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 165 章(1 / 2)

《駙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建業城。

皇宮思政殿中,皇帝穆楨放下雍州發來的訃告,這段時日以來總是緊皺的眉頭總算是舒展了一瞬。

自新年以來, 先是交州風災、隨後又是湘州水災,皇帝穆楨忙得焦頭爛額, 又憂心民生。

一條生命走向死亡,總是叫人感慨的。

可死的是英王周鼎, 卻叫皇帝穆楨鬆了口氣。

英王周鼎原本是世宗留下來的兒子中, 最年長的一位。所以周氏舊臣隱隱有拱衛在他身邊之勢。

如今英王周鼎一死,他底下那個世子周泰年紀既輕、又能力不濟, 更是不足為懼。

眾臣催逼立儲之事, 大約可以休上三五個月,叫她靜下來仔細想想。

“英王薨。”皇帝穆楨將那一頁訃告遞給李思清, 淡聲道:“叫禮部依照從前的規矩安排。”又道:“在濟慈寺給他點一盞安魂燈。”

李思清略有些訝然,接了那訃告, 低頭看時, 卻見寫的是王者之疾、病入膏肓, 藥石罔效。

皇帝穆楨又看底下的奏報, 寫的卻是英王世子妃誕下一名男孩,乃是府中第二個孩子。

英王世子妃, 出身柳氏, 她的父親柳猛卻已經被穆明珠下令殺了。

皇帝穆楨看過的瞬間,背後那些複雜的關係一同遊走在她腦海中, 她退開那一頁奏報,也是交給了李思清,淡聲道:“轉給禮部,起個康健的名字。”

“是。”

年前朝中有些隱秘的聲音, 關於立儲一事。

皇帝穆楨耳目眾多,也有所聽聞。

據說是要上奏,請她從眾皇孫中,選那等聰明伶俐、又年幼康健的,接到皇宮中來養著。

從小養大的孩子,也就跟自己所出的差不多。

群臣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計較,一來是因為皇帝穆楨所出的親生兒子,最有能力的長子已經病故,次之的二子周瞻被廢之後也死去,隻剩下一個最小的兒子周眈,卻整日關起門來在書房中,怎麼看都不像是能做皇帝的樣子——若是皇帝也這樣關起門來隻管自己看書,那大臣們要如何是從?國家大事要怎樣運轉?可如果還政於周,給到世宗剩下的四個兒子身上,那麼當今皇帝穆楨又豈能甘願?更何況親生的母子,都有周瞻那樣血淋淋的例子在前麵,一旦麵對皇位,野心之下,還講什麼骨肉親情?親生的母子尚且如何,更何況若是引了世宗旁的兒子入朝?為了避免那等母未老、子已壯的局麵出現,群臣這才“體貼”地想出了抱養皇孫的主意。

哪怕是對於皇帝穆楨而言,這也是到了無可奈何之時,不得不采取的緩兵之計。

年前皇帝穆楨探出動向之後,不等群臣寫好聯名奏折,先就立時安排了侍郎上奏提起立儲之事,借著申飭懲罰那侍郎,總算是按住了這股躍躍欲試的立儲之風。

可是這樣的辦法,能用一次,卻不能一直用。

她早晚有一日,是要麵對立儲這事兒的。

皇帝穆楨回過神來,把代表繁雜公務的奏折暫且推開,看向李思清,問道:“密信何在?”

這種時候,她喜歡看那些從全國各地寫來的密信,每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百姓生活,就像是她飛起在空中,時不時落下俯瞰當地的民情。

李思清捧了三隻密匣來。

皇帝穆楨一抬眸,見了其中那隻黑漆木、鎖上蹲著小金獅子的密匣,知道這是黑刀衛都督齊雲發來的,倒是微微一愣。

自從齊雲被派往雍州之後,已經許久不曾來信。

這也是齊雲的行事風格,做的差事若是沒有成效,是不會寫信文過飾非的,一旦有密信發來,必然是有了進展。

當初她派齊雲出去,可是要查穆明珠與那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流言的。

皇帝穆楨一揚眉,來了興致,先就打開了齊雲寫來的密信。

密信中,齊雲按照穆明珠所吩咐的,說在雍州查到了重要的線索,需要往梁國去查證據,未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不敢妄言,並請皇帝留意身邊人,注意宿衛,以策萬全。

齊雲的密信,就像他的人一樣,言語不多,簡明扼要。

皇帝穆楨捏著那薄薄一夜密信,心中卻起伏不停。

那封黃老將軍派齊雲送來的密信,再次湧上她的心頭。

這三個多月來,皇帝穆楨在建業城中不是沒有查過,隻是一直沒有證據。如今齊雲明明是在雍州查穆明珠流言之事,可是寫來的密信,竟隱隱與黃老將軍那封密信的內容相合。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處,在大周內部的高層有人通敵。

可是那人是誰?

