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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時近正午,國公府前院擺下筵席,感謝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

靈堂一側搭起戲台,咿咿呀呀唱了幾段之後,換了位身穿黑衣的西域幻術師登台助興。

幻術師技法超群,先是表演了幾個小幻術吸引大家注意,接著席地而坐,台上憑空升起一張巨大的幕布。

他要給大家看一段貴公子與漁家女的愛情故事。

台下賓客心中明了,說是故事,其實也就是趙長生借著機會做實自己國公親孫的身份。

大家互相交換著眼神,又各懷心思望著台上,看這位號稱國公府滄海遺珠的趙小公子能編出怎樣的故事。

古琴錚錚,流水潺潺,隨著故事展開,各桌賓客都放下了手中碗筷,眼睛齊齊盯著台上大幕,在幻術師的娓娓講述中如癡如醉。

漁家女溫婉勤勞,貴公子風流俊朗,兩人天造地設一對佳偶,他們的兒子趙長生,就是老國公嫡親的親孫子!

賓客中有些女眷已經落了淚,哭這小公子生存不易,男子也大多眉頭緊鎖,為趙長生坎坷的命運暗自歎息。

好在苦儘甘來,老國公尋回了長生,這一切都是他應得的,若是有人來找趙小公子的麻煩,他們第一個不答應,齊州百姓都不答應!

靨娘趕到前院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滿院賓客被台上幻術吸引,情緒起起伏伏,完全沉浸到故事裡麵去。

“喵嗚……”

小黑貓在她頸邊哀哀叫著,琥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台上,為這淒美的故事感動落淚。

“小九尾你醒醒,這是妖術!”

靨娘一巴掌把它抽醒,生出雙瞳盯著台上,隻見大幕中黑氣翻湧,幻化出無數條黑線鑽入賓客眼中耳中。

講述聲越來越大,琴聲愈發激昂,陡然間一個高音直衝而上,幕布升空,方才隻在院中徘徊的黑線衝出國公府,在齊州城的大街上橫衝直撞。

這些黑線鑽入每一個聽到聲音的路人耳中,鑽入每一個看到幕布的路人眼中,耳聽眼見,虛虛實實,但隻要說的人夠多,知道的人夠廣,就算傳說也會變成真的。

“趙長生就是老國公的親孫子!”

“沒錯,他是趙家的血脈。”

“趙長生跟老國公是嫡嫡親的祖孫倆,國公府不給他還能給誰?”

“依我看這國公之位也該他來繼承,那些什麼侄子的,名不正言不順。”

大家群情激昂,照這樣下去,莫說趙長生要繼承國公爵位了,就是趙長生要當皇帝他們也敢跟著造反。

“大膽妖孽,敢用妖術惑我齊州百姓!”靨娘抬手一道天雷打出,直朝台上劈去。

大幕消失,琴聲戛然而止,幻術師見憑空一道天雷劈下,狼狽滾到戲台角落才堪堪躲過,嚇出一身冷汗,高聲道。

“在下柳玄,不知何方高人在此做法?”

小黑貓興奮壞了,兩隻前爪扒著她肩膀,僅剩的一隻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喵喵喵!”

看見沒?這是我新拜的老大!

“九尾貓?”柳玄抹了把臉,又變成之前的黑衣男子,對著一人一貓組合恍然道,“這是你找的幫手?”

他朝靨娘拱拱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九尾一族都是魅惑之輩,小娘子千萬彆著了這妖貓的道。”

靨娘麵無表情,又一道天雷劈下:“我最討厭彆人說小貓的壞話!”

戲台轟然碎裂,一條黑色巨蟒從破碎的戲台底下竄出,瞪著鵝蛋大的眼睛,嘶嘶吐著信子。

“好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小娘子,那就莫怪我不客氣了!”

說罷,黑蟒騰空豎起,巨大尾巴拍打著地麵,頃刻間院子裡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呸呸呸!”靨娘吐著嘴裡沙子,雙手掐訣召來一條水龍。

水龍清淩淩穿雲而來,在黃沙裡打個滾,瞬間變成了泥龍,它幽怨地瞪了靨娘一眼,朝風沙中那對黃燈籠一樣的蛇眼襲去。

嘭的一聲,泥龍被擊碎,四散開的泥點子甩得到處都是,靨娘低頭看看自己臟乎乎的裙子,氣得召來一道天雷抓在手裡,飛到半空與黑蟒打了起來。

“小娘子究竟何方神聖?為何要與我為敵?”

黑蟒忌憚她手中天雷,更是驚懼於她能夠手抓天雷的神力,左躲右閃間一個不查,被天雷狠狠抽到了臉上。

靨娘瞅準機會,天雷纏上黑蟒身體,狠狠往地上摜去,巨大蟒身落地,泥點子濺起更多,她心中惱怒,一腳踏上黑蟒七寸。

“說!為何要施妖法惑我城中百姓?”

“是,是他讓我這麼乾的!”

黑蟒擺擺尾巴,又變回柳玄的樣子,抬手指著藏在靈堂角落的趙長生。

“他說要我做法七日,讓城中百姓都信了他是老國公親孫子,才會把鯉珠給我!”

“什、什麼鯉珠?你這妖怪不要胡說八道!”

趙長生瞪大眼睛辯白,年輕的臉上竭力裝出無辜,“靨娘子,你莫要聽一個妖怪胡說,快殺了他!”

