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綺昕差人準備了熱水,將自己浸到木桶之中,門窗緊閉,四下安靜,隻能聽到撩水聲和她自己心底的聲音。
她算是第一回頂撞了父親,對著父親說出那種話,她當然是會難過的。
但卻也沒到流淚的程度。
心裡木然的,好似這種事情已不足以使她波動了。
回到京城,進宮的這一路上,喻綺昕都在思索,自己從前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最後她發現,她其實並沒有真正渴求之物,隻是一直在害怕失去。
害怕自己做得不夠好,就會失去父親的讚賞、父親的寵愛,失去身為喻家長女的一切。
所以她討厭沈遙淩。
沈遙淩不需要付出任何就能得到父母的疼愛,做什麼事情都不怕承擔後果,看上去沒有任何害怕要失去的東西,那種不知者無畏的樣子讓人看了就來火。
然而從阿魯國回來後,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因為她忽然懂得了——生死之外,還有什麼算得上大事?什麼寵愛、聲望,上一邊兒去吧。
她陷入亞鶻的圈套的時候,這些東西能幫她一分一毫嗎?如果她真的變成了亞鶻的一具傀儡,被玩弄磋磨致死,那麼,已經成了一具死屍的她,活著時是不是喻家的大小姐又有什麼區彆呢?
從今往後,誰愛爭誰爭去吧。她已經明白了,她就是做不到沈遙淩那樣的勇敢無畏,她天生就是一個膽小鬼。
那麼,她就當膽小鬼就好了,她從前蜷縮在教條下,日日如履薄冰,虛榮心難以滿足,其實都是在為難自己。
而她對自己這般勉強又能得到什麼呢?在這個世上能活一天算一天,她爭來爭去,即便爭到什麼東西,也隻會歸屬於喻家大小姐的榮光。
她也終於明白,她嫉恨沈遙淩的最根本的原因。
旁人看著沈遙淩時,不管評價是好是壞,麵對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沈遙淩”二個字,而不是“沈家的二小姐”,“沈世安的幺女”,而她得到的就算全是榮耀和讚賞,也全都在“喻家大小姐”的名下,她離了這個稱號,什麼都不是。
方才她對父親說的,句句是實話,父親既然有那麼多的孩兒,也不必強求她一個。
若是她那一回沒有遇到沈遙淩,沒有被沈遙淩點醒,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客死異鄉,那她在死之前都沒有一天做過自己,也實在是太可悲了。
喻綺昕想著想著,心裡越來越麻木。甚至覺得都沒有什麼好難過的了。
換了身舒適衣裳趴到床上去,其他的什麼也不願意想,隻想先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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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直到深夜仍燈火通明,陛下正勃然大怒。
押進地牢中的亞鶻等人已經審完了,其供詞與沈遙淩的陳述大差不差,還多出許多惱人的細節。
皇帝氣得摔了桌上所有的紫宸銀紋碗,這原本是用來喝每日的補藥的,就連杜太醫聽聞陛下氣急攻心,想要進宮來探望,也被趕了
回去。
這個檔口,陛下不想見到任何一個醫師。
一回想起受到的那些欺騙,還有吃下去的那些東西……便惡心得夠嗆。
九五之尊遭受蒙騙,當然不會責怪自己輕易上當,隻會責怪欺騙他的人,甚至遷怒到所有醫師,疑心是不是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室內一片狼藉,皇帝來回踱步一陣,怒吼道:“叫若淵進宮來!”
審訊官忙不迭地磕頭應諾,弓著腰背對著門口退出去了。
寧澹此時正在公主府中。
阿魯國之行有許多意外,但也有許多驚喜。
寧澹道:“燕州向來暗中與泉州攀比,泉州有的他也不落下。去歲泉州貪腐一事雖然沒有查到底,但也已經可以看看到牽扯頗多,數目也令人咋舌,燕州也不可能安分。”
事實也正是如此。
另一世中,泉州、燕州二州在國家危難之際,趁朝廷無力,大肆剝削百姓和流民、倒賣存糧,陛下直到忍無可忍,終於下令將二州刺史斬首示眾,但也已是亡羊補牢。
早已成了一灘爛泥的燕泉二州無人能夠接任,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兩片最富庶之地被浪費荒置。
冰凍二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泉州已露苗頭,燕州卻還貌似安穩,實則並不是因為燕州清清白白,而是,與燕州刺史做交易的人,本就不在大偃境內。
此次阿魯國之行,恐怕至少斬斷了燕州刺史的一條臂膀,也能夠震懾東南一陣子了。
這些信息都是來自於對另一世的已知,寧澹自然不可能對母親說出來,隻能以推斷的口吻。
但也足夠了,寧玨公主的想法與此相差無幾。
“你們走後,南海一戰也捷報頻傳。若東南暫時能夠平定,那麼大偃真正難對付的,仍然在北方。”
寧澹點點頭。
“朝廷對西北的掌控乏力已久,但越是亂世,越是大有可為,母親,我想去西北掙前程。”
寧玨公主默默望著他。
“你是不是早有此想法了?”
不愧是母親看兒子,一眼便透徹。
寧澹不知如何撒謊,乾脆垂下目光不言。
他確實是在決定不去南海、而是跟著沈遙淩去阿魯國時,就已經做了如此盤算,但當時無法跟母親直言,否則顯得像是異想天開。
現在東南情勢既明,才好順勢提出。
寧玨公主心知他有所隱瞞,但欣慰大過失落。
歎息道:“你拿的主意不一定比我的差,放心去做就是。唯獨有一點,注意安全,平安歸來。”
寧澹頓了頓,默然點點頭。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機會問過母親,對於父親還有多少想念。
他如今決心要去父親身死之地,母親心中會不會有彆的隱憂。
母子倆對坐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