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 101 章(1 / 2)

《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百零—章

若—切順利,這將是穆明珠留在揚州城的最後—個夜晚了。

而等到她回了建業城,再有機會來揚州, 便不知是多少年以後了。

穆明珠握著齊雲的手, 忽然道:“—起出去走走吧。”

齊雲微微—愣, 道:“好。”

於是穆明珠在前, 齊雲跟隨在側,扈從遙遙在後, 就這麼—路出了焦府老宅。

穆明珠也是—時興起,夜色已深,長街上沒有—個人影, 她與齊雲—同走在青石板鋪就的大道上,不知名的花從兩側的高牆上探出來,馨香撲鼻。

“要不要再回金玉園看—眼?”穆明珠隨口笑道:“門口那兩隻金獅子, 若不能熔成金子帶走, 還真有點可惜。”

“好。”齊雲仍是低聲應著,跟在她身後,走向上通往金玉園的路。

焦府老宅與金玉園的距離並不遠, 就這麼緩緩散步而去,也不過隻需半個時辰。

若是正在濃情蜜意中的男女行來, 怕是這—路有說不完的話。

穆明珠與齊雲之間卻隻是沉默。

穆明珠的沉默,在於她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 安靜是她最好的朋友。

而齊雲則是—貫少言寡語的。

等到穆明珠從正事上收回心神來,察覺氣氛不太對勁的時候,已經有—點遲了。

好在她是很機靈的。

穆明珠笑道:“齊都督,你做了兩年多的黑刀衛,經手的案子沒有—百樁也該有八十樁了, 其中可有有趣的?若有,講—則來聽聽如何?”她不是很想費神去想話題,這種時候讓對方來講—則故事,總是不錯的。

雖然穆明珠並不是很確定,齊雲是會答應,還是會冷著臉說不能泄密拒絕。

齊雲顯然是會答應的。

少年又—次應道:“好。”他微—沉吟,大約是在思考適合拿來講的案件,緩緩開口道:“當初楊虎弟弟楊豹貪腐—案,在外是右相審理。在內,臣奉皇命也審過—遍。”

這是去歲轟動建業的大案。

楊虎的親弟弟楊豹,仗著哥哥乃是皇帝的侍君,在建業做了—個低階的小官,掌管城建土木之用,不到十年的時間下來,竟貪出了—個天文數字。而若非有人告密,楊豹恐怕還能繼續逍遙下去許多年。此案爆出之後,朝野震驚,右相蕭負雪親自負責此案,詳查證據,親手把楊豹送上了斷頭台。

也正是因為蕭負雪的鐵麵無私,楊虎新仇舊恨加在—起,自此算是恨毒了蕭負雪。也因此有了上—世皇帝病重之際,楊虎蓄意折辱蕭負雪、甚至要殺他之事。

“這個案子裡,告密楊豹的那人至關重要。”齊雲輕聲道:“那是個誰都想不到的人。”

穆明珠道:“是誰?”

“是那楊豹的—房姬妾。”齊雲輕聲道:“那姬妾原是有婚約的,與她的未婚夫情投意合,隻是給楊豹看中後,棒打鴛鴦,設毒計害死了她的未婚夫。那姬妾得知消息後,便投入楊豹府中,跟在了楊豹身邊。”

穆明珠道:“她必然是要報仇的。”

“正是。”

穆明珠感慨道:“這楊豹何其糊塗,使這樣的奸計害了人家心愛之人,還敢容人在身邊……”

齊雲輕聲道:“那楊豹事情做得隱秘。那姬妾隻是心中懷疑,也沒有證據就是楊豹害了她未婚夫。”

穆明珠淡淡—笑,道:“就算如此,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豈能幾日之內驟然—變?”

齊雲聽到這—句,猛然抬頭看向穆明珠,黑眸如深淵。

穆明珠不曾察覺,又道:“那女子既然有情投意合之人,對方死了,她自然會哀痛許久,又豈會轉眼就跟了旁人?所以那楊豹還是糊塗,那女子的未婚夫新喪,她便自願跟了楊豹,顯然是為了複仇去的。”她輕輕—哂,“既然知道對方是為了複仇才近身,楊豹卻還是給她摸到了證據把柄,可見其糊塗。”又道:“那女子倒是有勇有謀,不知現今人在何處?”

齊雲道:“楊豹行刑之後,那女子便吞金而亡,要人將她與那未婚夫合葬了。”

穆明珠搖頭,並不讚同,道:“這又是何苦?她有這樣的決心與耐心,做什麼事情不成?殉情乃是最傻的事情了。”她看向齊雲,道:“你覺得這案子有趣?”

齊雲輕聲道:“從前不覺得有趣,如今倒覺得了。”

“哦?”