這個問題一日沒有破解,皇帝穆楨便一日寢食難安。

皇帝穆楨一直到回到寢殿之中,仍是麵露憂色。

侍君楊虎看在眼裡,扯了一下正在撫琴的侄子楊雪、要他停了琴音,湊到皇帝身邊去,柔聲道:“陛下今日怎麼悒悒不樂?”便要哄她高興,道:“舞坊那位回雪大家,又排了新曲目舞蹈出來,陛下可要一觀?”

皇帝穆楨年富力強的時候,做事情其實很急切,若是心中的事情沒有解決,是斷然不會有享樂之心的。可是她現下年紀稍微上來了,有時候疲憊倦怠了,也會頭痛難受,因此不管是醫官勸說,還是她自身,也都留意起了養生之道。因醫官說她憂思太重,恐怕有妨壽數——這其實是很大膽的說法,若不是常年給她看診的醫官,也不敢如此直言相告。皇帝穆楨也有意轉換心情,雖然比起歌舞來,還是懸心於大周內部的間諜、交州的風災與湘州的水災,可是間諜還未查出來、風災與水災的救助已經安排下去、新的消息也不是她急就能急來的——所以倒不妨看一看歌舞,轉換心情。

楊雪此時也緩步走上前來,少年一身雪膚、發如綠雲,跪坐於皇帝身側,處處可憐。

皇帝穆楨看一眼楊虎與楊雪的情態,便知他們打的什麼主意,然而她心中國事沉重、今夜無心風月,因此道:“派人往寶華大長公主府上去,接寶華大長公主來同賞歌舞。”

楊雪到底年輕,聞言麵上微微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大伯楊虎。

楊虎陪伴在皇帝身邊十年,對這些已經很熟稔了,原本要往皇帝身上貼的動作便停了下來,輕輕一笑,坐在了皇帝下首,道:“寶華大長公主來了,陛下可還要奴等二人陪著?”

皇帝穆楨不以為意,道:“你們坐著一處看便是。”

楊虎又是輕輕一笑,道:“奴人老珠黃,倒是無妨。隻是雪兒他……”

皇帝穆楨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說,寶華大長公主敢搶朕的東西?”

“奴失言。”楊虎忙輕輕掩住嘴,卻也並不如何驚慌,又笑道:“不過四公主的東西,寶華大長公主殿下說不得要搶一搶。”他以聽來的閒話,來填補正主到場前的空白,分散皇帝原本沉重的心思。

皇帝穆楨果然留心,道:“公主的什麼東西?”

楊虎笑道:“陛下日理萬機,怕是不清楚這些小事兒。奴也隻是道聽途說,據說是四公主離開建業之前,在府中藏了一位情郎。那人原本是南山書院的學生,姿容過人,後來又給公主殿下選中做了監理查賬。這賬也不知道怎麼查的,總之一來二去,那姓柳的書生就住到了公主府裡去。大概是寶華大長公主哪一日過府瞧見了,就留了心,問公主殿下討要這柳情郎。誰知公主殿下卻不肯給。據說公主殿下離開建業之前的最後一晚,寶華大長公主殿下直接殺到了公主府中,也不知最後究竟如何。”他笑道:“建業城中不曾聽聞過那姓柳的書生在,大約是給公主殿下帶去了雍州。”

皇帝穆楨對於這件事情是知道的。

事情發生的第二日,她這裡便有詳細的密信呈上來了。公主府中原本就是她安排下的人。

不但寶華大長公主、穆明珠的事情有所記錄,就連那柳監理柳耀的事情,乃至於齊雲的事情,也都在上麵。

穆明珠離開建業前的那一夜,有兩撥人馬去了公主府。第一撥是寶華大長公主,目的也很明確,就是為了那個長得好看的柳監理。第二撥人馬是齊雲,他是從皇宮中走的,說是要去討教破解重騎兵之法。當時皇帝穆楨接了黃老將軍的信,還在沉思期間,她本可以拒絕,但卻更想探明齊雲與穆明珠的關係,於是便放了他出去。