“若是之前,我定會直接捏碎他的妖丹,但現在不行了,小道士不讓我隨便殺妖。”

靨娘惋惜地輕歎一聲,手下卻毫不留情地散著柳玄的修為,黑紅色的妖炁源源不斷自他體內被抽出來,化作一團團血霧散開。

隨著修為抽出,城中亂飛的黑線也都散開去,太陽一照無影無蹤。

酒席上方才被攝住的眾賓客脫離了妖術控製,紛紛暈倒在地,一個個躺在泥巴湯裡。

靨娘散儘了柳玄修為,將已經顯出原形的它用靈力網罩住,忽的看見國公府花園上空桃花漫天,一個穿著捕頭衣服的男子朝她猛衝過來,激動道:“嗚嗚嗚靨娘,你終於來救我啦!”

君莫笑高高大大一個人,吭吭哧哧很委屈:“昨日我跟小白來了之後,便想去花園探查一番,誰知那裡居然有妖法陣,我不小心著了道,被困在裡麵一個噩夢接一個噩夢,怎麼也醒不來!”

他都要被那些噩夢嚇死了,伏在靨娘肩膀抱怨:“你咋才來啊!”

靨娘乾咳兩聲,沒好意思說自己昨晚跟小道士逮蛐蛐逮到半夜,根本沒在意他回沒回家。

小黑貓很著急,伏在她另一邊肩膀催促:“喵喵喵喵!”

“對對對,差點忘了正事,咱們現在去救你兄弟。”

“喵嗚!”救兄弟!.

趙長生被柳玄的慘狀嚇傻了,躲在角落抱著頭瑟瑟發抖,眼見靨娘要去開棺材,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猛衝上去,攔在她麵前。

“你要做什麼!?”

靨娘這會兒重新打量他,隻見年輕俊秀的皮囊下,腐朽的死炁陰森又黏膩,纏繞著他身體每一寸,與另一股青春旺盛的生炁互相爭奪著主導權。

所以他才會時不時出現怪異的舉動,動作時而靈活時而僵硬。

“一個行將就木的身體強行吸取精力是行不通的,趙遼,你壽元已儘,自當塵歸塵土歸土,不該逆天而為。”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趙長生拚死護住棺材,“這裡麵是我爺爺趙遼!是扈國公!我看誰敢開棺!”

黑貓猛地竄過去,尾巴一甩,將他重重掃到一邊。

“喵嗚!”裡麵是我兄弟,才不是你爺爺!

棺材蓋掀開,隻見裡麵躺了一個老人,滿頭銀發,皺紋交錯,呼吸全無,靨娘隻覺這老人看起來有些麵熟,落在他臉上的視線便仔細了些。

“小白?”她驚訝地瞪大眼睛,“是白公子!”

小黑貓跳進棺材,試圖想把已經死去的白澤琰拱起來,這倒黴催的兄弟搞什麼啊,拿走自己八條尾巴還能死了?

靨娘看著它,仿佛明白了什麼,輕聲問道:“小白天生早夭之相,是有人用妖炁替他改了命,如今看來,用來改命的是你的八條尾巴對不對?”

“喵……”

黑貓很委屈,早知他這麼容易死,還不如不給呢,割尾巴可疼了,他養了好多年才養好。”

它喵喵喵地叫著,毛絨絨的前爪去扒拉白澤琰心口,一下下拍著:醒醒啊,醒醒啊!

它拍得急,一爪下去不知拍碎了什麼東西,隻聽一聲木頭碎裂的哢嚓聲,倏忽間好像有綠光一閃而過,被它小爪子拍擊的心口下隱隱有聲音傳來:砰砰,砰砰……

那聲音微弱卻執著,緩慢又鍥而不舍,靨娘凝神看去,發現白澤琰早已沉寂的身體中竟還有一絲生炁尚存。

就像野火燒儘的荒原上最後一粒種子,微小卻堅韌,隻待春風拂過,便可重新煥發出無限生機與活力。

這是生的力量,是人類雖弱小卻堅強的力量。

“我就說九尾靈貓斷尾改命是大造化,哪有那麼容易死!”

靨娘激動地拉過君莫笑,“來,你把小白守住了,我把他的精氣還給他!”

君莫笑噩夢初醒,還有些迷糊,打了道草木生炁護住白澤琰心口,茫然道:“小白怎麼老成這樣了?誰把精氣還給他?”

“自然是誰拿了誰還,怎麼吃下去,就怎麼吐出來!”

靨娘目光沉沉,抓起癱在地上的趙長生,朝他胸口猛擊一掌,本就不服帖的生炁儘數被打出,在空中凝成一團團白色光團。

“不——!”

趙長生目眥欲裂,痛苦地嘶吼著,身體飛速老去,轉眼間又成了那個佝僂枯槁的扈國公趙遼。

“那是我的生炁,我要長生,我是……”

“你是剩不到三天壽命的壞老頭!”

靨娘沒好氣地回答,若不是不想給小道士惹麻煩,她還真想一把捏死這個臭老頭。

白色光團在空中四散,被靨娘一網撈住,細細捋成線,再緩緩送進白澤琰身體,鶴發雞皮的老者大口喘息,吸取著失而複得的生炁。

從老年到中年,從花甲到不惑,隨著最後一絲白光沒入,他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年輕俊朗,公子無雙。

網裡還剩了幾個光團,四下衝撞著想要出去,靨娘想了想,依樣全都捋成線,手一揚撤了靈網,那些純白色的光線便朝著四麵八方飛去。

那些被趙遼吸了精氣而變成白發老嫗的侍女,她們也在頑強地活著。

縱使韶華被偷,一夜老去,也依然掙紮著想再次看到明天的太陽。

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純白色的生炁亮起世間最溫暖的光,各自飛回主人體內,靨娘抖抖自己被泥巴弄臟的衣裙,朝剛剛趕來的神官大人抱怨。

“你看,你送我的紗裙被弄臟了!”

