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年歲漸長,病痛漸多。
感動過後,一貫心思細膩如她,也會忍不住想:他們都有某天必須離開的時候,到那時候,社會如斯殘忍,誰來給蔣湘如此無底線的讓步和肆意妄為的底氣呢?
蔣成瞄了眼她表情。
見她態度其實並不強硬,半晌,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心底話:“可是阿沅,湘湘是我們的女兒。以後蔣氏全留給她,她擁有的隻會比現在更多,跺跺腳人家都怵她——這不都是應該的嗎?”
舒沅搖搖頭。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
“我的意思是,我們做父母的,這輩子能陪伴她的時間,其實沒有想象中長,老公。”
她有些無奈。
不知是為自己近年來日見虛弱的身體,還是為蔣湘不知前景的未來,末了,也隻能隱晦的提醒:“湘湘這輩子還沒受過什麼苦,愛哭的孩子有糖吃,願望從來不落空,這本來是好事——可一點苦都不受,慢慢就會變成壞事了。”
“因為老天沒有那麼仁慈。長大以後她總會發現,這個世界本來是有亮有暗的,是你每天給她開著燈,她才會以為世界一片亮堂,有一天燈滅了,她很難接受這樣的世界。”
有父母在,一切尚有歸處。
無父母待,人生再無歸途。
這樣的道理,她十七歲就懂了。
她明白蔣成也聽懂。
因此,才忽而眼神微動,伸手便將她緊緊抱住。
許久的沉默無言後。
他說:“我知道,我都會安排好的。”
頓了頓,聲音愈發悶聲悶氣,又說:“不要想這麼多了。等你身體再好一點,阿沅,我們就去周遊世界,去玩,到哪都行,你不要擔心這些,也彆說這些話……我害怕。”
怕?
“你一個大男人害怕什麼呀?”
她頓時忍不住笑:“我就是隨口說說。都這個年代了,人均壽命都八/九十了,我還有得活呢。”
“……那至少活八十吧,好不好?”
“這能我說八十就八十嗎?”
“也是。不過,主要我怕我自己過了八十,就不帥了。”
都八十了還管自己帥不帥?
偶像包袱真重。
“傻不傻啊你,快起開,我看書了。”
就算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開心,她還是忍不住失笑,伸手,作勢輕拍了他肩膀一下。
一聲脆響。
仿佛某種呼應似的,窩在臥室角落裡、已老得沒力氣再胡鬨的橙子,也忽而耷拉著眼睛,衝倆人吐了吐舌頭。
——換了它小時候,這會兒老早竄上床來敗壞氣氛。
隻可惜它老了,已不再那樣精神奕奕,這麼一點小動作,足夠耗去它大半精神氣。沒一會兒,又低下頭,挪到更接近陽台的地兒,繼續懶洋洋曬著太陽。
也聽著主人們的低聲絮語。
聽著小主人後腳跑進門,一把撲到媽媽懷裡,哭訴時的委屈顫音。
“媽媽,萬垚欺負我,我以後再也不要跟他坐同桌了。”
“他就是沒有柏河好,我不喜歡他這種小白臉!”
“你不知道,我這輩子都沒這麼努力過……跳舞可累了,嗚嗚,那個老師還拿這麼粗的戒尺打我的腰,打得我——爸爸、爸爸,你彆!人家就是很小心打了一下,你、你彆對老師撒氣……”
唉,看來某人吧,還是很長一段時間,都改不了這種偏心偏到家的無底線溺愛了。
不過話說,也真想看看,一點小事就愛哭的小主人,長大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呢?
橙子有氣無力地吐了吐舌頭。
午後的太陽曬在它長長睫毛上,極溫和的模樣。
——雖然它如今確實已是一條沉默的老狗了。
但誠然萬物有靈,它那容量告罄的腦子裡,偶爾還是會記起,記起第一次被撿回來的夜裡,“媽媽”看著自己,有些糾結有些疑惑的眼睛,給自己起名叫“橙子”時,忍俊不禁又有些懊悔的神情。
也想起那個打小就是個愛哭鬼加多動症的小主人——其實她更像它的“妹妹”。
還是個小嬰兒時,便經常一個不留神從沙發上摔下來,捂著腦門嚎啕大哭,後來還是它養成習慣,窩在沙發邊睡,時不時把晃出半個身子的小屁孩輕輕拱回沙發上,才避免了一次又一次,聽她魔音繞耳。
不過還好,等她長大點就可愛些了,會偷偷給自己買好吃的罐頭,帶著自己到處去遛彎。至少比不著調的“爸爸”好,有幾次出去散步,散著散著,等回過神,人已經在路邊跟人開起會來,死命咬著褲腳、也拽不回他的關注。
有一次走得遠了,甚至還把自己給遛丟了!
最後,還是半夜全家大出動,才把險些淪為狗販子“盤中餐”的自己撈回來,嚇得“妹妹”哭了一夜。
從此以後,“爸爸”也再沒敢遛彎時打電話——雖然他看起來,依舊好像有點嫌棄,有點怪看不起人(狗)似的,其實心裡很柔軟,這些它都知道。畢竟,這已經是它守護這個家的第十六個年頭了……
或許是心有靈犀吧。
“橙子怎麼這麼無精打采?”
哭累了的蔣湘,不知為何突然回頭,看向陽台邊的角落。
“可能是冬天到了,它跟我一樣,都不喜歡天冷。”
“是嗎?媽媽,那要不要帶它去醫院啊。”
蔣湘皺巴巴著一張小臉。
這會兒倒忘了自己本來才是哭的最慘那一個,開始擔心起她橙子哥哥來,舒沅笑著,揉揉她腦袋。
“不用了,一來一去,又要打針又要弄這弄那,它年紀大了,不愛到處跑,讓它安靜呆著就好了。”
“可我有點怕,橙子它……”
“汪、汪汪!”