根據密信中寫來的內容,齊雲那夜攔下了要闖入花閣的寶華大長公主,隨後自己入內,與穆明珠共處了一夜。

其間有傳召醫官前去。

至於兩人共處的那一夜都發生了什麼,暗中觀察的人沒有看到,也就不敢妄加揣測。

次日穆明珠走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寶華大長公主昨夜攪起的事端,也許是蓄謀已久,將府中許多仆從都帶走了——其中也包括皇帝穆楨安排的人。

齊雲當時請求去見穆明珠,當真是為了討教破解重騎兵之法嗎?

皇帝穆楨自然是不信的。她從齊雲又想到了這幾個月來,在建業城中選□□的勇健兒郎。可是勇健兒郎易得,似齊雲這樣的卻難尋。一來是年紀,在建業城中但凡有點能力的,過了弱冠之年,都有了身後的關係網,要麼是跟朝中重臣沾親帶故,要麼是跟世家有所牽連,如果要將這等人用成孤臣,要麼是特殊的時機、皇帝與臣子之間有過生死與共的交情,要麼就是遭逢大難、族人死絕、要報仇隻能依靠皇權。二來是個人能力,那等年紀小些的,家庭關係簡單的,甚至孤兒出身的也有,放在普通兒郎中也是極聰慧機靈的,然而若是跟齊雲一比,還是黯然失色。

齊雲一來是有從他父親起的恩情,這是皇帝孤臣之後;二來是有家仇,天然是被皇權之外所有的勢力所排斥的;三來是他自己能力過人,不隻是武藝高超,處事之沉穩狠辣,心思之縝密詭譎,亦是皇帝穆楨生平僅見。

這是一柄極為趁手的利器。

然而唯獨生出了一樣意想不到的缺點。

那就是像所有十六七歲的少年那樣,陷入了一場狂熱的愛戀之中。

這叫皇帝穆楨頗感為難,不舍棄之,又不敢用之。

在這個時間節點,皇帝穆楨隻是靜默觀察,希望齊雲這樣少年情熱的時期儘快過去。

她半百之歲,看過世間百態,情知這樣狂熱而又稚嫩的感情,不過夜風中微小的火苗,轉瞬間便熄滅了。

可是齊雲這火苗燃燒的時間,有些出乎意料的長。

長到皇帝穆楨已經漸漸失去耐心。

皇帝穆楨神色間陰沉下來。

楊虎見自己的逗趣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反倒引得皇帝心情愈發不好了,便知趣閉了嘴,隻默默添香。

直到寶華大長公主的到來,打破了沉寂;而回雪的歌舞隨後奉上,終於讓皇帝穆楨的臉上有了一絲笑影。

歌舞聲中,皇帝穆楨對寶華大長公主道:“你來的正巧,進來之前山君正同朕說你跟四公主的趣事兒呢。”

寶華大長公主走進來的時候,已經看到了貌美的楊雪,留意了兩眼,知道是皇帝的人,並沒有說什麼,聞言笑道:“我跟明珠的趣事兒?什麼趣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皇帝穆楨笑道:“說是你跟明珠,為了一個姓柳的監理,差點大打出手——可有此事?原來公主是逃出了建業,不敢來見你的。你實話告訴朕,若果真如此,朕叫公主向你賠罪。”

“什麼大打出手?”寶華大長公主噗嗤一笑,不以為意地擺擺手,道:“這些人呐,就是看熱鬨不嫌事大。我跟明珠能有什麼解不開的事兒?況且什麼柳監理、楊監理的,左不過是些長得好看些的玩物。為著一個玩物,能叫我跟明珠鬨得不愉快?不至於。”她心裡這事兒早已經過去了,身邊也有了彆的美情郎,又道:“我當時就是脾氣上來了,一半是認真發怒,一半是促狹捉弄,她既然吃了我那一盞酒,我還有什麼過不去的?”

