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1 / 2)

《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六十九章

暮夏時節,天色方亮,金玉園內院一派安靜。

櫻紅見公主殿下連日來忙碌,好容易揚州城內糧荒之患已解,今日大約能在園中安歇一日。她便趁著公主殿下尚未起身的晨光,親自往湖邊去采新鮮的荷葉,想著親手做一道荷葉湯,既清新爽口又解暑熱,是她獨有的手藝,揚州城中這些仆從都做不來。

她才出內院門,就見翠鴿一臉憤憤不平從眼前走過。

“翠鴿。”櫻紅心中奇怪,喚住她,笑問道:“誰惹你生氣了?連我站在這裡都沒看到。”

前陣子穆明珠把翠鴿派到舍粥處,作為她的人,總攬發粥一事。底下辦事的人手自然是多的,不管是王長壽等人,還是府兵、扈從與買來的力夫,都可以按照吩咐做事。但是穆明珠身邊親近可用的人,還在發展中,並不是很多,現場的情況還是需要自己人彙報的。她出行總有一大堆人跟著,倒是也不必翠鴿時時跟著,便把翠鴿派往舍粥處去了。

翠鴿得公主殿下任用,很覺得驕傲,又因為此前殿下免除她罪過、不曾責罰她的事情,另懷了一份報答的心,所以這旬月來往舍粥處做事,一直都興頭很足,雖然到外麵去免不了風吹日曬,比不了在公主殿下身邊做侍女享受,但她也沒有一絲不甘願。

因此櫻紅見她怒氣衝衝的,便覺得不尋常,開口喚住她問詢。

翠鴿一愣,回過神來,道:“櫻紅姐姐……”她藏起憤然之色,低聲道:“對不住,我走得急,沒看到姐姐……”

櫻紅問道:“跟誰生氣呢?”

翠鴿絞著手帕,道:“沒人惹我生氣。”

“跟我還不說實話?”櫻紅見她遮遮掩掩,更覺其中有文章,便擱下采蓮之事,拉她到門邊角落裡,低聲道:“難道是靜念小師傅又找你幫了什麼忙不成?”

自從公主殿下救了那阿香回來,靜念一直在照料瘋了的阿香,並不出來走動。

翠鴿沒想到櫻紅會猜到靜念身上,忙搖頭道:“不是的,我近日都在外麵忙,許久不曾見過靜念小師傅了。”她擔心櫻紅亂猜,隻得道:“櫻紅姐姐,不是我故意不告訴你。隻是告訴了你,不過是叫你跟著生氣,我自己生氣便是了,何苦又拉著姐姐一同生氣?”

“這麼說,是連我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了?”櫻紅立時聽出事情不小來,更不能放任翠鴿憋在心中,於是端出嚴厲之色來,道:“如今我問你你不肯說,是要等我回稟殿下查出來嗎?”

“彆,彆叫殿下知曉。”翠鴿歎了口氣,垂下肩膀來,低聲道:“我告訴姐姐便是。如今外麵糧荒解了,本來是好事兒,可是人吃飽了就是閒話多。我昨日聽了幾句閒言碎語,險些跟那些人吵起來……”

“什麼閒言碎語?”

“殿下好心舍粥給那些窮苦人吃,他們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說起殿下的壞話來。殿下疏通了航道,又高價買了糧米,這才引得商船來揚州,使得城中糧荒之難解了。可是他們卻反過來說殿下高價買糧,害得他們買不到糧米……”

與想象中公主殿下做了善事,百姓感恩戴德納頭便拜的情況不同,現實中百姓根本無從了解公主殿下從中都做了什麼。他們的消息來源五花八門,多是不同版本的謠言拚湊而成的。通常最後流傳最廣的,多不是什麼好版本。

譬如現下揚州城百姓之中,就有一種聲音,說是公主殿下從建業城而來,金枝玉葉飲食挑剔,嫌棄揚州城內的米不好吃,於是花高價買精米,把揚州城的米價都抬上去了。此前那十餘天,一鬥三百文的米價,就是這位公主殿下一手造就的。若不是有外地的商船開進來,焦家老爺發了善心開了十八家米行糧倉,把米價給打下來,這揚州城中的百姓怕是要餓死一多半了。隻盼著這嬌貴的公主殿下早些離了揚州城去!