第42章

趙遼跳湖那日,齊州府衙的人來送信,說他的小孫子趙陽被人失手捅死了,屍體就躺在府衙殮房。

他匆匆趕去,趙陽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說著不甘心。

但又能怪誰呢?卷宗上寫的明明白白,打架鬥毆,失手致死,凶手已經押在大牢,就算是重判,也不過是一命抵一命,他機靈又聰明的陽兒卻是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趙遼年少時追隨先帝征戰沙場,幾番出生入死才換來國公之位,卻不想命運坎坷,中年喪子喪妻,晚年又沒了孫子,操勞一生,最終還是孑孓一人。

他想不通,從府衙出來便投了大明湖。

本來都要死了的,可就在靈魂快要出竅的時候有個人遊過來,朝他嘴裡塞了個什麼東西,他莫名其妙就順過氣來了,接著國公府的人便尋了來,哭天搶地把他救上岸。

回到府裡,他才看到那人塞進自己嘴裡的是顆圓溜溜的珠子,看著平平無奇,甚至比一般珍珠的成色還要差些,他還沒想明白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一個自稱叫柳玄的黑蟒精就找上門來。

柳玄開門見山,說這珠子是千年鯉魚煉化的鯉珠,有了它便可獲得一次飛升化龍的機會,柳玄想要這顆鯉珠,提出用返老還童的秘術作為交換,幫助趙遼重活一回。

“我這輩子有很多遺憾,兒子死了,孫子死了,夫人也早早離我而去……一個人孤孤單單活了半輩子,真是不甘心。”

又變回老人的趙遼虛弱地靠著棺材,悵然道,“世人誰不愛長生呢?”

“既然世人都愛長生,你便更不該竊取彆人壽命來滿足自己。”

靨娘鄙夷地看看他,覺得這人一把年紀簡直白活了。

“生老病死,天道自然,你活了八十還沒活明白,就算再給你八十年也還是老糊塗一個。”

“黑蟒吞鯉珠化龍,那是欺瞞天道,若是被發現的話,不止是他,你,還有救你的玉淵仙君都要一起受牽連,是要形神俱滅的,你想過後果沒有?”

“那又如何?”趙遼瞪著她,“總好過孤單等死!”

靨娘還想罵他幾句,但看這老頭滿眼的偏執怨恨,突然一個字也不想再多說,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前一點。

趙遼瞬間昏迷倒地。

“誒?”已經清醒的白澤琰指著倒地不起的趙遼,“這是?”

“我消除了他的記憶,這樣偏執的老頭,還是不要知曉太多的好。”

靨娘沒好氣地上前在趙遼胸前摸索一陣,找到了一個小方盒,玉螺珠瞬間就有了反應,連帶著小方盒都發燙,突突突地冒了陣子白煙,終於砰一聲炸開來,滾出個黯淡無光又不太圓的醜珠子。

這就是鯉珠?靨娘好奇地撿起來,下一秒就被燙的嗷嗷叫。

“小道士救命啊,我要被燙死啦!”

正在院子裡率領東重明司收拾殘局的神官大人聽到她的呼救,急急忙忙跑進來,先把鯉珠丟到一邊,又抽出一張冰符貼到她腕上。

“燙還拿著不放,你是不是傻?”

“君莫笑,快把鯉珠撿起來,離我遠點遠點,再遠點!”

靨娘邊指揮邊拿冰符降溫,還不忘瞪小道士一眼,“你才傻!”

丹景懶得跟她吵,低頭慢慢把冰符裡的寒冰化成清涼的水炁給她緩解,這串玉螺珠戴上便取不下來,偏她又大大咧咧地不注意,白嫩的手腕被燙紅了一大片。

“疼不疼?”

“方才是疼的,這會兒又不疼了。”

靨娘傷還沒好就忘了疼,高高興興抱起小黑貓給他看:“你看小九尾可不可愛?”

丹景抬眼:公貓,二十多歲了,妖族。

黑貓:“喵嗚!”

老大,我有名字的,我叫苗望月!

“原來你叫望月啊,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你跟著我好不好?”

靨娘用沒燙傷的右手擼它,毛茸茸的好舒服。

“喵嗚!”黑貓露出肚皮給她擼,我喜歡老大做我主人!主人!

“挺矯健的一隻成年貓,但它受傷了,還是該先療傷為主。”

丹景垂眸專注引導著清涼水炁,隨口道,“你不是在桃林有片靈氣化成的荷塘?”

靨娘擼著貓,另一隻手悠哉悠哉享受著神官大人特殊照料,點頭。

“對呀,是有一片荷塘,還養了許多魚呢。”

“不若把它送去看守荷塘,五峰山靈氣充沛,對修煉跟療傷都有幫助,閒來再捕幾條荷塘裡的魚吃,更是益處良多。”

“對對對,我那魚兒可是在滿是靈氣的荷塘裡長大的,對小貓來說尤其是好東西,小望月你白日就抓抓魚,晚上呢吸收月華修煉,還能幫我看荷塘,一舉好幾得!”

靨娘覺得這提議很不錯,撓撓黑貓下巴,就這麼愉快地決定啦!

黑貓就地滾了一陣也不管用,靨娘鐵了心要把它送去五峰山養傷。

“還是小道長細心,你現在的狀況的確需要多修煉,爭取早點把斷掉的八尾長出來啊。”

貓貓流淚,琥珀色的眼睛瞪著丹景:哪裡來的臭道士?為什麼要把我跟老大分開?