“當真?”皇帝穆楨原本既是閒聊,也是想探一探寶華大長公主對穆明珠的態度,此時卻有些說不清這態度是好是壞。

“這有什麼好撒謊的?”寶華大長公主漫不經心剝著葡萄,弄得手指尖汁水淋漓,淡聲道:“其實我這些年來,輩分越來越高,等閒也不敢有人跟我爭執。”

從前她看中的麵首,沒有帶不走的。

唯二的兩次碰壁,還都是在穆明珠這裡。

第一次叫人生氣,第二次怒氣上頭,可是過了之後,仔細想想,其實也寂寞。

寶華大長公主道:“都讓著我,又有什麼意思?”她又道:“明珠敢跟我爭,才說明沒把我當外人。”

皇帝穆楨沒想到寶華大長公主會是這樣的思路,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寶華大長公主笑道:“人人都說我是個怪胎,如今陛下也要說我是怪胎嘍?”

皇帝穆楨一笑道:“你是灑脫。”

寶華大長公主湊上來一點,仔細看她兩眼,道:“你近日又為什麼事兒發愁呢?你看你這眼圈,至少得三五日沒睡好。”

皇帝穆楨歎了一聲,看一眼底下的歌舞,也沒有避忌,輕聲道:“朝中又說立儲之事……”

寶華大長公主了然,嗤了一聲,道:“誰敢說把誰捉了來砍頭就是了。”

皇帝穆楨無奈笑道:“人家說了不中意的話,便捉來砍頭的,乃是昏君、暴君。”

寶華大長公主皺眉道:“那明知陛下不愛聽,還偏偏要說的臣子,叫什麼臣?”

“直臣、諫臣、大忠臣。”

“真不公平。”寶華大長公主聳聳肩膀,不怎麼感興趣,又塞了一粒葡萄在口中。

皇帝穆楨沉吟道:“底下大臣都盼著還政於周,你怎麼看?”

其實以血緣而論,寶華大長公主才是太|祖皇帝在世最親近的骨血,這是太|祖的親女兒。

在還政於周這個事情上,寶華大長公主的一句話,就可以減緩皇帝穆楨的很大壓力。

寶華大長公主至此品出味兒來了,這不是簡單欣賞歌舞的一夜,她又看了皇帝一眼,道:“你理他們呢?底下那些臣子就會胡說八道,不過是因為白領著俸祿不好意思,所以才要隔三差五鬨點事情出來,叫陛下知道他們也是在做事兒的。”她倒是很理解皇帝穆楨處境困窘之處,又道:“況且嚷嚷著什麼還政於周,還給誰呢?雖然我也姓周,可是我得說句大實話,周家底下就沒有能站起來的人。我那大哥哥雖然有能力,可惜命短怨不得彆人;我那二哥哥的性子,說好聽了叫溫厚,說難聽了就是懦弱無能,擔不得事兒。其實人都說三歲看老,真是一點都不錯。我母親還在的時候,跟我當成笑話講,說小時候兩個哥哥在外麵玩耍,那二哥哥一到天黑就怕的要回屋。這樣的性子,卻做了皇帝。外頭的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二哥哥那皇帝能安穩坐下來,前半段是靠著我父親留下來的舊臣輔佐,後半段靠的是你從旁輔政。現在外麵的人不知內情,隻知道吆喝什麼還政於周,還給誰呢?你看我二哥留下來的那幾個孩子,還有誰是能接過這攤子來的?我看呀,一個都沒有。”

皇帝穆楨喜歡她的快言快語,也的確因她這番話感到了寬慰。

寶華大長公主又道:“況且叫我看來啊,二哥哥留下的那幾個孩子,連你所出的眈兒算在裡麵,沒有一個想接這苦差的。做皇帝多苦啊。”她真情實感道:“你看,咱倆差不多年紀,可是你看看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再看看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也就是我敢跟你說這話,你看看你眼角的細紋,這都是愁出來的。我每日裡有美貌侍君陪伴,吃的是山珍海味,閒了隨時出建業城遊玩一番。你呢?你算算你上次走出皇宮這大籠子,都在多少年之前了。所以說啊,皇帝這樣的苦差,誰都不願意做的。底下那些大臣們嚷嚷著還政於周,也是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真正他們嘴裡選出來的那人,未必領他們這份情呢!”

皇帝穆楨聽了她這番外,品出了一點言外之意——寶華大長公主似乎是在叫她不要疑心周氏子。

這些事情都是底下的大臣攛掇出來的,並非周氏子所願。

當然以寶華大長公主的性情,她未必是縝密計劃好了之後說出這番話,不過是循著本心,到底血濃於水,有意回護自己的子侄輩罷了。

皇帝穆楨輕歎道:“是啊,皇帝是個苦差。”

同樣位高權重的兩個女人,過的卻是大為不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