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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 總有這樣那樣的無奈。誰不願意做個好人呢,可是做好人得有資本,如果她還是閨閣裡的姑娘, 每天的忙處隻在小小的花繃上, 或許會有閒情兒顧一顧彆人的死活。現在呢, 身在其位,牽連太多,如果婦人之仁, 那接下去就是無邊的災禍。
徐二馬的屍首停在了牢房前的空地上,她終歸是不忍心的, 沒有讓番子把人扛到荒郊野外隨意埋了。徐妻來接人, 看見了沒有氣息的丈夫,當即癱軟在地痛哭起來。
星河旁觀了半晌, 等她哭完才上去說話, “節哀吧,突發的急病, 救不回來。原本是要充軍的,現在能回家也好。”
伏地的女人仰起臉來, 錦衣華服的女官居高臨下看著她, 鬥篷領上貴重的狐裘襯托出一張蒼白的臉,眼神淡漠,唇色輕淡。卑微的村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種對待生死近乎冷血的態度令人恐懼。她瑟縮著,猶豫著, 轉頭再瞧一眼板車上躺著的人,咧開嘴複失聲嚎啕起來。
星河微抬了抬手,千戶將一張銀票送到跪地的女人麵前。
“這些銀子是人犯留下,托本官轉交夫人的,夫人請收好。檢點一下死者隨身物品,若沒有遺漏,就領屍回去吧。”轉頭叫江城子,“她是婦道人家,雪天路滑不易行走,你打發兩個人護送掩埋。”
江城子道是,一揮手,兩個黑衣的番子上來,抬起了車轅。
星河看了眼抽泣不止的婦人,蹙眉道:“徐二馬祖籍山東,京城不宜久留,領上老娘和孩子,遷回老家去吧。”
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樣,手裡捏著那張銀票,上頭的數目讓她感覺惶恐,“他一個月不過半兩奉銀,二百兩……就是一輩子都賺不著啊。”
“那本官就不得而知了,公主府家大業大,攢下幾百兩也不是什麼難事。”言罷一頓,“怎麼?夫人對這錢的來曆存疑嗎?既然如此,那就暫且扣留,等查明了再處置吧。”
那女人聽了這話,慌忙把銀票收進懷裡,一迭聲道:“不不……是我糊塗了,他在夥房上值,興許是差當得好,主子賞賜的。”
星河不由感歎,這世道就是這麼混賬,衙門裡發生的事兒無處申冤。一條人命,二百兩銀子,活著的人得活下去,老的要供養,小的嗷嗷待哺。再難過,有了錢,難過也能減半。
徐二馬的妻子扶著板車回去了,邊上千戶看了眼,低聲問:“留麼?”
星河忖了忖,還是點頭,“內情那個女人不知道,就算落進彆人手裡,也問不出頭緒來……留她一條命吧,她還有孩子要撫養。”言罷悵然遠望,雪下得綿密起來,人影遁進重重迷霧中,看不真切了。
返回值房裡,徐圖之壓刀進來回稟,說衙門又接了密報,衛將軍曹瞻私設幕府,挪用軍需,“南大人已經入宮麵陳皇上,請皇上示下。那封密函寫得詳儘,連軍餉去處都有推測,據說是私養外宅,達十處之多。曹瞻的家族是憲宗時期曹太後娘家,曹太後臨朝稱製,曹瞻的曾祖任大將軍,和太傅三公合稱五府。不過憲宗皇帝手腕高超,最後有驚無險親政,那乾外戚都給削了權,如今隻剩衛將軍一個有實權,掌北軍駐守。”
星河聽後闔上了文書,靠著椅把手說:“活兒又來了。”
徐行之不解,“南玉書最愛搶陽鬥勝,這案子就算批下來讓查,也是他的職權範圍。”
星河笑了笑,問徐圖之,“私宅的情況寫得明白嗎?”
徐圖之說是,“在哪個胡同,多大年紀,宅子裡有多少人伺候,都一清二楚。”
“通常底下人彈劾,私設幕府和擅用軍餉兩項,就足以置人於死地了,何必連那些外宅的數目的報得一清二楚?這個寫密函告發的人,其實在意的是他在外頭養妾,恐怕那些妾還不是暗門子,有正經出處,且已經給他生養了。”
她剛說完,徐圖之就拍大腿,“大人神了,一猜一個準兒。收得早的外宅都有生養,最大的兒子已經十來歲了。”
“瞧瞧。”她囫圇一笑,“大了得認祖歸宗、得進家學、得安排入仕,還得娶媳婦兒。將來家業田產,庶子都有份兒,倘或外頭兒子多了,家裡正頭兒子可吃大虧。”女人就是有這本事,前後串聯起來一琢磨,一場人倫大戰就在眼前。
“這麼說來,寫密函的人沒準兒是內鬼?”