翠鴿在舍粥處,聽得那排隊等粥的幾人如此議論,險些啐一口唾沫到那說話的人臉上去。隻是她好歹記得自己是代表公主殿下出來做事,雖沒有衝動行事,卻把自己給氣壞了。

今日又要往舍粥處去,翠鴿卻一想起這事兒來就惡心,怒氣衝衝走著就撞上了櫻紅。

“櫻紅姐姐,你說這些人是不是過份?”翠鴿說起來又氣得眼睛發紅,原是個貌美和善的小丫頭,一張嘴卻像是要噴出火來,道:“我真恨不能撕爛了這些人的嘴!若不是殿下來了,他們說不定連一口稀粥都喝不上,還不知道在哪裡喝西北風呢!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些鬼故事,就到處亂說,吃著殿下舍的粥,還編排著殿下……連菩薩都沒有咱們殿下這麼善性的,外麵的人知道什麼?”她恨恨說了幾句,見櫻紅麵色有些沉重,便住了嘴,輕聲道:“櫻紅姐姐,您聽了也氣壞了吧?真不是我有意瞞著你。您看,這事兒還要稟告殿下嗎?不是白氣壞了殿下嗎?”

櫻紅比她年長,見識閱曆也多,一聽便覺事情不像表麵那麼簡單。

翠鴿見櫻紅不說話,又道:“我昨日剛聽說的時候,也是氣得渾身發顫說不出話來。咱們都氣成這樣,更何況是殿下呢?”她眼珠一轉,道:“要不然,櫻紅姐姐您跟孟都督說一聲,要府兵去捉幾個亂說話的,關起來罰上幾日,要那些人再不敢胡說八道……”

櫻紅還沒拿定主意。

兩人正蹲在石榴花底下小聲說話,不妨內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穆明珠一步從內院中走出來,含笑望著兩人,笑道:“本殿看你這法子怕是不太行。”

櫻紅吃了一驚,反身站起來,遮掩道:“殿下幾時醒了?”

翠鴿也嚇了一跳,低了頭藏在櫻紅身後,暗自著急——不想給殿下知道,卻偏偏都給殿下聽去了。

穆明珠微笑道:“你從外間出去的時候,本殿就已經醒了,隻是有些懶怠,沒有起床罷了。”她又看向翠鴿,道:“本殿來晚一步,隻聽了後麵的話,你把前頭的事情也細細講來。”

翠鴿猶豫得看了櫻紅一眼,又看向穆明珠,卻見公主殿下的目光明亮銳利,叫她不敢欺瞞。

櫻紅也低聲道:“你便如實相告。”

於是翠鴿便把自己昨日舍粥時的見聞,一一向穆明珠道來。

穆明珠神色沉靜地聽完,一笑道:“你們商量了半天,就是擔心本殿為此生氣?”她又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一定立刻來告訴本殿。”

“是。”翠鴿應下來。

穆明珠微微一笑,又道:“本殿沒那麼容易生氣。”

做了好事卻被誤解,當然是值得生氣、也容易叫人難過的。

但世情古來如此,民間流傳的故事多是與真相相去甚遠,若是樁樁件件都要計較,作為一個故事滿身的公主,她早該氣死了。

翠鴿愣愣望著穆明珠的笑容,她聽了都氣得不行,公主殿下竟然真的不在意嗎?

穆明珠思量著道:“雖說民間謠言來無影,去無蹤,不過這回的幕後主使倒是好猜。”這謠言直指民心,不管她做的事情,對揚州城百姓來說究竟是利是弊,造謠的人的確是想用民心向背逼她離開揚州城。又或者說是,確保發生爭端的時候,她在揚州城中不占人和。

這手段毒辣陰險,抹黑潑臟水頗有幾分下作。

崔塵這樣的老實人做不出,但是焦道成一定在裡麵有所參與。

甚至……

穆明珠有種詭異的直覺,也許是因為做幽靈那三年所見,她竟覺得這股謠言背後有謝鈞的影子。

為了達到目的,謝鈞向來不避諱用最臟的手段,隻要那是最迅速有效的。

“你倒是給本殿提了個醒。”穆明珠回過神來,對翠鴿溫和一笑,道:“你記著,以後不管什麼事情,彆瞞著本殿。隻要記得這一條,千般的過錯本殿都能寬恕;可若是忘了這一條,萬般的功勞本殿還要罰你。可記住了?”

