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一瞬間,鄭熙已將那封帖子完全抽了出來,朝著沈遙淩便遞過來。
那朱紅的色澤,和上麵專用的漆印,確實是婚帖無疑。
沈遙淩驚得連退幾步,瞬時間下意識地大喊出聲:“你彆過來啊!快給我收回去。”
鄭熙動作一頓。
沈夫人拿起手帕掩住嘴角,連續輕咳數聲。
但再怎麼咳也不管用了,沈遙淩對著鄭熙叱問道:“你是不是瘋了?吃錯藥了吧你?”
鄭熙跟她一直是死對頭,就是見到他就心煩生氣,能順帶想起來一籮筐他乾的壞事的關係。
結果鄭熙突然當著她的麵要給她遞婚帖?
沈遙淩完全無法理解,渾身說不出的難受,好似有無數隻蜈蚣在身上爬,抓狂地刺撓。
到底是鄭熙瘋了還是她瘋了?
她怎麼會遇上這樣的事。
大約是她嫌棄得太明顯,鄭熙難以掩飾地露出失望,不過稍作停頓後,又勉強壓抑下來。
繼續端著從容高興的姿態,道:“今天不跟你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沈遙淩捂著耳朵不願意再聽。
她現在不僅覺得刺撓,還覺得陣陣惡心想吐。
遞婚帖意味著向對方求取婚姻,在沈遙淩心裡,這是個很端莊嚴肅的行徑。
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
若沒有真摯之心,絕不應該拿這種事開玩笑,還要口口聲聲地說認真,則更是可惡。
而她絕不相信鄭熙會對她有這方麵的念想,她也從沒在這種事上考慮過鄭熙。
此時自然無異於天打雷劈。
她拒絕的態度強硬得堪稱惡劣,鄭熙再端不下去了。
也顧不上沈夫人還在旁邊,鄭熙眼底赤紅,大喊:“沈遙淩!平時你凶蠻也就算了,這種時候你能不能好好地聽我說完!”
沈遙淩頓了頓。
捂著耳朵的雙手放下來,古怪地看著他。
怎麼回事,他好像真的是來真的。
鄭熙用力地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氣,勉強平靜下來,重新開口。
“嶽平侯府鄭熙慕沈氏好女,願以鴻箋結鴛鴦之盟,望沈三小姐收下此箋。”
他聲音有些不穩,但屏著一口氣說到了底,中間即便停頓,也沒敢換氣。
沈遙淩定定地愣了好一會兒。
鄭熙抿緊唇看向她,眼含期待。
沈遙淩回過神來。
“不要。”
鄭熙又要鬨了:“為什麼!”
沈遙淩又要罵人:“你腦袋……”
“咳咳。鄭世子。”沈夫人站了起來,打斷了他們倆,“你今日特地登門,府上十分感念,隻不過,此事侯爺和夫人是否知曉?”
鄭熙停住,渾身的氣焰縮了一半下去。
轉身回話:“嗯……知道。”
沈夫人撚起帕子,揉了揉額角。
“當真?”
鄭熙閉著嘴不答。
也不能算不知道吧。
父親母親對他的心事早有察覺,而且並未當成一樁需要保護的秘聞,反而時常在嘴邊提起。
每每當他犯錯,或使父親不滿意時,父親便會瞪起銅鼓一樣的眼珠子,怒斥他一整天沒點成就,隻知道沈遙淩沈遙淩,又說人家比他考分高那麼多,竟然還好意思鐘意對方,怎麼就不知道上進。
這些爭端時常使鄭熙感到難以言喻的刺痛,又不知如何排解。
發了幾回火敷衍過去後,便漸漸甚少再跟父母提起自己的喜好,給那幫跟班更是下了死令,一個字也不許透露。
來沈家送竹箋,也是他自己的主意,沒跟父母說過。
反正還沒到那一步,若是沈遙淩應了他,他再回去讓父母提親。
見他沉默,沈夫人心中便了然。
搖頭道:“茲事體大,世子還需鄭重斟酌。況且你們還年輕得很,這隻是你們第一個花箔期,未來還長得很,再好好想想吧。”
沈夫人沒指責他輕慢,也沒數落他稚嫩拙,隻是推說叫他審慎,已經叫鄭熙好受許多了。
他吸吸鼻子,點頭道:“好。謝過夫人。”
又轉頭看向沈遙淩,目光中隱隱還有未儘之語,似乎還是不甘。
沈夫人點點沈遙淩,說道:“遙淩,你隨我來。”
沈遙淩越過鄭熙跟上。
進到屋內掩上門,沈夫人才打量沈遙淩一眼,輕聲問道:“他來之前,並未同你商量,是不是?”