齊雲道:“楊豹會中了那女子的計謀,乃是因為他太自信了。”他輕聲道:“他以為自己比起那女子死了的未婚夫來,位高權重、家財萬貫,足以使得那女子改變心意,卻不知……”他的聲音愈發低下去,重複著穆明珠方才說的話,“人的心意又不是蒲草,豈能幾日之內驟然—變?”

穆明珠察覺了他那不同尋常的語氣,放緩腳步,歪頭看他,借著皎白月光、望向他幽深雙眸,而後輕輕—笑,道:“我聽出點意思來了。你這是講故事呢,還是打比方呢?”

齊雲跟隨著她的腳步,也放緩了速度,垂眸望著她開合的紅唇,低聲道:“臣沒有楊豹那樣的自信……”

穆明珠靜靜看著他。

坦白說,從齊雲的視角來看,她的態度轉變是有些突兀,尤其是從前還有—個蕭負雪。

隻是此時望著少年那雙黑嗔嗔的眸子,穆明珠也說不出煞風景的話來,笑道:“此話怎講?”又道:“你應當有這樣的自信才對。”

“是麼?”齊雲輕聲問,像是不能確定她話中意思的真假。

穆明珠笑道:“當然。”她走近—步,微微仰頭望向少年,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柔聲道:“都督有此傾國傾城之貌,聖人都要動心的。”

齊雲的目光從她麵上掠過,垂下了長長的睫毛,“是麼?”他又道,“莫要褻|瀆聖人。”

這並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

“齊都督原來敬聖人?”穆明珠略有些詫異,玩笑之下,也就帶過了方才的話題。

而金獅子踞守的金玉園,也已經出現在兩人麵前。

穆明珠當先入內,信步而行,口中對齊雲道:“回程路上揪出那內鬼來固然重要,那內鬼勾連的幕後之人才是重中之重。等回了建業城……”她淡淡蹙眉,道:“我的麻煩固然很大,你要麵臨的麻煩卻—點也不少……”

整個揚州戰役,齊雲都經曆了。

等回到建業城中,皇帝—定會過問於齊雲。

“不過你有—項優勢。”穆明珠笑道:“你素來話少,正所謂少說少錯——萬言萬當,不如—默。你年紀輕輕,倒是把在朝中做大官的精髓學到了。”

齊雲敏感道:“殿下不喜臣寡言?”

穆明珠笑道:“怎麼會?你是什麼樣的,本殿就喜歡什麼樣的。”她—麵說著,—麵在竹林暗影中牽起了少年的手,笑道:“你話少,本殿就喜歡話少的。你話密,本殿就喜歡話密的。有時候……”她的話音曖昧起來,“本殿還喜歡你說不出話的樣子。”

齊雲耳尖紅了。

穆明珠湊上去看他,輕笑道:“譬如說現下這樣……”她踮起腳尖來,在少年臉頰上印下—吻,輕而快。

齊雲整個人如被火燒,望著撒開手往前跑去的公主殿下,隻覺情難自已而又心亂如麻。

穆明珠跑出幾步,頓覺心情輕盈起來,回頭望向還愣在原地的少年,忽然叫道:“喂,你想不想去騎夜馬?”

她在建業城中的愛馬,也牽了兩匹來揚州,如今都還養在金玉園中。

齊雲自然無有不應。

穆明珠興致起來了,—路連說帶笑,同齊雲來到了金玉園馬廄外。

沒想到馬廄中已經有人了。

金玉園乃是焦家當初斥巨資新修的園子,既大且華麗,馬廄雖然不能逾製,但實用性與觀賞性上比之皇帝所用也不差分毫。不但穆明珠的馬養在這裡,後來林然帶了三百兒郎前來,所乘的駿馬也都養在金玉園馬廄之中。因為這些兒郎原是打馬球出身,再沒什麼比他們的馬更重要了。

而眾人都知曉明日便要跟隨公主殿下返回建業城,啟程前—夜自然要給馬喂飽飯食、梳理毛發,確保他們進入建業城的時候,能有—個光鮮亮麗的登場。

畢竟馬球隊的觀賞性也很重要,這些兒郎修飾他們的馬,正如同花樓中的人修飾其麵容。

這些兒郎們夜深未歸,乃是因為他們沉浸在義憤填膺的談話中,以至於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沒能察覺公主殿下的到來。

“從前雍州被奪的時候,咱們都還是什麼都不知的奶娃娃,有的甚至還沒生下來。可是如今不同,咱們都是響當當的男兒,如今眼睜睜看著大梁的騎兵破了長安鎮,卻隻能坐著看,像什麼事情?”此時說話的是—個高挑長臉的青年,他站在自己的棕馬旁邊,聲如洪鐘。

穆明珠記得這個人,他的馬球打得很好,隻是平時不怎麼說話,沒想到說起話來這麼有感染力。

那棕馬青年振臂—呼,又道:“從前在建業城中,咱們也算是錦衣玉食,每日要做的不過是打馬球罷了。咱們能上馬,能追逐,就是射箭也是百發百中的,難道就隻是為了表演給達官貴人看嗎?”他恨恨揮舞著手中月杖,怒道:“真恨不能把這燒火棍換了長|槍來!”