臭道士神官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你是貓妖不是貓,貓妖就該去修煉,不要抱著靨娘喵喵叫。

***

兩日後,國公府傳出消息,扈國公趙遼久病臥床,藥石罔效,於昨晚駕鶴西去。

由於扈國公後繼無人,國公府一切財物與宅子,將在國公下葬後充公。

“費儘心機,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靨娘站在大明湖麵一葉小舟上幽幽感慨,湖麵微風吹動她的新紗裙,飄飄如仙。

小黑貓苗望月被送去了五峰山療傷,白澤琰恢複了原來的樣子,命中的生死劫也消解了,如今的麵相是真正的順遂無憂,長命百歲。

重明司布下施法大陣,修改了當天葬禮上賓客的記憶,隻當是老國公心血來潮請他們吃了頓飯,看了場戲。

一切塵埃落定,她便拉著丹景來找玉淵仙君還鯉珠。

水渚上流螢飛舞,夜越深,越顯得璀璨,玉淵仙君拿回鯉珠,變成一個三十上下的男子,儒雅俊秀,風儀清古。

“多謝二位替我尋回鯉珠。”

“仙君不必客氣。”靨娘伸出左手,“請將玉螺珠收回。”

“玉螺珠送你了。”

玉淵衣袖揮過,原本緊緊覆在她腕上的珠串陡然鬆了些,輕而易舉便可取下來。

“本仙君吞了你一顆避水珠,這串玉螺珠就算補償,隻要戴著它,江河湖海任你來去。”玉淵仙君負手笑著,“也省的你這小娘子到處講我小氣,吞你寶貝不知回報。”

靨娘摘了玉螺珠,拿在手裡糾結道:“您不是說這是鎮湖之寶,等同於您的分身?如此珍貴,靨娘不敢收。”

“無妨,這珠子我多的是,回頭再穿一串就是了。”

靨娘:“……多謝仙君贈寶!”

見她收下,玉淵又轉而看向丹景。

“上次見麵有些倉促,竟不知道長便是重明司的神官,失敬。”

丹景躬身行禮:“上次是小道一時莽撞,妄圖修改靨娘與神明的約定,還請仙君不要怪罪才好。”

小神官禮貌懂事,玉淵越看越喜歡,麵目也愈發慈祥。

“神官看著麵熟,眉眼間頗像我一位故人,不知你祖居何處,姓氏為何啊?”

丹景聞言愣了下:“小道是孤兒,自記事起便在雲生觀,沒有家人父母,更沒有姓氏,不知仙君說的那位故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他是鹹陽人,哦,如今叫做長安了。”玉淵眯起眼睛,似在回憶當年那段時光,“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朝代幾經更迭,早已物是人非,我也是隨口一提,神官不必放在心上。”.

“小道長,你會去長安找那個人嗎?有可能是你的祖宗。”

回去的路上,靨娘喊了幾隻螢火蟲引路,瑩瑩流光在腳邊穿梭,她一時起了孩童心思,拉著小道士在幾道光軌之間跳來跳去。

丹景被她牽著手,配合地跳著,搖頭道:“我是人,祖上也是人,幾百年前的人要去哪裡找?而且仙君隻是說有點像,也沒說一定是。”

“小道長這麼好看,祖宗肯定也是極好看的,全世間都找不出第二個,才能讓玉淵仙君過目難忘。”

靨娘倒是覺得可以試試,“你就去找找看唄。”

她自己沒有爹娘,倒是很希望小道士能找到自己的爹娘,畢竟人活一世,總要有個來處。

像是看懂了她的想法,年輕的神官笑起來,握緊掌心柔軟細膩的手,笑得朗如明月:“唔,那我就聽靨娘的,下次回京城的時候打聽下。”

“一定要強調跟你一樣好看。”

“不行,那怎麼能說得出口?”

“這有什麼說不出口的?你可是神官大人,臉皮不厚怎麼行?”

“靨娘,神官考試不考臉皮……”

……

***

午後,四時小館掌櫃李窈兒將幾塊精致的點心放在櫃台上,神情後怕地看著圍過來的一圈腦袋,不確定道。

“你們的意思是扈國公那個老頭子不是好鳥,他對我有所圖?”

小館夥計烏鴉精鳳儀敲敲桌子,提醒她不要用鳥這個字來罵人。

“人白公子不是說了嗎,提到你名字的時候,老頭子表情很惡心。”

白澤琰點頭:“是啊,我就是那時候開始發現不對勁的。”

他摸摸自己的臉,心有餘悸,“可惜沒跑了,差點就喪命了。”

“當日國公府來人請我去辦喪席,我見報酬豐厚便去了,一切都挺正常的啊,忙完後有人帶我去後院,說是老國公的孫子趙小公子要當麵謝我,還備了點心跟茶,接著就聽見前院打起來了,妖炁衝天的。”

“我見這麼大妖炁,遲早要把重明司引來,於是就從後門偷偷跑了,走之前覺得桌上點心那麼精致不吃浪費,乾脆拿帕子兜了來。”

李窈兒一氣說完,低頭盯著點心,又抬頭看看:“點心有問題?”

