保咽了咽喉嚨,兩眼盯著自己腳麵,“娘娘多有緘默,不似往常。”

馮保隻能隱晦的向聖上表達,皇貴妃她心情似也不虞。

不然他能怎麼?說,說他瞧著娘娘氣色較之前些日好了些,甚至還有閒情雅致坐在窗前剪著月桂花枝?這?讓聖上怎麼?想,這?離開了聖上反而心情舒暢了?

朱靖冷冷盯他半瞬,移開了目光。

“滾出去。”

“喏。”

外頭金陽璀璨,日頭在午時過?後漸漸西移。

約莫未時,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馮保,終於遠遠的見到了遠處空曠宮道上似有人影攢動。當即萎靡的精神一掃而空,急急踮腳定?神仔細望去。

遠處逶迤而來的一行人簇擁著鑾轎,正緩緩朝勤政殿的方向而來。瞅了仔細的馮保先?是?一呆,而後一驚,狠狠吸了口氣。

那是?皇貴妃的鑾轎!

本以?為對方至多會派個?小宮人過?來,順勢下坡給聖上個?台階下,哪成想那位正主竟親自過?來了!

“快,快進殿稟了聖上,娘娘鳳駕來了!”馮保火燒眉毛的囑咐旁邊宮人,邊腳底生風的往鑾轎的方向跑,邊又補充:“是?皇貴妃娘娘!”

華貴的鑾轎在殿門前平穩停下。

馮保躬身在轎外小心翼翼揭開轎簾,“娘娘您鳳體初愈,如何親自過?來了?有事吩咐底下奴才去辦便是?。您慢些,外頭風大,當心讓風閃著。”見對方不由?分說的下轎,他又急令宮人們將步幛圍攏過?來些。

文茵拂開欲來攙扶的宮女,沒急著進那金碧輝煌的勤政殿,而是?轉眸環顧了四周。

“娘娘,天涼風大,您當心鳳體,還是?快些進殿……”

馮保勸說的話尚未儘,就見對方衝著殿前右側步幛方向抬了手,示意退去步幛。

宮人們不敢有異議,當即撤下那方位步幛,露出了在殿門外垂首而跪的小宮人。她跪在殿門前那廊柱投下的影子裡?,默不作?聲的,宛如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文茵清潤的眸光靜靜的落在那道影子上,時光仿佛瞬息交錯,隔著深秋午後的長風她看到了另外一道微不足道的身影,不知無聲無息的在這?裡?跪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這?一幕讓馮保臉色當即一變。

剛急著去迎皇貴妃娘娘,竟將這?茬忘了。

他正要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不尋常的氣氛,卻見對方已經收了眸光,抬手輕輕拂開被風掃過?麵頰的發絲,麵色如常的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勤政殿裡?依舊安靜,卻不似之前的肅寂壓抑,這?寂靜中隱隱帶著些讓人難以?察覺的躁動。

宮人們魚貫而出,還仔細帶上了勤政殿厚重的殿門。

殿內暖意融融,尚未至冬貌似就燒起?了地龍。

文茵抬了微涼的手指解了身上鬥篷,搭上桁架時,朝殿上方的位置看了眼。金漆雕龍寶座上,那人似沒察覺到她的到來,正提筆麵無表情的批閱著奏折。積威日久的帝王高高在上,投進殿內的錯落光線打在他骨相?冷硬的麵上,不怒自威。

文茵移開目光不再看,轉而到殿一側的博古架前,眸光流連在上麵的各色古玩上,隨手拿過?其中一個?細細觀賞。

不消半刻鐘時間,殿內就傳來壓抑的深呼吸聲。

“阿茵。”朱靖重重擱了筆,捏捏眉心,歎口氣似沉怒似無奈,“你到底要跟朕慪氣到什麼?時候?”

