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寧又怎麼會忘記時年當日闖入他們李閥的船上之時,所說的那句“李四小姐意外發現了我的蹤跡,便認了這個天命之人的膽子都沒有嗎”。
若非東溟賬簿之事,父親也不會如此快地下定決心。
在這動輒反複的局勢之中,能早一步行動便能掌控主動權。
所以算起來,時年還得算是他們李閥的恩人,雖然這個恩人的分量還不足拿出來稱道。
但她如今舊事重提的並非是什麼對李閥的恩,而是這個天命之人的說法,李秀寧便已經知道她的來意並沒有這麼簡單了。
尤其是她的自稱——
本君。
這更不是個尋常身份的人會有的自稱。
李秀寧猜測,她如今的身份已經大不相同。
在她將人接入太原李府,與她對坐品茗的時候,這個猜測便從她的話中得到了證實。
氤氳的茶湯霧氣驅散掉了外間細雪連日的寒氣,隻有窗欞上還有風雪拍打的聲音。
隔著雲蒸霧繞的煙氣,坐在李四小姐對麵的那張被雪色薄氅映襯得越發脫塵絕俗的臉,更是多了幾分讓人覺得不在凡塵俗世之間的觀感。
雖然她開口便是一句,“李四小姐可有問鼎之意?”
李秀寧險些將手裡的茶盞都給打翻了。
她身在李閥,以門閥貴女的教養長大,本不該有這樣大的反應,可時年的這句話實在是對她來說的衝擊力太大了。
她支持父親起兵是為了自保,替父親收攏關中兵將坐鎮同樣是為了自保。
亂世之中李閥即便不想為,也隻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否則劉武周和梁師都不會放過他們,突厥不會放過他們,距離李閥勢力最近的那幾家也同樣不會放過他們。
但這跟李秀寧自己也有不臣之心並非是一個概念。
方才她已經聽到時年自報了家門,她如今正是魔門兩派六道的聖君,這個本應該是時年此前與她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所說的,要等會一會天下三大宗師後才能達成的目標,已經是提前一步完成了。
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也不外如此。
而現在這個變化好像還波及到了她的身上。
“聖君得償所願,相比集齊門中聖典也不再是件難事,但……聖君直言相問可有問鼎之心,是否……”李秀寧端莊秀麗的麵容上也浮現出了幾分糾結,“是否有些所托非人了。”
“倘若聖門願意相助我李閥,秀寧感激不儘,可……”
“李四小姐。”時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她的語氣中多了幾分/身為上位者的霸道,李秀寧本能地覺得這或許是個她隻會說一次的話。“聖門看中的是你而不是李閥,或者說看中的是此時關中的位置和局勢,而恰巧李四小姐你坐鎮在此地。”
她從袖中摸出了一卷繪製得有些簡陋,卻已經足夠說明如今情況的地圖。
那把當日將金色飛刀信物遞給她的修長手指,現在點在了太原的位置。
“劉武周和梁師都剛被李閥擊退,與東突厥一樣已經意識到了李閥此前的表現都隻是在哄騙他們而已,但他們要想卷土重來並不容易,太原已經扼住了雄關,完全可以守關以待,這不是個需要消耗多少兵力的防守。”
“不錯。”李秀寧點了點頭。
“太原的南邊,是王世充的勢力。他原本奉命討賊,對付翟讓和李密的瓦崗寨。”
在王世充赴命上任之前,時年還在束平郡見到了這個忙裡偷閒的家夥。
“一個月前,他趕赴洛口與李密正麵交鋒,但李密圖謀黎陽倉,引得王世充率軍來救之時,將王世充給擊敗,迫使原本可以以西京據守的王世充逃往西南方向,取代王世充成為瓦崗寨正麵交鋒敵手的正是拿下了長安的李閥。”
“王世充立足未穩,但以李閥現在在長安戰線勢必與瓦崗寨糾纏的局麵,並沒有多餘的精力從長安回軍吃下這塊肥肉,可李四小姐做得到。”
時年的手指順著地圖往南劃過。
“不瞞李四小姐,聖門雖然不可能成為天下主宰,卻並非是被動等著依附一方的存在。我們已經拿下了襄陽和竟陵,更是得到了大江聯的支持,隻要李四小姐有這個魄力出兵,趁著王世充逃難來此正在重組軍隊,將其拿下,聖門便敢與李四小姐合兵夾擊朱粲,將這大江以北的地方徹底連出一片來。”
“不知道四小姐意下如何。”
李秀寧突然覺得自己手中方才差點沒能拿穩的茶盞,現在在杯身上傳來了一種異常滾燙的熱度。
慈航靜齋找上了父親找上了二哥哥的傳聞,在這兩日內已經傳入了她的耳中。
她上次見到時年的時候所想的能夠將李閥帶出進退兩難的困境,魔門白道並無區彆的想法,在那個消息傳來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改變的。