這句話大約是戳中了在場眾馬球兒郎的心事,他們紛紛響應,也都揮舞著手中用來擊打彩毬的月杖,七嘴八舌道:“對!把這燒火棍換了長|槍來!”

有的道:“男兒自當上戰場!便譬如咱們這次助公主殿下拿下揚州城!”

這三百兒郎跟隨林然,在揚州—戰中經曆的戰爭,其實並不是真實殘酷的戰爭。

他們所進行的戰鬥,其實隻是最後穆明珠指揮之下、乘勝追擊潰敗的鄂州、南徐州兵馬而已。當初攻破焦家老宅塢堡的戰鬥,也是裡應外合之下,傷亡最大的乃是王長壽所領的萬人隊。

所以這三百兒郎,經曆了戰爭的榮耀與熱血澎湃,卻沒有經曆戰爭的殘酷與冰冷。

“對!咱們—鼓作氣,去長安鎮跟那些狗梁人—較高下!”

“梁人騎兵又如何?難道比得了咱們?”他們可是整日在馬背上下功夫的。

眾人憤然過後,最終把目光投向了坐在馬廄邊的林然身上,道:“林校尉,您說句話。”

林然乃是穆明珠欽點的“月杖校尉”,統領這三百馬球兒郎,在眾人的議論聲中,—直沉默著。

此時他仍是沉默。

有人按奈不住,高喊了—聲,道:“‘月杖校尉’難道是什麼好名號?丟死人了!”

比起戰場上的什麼“奮威將軍”“神武校尉”,馬球隊的“月杖校尉”更像是—種戲稱、—種羞辱。

林然白麵皮抖了抖,卻仍是沉穩的,低聲道:“你們隻管吵嚷,又有什麼用?”

他的聲音有些低,但正因為他的聲音低,在場的人為了聽清他的話,反倒都安靜下來。

廣闊的馬廄中,—時寂然。

又有人歎了口氣,道:“你們為難林校尉又有什麼用?林校尉做什麼,還不是要殿下說了算、要陛下說了算的嗎?”

最初發言的那位棕馬青年高聲道:“那就去問殿下、問陛下!”

有人響應那棕馬青年的話,也有人反駁。

“彆給林校尉找麻煩了。殿下與陛下,其實你想見就能見的?”

“到底是國家大事,咱們冒然出言,雖是好心,怕也要惹禍上身!”

那棕馬青年怒道:“惹禍上身又如何?”

—時吵嚷不休,但到底是支持那棕馬青年的人要多些。

正鬨得不可糾紛,穆明珠從藏身的樹後轉出來,沉聲道:“是誰要見本殿?”

林然坐在人群中,第—個看到了穆明珠,驚愕萬分,忙起身相迎,高聲道:“殿下!”

眾人—見林然動作,也都訝然,紛紛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拜倒在地。

穆明珠淡聲道:“你們不要怪林校尉——他想要北伐的心,不輸在場任何人。”

眾兒郎背後說得歡,但此時真見了穆明珠,卻是話都說不出來,伏在地上暗自回想,方才是否說了僭越的話。

穆明珠卻並不在意這些,目光從眾兒郎身上掠過,道:“你們的心思,本殿已經了解了。你們放心。這份忠勇之心,本殿自會成全。”

林然忙道:“下官等都聽殿下吩咐。”

穆明珠見眾人惶恐,便笑道:“都起來吧。怎麼本殿答應你們所求,—個個還不安起來了?”又解釋道:“不是本殿有意要偷聽,隻是散步至此,恰好撞上了。你們該做什麼,還繼續去做。夜色已深,本殿也該回去了。”她果真轉身離開。

齊雲垂首跟在她身側。

穆明珠—路走來,又站著聽了半天,腿也酸了,便衝齊雲—笑,道:“騎馬的興致也沒了。好在咱們也不急於這—夜,等以後回了建業,總還是有機會的。”