文茵頭也未抬:“非我跟聖上慪氣,而是?聖上與我慪這?口氣。”

聽她語氣中沒有絲毫軟化跡象,朱靖的心沉了又沉。

“你就非得提這?無理要求,要朕為難?”他倏地抬眸看她,這?一看他心突了下,因為今日的她穿了件無任何繡紋花色的深藍色宮裝。這?是?她從未穿過?的顏色,也是?他從不喜她穿的暗色,因為這?樣的顏色會彰顯的她愈發清冷,冰冷冷的好似沒了煙火氣。

“原來是?我讓聖上為難了。那也罷,那就……”

“阿茵!”朱靖下意識喚了句,打斷她的後半段話,直覺告訴那絕不是?他想聽的。

文茵微微偏眸朝他看去,未再開口,隻靜靜等?他的答案。朱靖深沉的目光也看著她,臉色幾多晦暗不明?。

時間在沉寂中一點一滴過?去,文茵遲遲未等?來他的答案。她眸色漸漸冷了下來,姣美的麵上浮現了淡淡的嘲諷。

將手裡?物件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她轉身直接抬步欲走,卻聽身後傳來帝王沉冷的聲音:“你竟不肯為朕妥協半分,莫不是?你就吃定?了朕?小事上朕可以?容你忍你,允你放肆行事,可後宮事牽扯前朝,關乎國體的大事,朕怎可一味縱容於你?”

文茵背對著他半晌未言,許久,方似唇邊溢出笑?般輕聲道了句:“可能聖上容我、忍我已至極限,從今往後,聖上可以?一身輕了。”

語罷,她抬步就走。

“放肆!你站住!”朱靖猛地起?身,劇烈的動作?使得桌角與地麵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大步朝她的方向走去,兩步後又停下,緊緊盯著她那清瘦孤傲的背。

文茵也停了步,未轉身。

“好,好。”他望著她那倔拗的隻要個?答案的模樣,內心情緒翻江倒海,腦中有兩種聲音在鼎峙對壘,一種聲音告誡他任她離開便是?,莫要再二再三縱容她驕縱之氣,否則一國之君受女子轄製豈不可笑?,亦不明?智。可另外一種聲音卻在低低而語,隻問他一句,可就當真由?她失望離去?

“你若不喜她們,朕就讓她們遷宮,打發她們去怡暢園,總歸不讓她們礙你的眼。”話一出口,他胸口陡然升起?幾分挫敗的沉怒,卻又詭異的騰起?些許卸了包袱般的輕鬆。他鬱燥的用力捏了下眉心,問,“如此總成了罷?”

罷了,這?般吧,他想。

總歸也不失了大體,不礙著什麼?。

前朝大抵會有些風波,不過?也在他掌控範圍之內,鬨不起?大浪來。

“不,聖上還是?不明?白。”

朱靖還在想著後續事宜,冷不丁聽得前方微涼柔潤的嗓音,猛地抬頭。

“如此,你竟還不滿意?”

他的聲音不複之前的平靜,她聽得出來他的耐心即將告罄。隨手將頰邊碎發彆到耳後,她微微偏了臉,含笑?看向他那難看至極的臉色。

“在我開口向聖上提要求的那刻,就注定?了我隻會要唯一的那個?答案。要麼?聖上選我,那此後我萬千情感儘數傾注聖上一人之身,絕無保留,當然也需聖上對我也有同等?的贈予;要麼?聖上就選她們,隨便如何安置她們,我絕無半分異議,隻是?……” 她慢聲,“聖上此後便莫再踏入我宮門半步。”

