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壹貳零(1 / 2)

第120章

聞言,他微微愣住了。

時間好像就此定格,他眼中的白雲不再飄逝,陽光不再遊離,甚至連風都消失了。

可是有飄揚的墨發依舊不知分寸地撩撥著心間,他不禁抬起手來,想將那些細碎而柔軟的青絲攏回來。

他抬手慢慢地撫上了神黎的臉頰,於是須臾間,掌心裡就觸到了帶著柑橘香的鬢發,流蘇耳飾,以及柔軟的溫度。

日光從雲隙落下。

浮雲日複一日地消淌。

如花障一般堆疊的時間裡,某個冬日的雪從安靜的深處融成了初見時她眼中粼粼的光亮。

「午好啊……」

豔紅的衣角如同翻飛的紗幔,隨著陽光塵埃落進手心的是數個清冬裡難忘的甘甜。

她逆著光溫聲地笑:“小家夥……”

無法用生澀的言語去回應,不想扯出嘶啞的聲線打破埋藏在心底最深處那一瞬的明媚。

所以,曾經他選擇了沉默。

但是片刻後,他還是抱著神黎支起身來,親口打碎了這份屬於重逢的靜謐。

“你不該回來的。”

他用淡淡的口吻說。

神黎一愣時,他們兩人已經一起站起身來了。

緣一沒有立即去拍身上的花瓣草屑,反倒是先去撿那兩把傘,然後將其中一把遞給她。

神黎接過時,他好像遲疑了一瞬,然後又將自己手中的另一把也給了她:“回去吧,你不該來的。”

溫暖的春風吹鼓了他柔軟的寬袖,驀然間,連衣褶都如浪般翻湧了起來。

他踩著滿地的雛菊,安靜地走上了斜坡。

眼見他步履匆匆,頗有落荒而逃的意味,神黎不禁斂下笑容問:“你要去哪裡?”

他沒有回答她。

神黎平靜地看著他即將一步步走遠的背影。

她覺得自己有些生氣。

重逢的喜悅還沒將那顆寂寥的心填滿,對方就率先否定扼殺了她久逢甘露的歡喜。

但她也不追,隻是站在原地,站在斜坡下,微微仰頭看他,平靜地問:“你不想見到我了嗎?”

聞言,他終於停下腳步來。

柔軟的花葉摩挲著腳踝,稍稍一動就是窸窸窣窣的聲響。

神黎邁前了一步:“你還是要離開我嗎?”

當年,到底是她離開他,還是他離開她呢?

因為時空的錯亂,她沒能完成約定。

所以,後來已然擁有了自己人生、找到歸處的孩子,拒絕了她的參與。

可是縱使她前進了多久多遠,兜兜轉轉再回首時,卻發現他還是孓然一身。

無法再忽視,無法再刻意去遺忘,她前進的步履也因此多了份掛念。

所以她選擇轉身,再次來到這裡。

可是——

神黎說:“我來這裡,可能回不去了哦。

回溯逆行總會遇上阻礙。

時光機器的時限並不是永遠,創造它的人已死,時間會剝奪一切,若是它有一天失去了作用,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為此,來之前和神晃還有神威大吵了一架,那對向來不對頭的父子第一次站在統一陣線上要將她拉回去。

雖然最終得到了妥協和支持,但是她至今都無法忘記神威當時的眼神。

可是,儘管如此,她還是來了。

思及此,神黎抬頭說:“即使這樣,你也要離開我嗎?”

沒有逼問或責怪的意思,她溫和而平靜的聲音如同平常。

神黎覺得自己說著這麼悲情的話應該擠兩滴眼淚,但是那實在不符合她的畫風。

一想到自己現在就像個私奔的女人卻要被始亂棄終了,她甚至覺得有點好笑。

事實上神黎也笑了。

因為那個青年轉過身來,站在那片沒過了小腿的花海中安靜地看著她。

他被風吹開的長發像一隻隻暗色的蝴蝶,一點一點飛離發間時是如同撥開鋪展開來的柔軟一片。

在那繚亂飛揚的發絲中,他被花瓣與清風微掩的神情卻莫名有些難過。

神黎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

因此,她下意識彎起嘴角來,想要用輕鬆的笑意麵對他。

但是他並沒有被安撫到,當看到神黎的微笑時,甚至連那向來恬靜淡然的眼神都如同晃開的漣漪般動了容。

“你不該來的……”

他又輕聲重複了那句話。

這次他的語氣終於不再如方才那麼平靜了。

他輕聲說:“我不值得你回來的。”

神黎便走上前去,繼續說:“我找了你一年。”

仿佛怕驚擾到什麼似的,她亦步亦寸走得很輕很慢,霎時,天地間好像隻有風吹花落的聲音。

中間省了無數的過程,神黎走到他麵前,注視著他的眼睛,道:“大家都說你死了。”

知道這場旅途最難的是什麼嗎?

