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觀手撫額角,臉顯薄怒,他少與人當麵爭執,急怒之下,也先是喚她姓名:“阿寶!這是何意?”
裴觀確聽同僚說過家中母虎暴起傷人,可他從沒想過阿寶會如此,兩人方才還在好好說話,怎麼竟動起手來?
阿寶到這時才從鏡前轉過身,她方才隻是眉目凝霜,此時已然結冰。
聲音也如春冰一般,雖薄但利:“你想想,她叫莞娘。”
看裴觀依舊記不起來的模樣,阿寶散了頭發回到床榻上,順手摸出裴觀的枕頭,把錦枕從帳中拋出去。
枕頭飛出去,落到軟毯上,還滾了一圈。
裴觀腦袋被砸懵了,心裡不住想著這兩個字,“莞娘”,可他全想不起來。
此時夜已經深了,丫頭們今兒都累了一天,戥子才剛捧著洗漱過的殘水出去,這會兒已經回房了。
自打重設喜房之後,連梢間都不要丫頭們住,免得夜裡動靜太大。
裴觀腦袋不輕不重挨這一下,又不好立時去問戥子立春,那小姑娘究竟是什麼人,在毯子上立了會兒。知道阿寶這氣今天晚上是不會消了,抱上枕頭去了外間的榻上倒下。
難道真跟同僚說的一樣,他說他家的夫人,一個月中總有七八天脾氣暴躁,動輒怒喝。盛怒之時手邊有什麼,就扔什麼,要是他沒接住,打碎了東西還得再被罵一頓。
阿寶躺在床上緩緩調息,她五感靈敏,隔著軟帳花罩,也能聽見裴觀在外間床上輾轉反側。
眼睛盯住喜帳的帳頂,這頂喜帳必是裴三夫人花了大價錢找繡娘縫製的,一共一百個小孩子,或是蹴鞠,或是鬥蟀,或是捉迷藏。
比她成親前家裡備的那頂,還更精工細繡。
個個圓圓胖胖,白白嫩嫩,眉目神態,活靈活現。
二人汗濕著貼在一處時,阿寶將帳頂上的娃娃們都看過,她指著那個撲蝴蝶的女娃:“這個可愛,我要這個。”
裴觀聞言便笑:“又不是去惠山捏泥娃娃,想要哪個就能要哪個。”
今兒夜裡,她看著帳頂心中卻想……裴觀與梅氏有孩子麼?他跟那個姨娘後來有沒有孩子?若有呢?他不要他的孩子了?
方才她還不怯,還為莞娘鳴不平,可這會兒她又怯了。
她便天真以為他沒有孩子,薄,不代表沒有。
這夜二人都未能入眠,阿寶天明即起,裴觀也是一樣。
一個在內室,一個在外室,從天蒙蒙亮,坐到天色大白,直到丫頭們來叩門。
叩門這事兒,自來是戥子做的,立春一手提著水壺,一手推推戥子:“姐姐快敲門。”
戥子翻翻眼睛:“你自己叩一回,少夫人又不吃人!”
立春直搖頭,她可不敢,這些日子,她連床前都不敢走近。
戥子敲敲門,聽見裡頭姑爺的聲音傳出來:“進來。”
兩人這才推開門,剛邁進屋裡,立春提著銅壺要去倒水,才剛倒了一半,抬頭就見少爺的額角上鼓了一個包!
“咣當”一聲,銅盆銅壺全砸倒了,立春裙上還濺了熱水,她痛呼出聲。
戥子進內室去收拾床帳,她半閉著眼睛,屏住呼息往帳子裡一看,今兒竟好好的!被子也不亂,枕頭也沒歪。
她還挑了挑眉頭,聽見外間立春打翻了銅盆,急急忙忙跑出去看。
“怎麼這麼……”不小心三個字,被她咽回肚裡,一道咽回去的,還有滿滿一口冷氣,“姑……”
阿寶坐在羅漢榻上,她早早推開窗,外頭風吹進來,也沒
吹來她心頭火。
她自己也不知這火是因何而來的,二人分明立過誓言,從此無心可猜,可真遇上了,她卻覺得事情不對。
她死了多年,而裴觀直到暴病,莞娘也還在呢!
立春蹺著腳,幾乎是半跳出去的,一麵跳一麵應承:“是。”
外頭千葉看她這樣,伸手扶住了她,少爺不喜歡屋裡那許多人侍候,清早從來都是兩個丫頭進去,餘下的在門口等候。除了服就更是如此,有兩天的早上,她們分兩列站在門口,等裡麵全無動靜了,這才敲門進去。
“怎麼這樣不小心?”千葉伸手扶住立春,剛想把立春交給螺兒,自己進去收拾地上的水。立春緊緊握住她,衝她連連搖頭,又不斷眨眼。
她蹺了隻腳還趕緊逃出來呢,可不能在這時候進去!
沒一會兒戥子也出來了:“雙瑞,你去要冰,再讓廚房煮點雞蛋來。”
到底是怎麼了?是什麼叫姑娘忍不住動手的?那就算是要動手罷,也不該傷了臉啊!這可怎麼好!
戥子著急忙慌讓雙瑞去取冰,立春被燙了腳,也去打井水來,裡頭擱上冰鎮一鎮。
裴觀用巾帕包著冰塊冰鎮,戥子進內室去衝阿寶直使眼色:究竟為著什麼事?
阿寶隻看了戥子一眼,戥子就知,這事兒她是不會服軟了。
前幾回,回回都是姑爺服軟,今兒這遭,隻怕難辦。
重設喜房都還滿一個月呢?兩人怎麼鬨得這麼厲害?
直到裴觀換衣出門去,他也沒跟阿寶說一句話,這番若還不能叫她改改脾氣,往後要如何長處?
裴觀沉著臉進翰林院。
那個家中有母老虎的同僚姓高,高翰林一見著裴觀就瞪大了眼:“裴……裴侍讀,你這是撞到頭了?”
裴觀“嗯”一聲。
額角的大包已消下去大半,可總還留點痕跡,方才有好幾個同僚問過他了,他都說是撞到頭了。
這句話,翰林院的同僚們,一個月總能聽到七八回。高翰林他不是撞了腳,就是撞了頭,推說自己年紀大了,眼睛花了,常看不清路,這才撞上。
有那促狹的,還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高靉靆,當著他的麵都會玩笑打趣。
“高大人,趕緊去配一幅靉靆,出了宮城就有一家,配上一幅掛在耳上,也就不會撞頭撞腳了。”
高大人眼睛確實花,可他要真配上水晶靉靆,被家中母老虎揍的時候,那還不把臉給割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