這?番話入耳,朱靖本能的覺得,他理應感到冒犯,感到帝王威嚴被挑釁的震怒。可偏他感受不到這?種情緒,或者說在他心裡?騰起?的這?種情緒少之又少。

此刻,他內心幾乎要被她那句萬千情感儘數傾注他身,以?及毫無保留,這?等?詞句給占滿了。

他心底深處泛起?激蕩,難以?自控。

帝王的本能讓他直覺到這?種情緒的危險,他遂逼迫自己冷靜清醒下來,不讓情緒影響他的判斷。

不,確切的說,已經影響到他的判斷了。

他的臉色一下子寒沉下來。

為了她,他竟荒唐的欲將整個?後宮遷到怡暢園,不計後果,不考慮前朝後宮的影響,隻為了不讓她此刻失望。

什麼?時候開始,他的情緒開始了受她掌控?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遣散後宮,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後宮妃嬪連想都?不敢想,他都?不知,她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向他來要求。大抵是?看出了他對她情感上的放縱,仗著他過?度的恩寵,進而變本加厲,得寸進尺罷。

“你當真容不下她們?可是?之前,你們不是?還姊妹相?稱,相?處的還算融洽?”

聞言,文茵就笑?了:“不與她們相?處融洽,我又怎知有些事情是?不可妥協的。就譬如,哪怕待她們再好,她們還是?心心念念惦記著我的夫君,這?要我如何能忍得了?”

柔柔婉婉的夫君二字入耳,他就難以?再硬起?心腸。

“那就索性允了朕之前所提,你與她們眼不見為淨。”

“此話我之前解釋過?了。在我這?裡?沒有兩全其美,望聖上周知。”在他皺眉開口前,她又柔緩聲道,“我並非不知聖上為難,祖製、前朝阻力、民間流言等?等?阻力,將會給聖上造成不小的困擾。但是?聖上並非任人轄製的皇帝,卻是?乾綱獨斷的帝王,這?些阻力對聖上而言,並非是?不可抗拒的。關鍵隻看聖上願不願罷了。”

朱靖沒有再言語,高大的身影立在禦案旁,一言不發的靜看著她。

文茵卻不再看他,也不著急再開口,隻是?轉而環顧著這?金碧輝煌的勤政殿,細細的觀察著。

白玉階,金龍柱,飛簷鬥拱,莊嚴巍峨。

這?座華麗宮闕,不知經曆了幾朝幾代,也不知有多少朝臣年年歲歲的過?來朝拜。她的父親曾站在過?這?裡?,她的大哥曾也站在過?這?裡?,還有諸多的人。為天下百姓嘔心瀝血,也為自家?權勢勾心鬥角。

當然,也曾有人站在這?裡?,卻是?隻為了她。

“若我不在意聖上,那便隨聖上三宮六院,今宿永和宮,明?幸延禧宮,隨你寵幸哪個?我都?可以?做到視若無睹。可我若在意了,那哪怕聖上多看旁的女子半眼,我都?心中鬱鬱,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朕……”大抵是?頭回聽她如此這?般直白濃烈的告白,朱靖很難不動容,忍不住朝她走過?去兩步,“朕也允諾過?,不會再碰她們。”

文茵朝後退半步,“我的意思聖上已經很明?確了。聖上做好了決定?,便遣人告知我一聲便可。對了,長樂宮已經修繕完畢,過?些時日,我便著人收拾東西,準備搬遷過?去。”

聽著她不冷不熱的話,看著她如此生疏的模樣,朱靖隻覺得胸口忽冷又忽熱,好似有什麼?在其中狠狠擰過?。

他不明?白,她這?回是?怎麼?了,為何一夕之間變化如此之大。從前他們也不是?沒有過?爭執的時候,可每每她脾氣過?了便會從身後環住他,說些入耳的軟話。便是?偶爾幾次兩人冷戰時,也都?會相?互遞梯子,很快就和好如初。

那次像如今這?般,她不依不饒,不妥協半絲半毫。

甚至都?不會與他爭吵,反倒是?平靜的訴說原委,下最後通牒般,讓他做最後的決定?。就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與他決裂。

“阿茵,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字字句句皆出真心。”

朱靖猛地咬牙,快步跨前過?去,直接轉至她麵前,居高臨下的逼視她。

“看著朕,再說一遍。”他強勢的目光直逼她眸底,“可就不為朕妥協半分?朕,已退了半步。”

文茵仰眸看過?去,一字一句不帶遲疑:“聖上已為我退了半步,何不再退半步?”

