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第 118 章(2 / 2)

黯淡的星光下,血腥氣、泥土的腥氣,與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成這一夜奇異的味道。

齊雲背靠蒼天巨木,手中捧著的那封信,封皮邊緣已經磨起了毛邊,是因為收信人日夜帶在身上的緣故。

他手指輕動,終於打開了這封長信。

出乎他意料的,這封信的口吻並不算壞。

公主殿下在信中,從兩人幼時寫起,說當初齊雲入宮在十一歲,彼時她九歲,雖然當時來往不多,但“素聞令尊忠義”,一直對他也心中佩服。

齊雲看到這裡,手指微動,又掃了一眼上下內容,確信是公主殿下的筆跡沒錯,但這寫的內容,怎麼像是旁人借了公主殿下的名號來寫的。

他緩緩看下去,心裡的預感越發強烈。公主殿下在前麵如此說“好話”,接下去必然會有一個“但是”。

穆明珠在信中又寫,後來母皇下詔,賜婚於兩人,“都督少年英武,俊美無方”,這本來是母皇給她的恩賜。隻是她一向性情頑劣,訂婚幾年來,對於他隻有傷害,不曾儘過未婚妻的責任。倘若日後成婚,以她頑劣的性情,非但要辜負母皇的好意,還要壞了與他之間的交情,不但對不起母皇,也對不起他的亡夫。因而她思來想去,心中難安,仔細說給母皇聽後,母皇也聽之任之,因此特意寫信來,說是她“資質平平”“難以高攀”,希望能與他“一彆兩寬”,但“天長地久,再做朋友”。

齊雲看到後半段的內容,捏著信紙的手指開始顫抖,不知是因為方才激烈的戰鬥,還是因為胸中的情緒。

他素來寡言,但是此刻看著公主殿下寫來的“請退婚信”,每看一句,都會在心中大聲駁斥一句。

不,公主殿下從未有過頑劣的性情。

性情頑劣的人,是他。

公主殿下也不是擔心辜負陛下的用心,她隻是歸根結底——不願嫁他。

從前揚州城中的甜蜜全然成了一場空,當她回到建業城,回到右相大人身邊,立時便又覺得這樁婚事礙眼,覺得他礙眼了。

可是他當初離開她,在這裡廝殺拚命,為的隻是能回到她身邊,為的並不是什麼做友人。

齊雲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酸,這是方才在包圍圈中廝殺都未曾有過的痛苦,使得他彎下腰去,不由自主按住了心口,可心中那口沉鬱的氣,怎麼都吐不出來。

他頹然地仰麵靠在大樹上,無力地等待心中那股絞痛過去。

兩滴滾燙的淚水,從少年眼眶中跌落下來,滑過他布滿血汙的臉,衝出兩道乾淨的痕跡來。

齊雲愣了一愣,抬手摸了摸臉上的水痕,自己也驚訝於這突然的落淚。可是隨著熱淚滾出,原本壓在他心中的鬱氣,好似得到了紓解。

他又能夠喘息了。

“中郎將大人……”白馳不知何時尋到他身邊來,蹲下來道:“咱們等了這一刻,還沒有動靜。我看底下主城未必能支撐很久,可是咱們這些人下去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方才那一戰過後,士卒們都累極了。您看,咱們是派人往荊州報信,還是怎麼辦?”他是個粗人,又是黑夜之中,低聲說軍情,自然也不會留意齊雲麵上的神色。

齊雲重又收好公主殿下寫來的信,緩緩放於胸前。殘酷的戰場並沒有給他時間去整理那些紛亂的情緒。

齊雲垂下濃黑的睫毛,掩住依舊濕潤的黑眸,低聲喑啞道:“再等一刻鐘。”

白馳這次毫無質疑,道:“是。”

兩人話音剛落,卻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借著熹微的星光,隻見方才梁兵退去的大道上,忽然又來了一隊騎兵,隻是這次來的乃是輕騎兵。

來人穿著跟梁兵一樣的鎧甲。

齊雲立時握著長刀站起來。

白馳下令道:“準備迎敵!”

近處握著麻繩的士卒也都屏息凝氣,準備等來人到了就繃緊繩索;密林之中的弓|弩|手也都引弦靜候。

近了!

那隊人越來越近!已經進入了弓|弩|手射程。

“準備——”齊雲低聲下令。

最前麵的騎士已經奔至第一道麻繩處。

麻繩突然繃緊升高,那馬上的騎士反應迅速,眼見要從馬上栽倒,立時抱住馬脖子,往馬腹底下一藏,同時口中高聲喊道:“彆動手!自己人!”