橙子它,鼓足力氣,中氣十足地汪汪了幾聲。
蔣湘跑過去,抱著它左看右看,確定它的情況,其實並沒自己想象中那樣糟糕,這才破涕為笑。
見狀,舒沅複又側頭,看了眼旁邊仍怒氣衝衝、似是馬上要找“萬家那小子”算賬的蔣成。
想了想,還是開口找了個理由,把人調出房間去。
隻留下母女兩人,打算單獨說會兒貼心話。
“湘湘,過來。”
“啊?”
“媽媽跟你聊聊萬垚的事。”
“……”
一提到萬垚,蔣湘的臉又垮了下來。
但她在母親麵前很少耍小孩子脾氣,反倒更像個聽話的乖乖女,一時也不好拒絕,隻委委屈屈回過頭、爬上床,又躺到母親腿上。
像個嬰兒似的蜷縮姿態。
小心把玩著母親和自己同樣黑色的長發,好半天過去,才輕聲咕噥著,主動問了句:“媽咪,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舒沅默然。
雖然兩人爭吵的答案她十有□□猜到——甚至她還是昨晚的“目擊者”,隻需點撥兩句,就能讓兩個彆扭小孩化解誤會。
可頓了頓,她還是選擇反問:“寶貝,你自己覺得呢?”
“我?我覺得……我肯定沒做錯呀,媽咪,我真的很努力了!你看我的腿,都腫了,而且我可聰明了,我跳得不比薑曦玉差,萬垚憑什麼不誇我?他、他還背著我被人親了。”
說著,蔣湘又想起今天萬垚的態度,整個人仿佛豎起尖刺的小刺蝟,嘴巴撅得能掛油瓶,“我就覺得他特彆‘不識抬舉’!就、就算他喜歡薑曦玉,也不能對我這樣,我們才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呢。”
“隻是青梅竹馬嗎?”
“……媽咪!”
蔣湘聽出母親的言外之意,頓時有些羞憤。
想也不想,便急忙擺明立場:“當然了,我從小喜歡的是柏河!謝柏河。”
她的審美一向明確,隻喜歡酷哥,才不是萬垚那種類型的男生,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比女孩還女孩。雖然打遊戲厲害,念書也厲害,可是、可是……反正就是怪怪的。他們做朋友還好,談戀愛?要是分手了多尷尬啊。
蔣湘腦子裡一通胡思亂想。
想到自己親上萬垚,或者萬垚親上自己,瞬間從頭到腳冒出一身雞皮疙瘩——隻不過,確實說不清是肉麻的,還是、還是彆的。
舒沅了然的點點頭。
像是確信他倆之間的純潔,卻話音一轉,又問了句:“那你既然不喜歡他,他被人親了,也不影響你們之間的關係啊?”
“怎麼會不影響!”
“嗯?”
“他、他昨天,昨天送我回家的嘛,我、那個,做朋友怎麼能三心二意?而且薑曦玉哪點比我好?他要找起碼要找比我好的吧?比我家世好,比我長得漂亮,比我脾氣……呃,脾氣這個不算。”
小孩子的斤斤計較,實在天真的有些可笑。
可那些欲蓋彌彰的少女心事,獨屬於十六七的青澀,又實在同樣難能可貴。
舒沅笑了笑,點到為止,沒有戳破。
隻摸摸女兒的腦袋,輕聲說:“寶貝,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來得太簡單,好像就顯得理所應當一樣。可等你長大以後會發現,一個人要去主動表現出對另一個人的好,是非常需要勇氣的事,因為有可能很長時間得不到回應,不知道對方的想法,還是要持之以恒的去付出,希望能夠打動對方——同樣的,最容易受傷的也是這類人,因為世界上最算不透的就是人心,你不知道哪一刻,可能隻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就真的傷到了對方一直欺騙自己去忘記的、他的自尊心。”
誰還沒有一點脾氣呢?
能把脾氣磨完,棱角磨平的,隻有退讓和愛。
所以啊。
“彆人對你的好,不要輕易辜負了。”
*
2035年11月28日,星期三,天氣陰轉小雨。
今天裝病沒有去上學。
其實是因為不太想看見萬垚。一想起他,就想起媽咪昨天說的那些怪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有點沒聽懂,難道我是真的喜歡他嗎?萬垚也喜歡我嗎?
想得我都頭痛了,下午本來想著還是去上上學好了,結果陳嫂說有人來找我,我一看,竟然是萬垚來了。
他就站在樓梯底下,抬頭看我,也不說話。
但我竟然第一次覺得,他其實長得也不差,反而很好看,有點像漫畫裡走出來的小人兒,手長腿長,白白淨淨的……嗯,反正,好像,跟酷哥比起來,也沒差到哪?
但生氣還是要生的。
我們倆都憋著一股子氣。他比我更差勁!雖然確實過來幫我把作業全做了,又抄了遍筆記,但也不理我,最後乾脆窩在我房間沙發上打遊戲,把我當空氣,算準我不會趕他一樣。
我氣死了,準備把他給我做的作業全撕掉得了。
結果他突然說:“你就不打開看看?”
我說我看什麼看,但還是看了,看見他在我數學作業本裡夾了一張紙條,寫著:【我跟薑曦玉出去,是給你收拾爛攤子。你那天晚上耍酒瘋,跟人家說了什麼,你都忘了?】
我說什麼了?我是真一點沒印象。
再往下看,還有兩句。
【而且前天晚上,抱著我脖子啃的人明明是你,賴賬的也是你。】
啊?
啊??
【但你說我錯就我錯吧——大小姐,對不起。】,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