朱靖驟然眯眸,盯她半瞬,突然怒極而笑?。

“朕應是?錯了,錯的厲害。”他黑沉的眸光沉沉滅滅, “文茵啊文茵,是?該朕誇你,不愧是?文家?人嗎?慣會得隴望蜀。”

文茵的心狠狠一跳。

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他的情緒失控了。

這?個?心思深沉難辨,從來將情緒掌控到極致的帝王,終於在此刻破防了。因為他竟主動提及了文家?人。

確切的說,他提及的是?她父親。

元首輔三個?字是?一道疤,她的傷疤,又何嘗不是?他的。

她想笑?,而她也由?著自己在這?一刻笑?出聲來。

朱靖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逼自己強硬起?來。

“阿茵,朕不可能應了你那荒唐請求。後宮,朕不會遣散,你,朕也要。”

文茵笑?應了聲好啊,就笑?著越過?他朝殿外的方向走。

朱靖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手腕,卻被她用力甩開。

他又下意識朝她方向追過?兩步,反應過?來後又猝然停住,隻強捺各種情緒看著她孤瘦的背影離他越來越遠。

身為帝王,最忌諱讓人輕易掌控了情緒。

他已然犯了忌諱,萬不能一錯再錯。

況且,今日允了她如此荒唐請求,明?個?是?不是?還有更加荒唐的在等?著他。

便是?再在意她,可他也不願做那遺臭萬年的周幽王。

立在明?暗交錯的陰影裡?,他闔了眸子,冷硬的麵上晦暗不明?。

突然,殿外傳來些嘈雜上。

他猛地睜眸,正要喝叱,猛地驚見馮保慌慌張張的進殿,邊哭邊喊:“聖上不好了,皇貴妃娘娘吐血暈倒了!”

第 74 章

文茵再次醒來時, 人已經在養心殿了。

稍微朝床側偏眸,就見到被撩起的帷幔一角背對著坐著一人,此刻闔著眸指骨微屈抵著眉心, 大抵是有鬱鬱難解之事,眉宇深鎖。

似是感受到眸光的注視,床邊坐著的人下意識抬頭看來,便見那蜷縮在衾被中的她正睜著眸看他, 茭白麵上依舊是副病容沒甚血色。

“醒了?”精神一震, 朱靖當即撩起身側帷幔,俯身朝她?探出手,覆上她?額頭,聲音嘶啞,“可好些了?哪裡可還有不適?”

文茵的眸光在他下巴處的胡茬,以及眼底那不容忽視的青黑上一掠而過。在他掌心覆過來時, 她?臉朝旁側做了個躲閃的動作, 因在病中她?沒甚力?氣, 躲閃的動作並不明顯, 可抗拒的意味卻很?顯然。

朱靖探出的手僵住了。

他的視線下壓在她?清冷眉眼間?反複流連,指骨幾度微屈似要收回?,片刻之後?到底還是再次朝她?探去。

“便要與朕置氣, 也待你病好了再說?。”他歎息著, 乾燥溫熱的掌心覆上她?沁涼的麵頰,輕微摩挲著, “今個這遭是朕不好, 是朕……不擇言了。莫記心上, 可成??”

文茵衾被下的手指一下子蜷縮住。

他道歉了,他竟在為白日的事向她?隱晦的表達歉意。

見?她?抿了抿乾燥失血的唇瓣, 朱靖低低問了句可是渴了,雖她?並不答複,他卻還是低聲道了句:“且先等會。”

替她?仔細掖了被角,朱靖站直身,攏好帷幔。

轉過了身,他沉目朝對麵方向招了手。

原來太醫署的若乾禦醫一直在這養心殿裡候著,見?聖上招他們過去,一乾禦醫趕忙趨步上前。

“人醒了,可精神依舊不濟,一會你們給朕好好的診。”