翠鴿用力點頭,“奴婢記住了。”

穆明珠便道:“去忙吧。”

望著翠鴿遠去的背影,櫻紅走到穆明珠身邊來,皺眉輕聲道:“殿下,這事兒要不要管?奴婢覺得這謠言來得蹊蹺……”

“管自然是要管的。輿論的陣地,咱們不占領,敵人便會占領。”穆明珠淡聲道:“不過不是你們說的那等辦法,正所謂堵不如疏。本殿便給他們來個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穆明珠眯眼一笑,眼珠一轉便是一個壞主意,笑道:“來,本殿給你講個故事……”

揚州城內,碼頭市集、田頭巷尾,忽然所有人都開始議論同一則故事。

原來揚州城雖然遭了水災,但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就已經到了,然而負責送糧的鳳閣侍郎陳倫卻莫名其妙死在了城內,押送的糧食也不翼而飛。而焦家卻早在水災之前就存了大量的糧食,偏偏不肯賣糧,又威脅買通了彆駕大人,硬是把糧價提到了尋常人買不起的程度。若不是公主殿下從建業城趕來,用真金白銀高價買糧,又修好了航道,讓外地來賺錢的米商能運貨起來,揚州城內早就餓死許多人了。可是這樣就破壞了焦家的布局,讓焦家少賺了錢,怕是公主殿下就會是下一個鳳閣侍郎……

這則故事顯然比原本針對穆明珠的那個版本更有生命力,加上了鳳閣侍郎的離奇死亡。

懸念四起的凶殺案,總是乘涼夏夜的好故事。

這則故事越傳越廣,並且在傳播過程中自己又生出了新的支線與背景。

譬如有的說其實這場水災並不嚴重,本來不應該淹了揚州城,是因為焦家存了太多糧都要爛在穀倉裡了,所以焦老爺一見天降大雨,立時大喜,說“此乃天助我也”,於是連夜命家丁去邗溝挖斷了堤壩。如此一來,洪水肆虐,田地儘毀,百姓收不上糧食來,隻能賣妻賣女去買焦家的糧食。

又有的說,後來公主殿下親自督辦疏通航道一事,焦家還想要搞破壞,幸好有跟隨公主殿下同來的黑刀衛,一人手牽一頭猛獅,按著一柄長刀,夜夜鎮守堤壩上,才沒有人讓焦家的陰謀得逞。

這則謠言一起,很快民眾對於焦家的仇恨便凝聚起來。

焦家在這次水災中可是發了橫財了!

趁著彆人活不下去,買了成千上萬畝的良田,又買了漫山遍野的騾馬家畜。

就這樣,竟然還故意太高糧價,想要餓死城中百姓。

為富不仁,且看他死在哪一日!

這則謠言沒用多久便傳到了焦道成耳朵裡。

“砰”的一聲,焦老爺手上新戴的玉戒指又粉碎了。

兩次交手,他都敗給了那個黃毛丫頭!

可是焦道成沒想到,更值得他發怒的事情還在後麵。

焦家殺朝廷命官、惡意屯糧的傳聞之外,在焦家今夏新買的數萬名青壯力夫之間,有一則新的消息正如插了翅膀一般飛翔著,而且在往焦家積年的舊仆之間飛去。

“嗐,我昨天看到小六子回來了。他跟你說什麼了?他跟著那個叫王八的,不是一起跟了公主殿下嗎?真有他們說的那麼好嗎?”趁著夜晚放飯的時候,焦家田地裡的力夫之間小聲交流。

等吃完這頓飯,他們還要繼續在地裡耕作。

而監管他們的主事,在高地上支著一張小桌子,吃著有鹹鴨蛋的晚飯,說不定還有二兩濁酒與豬頭肉。

他們這些出苦力的人,卻隻能吃著雜糧與鹹菜。

“真的啊!怎麼不真?”被問的那人見大家都聚攏過來聽,有些得意,低聲道:“小六子說他們跟著那王八投奔了公主殿下,日子過得可好了。一日能得一鬥米!吃的都是摻了白麵的饅頭!”

摻了白麵的饅頭!

