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托腮看著,自己給自己解悶兒,猜測經過的人是誰。來往的,都是同住在這宅子的人,戴著孝髻的是命婦,梳著垂髻的是丫鬟……
這時一個清瘦的剪影從滴水下行來,由遠及近,最後停在窗前,投射出清晰的輪廓。
她直起身子,支起了耳朵,疑心難道是來找自己的嗎。
那人終於出了聲,“餘夫人在嗎?”
如約聽出來了,是蘇味。
忙起身到門前,客氣地叫了聲師父,“許久沒見了,師父一向可好?”
她還是保有以前的習慣,愛管他們叫師父,字裡行間透出謙和溫順。
蘇味向她嗬了嗬腰,“謝謝夫人,我一向都好。您如今是誥命的夫人,直呼我的名字就成了,哪兒當得起您一聲師父。”彼此客套一番,這才說明了來意,把手裡托著的衣裳往前遞了遞,“這是禦用的便服,先帝爺棺槨起駕的時候哭奠,把膝頭子跪破了。這回帶出來的穿戴用物不多,扔了怪可惜的,所以把衣裳送來請夫人掌掌眼,看還有沒有織補的必要。”
如約說是,把袍子接了過來。就著光仔細打量。料子破損不嚴重,也就兩個米珠般大小的洞,扔了確實可惜。但隨扈伺候穿戴檔的宮人裡頭,怎麼會沒有擅織補的,要特意送來請教她?
心下揣測歸揣測,還是得留神應付,“依我的淺見,拿雀金線雙麵繡,既能掩蓋破損,也能讓膝頭這塊更耐磨損。要不師父就把差事交給我吧,我來把這塊補上。不過我手頭沒有針線盒,還要請師父替我到彆處踅摸踅摸。”
蘇味露出了難為情的笑,“唉,這事兒怎麼還能麻煩夫人呢。我就是想讓夫人幫著瞧瞧,可不好意思勞動夫人大駕。”
這是欲蓋彌彰,既然沒想讓她動手,就不該巴巴兒送到她麵前來。
如約最是善解人意,也明白太監總是想方設法物儘其用的湊性,哪兒還有推辭一說。於是擺出笑臉來和他周旋,“您太客氣了,早前這都是我的差事啊,侍奉萬歲爺不是應當的嗎。我如今整日間閒著呢,全當替您分分憂,您就賞我這個機會吧。”
蘇味連連頷首,“真真兒是玲瓏心的夫人,叫我說什麼好呢,實在太謝謝您了。那就麻煩夫人?這大熱的天兒,抱著衣裳趕針線,怪難為的。”
如約說沒什麼,“有針有線,就能乾活兒。”
“針線不是問題,內造處隨扈的物件裡有,回頭我就去翻找,給夫人送來。”蘇味說完了這番話,倒也沒有急著離開,隻是站定了腳,悠著聲氣兒道,“咱們也算老熟人了,夫人出宮後,大夥兒都惦念您呐。您在餘大人處,過得好不好呀?您這麼體人意兒的姑娘,餘大人必定敬重您、善待您吧?”
如約知道,在這些禦前太監麵前,說話得留有餘地,以便將來回旋。便赧然低頭道:“尋常過日子罷了,過得去就行了,還指望什麼。”
這話裡的深意,十分值得探究。蘇味的眼神裡帶著說不出的遺憾,又是咂嘴又是搖頭,“要是晚一步……您就不必出宮了。”
如約明白,他們都看好她,覺得她能晉位,能隨王伴駕。她曾經也動過這心思,但終究不敢實行,害怕經不得盤查。謀朝篡位的皇帝有個共性,江山坐穩後,就會變得極講章程,因為需要章程約束人。連皇後都是從現有的嬪妃裡挑最聽話的那個,就知道他馭下有多謹慎了。她要是想走侍奉枕席那條路,了不起從選侍做起,一步一步得走上三年五載。有這三年五載,不如先朝餘崖岸下手,這些滅了她全族的仇人,能殺一個是一個吧。
當然蘇味也是點到即止,不再往深了去說了,退後一步道:“夫人稍等我一會子,我這就找針線去。”說著壓住孝帽,快步走遠了。
一旁低頭侍立的蓮蓉,到這時候才抬眼看了看夫人手裡的衣裳,“奴婢還是頭一回見龍袍呐,這針線多細密,果真是禦用的東西。可是夫人,那些太監也太不地道了,您都出宮了,怎的還拿宮裡的差事分派您?”