標準的漢話。

齊雲原本要揮下的手臂一頓,聽出這人聲音有幾分熟悉。

那青年翻身下馬,揮臂示意身後眾騎士等候,舉起雙臂來向著林間,叫道:“領兵的是哪位兄弟?黃老將軍?陶大軍副?白馳?劉肆?齊雲?”他一個個喊著名字走上來,越來越近。

齊雲看清了他的臉。

“收箭。”齊雲輕聲下令,從隱身的密林中走出來,沉聲道:“蕭郎君,是我。”

蕭淵長長鬆了一口氣,落下手臂來,笑道:“我真怕你們手一抖,給我射成刺蝟。”

齊雲問道:“你怎得會在此處?”

白馳也跟出來問道:“又怎麼會穿了梁兵的鎧甲?”

蕭淵歎道:“說來話長。”他揮舞手臂,示意身後的眾騎兵下馬走過來,對齊雲道:“今夜梁國的重騎兵多半不會再過來了。你們留一隊人守著就成,咱們都去支援主城。”又道:“從揚州城一彆後,我就到了長安鎮……”

原本在他身後的騎士都跟上來。

齊雲認出來,乃是林然與一眾打馬球的郎君。在他們身後,還有幾千名的步兵。

蕭淵走在齊雲身邊,又道:“我當時手裡有人又有錢……”

齊雲想到當初在揚州城離彆時,公主殿下塞給他的兵馬與金銀。

蕭淵又道:“當年我到前線來的時候,跟梁兵也廝混過,學過他們的話……”他十五歲那年,就曾在一次梁兵犯邊時,出於義憤孤身跑來過。

“總之,我帶著人綁了梁國傳送消息的信使,得知他們皇帝拓跋弘毅已經下旨,要大軍回撤了。隻是這大將軍吐穀渾雄舍不得放掉到嘴的肥肉,竟然不聽指令,執意要先拿下上庸郡。這樣一來,吐穀渾雄的攻打必然很急迫,因為沒了梁國皇帝的支持,他軍中的糧草隻夠三日之用——嘿,梁國皇帝也很精明,給大軍的糧草都是三日三日送上去,若是大將軍不聽話,隻要一斷糧草,對方便得乖乖聽話。所以吐穀渾雄今夜才跟發瘋一樣,傾十萬兵力來攻打上庸——等到明日,長安鎮中的梁兵都調過來,便該有三十萬之數了。”

也就是說,吐穀渾雄現在的處境,逼得他必須在三日之內攻破上庸郡,才能以此功勞抵過他抗旨不遵的悖逆。

而這也就意味著,齊雲等人今夜經曆的死戰,不過隻是個開始。

接下來的這三日,他們將麵對更加瘋狂的攻擊。

“梁國兵數量如此巨大。”蕭淵一麵說著,一麵重又上了馬,與齊雲緩緩往主城所在的方位而去,“我就算有林然三百人,又有沿途招募的流民散兵,也不過幾千之數,硬碰硬肯定是雞蛋碰石頭。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帶著他們偷襲了幾輛梁國運送輜重的車,搞了幾十件梁兵鎧甲來。我又會說梁國的話,又有截獲的內部消息,還真給我帶著林然他們混了進去。今夜我知道他們要來攻打上庸郡,就混在裡麵跟在尾巴上,趁著大軍在前麵作戰,燒了他們隨軍的糧草。”他一笑露出雪白牙齒,很是得意,“糧草一燒,連吐穀渾雄都得餓肚子。他們大概是擔心陣地的糧草被燒,所以回轉去了。”他摸著下巴,有點惋惜,道:“唉,可惜梁國營中守得嚴密,若是能把那些糧草都燒光,叫梁兵餓著肚子打仗,咱們……”

蕭淵說到這裡,笑容微凝,道:“咱們就算是跟餓著肚子的梁兵打,勝算也不大啊。”他轉頭看向一直沉默的齊雲,隨口問道:“你那裡有什麼好消息嗎?明珠有沒有說派人來幫忙啊?”

齊雲口唇微張,聽他如此親切喚起公主殿下,心中更有萬般滋味。

他抬眸,迎著蕭淵的目光,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不,沒有,他懷中隻有一封公主殿下的“請退婚信”。

“怎麼?”蕭淵微微一愣,見少年沉默無言、冷峻眉目間頗有沉痛之色,忽然會意道:“打仗總是頗多死傷,都督也不要太傷心。”

齊雲:……

作者有話要說:晚安,明天見

蕭淵:他看起來好像剛死了很重要的人……安慰一下吧。

齊雲:謝謝,我隻是看了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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