有人捂住了肚子,他已經很久沒吃過白麵了。

“怎麼可能一鬥米?要乾多少活,才能抵了一鬥米?咱們在焦家累死累活,一頓飯隻得倆雜糧餅子。小六子他們為了這一鬥米,還不得活活累死?”

“這就是你見識短了!你當誰都跟焦家一樣?焦家真是黑了心!”

又有人問,“那小六子他們每天都得做什麼活啊?”照他們想來,要麼得累死,要麼就是危險死,否則哪裡值這一鬥米——就是公主殿下,也不會這麼好心!

“現下可不是一鬥米一日了!現在得做三日,才得一鬥米了。”那人道:“一鬥米一日,那是最開始公主殿下著急用人的時候……”

眾人都紛紛點頭,認為理當如此,三日一鬥米,反倒叫他們稍微安心了些,也有人惋惜,“這麼說來,咱們現下去拿的就少了?”

“你要去的再晚了,怕是這三日一鬥米也沒了。”那人又道。

眾人又都紛紛點頭。

“小六子說了,他們跟著王八投靠了公主殿下,有的跟著王八去碼頭收人,有人在大明寺修藏經閣,也有的去邗溝挖泥去了……天亮了才乾活,天暗了就歇息,吃得飽,睡得足。小六子說,他在藏經閣清理廢墟,乾了十來天,比起原來在焦家乾活,倒像是休息了十來天,他說……”那人壓低了聲音,“原來在咱們這兒累得很了,不是不行了嗎?如今就連那處的毛病也歇好了!”

眾人哄然大笑,都道:“偏你信他!這必是那小六子吹牛!”

笑過之後,眾人都沉默了。

有人輕聲道:“聽說隔壁地裡跑了倆……”

又有人輕聲道:“焦家管不到公主殿下吧?”

沉默中,這些力夫好像心意相通,彼此清楚在想什麼。

他們想的隻有一件事,逃!

從焦家逃走!逃到能庇護他們的公主殿下那裡。

焦家趁著水災收了大批的良田,原本一家五口耕種的田地,現在焦家隻要買一個青壯,再配合上焦家優於普通百姓家的耕作工具,讓這一個力夫從早做到晚,便可以耕種原本要五口之家耕種的田地。力夫們自然是苦不堪言,可他們至少還能被焦家壓榨。他們的家人或遠親,甚至因為失去了被壓榨的資格,而飽受饑餓。

“要不……”有人望向高地上飲酒作樂的管事,“就今晚……”

“就今晚……我知道小六子指的路怎麼走……”

“我隔壁田裡還有倆親兄弟……”

你一言我一語,計劃漸漸成型。

忽然,不遠處的田頭走過來一個年紀稍長的力夫,看著得有半百的樣子,臉上皺紋很深。

這年長力夫是焦家的舊仆了。

見他過來,新力夫們都閉了嘴,頗有些惴惴不安。

“我今年三十七……”那年長的力夫走過來,兩撥人馬平時並不怎麼交談。

焦家要舊仆與新仆一同勞作,顯然是為了讓舊仆看住新仆,免得新仆逃跑或生事。

“還能跟你們一起……”那年長的力夫輕聲問道:“……一起走嗎?”

眾新力夫都愣住,先是否認,“什麼走?誰說要走了?”

“你們彆擔心,我不會告訴彆人的……”那年長的力夫有幾分急切,“我知道你們籌劃著什麼。隻是我已經三十七了,在焦家乾了半輩子,一個大子都沒攢下來,也娶不上媳婦……”他顧不得可能的嘲笑,迫切道:“我隻是問一問——我三十七了,還能跟你們一起走嗎?”

不管是商人,還是權貴,買人從來都隻要最鮮嫩的女子、最青壯的男丁,從小就買過來的不論,女孩最好是十二三歲剛通人事,男丁最好是十七八歲筋骨長成。

三十七歲的力夫,就好比齒牙動搖的騾馬,在權貴富豪看來,隻合送去屠宰場了。當然這等老騾馬,宰殺來的肉,也入不得他們的口。他們連吃肉,也隻吃最嫩的乳豬羊羔,可受不了老牛老馬硌牙難咬。

那些年輕的力夫望著這位惶惶然的年長力夫,一陣微涼的夜風吹來,不禁都抖了抖,仿佛看到了下半輩子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