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chapter67(2 / 2)

圓橙 林格啾 20581 字 3個月前

“……”

“被告律師!還有沒有證據補——”

“抱歉!審判長!”

對麵尾音仍拖長,突然間,伴著一陣狼狽的致歉聲,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正門被人小幅度推開,正是此前顧律師身旁匆忙離開的副手,這時,拉著一個白白瘦瘦的女人走進法庭來,“……耽誤了一點時間遞交出庭申請書,抱歉!我們還有證據及證人證詞需要補充。”

還能這樣的?

四下登時一陣竊竊私語,不絕於耳。

至於舒沅,她的視線,卻隻始終定定凝固於那瘦弱白淨的女人身上——

對方手中攥著幾張薄薄信紙,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卻不掩秀美溫柔,亦並無半分膽怯。

瞧見舒沅直直望來,也跟著彎彎唇角。

“……四喜?”

她有些訝然。

又低頭,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紅點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離開城南時,最後存的秦補翰電話號碼,第一次向自己發來短信。

“舒沅姐姐!你們現在和我姐聯係上了嗎?”

“之前我都是在和蔣成哥哥的助理聯係的,剛才他怎麼突然不回複我啦?你們已經見到了?……我姐今天才從美國趕回來,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她聽說是你的事,怎麼都要回來一趟,還專門去找了一趟朱老師,希望能對你有幫助呀!”

“偷偷跟你說,我最近還找到了一個特彆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來了,等你的官司順利結束,下、下次一起出來吃飯呀!^^。”

*

另一頭,顧益華與副手快速交接過後,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補新證據的申請。

其中,正包括一條由霍氏方麵緊急提供的監控錄像及錄音帶,佐證舒沅曾與一黃姓編劇發生爭執,與原告所供述內容相反,當庭播放的錄音中,由頭至尾強調不應暴露當年同學個人**的,正是舒沅本人。

與此同時,經霍禮傑同意,霍氏方麵還特意派代表前來,臨時向法庭出示了雙方販售版權的最初合約,並充當證人角色,填補了此前法庭對質過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確切在版權改編過程中存在主觀故意、用以牟利”等證據的空缺。

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和轉變,包括舒沅在內,明顯都不解其意。

同樣質疑的,還有原告方麵的代表律師——對方很快在之後的質證環節,提出錄音帶存在偽造的可能性。

但,由於霍氏同時還派出了特聘於香港警方的科技專家,進行逐幀分析解釋,專業性加上可靠經驗,最終說服了法官及一眾陪審人員,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勢忽變。

末了,秦四喜的申請書亦被通過,作為被告方最後申請出庭作證的關鍵證人,被傳喚上庭。

她實在無比平靜。

盯著如芒刺背的審視,依舊話音平緩,隻對照著證人宣誓詞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陳述著:

“我叫秦四喜,今年28歲,漢族,心理治療師,自由職業者,是原、被告當年的同校同學。”

“被告可以對證人進行發問。”

“好的。”

終於找到佐證昔日校園生活實際情況的突破口,顧益華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來,麵向波瀾不驚、且初次見麵的證人。

短暫理清思路過後,微笑開口發問:“秦小姐,可以請你評價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嗎?當時你作為同校同學,是怎樣看待57班的班級氛圍的?”

雙方並沒有提前對過稿,一切都是“臨時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躊躇片刻。

許久後,複才眼簾微垂,輕聲答:“如果作為一個普通同學來看,我想,我們當時的大部分人,都會很想加入57班,因為那確實是一個很優秀的班級。單指升學率上,在學校足以‘傲視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話,站在我的立場,我會很害怕成為那個班級的一分子——讓我改變對這個班級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說:“在知道她的經曆之前,我一直認為,在學校,成績好的同學,認真念書的同學,應該得到一種天然的尊重。我們不一定每個人都在學習上出類拔萃,但是至少應該尊重,每一個同學,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個班級裡不是的——我甚至認為他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我還記得,當時很多次課間操,都聽到他們在議論……一些對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話,對象就是舒沅。哪怕她當時非常沉默,看起來不太愛和人溝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對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點同理心的人,都會對她當時的處境表示同情,很遺憾的是,當時我隻是她隔壁班的同學,我也會害怕給自己惹上麻煩,所以能做的,隻有在她受到欺淩的時候,偶爾幫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時間經常會被方晚晚她們關到洗手間——我曾經幾次幫她開門。也聽說過像陳威,他是體育委員所以有器材室的鑰匙,會惡作劇一樣把人鎖在裡麵,還不肯開燈。但凡膽小一點的女生,肯定會被裡麵的老鼠嚇到崩潰……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還是那個班級裡整體的氣氛。在那種情況下。舒沅還保持了整整兩個學期的年級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她真的很堅強,很——”

還沒等她說完。

“反對!證人證詞明顯出於主觀上的喜惡和先入為主的認定,有悖於客觀事實!”