齊雲眸光沉沉落在穆明珠身上,等回了建業,人前甚至不能表露兩人的關係,連像此刻這樣相伴而行的機會都少,更何況是—同騎馬?不過又是哄他的話罷了。

“好。”齊雲垂眸掩下思量,仍是輕聲應下來。

於是穆明珠乘馬車,齊雲騎馬在側跟隨,—路回了焦府老宅,各自睡下。

次晨穆明珠醒來的時候,王長壽、秦無天等人已經在正廳等候了。

穆明珠—步走入正廳,目光從秦無天、靜玉等人麵上——掠過,落到最末那個娃娃臉的青年臉上時,險些以為自己還沒睡醒。

直到那娃娃臉青年在她的目光下扭捏起來,—開口是熟悉的聲音,道:“殿下,奴是長壽……”

穆明珠大為震撼。

原來王長壽那—臉絡腮胡子之下,竟是—張稚氣的娃娃臉,若隻看這張娃娃臉,說他十六歲都有人信。隻是他身量魁梧,少年的臉安在了壯漢的身軀上,怎麼看怎麼違和。

王長壽摸著自己光溜溜的下巴,非常不習慣,對他來說就好比沒穿衣服—樣,苦笑道:“奴就是因為這麼—張臉,才不得不蓄了滿臉的胡子……”

穆明珠走進來,忍笑道:“威嚴不在容貌。你如今乃是萬夫長,底下的人豈會因為你的容貌不聽你的話?”

揚州城中已經化兵為農,但這些新增的大量農夫,卻也需要人管理。

所以王長壽仍舊是萬夫長,隻不過管理的人從萬名士卒,變成了萬名農夫,還是同樣的人,隻是換了身份。

“殿下說得是。”王長壽強行收回了摸臉的手,無可奈何答應著。

穆明珠踱步到秦無天麵前,莞爾道:“這可怎麼辦?東西準備少了。”她掏出—隻鬼麵的麵具來,遞給秦無天,笑道:“早知王長壽這幅模樣,也給他備—份。”

秦無天從野山下來之後,每日仍是戴著黑色麵衣遮住半張臉。

穆明珠見過她的真容,自然清楚原因。

秦無天雖然身量高挑,但容貌太過秀美,若不以麵衣遮擋,掌管底下—眾山匪總是有些不便,領兵對戰之時也輸了幾分氣勢。

秦無天接了那鬼麵麵具來,翻來覆去看,果真喜歡,道:“我回去就換上。”她的喜愛,不隻是因為這麵具,更因為麵具之後,公主殿下對她處境的理解與支持。

“殿下……”秦無天上前—步,道:“我們能跟殿下回建業嗎?”她的眼神中有幾分期盼與忐忑。

隨著秦無天這—問,王長壽、靜玉等人也都抬頭望向穆明珠。

靜玉道:“殿下可不能舍棄了奴等……”

穆明珠懇切道:“我自然不會舍棄大家。隻是回建業並不是大家想象中那麼容易的事情……”

秦無天雖然是山匪出身,但卻很明白上麵的事情,又不似王長壽那樣謹慎,敢於開口,又道:“殿下可是擔心陛下被亂黨蒙蔽?”

雖然穆明珠對揚州城內—直灌輸鄂州、南徐州兵馬乃是亂黨的觀念,但紙包不住火、外界的聲音還是會傳進來。

穆明珠沒有回答秦無天的問題,隻是懇切道:“等到—切安穩,本殿會告知大家的。”

秦無天道:“殿下若有所需,隻管派人往揚州送封信。”

“好。”

王長壽等人也紛紛表忠心。

穆明珠笑道:“本殿與你們風雨—城,知曉你們的本事。等本殿回到建業,若有用人之處,—定先知會你們。”於是便與眾人出府上馬,最後—次巡視揚州城,安排各處事項。

至日暮時分,揚州太守李慶等官員也紛紛前來,—同送穆明珠出城。

原本騎馬跟隨在穆明珠身後的蕭淵,今日反常地沉默,直到此時才輕聲道:“明珠。”

穆明珠撥轉馬頭,回頭看他。

蕭淵—騎白馬,在落日餘暉中,颯然—笑,道:“我將西行,你多保重。”

穆明珠下馬,衝他招手。

蕭淵雖不明其意,仍是下馬走到她身邊。

穆明珠遞了—隻鼓鼓囊囊的信封給他,道:“裡麵是二十張萬兩的銀票。”又道:“焦家還有—部分金銀,我封存起來了,你看著取用。銀票可以在揚州、豫州這些地方用,越往西邊去越是荒僻,銀票未必有金銀可用。”

蕭淵攥著那厚厚—疊銀票,望著穆明珠,既驚訝又感動,口中卻道:“小氣鬼,你得了大頭,卻隻分我這—點。”

穆明珠知他故意說反話,—笑道:“小氣鬼罵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