朱靖的目光從這些禦醫身上逐一掃過,平聲說?著森寒的話:“每日皆給請平安脈,你們下的方子也在用著,可人卻病得更重。是庸醫害人還是有人包藏禍心,且日後?再論。但朕今日且將話撂這,太醫署若再取中庸之道,於朕這便是取死之道。”

禦醫們無不麵色慘變,齊齊跪下請聖上息怒。

朱靖的目光直接壓向太醫署院判,沉金冷玉的聲音直衝其打來。

“今日,朕要你們診出個確切病症,出個對症的藥方子。醫不好她?,一個也彆想走出養心殿。你聽明白了?”

院判頭皮發緊,硬著頭皮道是,心裡邊卻是十分沒底。

自?打娘娘生產至今就時常纏綿病榻,身子骨時好時壞的,他們這些禦醫們來來回?回?的給診脈看病,卻始終也不敢給娘娘病情下個確切定論來。

歸根究底,他們是難在‘問’這一環節上。

所謂望聞切問,少一個環節都會差之毫厘謬以千裡。

思?及至此,院判都不由暗暗叫苦,每每詢問時,這位娘娘總說?好得很?,哪哪也不病痛,這要他們如何?來診?

宮裡的情形眾所周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在不能百分百確診病情的情況下,誰都不敢輕易下藥方子,便隻?能退而求其次,照例用些溫和的藥,吃不死人,也終醫不好病。

收了目光,朱靖拿過馮保雙手捧來的玉碗,問了句她?此刻用水事宜。

院判低聲回?道:“娘娘剛醒,脾胃虛弱,可少飲下些溫水。”又?補充,“小半口即可。”

朱靖持湯匙攪了攪,隨即單手撩開帷幔,朝床內側俯了身。

殿內伺候的宮人以及一乾禦醫們都垂了頭。

約莫三兩息過後?,隱約聽著帳中傳來喁喁細語聲,隨後?又?有些安哄人的低語聲。

眾人將腦袋垂的更低。

又?過了會,帳前人重新站直了身,轉身將玉碗遞給馮保。

“你們過來,再給皇貴妃診斷一番。”

馮保趕緊搬來了繡凳在帳前半步處放下,又?雙手捧起一旁早就備好的覆腕錦帕。

“去掉,直接切脈,務必將她?的病給朕診確切了。”

馮保反應過來後?忙收了錦帕,院判暗自?深吸口坐在帳前,隻?覺壓力?罩頂。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又?有幾個德高望重的老禦醫過來把了脈。朱靖之後?索性撩開了帷幔,讓他們望她?麵色。

甚至他還不惜破了規矩,讓觀其舌像、按壓腰腹穴位。

“如何??”

放下帷幔,朱靖低聲發問,目光攫住他們麵部神情。

禦醫們麵麵相覷遲疑不語,最終院判隻?能硬著頭皮開口:“不知聖上可代下官們詢問娘娘,可有呼吸不暢或胸口絞痛之症?”

朱靖心頭重重一沉,對她?的病情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是說?……心疾?”

院判道:“娘娘病情複雜,下官等需要問過娘娘病症後?再行商議,方能下結論。”

朱靖當即轉身撩了帳,俯身問向那背對著他蜷縮的人。

“可聽清禦醫的話了,呼吸通不通順?胸口處可有絞痛之感?”

文茵隻?做未聞。

朱靖看她?一會,突然側過臉對外沉聲道:“把念夏拎過來。”

一語畢,他便見?那陷在寢被裡的人動了動。

她?掀開被子轉了身,美眸含怒,俏臉含煞。

他就問:“要不要再將那文雲庭拎來,打瘸他另外一條腿?”