“幸虧你沒吃啊,萬一吃了顯出原形,那個趙老頭一看——哎喲你彆打我啊。”君莫笑嘻嘻哈哈躲著,“行了彆吃了,扔了吧,燒了它。”

幾個人正鬨著,靨娘從門外溜溜達達走進來。

“喲,一個個今日怎的這麼閒?窈兒我餓了,這點心你做的吧,我先來一塊。”

“彆吃!”正打鬨的眾人齊齊停住喊道。

靨娘嚇了一跳,把本來打算咬一小口的點心整個咽了下去,頓時一股燥熱自小腹升起,她靠著櫃台眯起眼睛,隻覺得這屋子裡幾個男人一個賽一個的好看。

好看到,她想把他們都吃掉。

第43章

齊州城,東重明司前院。

齊州府衙的捕頭熊俠遞上一摞卷宗,抱拳行禮聲如洪鐘。

“神官大人,這幾宗都是地方報上來關於鬨鬼的案子,知府大人的意思是七月半快到了,所有詭異之事最好在此之前解決,若是重明司人手不夠,我們府衙可以派人增援。”

“好,需要人手的話我會提前知會。”

丹景翻翻卷宗,隨口問道:“重明司之前這種事情誰負責?君捕頭?”

“回大人,君捕頭主要負責城內治安,像這種鬼魅靈異之事,更多的還是交給靨娘子。”

“靨娘?”

“沒錯,靨娘子神通廣大,又能日行千裡,不光是我們齊州的守護神,周圍幾個縣也沒少受她照拂。”

熊俠撓撓頭憨笑幾聲,揚揚手裡另一遝卷宗。

“這些便是給靨娘子的,每年臨近七月這種事情總是特彆多,還好今年有了您跟重明司,靨娘子便能少操勞一些。”

往年這麼多事都是她一人負責的嗎?怪不得每年七夕送禮物的時候青鳥總說靨娘不在……

丹景眼神微動,隻覺說不出的心疼,他抬手,示意白藏將熊俠手中卷宗全部拿過來。

“都給我吧,重明司可以處理,不要麻煩她。”

話音剛落,隻聽得外麵轟一聲巨響,屋內幾人皆驚慌望去,熊俠探出半個身子急道:“那是四時小館,炸、炸了?”

神官大人起身就往外跑,是炸了,被靨娘的靈力炸了。

***

一個時辰前,四時小館。

吃了加料點心的靨娘媚眼如絲,看著屋裡三個男子一個賽一個的順眼好看,不由得扯扯領口,連聲音都嬌媚起來。

“窈兒,你這點心裡加了什麼?怎的吃下去如此燥熱?”

“果然!那天殺的趙老頭果然在裡麵下了藥!”

君莫笑急得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她來回搖晃。

“靨娘!你還好嗎?哪裡不舒服?”

靨娘盯著他,隻覺得齊州第一美男果然名不虛傳,這桃樹妖三百年妖力變成的臉俊朗又耐看。

“我沒有不舒服哦,隻是有點熱,趙老頭是誰?什麼下藥?”

君莫笑被她炙熱眼神盯得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硬著頭皮把事情來龍去脈講了一遍,靨娘聽罷眨眨眼,纏綿悠長地哦了聲,像一片羽毛輕輕掃過人心尖。

“原來是春/藥啊……這個要怎麼弄?”

沒人知道,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還是最有學問的白澤琰舉手:“大約、大約要紓解?”

於是幾個人一起看他:“怎麼紓解?”

白澤琰臉紅的跟猴屁股似的,兩隻手搖出虛影。

“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女子該如何!”

“我見話本子裡寫過。”李窈兒插言,“寫的不是很清楚,大概就跟皇帝寵幸妃子差不多吧。”

靨娘隻覺得身上越來越熱,自己找了壺涼茶灌進去,這才稍微舒服了些。

“皇帝寵幸妃子?那要怎麼做?”

“嗯——應當是先要看歌舞,然後翻牌子,然後……”

“唔,懂了懂了。”靨娘思緒已經亂了,話聽一半胡亂點點頭,潮紅浮上臉頰,連原本白皙的手指都成了嫩粉色,朝三個男子挨個點過去。

“你們三個,快跳舞給我看!”

見三人不動,她惱火地拍桌子,靈力化成長鞭淩空舞的虎虎生風:“快跳!”

在絕對武力麵前,縱使男子漢也要屈服,六隻含淚的眼睛齊刷刷盯著李窈兒,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無聲控訴。

窈兒聳聳肩把頭扭向一邊,她也隻是提個建議,這幾個人打不過靨娘姐姐,瞪自己有什麼用?

靨娘看了一陣,隻覺並沒有得到紓解,反而體內的燥熱越來越嚴重,烈火一樣灼燒著她某些地方,疼又非疼,癢又非癢,這種難受的感覺刺激的她生出雙瞳,一望之下更是惱火,憤怒間靈力爆發,直接掀翻了屋頂。

“這什麼群魔亂舞?!我要玉麵小郎君!”.

玉麵小郎君就是在這個時候送上門的。

神官大人穿過靨娘設的結界走進來,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好半天才回過神,看著在廢墟裡不停跳舞的三人驚悚道:“你們這是在作甚?”

自家飯館被炸的李窈兒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氣若遊絲地簡單講了講經過,捂著心口欲哭無淚。

“神官大人,救命啊!”

丹景:……

他示意幾個人出去,接住了靨娘揮過來的鞭子,又好氣又好笑:“下次餓了去重明司找我,我帶你吃好吃的。”

靨娘正在氣頭上,見長鞭被抓,根本不看來人是誰,直接一道天雷劈下:“我要玉麵小郎君!”

丹景閃身躲過,貼近她身邊,小心翼翼抓住她,有力且克製:“靨娘,是我。”

靨娘隻覺得自己被一股極柔和的力量抓住了,清涼的風圍繞著她,徐徐送來熟悉又好聞的味道。

她麵前站著的這個人,有如墨的眉眼,清冷的容顏,望過來的眼神溫溫柔柔,如破溪春水,帶了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繾綣暖意。

“玉麵小郎君?”她疑惑地踮起腳湊到他臉前,本就燦若星辰的眸子被□□燒的更亮,呼出的灼熱氣息儘數撲到他脖頸,“哦,是小道長啊。”

“你是來紓解我的嗎?”