沈遙淩覺得離譜:“何止沒商量。娘親,不瞞你說,他找上門我都以為是找我打架的,誰能想到……嚇死人了。”
沈夫人笑笑。
沈遙淩心有餘悸,叮囑道:“娘親,你沒跟他說什麼不該說的吧?”
沈夫人笑容收了收:“怎麼可能。我雖對這位世子不甚熟悉,但你先前在醫塾裡過得什麼日子我還是知曉的。”
沈遙淩眼睛一眨。
她險些忘了,自從她重病從印南山回來之後,母親便一直對醫塾的學子有成見,自然不可能隨便答應鄭熙什麼。
沈遙淩湊過去蹭蹭人撒嬌:“那,娘親還對他那麼好聲好氣,我想罵他兩句,您都不讓。”
沈夫人用指頭在她額上推了一下:“小東西長心肝了嗎?我還不是為了你。”
“他送竹箋來就是向你正式求親,如果你想要拒絕,也應該依照正式的禮節,一方麵是叫他死心,另一方麵,再有其他人想要向你求親,見到了你對他的回絕之禮,也就沒有後顧之憂。”
原來如此……
沈遙淩感慨。
她從沒想過這些。
上一世,她的婚姻來的稀裡糊塗,堪稱完全沒有守禮之處,婚後又遲遲未曾撫育子女,也就不曾有機會從頭重新學習締結良緣的禮儀。
活了兩世,在這方麵,她倒仍像隻懵懂冒進的土斑鳩。
沈遙淩嘟囔:“不會再有人來求親的。”
“什麼?”沈夫人沒聽清。
“沒什麼沒什麼。”沈遙淩改口道,“總之,若再有人來,不管是誰,請母親全幫我回絕了吧,不需要叫我來!”
沈夫人細細地審視她。
“我的乖囡,或許是現在還無心耽於情愛?”
沈遙淩連連點頭。
確實無心去耽了。
上一世整顆心都溺進這杯迷酒中去了,這一世半滴也不想沾。
至少現在是不想。
至於往後,會不會碰到一個什麼樣的人……
沈遙淩呼吸頓了一下。
這個問題,她也從沒想象過。
她似乎很難想象出自己身邊會站著一個什麼樣的人。
跟寧澹做了將近二十年夫妻,若要再對彆人以夫妻之名相稱,光是想著,就升起一種奇怪的彆扭。
畢竟傾注過感情,她很難再從自己身體裡挖出同樣的一份去饋贈給新的一段婚姻。
罷了。
想那麼遠乾嘛。
有感覺再說。
沒感覺也不必強求。
沈夫人仔細看了她一圈,輕輕收回目光。
奇怪。
說得倒像是真的。
若是半年前聽見乖囡說這些,她絕不信。
幾個兒女都是她的血脈,她的珠玉,從小不點看到大,沒有一絲變化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即便女兒不與她說,那情竇初開的桃枝香氣仍從背後釋放出來,她早已聞見,隻不點破。
怎麼近來,卻大不相同了。
仿佛多了一絲,看破紅塵的味道。
沈夫人幽幽斂眸。
“知道了。鄭世子還在外頭等你,恐怕還有話要說,去吧。”
沈遙淩應了聲,又出門去會鄭熙。
鄭熙正在那兒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麼,見到沈遙淩出來便兩三步追上。
“哎,你真的不要?”
沈遙淩有些無言。
“這又不是什麼好玩的把戲。”
“我可不是……”鄭熙追著沈遙淩走到梅樹下,語氣中竟帶上些討好,“要不,你先收著,實在不行你就先擱置了唄。”
婚帖意為求親,而給出的答複也大致分三種。
第一種便是應諾,雙方滿意,皆大歡喜。
第二種是回絕,煙飛星離,曲終人散。
第三種則是擱置,若還不確定自己的心意,或無法決斷,便將收到的婚帖束之高閣,改日再做答複。
而在這等待的過程中,還可以繼續收到旁人的婚帖,對向自己求親的人反複比較,甚至可以放出消息,引得旁人攀比,正如“待價而沽”。
雖說感情之事不過是你情我願,扯不上什麼道德,甚至這種做法也是被認可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對於求取者而言,這都是極不負
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