她沒應,伸了個婀娜的懶腰,支著腦袋說:“等南大人查下來就知道了,這會兒不能下定論,不過總有咱們出馬的時候。十來處外宅呢,可夠沒日沒夜的過審了。”
屋裡的千戶笑得有些尷尬,女上司嘛,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點兒姑娘的風致。比如那一搖曳的妖嬈,也讓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心兒跟著擺動起來。
徐圖之看見炭盆裡的炭快燒完了,平時懶出了境界的人,添起炭來彆提多利索,看得他哥哥一陣鄙夷。錦衣使的美貌照耀了整個鐵血的衙門,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雖然她的做風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兒,辦起事來又準又狠,但姑娘就是姑娘,隻要年輕貌美,沒有一個是招男人討厭的。
葉近春到了廊下,探頭一看,“大人,該用午膳啦。”說著回身招招手,身後進來三個太監,都是內侍的打扮,提著食盒弓著腰,麻溜收拾了八仙桌上的東西,紅綢一鋪,就揭蓋兒搬吃食。
她摸不著頭腦,“這是怎麼回事?”
葉近春說:“太子爺吩咐的,天兒太冷,不忍心叫大人吃外頭的東西。讓典膳廚專給大人做得了,往後每天給大人送一頓午飯,其中前菜三品、禦菜三品,餑餑二品,每天輪著花樣來,叫大人開開胃口。”
星河頭都暈了,“這又是唱的哪出?”
葉近春笑得含蓄,“這個奴才就不知道啦,太子爺親自給的示下,說大人不容易,沒的忙起來又忘了吃飯。或是胡亂填塞兩口,對身子也不好……太子爺要給您養身子呢。”
養身子,外人不知情的,聽著真以為作養了身子好生孩子。橫豎他就是這麼蔫壞,連好好送頓飯都要把人往岔裡引。看著那一桌子鋪陳,宮中禦供的瓷器盛著,和冰冷的值房格格不入。這麼多的菜,她一個人也吃不完,邊上的千戶欲躬身告退,被她叫住了,“留下一塊兒用吧。”
千戶們麵麵相覷,這可是宮裡送出來,太子爺特意滋養枕邊人的。他們這些泥腳杆子,有多大的臉,敢上那桌子分一杯羹?
“不不不……”他們的腦袋搖成了撥浪鼓,“衙門裡有夥房,咱們上那兒吃去。”
星河在男人堆裡當官,沒有那些官家小姐臥房裡開小灶的習慣。不住出言挽留沒有必要,她偏頭吩咐葉近春,“添兩副碗筷來。”兩個千戶進退不得了,她大方地指了指,“都是自己兄弟,不必客氣。”
自己兄弟,這話說來豪邁又慰心。徐氏哥兒倆向她抱拳,便不再推辭,一左一右坐了下來。
他們替她辦事,雖然原本就是他們份內,但綱紀之外總有人情。席間你來我往,一張桌上吃過飯,交情就不一樣了,辦差自然也更儘心。
徐圖之是弟弟,他和他哥子不一樣,二十五六光景,欠了行之的沉穩,性情更跳脫。飯後一抹嘴,感慨道:“這回是托大人的福啦,也叫咱們嘗嘗禦供的菜色。咱們是小小的千戶,這輩子除了進宮回事兒,沒人請咱們吃席。”
星河聽了一笑,“宮城四門上戍守的,都是咱們控戎司的人,目下由南大人調遣分派。可將來的事兒,誰也說不準,風水輪流轉嘛,未必轉不到咱們頭上。等當上了控戎將軍,就是在皇城內辦差了,沒人請你們吃席,我來請,大夥兒熱熱鬨鬨的,開創出一個咱們的大局麵來。”
抱負是要有的,不光男人該有,女人也一樣。控戎司衙門內當要職的,尚且都隻是千戶,等乾上了將軍,雖說不過是個雜號將軍,但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大有屎殼螂變季鳥的光榮。
千戶們兩眼放光,那頭夥房裡出來的金瓷等人見他們剔牙,發現錯過了好機緣,個個抱憾不迭。當然不是嘴饞那一口禦菜,吵吵嚷嚷隻為湊趣而已。
收進了食盒的幾盤點心重又被端出,盤兒裡的鞭蓉糕、豌豆黃遭了賊似的,一搶而空。太監們瞠目結舌地看著,臨了搖著腦袋把空盤收起來,暗裡隻是感慨,虧得宿大人能在這兒紮根,都是些什麼人呐,沒規沒矩,一群彪子!
那頭南玉書從宮裡回來,讓人請錦衣使過來商議,把信件交給她過目,“皇上對此事很看重,曹家是外戚,雖然沒落了,但曹瞻掌管北軍,終究是個人物。我不敢妄揣聖意,但這種親戚,對朝廷來說是越少越好。在太極殿裡時皇上口諭就是叫查,我出東閣門時禦前總管太監追上來,重申了兩字,叫‘嚴查’。請錦衣使來,是因裡頭摻合了十處外宅……”一頭嘀嘀咕咕罵起來,“□□的,外頭十個,家裡還有五個,王侯都沒他猖狂……那十處外宅要勞錦衣使大駕審問,衙門裡糙老爺們兒審起來不方便,也不好說話。”
星河仔仔細細把信看完,這種案子審起來不麻煩,隻要上軍中查明,確有拖欠軍餉的事兒就成。至於那些女眷,找個地方先看押,統計了人數,該入罪的入罪,該為奴的為奴,三兩下就處置完了。這些都是淺表的東西,可以不去管他,叫她矚目的,是這案子背後的有利可圖。曹瞻掌管的是北軍,而京城之外的駐防都歸樞密使霍焰掌管。換句話說霍焰是曹瞻的頂頭上司,他敢私吞軍餉,這位樞密使知不知情?是否也當一查呢?
她調轉過視線來,看了南玉書一眼,“大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