不是風餐露宿,也不是打打殺殺。

而是不知道終點在哪,也不知道所尋之人是否還存在。

每天懷抱著一點點希望和念想,不知對方的生死,亦不知何處才是歸路,就這麼在這個無趣的世界上徘徊流浪,隻想要找到他。

沙場兵揚的年代,戰爭的囂鳴充斥著每個人心裡的一角,天空時常陰翳灰冷,血腥氣有

時隔著半座山也能嗅到。

恐懼和死亡是會某種會傳染的瘟疫,總會在煙波驟雨之時連綿而至。

身處這樣的世間,每個人心頭都籠罩著一片陽光都驅不開的陰霾。

神黎也不例外。

因為每當路過戰場,就總會忍不住想他是否已經死在了哪個地方,變成了哪具無名的屍體。

後來想太多遍了,就學會不想了。

但那往往是心中那名為“希望”的火搖搖曳曳

快要寂寂熄滅的時候。

於是,不長不短的一年就好像是被無限拉長的一條河,她走啊走的,渡不到對岸,哪怕在是睡夢中,水麵也映不出他的臉。

她曾一度不再想找了。

但是每當看到花開,每當遇上天藍雲霽的好日子,總會想起他的容顏,便有了繼續找尋的力氣。

她知道的,她必須找到他。

哪怕是屍骨,哪怕是孤墳。

然而,然而……

“不要再說了……”

被風吹開的羽織柔軟得不複棱角,緣一突然張開手將她緊緊地抱入了懷中:“我也是一樣的,神黎。”

青年向來悲喜無主的眉梢染上了一絲難言的悲慟。

他說:“曾經,我也是這樣的……”

“想找到你。”

“找了好久好久。”

他附在神黎的耳邊說,他深知那種虛無縹緲的痛苦。

因為曾經,迷蒙的春櫻將她帶去遠方。

他柔軟的夢破碎。

從春日墜入寒冬,無家可歸的孩子,變成了世界上遊離的一抹影子。

是被拋棄了嗎?

……像他那樣的人。

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但並不覺得意外或委屈。

……因為像他這樣的人啊。

像他這樣的人……

一無所有,一事無成,什麼都保護不了,隻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災厄和痛苦。

被拋棄也是正常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舊……

“……想見你。”

“想和你說話。”

為此,淋過無數場大雨,走過無數個春日,他翻山越嶺,涉水及川,跌進過溝壑,滾落過山澗,一個人踏過了十幾載的櫻雪。

沒有人呼喚的孩子,循著她說過的星光,在寂寞的黑夜裡哼著古老而神秘的歌,一步一步穿過孤寂的歲月。

後來,孩子長成了少年,少年長成了青年……腳踩過十方春冬,山中的櫻花開了又落,記憶中的歌也變得遙遠,哼起來是生疏的旋律。

或許他快要忘記她了。

但是,腳下的步履依舊是習慣性的找尋。

終於,有一天,宛若黑暗中的水墜入石子,咕咚一聲,他再次聽到了無數個夢裡的聲音。

「……緣一?」

那是隔著花與水的聲音。

一瞬間,仿佛

被日光撥開了那些隔過年歲的黑暗,風帶來了迷亂的花。

寂靜無聲的孩童歲月,所謂的「不祥之子」,除了母親憐惜的哀歎外,什麼都聽不到。

暖春回溫的鳥鳴不會停在他窗前庭裡的鬆樹枝上,盛夏淅淅瀝瀝的驟雨一進三扇榻榻米大的隔間就瞬間失了最真切的旋律。

他的母親常念叨說,寂秋時節遠方總會升起枯槁的烽火和狼煙,再借由寒冬凜冽的冷風和大雪掩蓋。

可是這些,都與

他無關。

因為他「聽」不見,也「看」不見。

從誕生起就被禁閉在了一方大的世界,剝奪了能去感知與學習的權力,被家族冷待拋棄的孩子到頭來能伸出手去觸碰的、唯一溫柔的溫度,隻有母親藥香彌漫的懷抱。

可是那位體弱的母親,對他滿心的憐愛被愧疚與悲憫占去幾分,因此,伴隨著溫柔與關愛,他更常看到的,其實是她悲寂而蒼涼的眉眼。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滴落在他臉上,他恍神抬起頭,母親掩麵哭泣的悲態也曾刺痛他的眼。

