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遙淩飛速地抬頭看了父親一眼。
陛下,為何突然說起陛下。
她能不能順勢問一下大事?
沈遙淩又想起自己的來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打探。
“原來是這樣。看來,先前是我把陛下的日子想得太容易了。整天要應付些這樣的人,還要操心國家社稷……”
說著說著,沈遙淩忽然有點明白,為何上一世時,寧澹偶爾會跟她閒聊說起,陛下其實時常力不從心。
沈遙淩頓了一會兒,收攏心神繼續問:“那陛下今日有沒有不高興?”
沈世安敲了敲她的腦殼:“乖囡,你性情純稚,又心思敏銳,最容易受情緒困累,少打聽這些醃臢事。”
說完又摸了摸女兒的額發,溫聲和煦道:“你放心,爹爹已經受過千錘百煉,不會叫他們欺負了去。”
沈遙淩“哦”了一聲,臉上悄悄藏著心事。
沈世安又暢想道:“你日後若是進了哪個部府當差……”
沈遙淩精神振了振,眼瞳清澈透亮,對父親立誌
道:“我也會像父親一樣,清源流淨、聞融敦厚,以容人之心待人。”
“不!”誰知,沈世安大手一揮,否決道,“你記住,我的乖囡,就應該隨心所欲,想罵誰就罵誰,想耍脾氣就耍脾氣,想發瘋就發瘋!不要受人欺負,就去欺負彆人,不受那個鳥氣!哇哈哈!”
沈世安語調慷慨激昂,一臉憧憬:“放心,爹爹會加倍努力當差,以後一定給你這樣的底氣。”
沈遙淩:“……”
不是啊。
爹您這個目標是不是有些歪。
又和父親聊了一會兒,沈遙淩還是沒試探出什麼異常。
沈遙淩不敢再多說了,免得反而露餡,於是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回到臥房裡坐在桌邊,沈遙淩拿出紙筆。
重生以來,她心中的想法雖然尚且朦朧,但也是咬定牙關,儘了所有的努力去學習。
這些日子所學到的知識如一團雲霧,膨脹充斥在她心裡,看似吸收了很多,卻伸手不見五指。
今日在魏漁那裡經他點撥,又向他請教了大半個白天,沈遙淩心中總算有了個大概的輪廓。
她一邊在腦海中慢慢想著,一邊提筆畫著圈圈梳理。
最使她憂心掛記的,就是再過不久即將到來的、無可避免的天災。
她選擇進堪輿館也正是為此。
洪澇、大旱、酷暑、寒潮,都與天文地理有關,她隻有學習相關的知識,才有法子應對。
但是僅僅這樣,還遠遠不夠。
目前堪輿館的學子受到諸多限製,並沒有人重視這個行當,他們學的東西到時候很可能發揮不了多少作用,這是其一;想要抵禦天災,也並不是學一些技術,便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麼簡單,這是其二。
最根本的,還是要有銀子。
上一世時,沈遙淩身為寧王妃,雖身無官職不能插手朝廷之事,但看了不少也聽了不少。
朝中並不乏救國之士,但種種變革舉措接連不斷地頒布下去,直到沈遙淩重生前夕,仍未見什麼起色。
其實在沈遙淩看來,朝廷最大的問題是國庫虧空、無力應對突如其來的劇變,最終養疥成瘡,循環往複惡積禍盈。
上一世,陛下為了調撥銀錢,向最富裕的泉州、燕州下旨征重稅,結果這二州表麵應承,私下裡卻已生違逆之心。
陛下向二州單獨征一百萬石糧食,分攤到每一戶後,換算出來是一兩銀子,以這二州連年的營收而言,雖是重稅,但也並非是苛政。
結果泉州燕州接旨後,私下裡假造戶冊,將戶頭砍去一大半再均攤,然後拿著聖旨向每一戶征納三兩白銀。
百姓被剝奪得兩手空空,不少壯勞力為了減免糧食稅而去從工役,當時大寒大旱之下,整個大偃適宜耕種的土地本就隻剩下一成,泉州、燕州二州在這一成裡又占去十之五六,結果百姓反倒為了交稅逃出莊稼地,讓這僅餘下的良田也荒廢擱置。
東窗事發之
時,從泉州、燕州的刺史名下查封出的糧倉?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何止百萬石!在北方時有百姓餓死的當下,他們的糧倉中甚至還有陳年舊穀,乃是前些年囤積下來、還尚未來得及高價倒賣完。
沈遙淩仔細想過了。
查處貪官汙吏,有禦史台、都察院,而抗禦外寇,有寧澹和諸位將士,這些她都完全幫不上忙,不因她的重生而橫生枝節就已經是好事。