“那幾個都是騙人的,說什麼跳舞能紓解,根本不頂用,我開了重瞳一看,什麼妖魔鬼怪啊。”

靨娘隻覺得小道士氣息清涼,能緩解自己的燥熱,忍不住把額頭抵住他胸前,掰著指頭抱怨。

“一棵乾巴巴的桃樹,一隻黑乎乎的烏鴉,另一個倒是像個人,可身後拖了八條貓尾巴!”

“一個好看的也沒有,全都醜死啦!”

躲在角落裡醜死了的幾個人身軀一凜,備受打擊。

“小道長啊。”靨娘又一陣難受,揪住他衣領沒章法地悶頭亂蹭,“你是來紓解我的嗎?我好難受。”

她小貓一樣蹭個沒完,神官大人壓住心頭狂跳,剛要擁她入懷,貓樣的靨娘嬌嬌又來一句。

“但是你不行,還是送我去鶴鳴館吧,聽說那裡的小倌溫柔小意的緊,你給我叫兩個——不,三個,三個應該可以了。”

骨節分明的手在半空頓了頓,無奈地垂了下來:“靨娘,為什麼我不行?”

靨娘抬眸,覺得這人很奇怪:“你當然不行啊,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丹景被嗆得不輕,想問問為什麼君莫笑他們都不是窩邊草而偏偏隻有自己才是,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問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氣得深呼吸幾下,以指為筆,抬手在半空寫了個“雲”字。

他是帶了三分火氣,氣她不開竅,氣自己沒出息。

招來的流雲卻是極溫柔的,浮沉縈回間聚在一起,落下一場凝著天光的細雨。

以半個小館為範圍,藤蔓肆意滋生,纏繞成開滿薔薇花的牆,在花牆隔絕出的一方天地裡,靨娘漸漸濕了衣裳。

那雨水帶著沁人心脾的清涼,落在身上並不冷,卻能她體內的燥熱漸漸消失,五感重又變得靈敏。

近在咫尺的男子身上淡淡鬆香傳來,讓人安心。

他長大了,個子比她高,肩膀比她寬,可以隨時招來一場雨,將她從難捱的欲望中拯救出來。

他不再是隻跟在她身後靨娘長靨娘短的小道士,他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官,強大到可以與她比肩。

雨停風來,微風裹著薔薇香,吹乾兩人濕漉漉的衣裙跟頭發,靨娘高興地轉了個圈,小梨渦明豔又調皮。

“多謝神官大人紓解!”

***

因著一塊點心,四時小館被炸掉一半,尤其神官大人還在裡麵下了場雨,種了陣子薔薇,就更顯得破敗不堪,靨娘連著幾日趕來幫忙,努力收拾自己擺下的爛攤子。

“明日便是七夕了,靨娘姐姐想好怎麼過沒有?”李窈兒頭上包了條頭巾,手腳麻利地擦著新買的桌椅板凳。

幸好廚房沒炸,眼下正是夏天,支個棚子露天吃飯倒是彆有一番情趣,反正天氣太熱,工匠乾活也容易中暑,不若拖一拖,拖到秋天時候再重建也不遲。

靨娘握著笤帚想了會兒,搖頭:“往年七夕我都在抓鬼呢,沒怎麼過過,再之前就更記不清了,大約在落花溪放過幾回河燈?”

“說來也奇怪,今年怎的如此安靜,各縣裡都不鬨鬼了?”

“不是不鬨鬼,是都被重明司抓完了。”

窈兒嘖嘖讚歎,“要說還是神官大人雷厲風行,帶著整個重明司不眠不休,要趕在中元節前把各縣的鬼都抓乾淨。”

“對了靨娘姐姐。”她攥著抹布湊過來,小聲再小聲,“這會兒也沒彆人,你悄悄告訴我,那日神官大人究竟是怎麼幫你紓解的?”

“就是很簡單啊,花牆圍起來之後他下了一場雨,我濕了,又乾了,就好了。”

李窈兒聽得臉通紅,靨娘姐姐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什麼濕了乾了,全是虎狼之詞。

“窈兒,你臉怎麼紅了?彆不是中暑了吧?”

靨娘說著就要伸手試她額頭,忽的聽見身後有人喊自己名字,是個四十上下的婦人,見她回頭,婦人趕緊上前一步道:“請問是靨娘子嗎?”

靨娘點頭:“您是?”

“靨娘子救命。”婦人求救似的雙手抓住她胳膊,顫聲道,“我兒子他、他被鬼纏上了。”

第44章

婦人兩隻手死死抓著靨娘,就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靨娘子,求您救救我兒子,他才十四歲啊!”

靨娘被抓的有點疼,另一隻手拍拍她讓她放鬆,溫聲安慰道:“莫急莫急,我瞧你三陽平滿,隱隱臥蠶,是個兒孫滿堂的好福相,令郎不會有事的。”

李窈兒倒了兩杯茶,擺到已經擦乾淨的桌子上,又將凳子重新抹了抹,招呼兩人過去坐,自己則拿著笤帚去了另一邊。

婦人聽了靨娘的話,情緒稍穩,但回想起兒子當初說的那些,仍覺得脊背發涼,喝了口熱茶輕聲道:

“我是城中姚記綢緞莊姚掌櫃的妻子,娘家姓餘,靨娘子喚我餘氏就好。”

“我還是喊你姚夫人。”靨娘見她驚魂未定,悄悄將一縷安神之炁送入她眉心,“你方才說令郎被鬼纏住了?慢慢說,究竟怎麼回事?”