話剛落,就見?她?又?怨又?怒,眸中水光漣漣。

“你何?必呢……咳咳……”她?顫聲咳著,雪潤的手指顫巍指他,眸裡的淚水就滾落下來。病中虛弱,她?說?了一句就不成?聲,倒在衾被中邊哭邊咳。

朱靖一下子就沒了章程。

他還從未見?過這般委屈哭泣的她?,本來病中的她?就蒼白虛弱楚楚可憐,如今梨花帶雨的顫聲哭泣,愈發柔弱無依。

“朕……我……”

他頭回?有種手忙腳亂的感覺。想去抹她?的淚,又?想去撫她?的背,想去拂開纏在她?頸邊的發絲,又?想握住她?不住顫栗的雪潤雙腕。一時間?竟手足無措起來。

“莫哭了,朕唬你罷了,說?說?而已。”

剛將人拎到內寢門?口的馮保,趕忙又?將人給放了回?去。

接下裡的小半刻鐘的時間?裡,馮保及殿內的那些禦醫們皆深低著頭,極力?當自?己不存在。帳內的那位聖上大抵了忘了還有人在這裡,又?哄又?抱的,親憐密愛的說?著小話,完全不複平常的威嚴冷峻,簡直顛覆他們了認知。

直待裡頭聲音漸消,娘娘似乎是睡了過去,聖上方揭開帷帳下了地。

攏好帷帳轉身的瞬間?,他臉上的柔情悉數退卻,臉色陰沉的可怕。

“去外間?說?。”

他直接抬步就走,禦醫們心頭無不咯噔一聲,低頭緊步跟上。

時值深夜,外間?燭火如晝。

朱靖示意人將內寢門?闔上,隨即目光一轉,森寒的盯上在旁候著的念夏。

念夏還焦急的忍不住朝內寢方向頻頻偷看,猛地察覺有道擇人欲噬的目光似將她?盯住。她?身體?猛地一僵,隻?覺好似被殺機籠罩般。

“將她?拖過來。”

話一落,念夏就被幾個宮人給拖至帝前。

朱靖死死盯著她?,將手裡物擲過去。

“朕問你,你家娘娘什麼時候開始的咳血?”

念夏悚然一驚。盯著麵前那塊染血的錦帕,猛地也咬住了帶著疤痕的嘴唇。

見?她?嘴硬,朱靖暗恨叢生。

尤其是她?嘴唇的那道疤,更似在提醒他一些不堪的過往。

“拖出去,給朕,狠狠的打。”

很?快,念夏就被人捂著嘴拖了出去,拖出去時,他似猶見?那賤婢恨毒的眼神。

朱靖仰靠在座上閉了眼,想著她?遮掩血帕子的熟練動作,指骨用力?抵著眉心。

“她?不是第一次吐血了,給朕商議個明確的診斷方案來。治好她?,朕給你們加官進爵。”

禦醫們不喜反憂,甚至心驚肉跳。

那治不好呢?治不好,那他們……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隔日午後?,文茵方從無際的黑暗中醒來。

醒來時隻?覺口中苦意蔓延,隱約有些藥味彌漫期間?。

她?忍不住皺了臉,這是給她?灌了什麼藥,這般苦。

“娘娘,您醒了?”

大概是聽著她?帳裡頭有動靜,馮保的聲音在帳外低低響起。

文茵就下意識尋聲偏過臉去,就瞧著帳外馮保的身影躬身候著。眸光微微一轉,就瞧見?,自?己這內寢裡多了些擺設。

就譬如那寢床對麵本來是放置著些茶案與屏風,此刻一概不見?了,替代的是張偌大的長方禦案。

隔著帷幔她?瞧見?禦案前坐著個模糊的人影,此刻背對著她?的方向秉筆書寫?,聽見?她?醒來也並不回?頭來看。

馮保聽見?裡頭人應了聲,就朝後?退了幾步,而後?招呼奴婢們近前伺候。

文茵的精神較之昨夜好了些,可還是渾身無力?。

簡單梳洗過後?,她?就由人扶著歪靠在繡枕上,慢慢吃著宮人喂來的溫湯,眸光流連在挽著帷幔的奴婢們身上。

“念夏呢?”