如約笑了笑,“舉手之勞罷了,幫幫忙也沒什麼。再說送上門來的龍袍,敢不接著嗎。”
蓮蓉迷糊道:“這有什麼不敢接的,夫人就說身上不好,眼神不好,怎麼說都行。反正這是他們禦前的差事,和您沒什麼關係。”
小小的丫頭子,囿於內宅,哪裡知道其中暗藏的機鋒。
這便袍當真沒人能縫補了嗎?顯然並不是。先帝出殯,正在送葬的路上呢,禦前這些人也沒閒著,千方百計地做牽頭。可見乾坤並不清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處處藏汙納垢。
她抱著衣裳返回廂房裡,坐在燈下查看,禦用的料子都是最上等的,皇帝一般用不著下跪,所以這些東西不必具備耐造的特性。越是上等的夏料越輕薄,織補起來且要費一番工夫。她拔下頭上的小銀篦,小心翼翼把起毛的邊緣整理好,修剪去無用的殘縷……
這衣裳是皇帝穿過的,弄壞了自然不好清洗,衣料間還殘存著一段烏木的香氣。她在燈下查看破損處,湊得太近,一陣陣的幽香直往鼻子裡鑽。
手上頓了頓,心緒有些起伏。發狠盯了半晌,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摒除雜念,一門心思發揮她的手藝去了。
蘇味回來的時候,遠遠看見她正虔心打理。她是個乾淨清朗的姑娘,即便是嫁做人婦了,也沒有那股油滑和勢力。照舊安安靜靜地,專注於她自己的事情,這樣的女孩兒誰能不愛呢。上頭那位主子爺雖不言不語,有時候坐在南炕上,發怔盯著腳踏的一角,這個蘇味知道,是因為她曾在那裡短暫地坐過啊。
明明唾手可得的人,忽然像風箏斷了線,再也夠不著了,即便是江山在握的皇帝,也不免無能為力。
蘇味略感惆悵,腳下頓了頓,見她朝他望過來,立時又堆起笑,把手裡的盒子送了進來。
“針線、剪子、花繃,一樣不缺。夫人瞧瞧,絲線的顏色合適不合適,若不合適,我再換一紮來。”
如約說不必,“和便服正相配。您就交給我吧,我加緊著點兒縫製,三天應當就能送回去了。”
蘇味應完了,也不忘說兩句體恤的話,“天兒好熱,白天日頭晃眼,夫人仔細眼睛,千萬彆做壞了。”
如約說好,“謝謝師父關心。”略頓了下又向他打探,“今兒沒看見金娘娘,她留京了嗎?現還在永壽宮嗎?”
蘇味掖著袖子道:“她是個糊塗人,哪兒還能隨扈送葬呀。冊封皇後她不是鬨了嗎, 引得萬歲爺不高興,讓把她遷到鐘粹宮去,她不乾,在院子裡哭天抹淚。事兒奏到禦前,萬歲爺乾脆叫人把她送進西苑,這下是徹底進了冷宮,往後沒什麼指望了。夫人就彆惦記她了,您好好的人,叫她給連累了,換了我,管她是死是活,一輩子都想不起她來。”
如約道:“終究在她身邊伺候過,當初還是她把我從針工局調出來的呢,不能不感念她的好處。”
蘇味沉重地點了點頭,心眼兒好的人,隻記著人家的恩惠,不記得人家對她的殘害。如此也沒什麼壞處,心底裡不蒙塵埃。
“時候不早了,叨擾夫人半晌,夫人早些安置吧,我告辭了。”
如約放下手裡的活計,一直送到門前。蘇味走了一程回頭看,屋子裡橘色的燈火是底色,襯出門前亭亭玉立的人。
要想俏一身孝,說得是真在理兒。
加緊步子趕回大帳,萬歲爺已經從太後那兒回來了。幾個隨扈的大臣正回稟路程安排,及抵達陵地後的落葬事宜,待一切都商量妥當了,才行禮退出帳子。
蘇味朝站班兒的小太監使眼色,讓放下卷起的窗簾,自己上前回事,“主子爺,都辦妥了。”
皇帝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她說什麼了?”
蘇味嗬腰道:“哪兒能說什麼呢,就說自己在宮裡當過職,伺候萬歲爺針線是應當的。”想了想又道,“她把差事攬下了,奴婢就趕緊挑絲線去。回來的時候,見她把萬歲爺的袍子抱在懷裡呢……”
皇帝心念忽然一動,直挺起肩背問:“抱在懷裡?怎麼個抱法?”
蘇味意識到自己可能描述得不太妥當,那可憐的眼睛猛眨了幾下,拿手比劃著,“就是……這麼著……摟著、抱著……”
皇帝直皺眉,“你要是說不清,就想明白了再來回。”
這下沒辦法了,蘇味看見衣架子上掛著明天的喪服,取來照著如約燈下做針工的樣子,細細地攏在胸前,“就是這麼的。”
皇帝沉默下來,半晌沒有說話。最後抬手擺了擺,把禦前侍立的人都遣出了大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