“這事要從半月前說起。”餘氏得安神之炁安撫,再開口時便鎮定許多,將半月前發生過的事情一一道來。

餘氏的兒子叫做姚承安,今年十四歲,在城南學堂讀書,半月前的某天書童生病沒有陪讀,他便一個人放課回家,行至離家不遠的巷子時,遇到了鬼。

當時天已經黑了,巷子兩側稀稀拉拉掛起了燈籠,風吹著燈火忽明忽暗,顯得整條巷子也幽深起來。

姚承安看到了一個穿紅衣的女子。

紅衣女子頭發一大半散下來,發髻上還插了根銀簪,行走快速且無聲,他隻當是哪家新婦天晚了急著回家,並沒有過多留意。

可就在擦肩而過後,身後突然傳來了女子的聲音:“範郎,是您嗎?”

姚承安愣了一下,莫名覺得這聲音幽遠陰冷,不由汗毛都豎起來,但良好的修養還是讓他決定回複這個女子,於是他轉身作揖,禮貌道:“這位娘子您認錯人了,我不姓範。”

下一瞬,他就尖叫著跌坐在地上。

麵前女子清秀蒼白,纖細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血痕,見他跌倒,女子驚慌低頭賠禮:“抱歉,是奴家看錯了。”

她這一低頭,腦袋直接掉到了地上,咕嚕嚕滾到姚承安手邊,幽幽道:“那麼小郎君可曾見過我的夫君嗎?他姓範,家住齊州張霞村,他叫範玉樹。”

“安兒當時驚嚇過度,直接暈了過去,還是我們出門去尋才找到的,他醒來之後很驚慌,便跟我講了這件事。”

餘氏又抱起杯子喝了幾口茶,緩緩心神繼續道。

“之後那個女鬼就夜夜入安兒夢裡來,問他自己夫君去哪兒了,可憐我的安兒白日讀書,夜裡被這女子盤問,時間長了精神渙散,整個人恍恍惚惚的,瘦了一大圈,再後來這女鬼變本加厲,就算是安兒白天睡覺也會出現,不停追問她那姓範的夫君哪裡去了。”

餘氏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不由得落下淚來:“她夫君哪裡去了我們如何知道?我兒已經好幾天不敢合眼了,每日在院子裡不停走路,瘋瘋癲癲念叨著不知道不知道,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我請了大仙來看,他們隻說這女子死得冤,把屍骨挖出來超度就好了,可找來找去,實在找不到她的屍骨在哪兒啊!”

“昨日家裡幫傭的女使跟我說靨娘子神通廣大,讓我來找您,說您一定能救我的安兒,靨娘子我求求您,您可一定要救他!”

餘氏說話間就要下跪,靨娘趕忙攔住:“既然姚夫人來找我,規矩應當知道吧?”

“知道知道!一盒荷花酥!”餘氏拭了拭淚,朝外麵招招手,有兩個丫鬟抱了幾個精致食盒進來。

“這一盒是荷花酥,另外兩盒是我們家廚娘自己做的雪花酥,我知靨娘子不收銀錢,但這雪花酥酥脆香甜,吃過的人都說好吃,您務必收下!”

“既然是好吃的點心,那我就收下了。”靨娘看看時辰,從繡囊裡拿出兩張咒符,注了些靈氣進去。

“今日時間不夠,明天一早我會登門,這是安神符,貼到令郎額頭一張,床頭一張,保他一夜安睡,百鬼不侵。”

“真的?”餘氏激動地雙手接過咒符,連連道謝,“多謝靨娘子,多謝靨娘子!”

***

翌日,正是七月初七乞巧節。

依著習俗,姑娘家在七夕前幾日就要開始著手準備“殼板”,就是小木板上敷一層土,播下粟米的種子,讓它生出綠油油的嫩苗,然後放置一些小茅屋、花木在上麵,做成田舍人家小村落的模樣,又或者將綠豆、小豆、小麥等浸於瓷碗中,等它長出敷寸的芽,再以紅、藍絲繩紮成一束,稱為“種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①

取其生根發芽之意,祈求得子得福。

“人家是用來祈禱生娃娃的,你怎的也弄了一個?難道也想生娃娃?”君莫笑吃過早飯,閒閒靠在門廊下看靨娘認真擺弄那些殼板上的小房子,甚至還捏了幾個小泥人。

靨娘將小泥人一一擺好,有種地的,有做飯的,還有兩個小娃娃在屋門口玩耍,她退後一步看看,隻覺得越看越可愛,眉眼彎彎地笑著回他。

“我能來癸水,為啥不能生娃娃?”

“不、不是吧,你還真想要孩子?”君莫笑吃驚地張大嘴,“不不不,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想跟誰生娃娃?”

“我又沒說現在生,說不準哪天就遇見喜歡的小郎君,結婚生子,過過普通人的生活。”

靨娘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浮起兩朵紅雲,“哎呀呀,怎麼就動了凡心了呢,我得找小道長紓解去!”

君莫笑無語:“你前麵演這麼多就為了最後這一句是吧?”

“要你管呢。”靨娘做個鬼臉,又威脅道,“這是秘密,不許告訴彆人!”

“你說清楚哪個是秘密?是你偷偷做殼板還是喜歡找小道士紓解?”君莫笑斜著一雙桃花眼看過來,挑眉,“嗯?”

靨娘被他問愣了,想了一瞬,決定用拳頭告訴他。

“兩個都是,你敢說出去我就揍你!”