那些宮人們皆乾著自?己的活,低垂著臉不吭聲。

馮保兩眼盯著自?己腳麵也不吭聲。

文茵喝湯的動作停住,推開宮人遞來的湯碗。

慢慢轉了眸光,她?定定看著對麵背對著的人。

“聖上,念夏呢?”

“伺候不周,賞了板子。”落下最後?一筆,朱靖擱筆起身,“放心,已讓禦醫給看過上了藥,過些時日就能下地。”

文茵閉眸撫撫胸口,蠕動著蒼白的唇瓣:“我的奴婢自?有我來教訓,聖上越過我動我奴婢,可是要給我下馬威?”

朱靖見?她?懨懨無力?的靠著,萎靡而厭世的模樣?,腦中又?響起那院判的話——

“所謂……怒傷肝,喜傷心,悲傷肺,憂思?傷脾,驚恐傷腎,百病皆生於氣……娘娘這病怕大抵由情緒所生,因而切忌大悲大怒……輔之湯藥溫養調理,再加之心情常開懷輕鬆,倒也不會沒有康健的可能……”

“朕有段時日忙於朝政,忽略了阿茵,如今看你竟消瘦了許多。”回?了神,朱靖到床邊坐下,伸手握住她?搭在衾被上的手腕,細微的摩挲,“若朕有何?處做的不妥,你可直白對朕提,莫再拿自?個身子來懲罰朕。”

文茵僵了瞬,隨即掀眸看向他,嗤聲一笑:“是我沒提嗎,是你……”

“朕依你。”

他的話很?平靜,落入她?耳中卻讓她?足足呆了幾息。

她?反應了好一會,意識到他所指什麼時,當即忍不住直起了腰身。

“可是指……我先前所提之事?” 她?直勾勾盯著他的臉,猶有些不確定道。

朱靖探過手臂扶住她?腰身,深吸口氣,方緩緩吐息,“聖旨已在案上,隻?待蓋上寶印,就立即頒發昭告天下。”

文茵的手指猛地蜷緊!

她?下意識往禦案的方向看去,唇瓣張了又?合。

“你可知,你可知……這很?難?”

“如何?不知。”

“禦史台聯名上書,彈劾聖上。”

“朕知。”

“內閣召集百官跪於大梁門?前,逼聖上收回?成?命。”

“朕知。”

“天下非議,道當今色令智昏。”

“朕知。”

“史書會存留一筆,一旦日後?國有災禍,聖上必會被冠以昏君之名!”

“朕,都知。”

文茵張了張口,麵對他沉穩堅毅的目光,竟有片刻的失聲。突然喉間?一陣癢意傳來,她?忍不住轉過臉悶咳了起來。

朱靖給她?慢慢撫背,低聲道:“朕都知。不過你不必擔心自?己會淪落到褒姒之流,因為朕不是那無能的周幽王。有朕在,便能保大梁江山百年興盛。”

殿內靜了下來,誰也沒有再說?話。

朱靖慢慢握住她?的手,合攏在他掌心裡。

文茵緩過那咳勁後?就靜默的落了眸光,看著兩人交攏的手。

“朕都依了你,那你可會開懷些?”

“……會的。”

朱靖抬眸看著她?失神的姣美麵容,腦中不可避免浮現他們二人這些年來的恩怨糾纏。這未眠的一夜裡,他想了很?多,最終認清的事實是,這麼些年的糾纏下來她?早已化作了他身體?的血肉,割她?就如剜肉一般。

縱他惱過,妒過,怨過,恨過,心涼過,失望過……可最終,還是不舍她?。

“阿茵,朕知道這些年來你心裡,並非完全沒芥蒂的。有你當年入宮的事,有二哥還有那之後?的事。”他平鋪直敘般道來,指腹摩挲她?的手,“朕年少禦極,坐穩這江山不易,所以行事多以江山為重,沒有顧及你的感受。那些年裡你確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對我有怨也實數應當。那……徐世衡,並非朕噬殺,而是他礙了江山穩固。”