能得到白道的支持,在名號上無疑會好聽得多。
魔門畢竟給她以良莠不齊之感。
可時年給出的卻是個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不會拒絕的建議。
麵容清絕的少女收回指在地圖上的手指,從容地給自己倒了一杯新茶,指尖轉動著杯盞的散漫之舉中又丟下了一道驚雷。
“李四小姐也不必擔心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楊公寶庫中的財富軍械與和氏璧都在我聖門手中,慈航靜齋不過空有一個名頭而已。這亂世之中,獲勝者隻能是手握實權之人,至於聖門高調行事會否引來白道的反撲,事涉道統之爭,聖門會替李四小姐解決這個麻煩。”
“我需要做什麼?”李秀寧強忍著心跳的加速問道。
她知道這既是李閥的挑戰也是李閥的機遇。
時年給出的作戰方針,倘若接連克下王世充和朱粲,在中原偏西的地帶,李閥的崛起便當真無人能擋了,屆時瓦崗寨也無疑會腹背受敵。
李秀寧並非是對情勢一無所知之人,大江聯的意義其實遠比時年所提到的作為進攻朱粲的一方勢力要大得多。
長江南下便是江淮軍杜伏威的地盤,手握這樣的一支勢力對順江而下打擊杜伏威的戰略意義絕不小。
她所需要擔心的不過是,魔門是否當真是本著擁立出一位支持魔門各教派傳教的帝王的想法而來的,有沒有更進一步取代李閥而存在的心思,所以才選擇她作為交易的對象,而非是她的父親。
可另外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極有可能便是永生的遺憾。
“尊我為軍師。”時年抬眸輕笑。“我會再送李四小姐兩份大禮。”
李秀寧深吸了一口氣,這屋內的暖氣在這個外間風雪非但不減,反而還逐漸加重的天氣裡,有種卡在嗓子眼裡的乾澀。
她知道自己倘若當真應承了下來,之後要走的便是一條與此前截然不同的道路,所以她也必須學會拋棄自己可以在後方當個鎮場子的李四小姐便足夠的想法,必須將自己已成驚濤之勢的心思在心裡平複下來。
“好。秀寧願與軍師共進退。”
李秀寧很快便知道了時年的兩份大禮是何物。
一份是從飛馬牧場北上送來的戰馬,夾帶在運送戰馬的隊伍中還有時年所提到的楊公寶庫中的武器儲備。
這支隊伍走的西邊如今還隸屬於隋朝,暫時無人占領的地界,有魔門高手壓陣,就算是有些不長眼睛的流寇對這批貨物感興趣,也絕無這個出手的機會。
第二份禮物則是一個人,瓦崗寨的那位密公的獨子,被時年送到了翟讓的手中。
翟龍頭此前才因為翟嬌被李密綁架,孤身前往營救之時受了重傷,如今有了個找回場子的機會,又怎麼還會在意這個人到底是誰給他送過來的。
“瓦崗寨確實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撕破臉皮,尤其是蒲山公還失去了沈落雁這個左膀右臂,但起碼已經足夠讓我們接下來的行動中,他們越是相互猜疑,越不敢分兵對我們出手。”
時年站在李秀寧的身邊,現在在她們麵前,取代了當日她拿出來的簡陋地圖的,是一張更為詳儘的戰略地圖。
李四小姐能在關中為父親募兵,本就不能算是隻能在閨閣之中的女人,她既然敢答應時年提出的合作協定,在時年見到她的第三麵,便已經顯露出了幾分崢嶸英武之氣來。
“兵貴神速,冬日本就不便行軍,也無人會想到,鎮守後方的李四小姐會出兵王世充。”
事實上這一番行動確實是天下震驚。
魔門一統這事,歸根結底還是不會對外如何宣揚的,對各方勢力來說不過是感覺到有些舊日依托魔門的小股勢力在輾轉遷移,但李閥出兵,卻是一個明晃晃的信號。
飛馬牧場送來的戰備物資飛快地武裝進了李閥隊伍之中,領導這支隊伍的更不是個庸才。
柴紹愛慕李四小姐不假,他能坐上這個領軍的位置靠的卻是他自己的實力。
整軍不過數日,在所有人的目光還放在瓦崗寨是否會在驅趕走王世充,效仿李淵一般將位處東都的越王楊侗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柴紹已領軍大破王世充。
幾乎沒給朱粲留下任何反應的時間,大江聯、襄陽、竟陵的勢力有了動作,與柴紹對著朱粲的地盤來個夾擊。
這一番行動快得讓除了深陷其中的王世充、朱粲之外的任何勢力都沒來得及應對。
不過準確的說,蕭銑其實是有機會反應過來的分一杯羹的。
可這出手的三方中隻有竟陵與他接壤,而偏偏出動的竟陵軍隊隻有方澤滔率領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