聲聲擲地,原告律師倏然起身,舉手打斷她後話,並得到法官認同。

為此,顧益華又不得不換了種方法,繼續進行補充發問:“你確信你說的話,都來自於確切真實的記憶,並願意為此負上法律責任嗎?”

“當然。”

秦四喜點了點頭。

她手指愈發攥緊早先一直帶著那薄薄兩頁信紙,說話仿佛天生帶著一股子蒲葦堅韌的平靜。

暗潮洶湧,儘在不言中。

“那你怎麼看待剛才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裡,無論老師同學,都堅稱不存在校園暴力的情況?”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來,抱團的利益小群體總是屢見不鮮的,我隻能說,我絕對沒有撒謊。”

她說著,頓了頓。

視線試探性的看向顧益華,片刻,忽而追問了句:“我可以讀一封信嗎?”

“什麼信?”

“朱老師,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們班以前數學老師,他托我轉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間坐直了身,視線亦從手機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間轉移到秦四喜身上。

儘管原告律師又一次開口抗議,極力阻止,但顧益華是何等精明人物,見狀,又是一番情理交雜的說服“工程”,爭執片刻,法官最終還是同意,讓秦四喜在二度宣誓、並提交老朱的手寫申請書過後,代為朗讀該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靜下來。

隻剩下不急不緩的女聲,一字一句念著:

“尊敬的審判長及諸位審判員:你們好。

我叫朱誠,今年五十三歲,漢族人,上海城南中學在職教師。

很抱歉,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法庭上,個中有太多無奈難以贅述,如今能鼓起勇氣說出這些話,也僅僅隻是因為,我怕自己百年之後,依然過不去良心那關,也知道有些話必須由我來說。所以,哪怕頂著巨大的壓力,我還是決心把實話說出來——那就是我的學生,舒沅,在長達兩年甚至三年的時間裡,一直遭受著我其他學生,最嚴酷也最天真的校園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這個詞是否正確,或許我們更應該稱之為教育失守,否則,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麼在教書育人的校園裡,存在的卻是如此醜惡,如此死不悔改的現象,讓一部分學生將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對另一部分學生尊嚴的踐踏之上。我身為人民教師,其實始終想不明白,難道扇人耳光令他們快樂嗎?明知同學怕黑卻將其關在幽閉空間內,任由對方崩潰痛哭,令他們快樂嗎?聚眾嘲笑一個人的外表,取難聽的綽號,將人打到器官受損,又不願意直麵責任,這樣的結果讓他們快樂嗎?

我沒有答案。

但以上說的一切可怕經曆,確實都發生在舒沅身上,這是我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直到後來才發現,無論怎麼糾正,怎麼試圖保護弱勢方,學校的教育,依然無法扭轉一部分人已經堪稱頑劣的報複欲,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在作惡,他們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傷人而不自知啊!

請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實在想說,與其追究所謂名譽侵權,追究舒沅到底說了多少實話,傾訴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請看看那些文字背後的哀嚎吧!請不要縱容曾經用暴力手段奪走他人人生的“壞小孩”們了!

教育本該是引路的燭火,很不幸,我們卻隻教出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堅信我們還有法律。

法律是國家的底線,是弱勢者最後的堡壘,是最後的希望之火,讓懷揣著最後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們,不必一次又一次,被當年可笑的死亡審判打倒,我也多麼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從法律的公義裡,學到當年身為老師的我沒能教會他們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嚴,人人,都應該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均屬真實。”

【舒沅,記住老師跟你說的,人絕對不能隻看一時的成敗,知不知道?】

【所以,記得往前看吧!你要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到那時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絕不會再是狹窄的,虛無的,而是無比的寬闊,無比的壯麗——那就是屬於你的人生。】

*

那一天。

最後的最後,直到法庭質證、詢問、調查的程序儘數終結,結案陳詞前,葉文倩又帶病上場,平靜卻如泣如訴的,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親如一家的表妹而飽受打擊,又在看到舒沅新書出版及豆瓣高樓發布後倍感震驚,最終選擇團結“受害同學”,不再沉默縱容的故事後,蔣成複才滿頭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側頭看他。

知道這人剛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個什麼大局,又匆匆趕回來,也不過是要回來親眼見證她的發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乾嘛去了?”

她明知故問。

而蔣成捂住隱隱作痛的肩膀,衝她咧出個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說,“等勝訴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這麼自信?