文茵的唇不可避免的哆嗦了下。

她?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從他口中提到這三個字。如此平和又?正大光明,又?是如此的讓她?猝不及防。

朱靖很?想抬眼去看她?此刻的神色,但他忍住了。

“朕從前強橫慣了,鮮少考慮你的感受,實屬朕的不是。日後?,朕會極力?補償你,儘朕所能。”

他歎息著,伸臂將她?攬入懷裡,“阿茵,日後?我隻?守著你。你我皆好好的,陪著阿眘,看著他一歲歲的長大。往後?歲月裡我唯有三件事,治理好大梁江山,培養好太子,與你白首偕老。”

“朕甚是惜與你的這段緣分。”

“如果可以,朕希望你能徹底忘了從前那些不開懷之事。”

“雖然你說?過你忘了,可朕從未相信。”

“便是忘不掉,也望你能嘗試著去化解。”

“阿茵,你要看開些,開懷些。希望你能過得美滿和樂的人,並不單單是朕。”

朱靖輕輕撫著她?的發絲,低頭吻了下她?額頭。

“日後?,阿眘就養在你跟前罷。”

第 75 章

玉露金風報素秋。

綿綿秋雨過後, 天空碧然如洗。登樓極目遠眺,飛鳥斜飛掠過九層宮闕鴟尾,發出清脆悅耳的啁啾聲?。

“文貴妃你不得好死!”

“你這妖妃蠱惑聖上?, 遲早一日會受天譴報應!”

“文?茵你這妖妃,驅逐宮妃離宮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皇貴妃娘娘,您看看我啊,我是謝昭儀啊, 您平日裡?最喜歡妹妹泡的花茶嗎?求您開恩啊——”

“還有我啊娘娘, 我保證不勾引聖上?,求您讓我留在宮裡?吧!”

“聖上?,嬪妾要見聖上?!我不信聖上?如斯狠心,要驅逐了吾等!”

“不必求她!你們還看不出來嗎,她已然?下?定決心要將我們一網打儘!那就是條蛇蠍!”

長風掃過,將寶津樓下?的聲?音, 或謾罵或哀求的嘈雜聲?, 都斷斷續續的傳至樓閣上?。

文?茵捧著熱茶輕輕吹了口, 恍若未聞。

馮保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色, 踟躕開口提議:“娘娘,今個風大外頭也吵,可要奴才將窗戶闔上??”

“不必。”文?茵撫著溫熱的茶盞杯身, 坐在窗前朝樓下?方向乜了眸光, “有點聲?響倒也不顯得太過寂寥。畢竟,日後想聽都聽不到了。”

馮保遂止了聲?。

華貴富麗的寶津樓下?,此刻嘈雜吵鬨宛若鬨市。

不甘心就此離宮的一乾妃嬪們, 皆仰頭望向那高高宮闕上?的華服女子, 她們或切齒怒目,或戟指大罵, 恨不得用儘平生?惡毒之語詛咒其不得往生?。

嫻妃牽著大皇子在人群裡?既恨且快意的看著。

看其高高在上?,又看其眾叛親離。

她從前說過什麼,她就說過,那個偽善的女人如何能容得下?後宮其他女人?可笑世?人多蠢笨無知,那女人說與她們做姊妹,她們還信以?為真了。這不如今圖窮匕見,在其成功竊取了聖上?真心後,就再留她們無用,可以?毫不留情?的落了屠刀。

嫻妃使勁仰起頭看向那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女人。

隻是,這屠刀落得妙啊。她忍不住快意得想。

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那離皇後寶座隻一步之遙的皇貴妃,臨了竟來了這麼一出。這招不可謂不昏,簡直是要與整個世?間整個體統為敵。

勢必朝臣不容,士族不容,天?下?不容。

嫻妃唇邊的紋路止不住的上?揚。

她看了眼旁邊惶惶不安的大皇子,胸口呼吸更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