上一世她也曾渴切地想要去做點什麼,比如治病救人,卻被整個大偃的醫館聯手驅趕。
到了這一輩子,她已不認為靠行醫能夠救世。
一副藥隻能救一個人,對鋪天蓋地的天災而言,無異於杯水車薪。
她想做更多的事,不僅僅是救災、防災,甚至是,為大偃解決銀糧之患。
這聽起來像癡心妄想。
但細細一想,並非完全不可為。
上輩子她父親當了三十多年的戶部侍郎,如無意外,這一世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父親對於大偃的財政了然於胸,定然可以指點她,她天然有這個優勢。
問題隻出在去哪裡掙這些白銀。
沈遙淩看的仍是泉州燕州。
她思忖,僅這二州的刺史就能趁著朝局混亂貪下百萬石糧食,它們平時的富庶簡直難以想象。
沈遙淩上輩子分析過這二州,燕州離東邊群島小國最近,一直有對外通商,財富積攢多年。
而泉州原本常年苦於濕熱,百姓除了種糧也沒有彆的財路,是陛下在此設立市舶司後,才繁盛起來的。它水域暗礁少有季風之便,兼具內航與外航之利,又不受廣南府管轄,抽稅甚少,隻花了三十年便遍地黃金。
說到底,都是掙外邦的銀子。大偃隻有這二州允許普通商人對外流通,而這二州僅僅依靠通商,幾乎把整個東海所有小國的白銀都吸納光了。
沈遙淩筆杆倒轉過來,在紙上輕敲。
她想掙這種錢。
東海有二州牢牢把控,看現在的情形,陛下大約正與他們鬥智鬥勇,沈遙淩無意去摻和,北境劍拔弩張,她的目光落在——
沈遙淩看向輿圖的西北角。
這裡是西北遊牧民族與大偃民族的交彙之地,遷徙頻繁,城郭諸國的數量繁多,比起東南群島小國不遑多讓。
而且,西域與大偃一直有來往,有幾個臨近小國甚至與大偃關係密切,曾經大偃還借兵助其鎮壓內亂,此後它們與大偃一直保持朝貢關係。
隻不過山高路遠,還被漫天沙塵阻隔,雙方的交流既不頻繁,也不容易,一直以來,大偃平穩安定,比起這些小國如同高山俯瞰螞蟻,也沒有人想過要與這些渺小的國家通商。
但偏偏也就是這些高山和,使西域諸國免於大寒潮的侵襲,他們的糧田土地也沒有受到損害。
如果能通過商路讓西域的糧食和黃金流向大偃,定能在大偃在應付天災時扶危持傾。
掙錢!
沈遙淩雙眼放光。
直到晚上
睡覺,沈遙淩還是滿腦子的黃金白銀。
夢裡,漫山遍野的銀子一箱一箱地朝她砸來,簡直不要太愜意。
沈遙淩做了一晚上的夢,也沒人拘著她,任由她在被子裡翻來覆去的,拳打腳踢,簡直要從床的這頭打到那一頭。若說前半夜還是被銀子砸的美夢,到了快要蘇醒時,就驟然轉成了噩夢。
白銀鑄成的山路上,突然緩緩走來一個寧澹,那雙幽穀般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也不說話。過了好久好久,沈遙淩在夢中都急得冒汗,他才忽然說了一句:“東窗事發了!”
沈遙淩嚇了一大跳,連忙追問,是什麼事發了,怎麼就事發了呢,我什麼壞事也沒乾啊。
寧澹哼哼地冷凝著她,又不答話,等到兩個黑衣黑麵的人上來要捉走她,他才上前一步,喝住那二人。
沈遙淩正要從悲轉喜,夢中的寧澹又對那兩個黑衣人高傲地說:“慢著,我也是共犯,彆把我漏抓了。”
於是沈遙淩陷入一陣絕望,跟寧澹兩個一起被拖下去扔到深坑裡,腳心一蹬,醒了。
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沈遙淩暈乎乎地坐了一會兒,掀開床帳一看,外邊兒已經大亮了。
今天是個好天,雪沒再下了,日光照在雪上,映得明晃晃的。
沈遙淩看著盈盈雪光,來了興致,換上厚厚的短襖銀鼠皮裙,叫上若青賞雪去。
外邊兒果然熱鬨,稚嫩的孩童追逐著彼此的腳印跑來跑去,沈遙淩習慣性地移開目光,街市上暖香怡人,煙火氣撲麵而來,畢竟伴著新雪,無論是飲一口熱酒還是吃一口剛出爐的點心,滋味都格外曼妙。
沈遙淩挑挑揀揀,搜羅了一堆吃食打算下回去帶給魏典學,光是嘗味道都給自己吃了個半飽。
等到心滿意足準備離開,隔壁酒樓人群湧出,簷枋下八角燈籠隨風揚起,沈遙淩偏頭往那看了一眼,目光稍頓。
人潮擁擠,在街麵上分作兩波流水南來北往,一道蒼青身影輕裝漫步,自熙攘中穿過。
他投來的目光深幽靜默,好似兩隻烏黑的小爪,將沈遙淩攥在原地,讓沈遙淩模糊想起幾分臨醒前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