舒沅搖搖頭。

低聲交談間,下一秒,卻在他詫異眼神中,靜靜撕掉了顧律師此前為她準備好的最後發言稿,隨後將碎紙塞進他手中。深呼吸過後,徑直起身。

在這法庭中,作為當事人,她終於第一次走上能夠“出聲”的位置。

隻是麵前原來不是法庭,也沒有法官。

她雙眼所見,不過家裡那長短不一的舊沙發,坐著永遠樂嗬嗬的父親,嘴上不饒人的阿媽,抱著黑貓的奶奶,還有——圓圓臉,大光明,紮著馬尾辮,仰頭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舊時光。

【你做好準備了嗎?這次也是你一個人嗎?】

【不。】

隻是這次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一個人了。】

她想。

而後,微笑驀地便躍然於臉頰。

“尊敬的審判長,各位審判員,你們好。

曆時數月,這場在媒體推波助瀾下、飽受輿論關注和廣泛討論的名譽侵權案,終於到了宣判的時候,諸位都辛苦了。而我很榮幸,能夠在結案陳詞之前,獲得一小段發言時間(笑)。當然了,我也是第一次,也曾一度為此苦惱。因為我從小不善言辭,極度怯場,更不知道如何向各位表達我此刻的心情……直到剛才,我突然想到了童年記憶裡那隻“醜小鴨”,一切變得豁然開朗了。

大家應該都知道醜小鴨吧?

那隻鴨不像鴨,雞不像雞的奇怪物種,無論在哪個族群,永遠都被排斥著,追打著。但倘若你去問那些驅趕它的小雞小鴨,我相信,他們的答案一定如出一轍——它不好看,它不是我們的同類。那實在是一種天真的惡意,你能說他們惡毒嗎?也不是,他們隻是從眾,追隨某種本能和獸/欲。動物吧,它們和人類不一樣,他們沒有那麼多複雜的判定標準,不會去看你的人格,你的善良,你的溫柔,他們的惡毒直白到不值一提。沒有什麼算計,隻是因為愚蠢。

而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隻半成品的人造醜小鴨。

畢竟,整個青少年時代,除了胖,我想我應該沒有做過什麼錯事,但我就是莫名其妙不被喜歡——不被喜歡這四個字,對於一個少年來說,實在是太可怕,太恐怖。所以結果大家也看到了,被關,被打,被孤立,被嘲笑,我其實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透明人,做什麼都是錯的,尤其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反抗。為此,有個疑惑,甚至一直貫穿了我的整個青春時期,那就是:“我為什麼要做個人啊?(笑)”

當然,時過境遷,現在我已經不這麼想了,現在我很愛我的人生。

而把我從這一切拯救出來的,是知識,是書本,是“故事”……好吧,當然,還有愛情。

說回正題。

其實正是從那之後,我開始發現,人類的悲喜真的並不相通。事實上,我們也永遠無法從一個跟自己經曆不同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相反,我們會恐懼他回饋一個不同的答案,但是文字不同。一個孤獨的孩子,往往能在文字中得到無儘的慰藉,因為字是死的,靈魂是活絡的,所有敏感而早熟的孩子,他們都常能從那些故事裡讀到自己——

後來我常想,這就是我寫作的意義。

這就是我希望把這本書拍成電影,讓更多人知道這個故事的原因。

即便我明白自己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我也很清楚,無論過去,現在,未來,依然會有源源不絕的孩子,他們仍陷於校園暴力的痛苦之中,無法為自己發聲,膽怯著承受一切。但是,我同樣願意相信,隻要有越來越多這樣的故事麵世,揭開瘡疤,將傷口曝光在陽光底下,那麼世界上,一定就會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去傾聽那些微弱的聲音。

甚至當他們無法告訴老師自己有多痛,可以用讀書筆記的形式寫在周記裡;當他們無法告訴家長自己在經曆著什麼,約父母一起,去看一看這部電影……我知道我永遠都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這一點不需他人提醒,我會第一個站出來指責自己。但我也同時很想為自己說說話:愚蠢有什麼不好呢?我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走沉默的老路了,僅此而已。

我知道現場一定有媒體,請你們轉告我的話;

也知道我今天所說的一切,將會以庭審實錄的形式,曝光給更多好奇的大人,好奇的孩子——也請你們浪費一些時間,傾聽我今天所說的話。

……

今天我站在這裡,我是被告,也是受害人。

而明天,無論是我,還是這些言之鑿鑿的原告同學們,或許也將會有自己的孩子,她或他,會穿著嶄新的白裙子或白襯衫,背著新書包走進校園。

我不知道你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什麼樣的人,哪一類人。

但對我而言,我隻有唯一一個心願:即便我不知道他是美是醜,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成績好還是不好,討人喜歡還是經常沉默,但我希望他生活在這樣一個校園裡——在那裡,無論他美或醜,高或矮,胖或瘦,優秀或平庸,合群或孤僻,他都有站在陽光下為自己而活的權利。我會告訴他,這是“媽媽”一輩子最想得到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今天,我或許會敗訴,可我已經說完了所有我想要說的話。

但明天!

明天,請再也不要讓一個以如此可笑理由抱憾十年的少年,站在這裡。

這就是我想說的一切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