可是,任憑他如何擦拭它,它們依舊不會停。

於是,所有的淚水墜下來,就落成了一片一片晃不開漣漪的死水。

找不到落腳處的、懸空黑暗的世界,就像踩著一座透明的浮橋。

色彩蒼白的四季從深處唯一的一個缺口映來了倏微的火光——那是香火燭台的光線。

可是當他望去時,發現目光所及的神像是同他一般沒有表情、也不知怎麼作出表情的存在。

安靜,沉默,不知歡喜,也不知常情。

隻能在日光中悄然黯淡,在燭火之上冷寂寒涼。

直至有一天,火紅的衣幔拂過了清冷的宅院,凍裂的薄冰化為她眼中波光粼粼的溫水。

冬日的陽光終於燙融了蒼白的雪。

由此,迎來了期許的春天。

“想陪在你身邊。”

他抱著神黎說。

“但是我可能快要死了……”

於是,時至今日,他隻能在這一刻緊緊抱著她。

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而你還有珍愛你的人在等你……”

聞言,神黎卻在花海中開心地笑了出來:“所以你也在等我,不是嗎?”

不再需要確定什麼了,她抬手緊緊地擁住了他瘦削的背脊,貪婪地感受著屬於他的溫熱。

“不管是快要死了也好,還是長命百歲也好……”

她說:“請讓我陪在你身邊到最後一刻吧,緣一。”

……

緣一即將在這個夏天迎來二十五歲。

當神黎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並沒有表現出一絲難過的情緒。

緣一也沒有。

他好像並不害怕自身即將到來的死亡,眉眼間皆是一片恬靜淡然。

神黎問他接下來要去哪裡。

他告訴她,他依舊要去殺鬼,途中有空的話就

到處走走。

神黎為他這個簡單到不能算作計劃的計劃笑得眉眼彎彎,她說:“那我給你定個好了,我們不久後,去看夏天的祭典吧。”

聞言,他安靜地點了點頭,眼裡好像有了一點點笑意。

即將到來的死亡並沒有在他們心間籠上陰雲,相反,神黎覺得和他在一起,每天都是晴朗的天。

神黎尊重他的選擇,沒有說要帶他回她的世界,也沒有離開他。

她陪在他身邊,<同他一起走過他想走的地方。

緣一也不再讓她離開了。

倒是有一天,他自己突然就說:“如果我不久後死了,你就回家去吧。”

“這不是當然的嗎?”

回答他的是神黎咬著果子的漫不經心:“總不可能讓我在這裡為你傷心難過守一輩子寡吧,我可不是這樣的人。”

說完後神黎覺得不太對,因為她又不是他妻子,說守寡也太過了。

神黎便咳了幾聲,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我可不會留在這裡年年給你掃墳的,我的征途可是星辰大海。”

“那就好。”

沒有失落也沒有難過,青年的嘴角輕輕彎起安心的弧度。

他抬手來,牽著神黎乾乾淨淨地跨過了潮濕的水路,自己的褲角卻被浸濕了大片。

明明是談死亡的話題,可是他們都不覺得沉重低落。

在這期間,神黎發現緣一所視之物的姿態或許與常人有些不同。

因為他們這些天時常路過烽火揚天的戰場。

那裡往往是屍骨堆積的地方,所以往往會有饑餓的鬼在天黑後去那裡覓食。

鬼就算了,有時還會有被軍隊拋棄的士兵在戰場徘徊,這些人乍一看往往與鬼沒什麼兩樣,特彆是揮刀嘶吼著襲擊路人的時候,那一身喀噠喀噠響的殘破盔甲總會漏出淒厲血腥的風來。

神黎往往會把這些人當鬼一起殺了,因為雙方拔刀開始戰鬥的那一瞬她並不會特意去分辨對方是人還是鬼。

但是自從和緣一同行後,緣一總會及時提醒她那是人還是鬼。

他看得非常準,基本上看一眼就知道,神黎對此非常好奇,不禁問他原因。

他便告訴她鬼的身體構造和血流流速等等與人類是不太一樣的。

神黎意識到他眼裡的事物或許與常人看到的不太一樣。

這讓神黎覺得非常稀奇。

但同時,他解釋時那平靜淡然的態度也讓她意識到這孩子也許從小看到的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