“你已經揍了啊大姐。”

君莫笑掙紮著爬起來,看著那個興奮飛奔的窈窕背影,滿腹疑惑,“趙老頭的藥後勁這麼大?都過去多久了還紓解呢……”.

大門外,丹景換下繁複華麗的神官服,穿上與之前一樣的粗布道袍,挽了簡單的發髻,額前垂下的幾縷碎發與如墨的劍眉一色,更顯他氣質清冷,昳麗出塵。

今日七夕,他要陪靨娘一起過。

大門打開,女子美麗身影闖入眼簾,伴著興奮的呼喊:“小道長小道長小道長!”

今日不做神官的小道長還沒來得及應一聲,就被扯住衣服拉進了無人小巷。

“靨娘?”丹景無措地低頭看著在自己胸前亂蹭的她,耳朵熱了起來。

“你怎麼了?”

靨娘蹭夠了,將他衣領褶皺撫平,又使勁拍拍:“無事,就是剛剛動了點小念頭,需得紓解紓解!”

丹景:……

“現在好了,我們走吧。”她朝傻站著不動的他打個響指,“去姚記綢緞莊!”

“你說的人我查到了,張霞村的範玉樹是前朝三甲及第的狀元,後來做了駙馬,再後來前朝覆滅,他就不知所蹤了。”

丹景原地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勉強消化了下,抬腳跟上她,“但這件事距今已經一百多年了,範玉樹肯定早就不在了。”

“這麼久了啊,一百多年還念念不忘找夫君,是個癡情鬼。”靨娘想了想問道,“那這個女子就是郡主了?”

“不,她應該是範玉樹的發妻,範玉樹中狀元後,她在村裡家中被山賊殺了。”

“想來是遺憾太多,執念太深,靈魂才徘徊不去吧。”

靨娘路上買了幾根紅繩,打算晚上做幾個七結繩送給大家,兩人又走了一陣,便到了位於普利街的姚記綢緞莊。

餘氏跟夫君姚員外早早就等候在門口,一起的還有個二十上下的姑娘,說是姚承安的姐姐,叫做玉簪。

靨娘沒有說出丹景身份,隻說他是自己的助手,協助畫點符咒什麼的。

“靨娘子昨日給的安神符果然奏效,安兒說他已經很久沒睡過這麼好的覺了!”

餘氏引著兩人往後院去,路上不住解釋,“安兒本來執意要去門口接您的,是我這做娘的覺得他身體太弱,不適合久站,強按著不讓他去,靨娘子可千萬彆怪他。”

“不會不會。”靨娘擺擺手,“可憐天下父母心,姚夫人也是為了令郎身體。”

幾人說著,就走到姚承安住的西廂房,隻見一位十幾歲的少年立在廂房門口,麵色蒼白,瘦骨嶙峋,見幾人來了,急忙迎上來行禮。

“姚承安見過靨娘子!”

“姚公子不必多禮。”靨娘雙手將他扶起,觀察之下見他眼下烏青,額前黑氣縈繞,典型的鬼魅纏身,驚悸夢魘之狀。

“你的事情姚夫人都與我細細說了,你也不必太過驚慌害怕,我觀你身上鬼炁,雖陰森卻無害人之意,那女鬼想必不是要取你性命。”

“可是她日日來我夢中相擾,我實在是、實在是害怕。”姚承安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說著說著便要哭出來,“真的太可怕了!”

“莫哭啊,我來就是幫你的。”

靨娘好聲好氣哄著他躺到床上,將床頭貼著的安神符揭下,“來,閉上眼睛睡一覺,我去你夢裡把女鬼抓出來。”

第45章

姚承安在靨娘的安撫下很快入睡,他在夢中顰起眉頭,一副痛苦的樣子。

靨娘回頭示意幾人不要出聲,自繡囊中掏出一支蠟燭點上,囑咐丹景要小心看護好,然後瞅準時機靈神出竅,化作一縷藍色流光鑽入姚承安的夢境裡。

她進入的時間剛剛好,大霧彌漫的夢境中一抹紅色身影剛剛浮現,幽幽鬼音由遠及近。

“小郎君,你今日可找到我夫君了?”

姚承安在大霧裡驚惶四望,像一隻被野獸盯住的獵物,恐懼又無助,幾乎到了崩潰邊緣。

“不,你走開,不要過來!”

他蹲在原地痛苦地揪著頭發,試圖用痛感把自己叫醒,逃離這個夢,忽而一個身影神明般從天而降,驅散了這惱人的濃霧,霧散雲開,露出一片清雅拙樸之地。

靨娘滿意地瞧著周圍景色,回身將蹲著發呆的姚承安拉起來,拍拍他肩膀誇道:“不錯不錯,姚公子靈台乾淨又漂亮,真是個好孩子。”

“靨娘子?”他驚訝地瞪大眼睛,眉梢間掩不住的激動,“您是來救我的嗎?”

“我不是說過要幫你抓鬼嗎,這麼快就忘了?”

靨娘暗自搖頭,剛說過的話就記不住,估計讀書也不會太好。

大霧散去,那女鬼便也顯了形,眉清目秀一個佳人,隻可惜脖頸上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怎麼看怎麼嚇人。

靨娘站在原地,開口喚出她的名字:“秋梅。”

女鬼茫然的神情怔了下,空洞的眼神似乎因為這個名字恢複了一絲清明,她歪著頭嘗試思索,結果頭掉了下來。

姚承安嚇得使勁往靨娘身後躲了躲。

靨娘也愣了,怪不得這小公子要哭,這玩意兒誰不害怕。

她硬著頭皮彎腰把那顆美人頭撿起來,捧在手裡:“你已經死了,該去輪回,不該在這裡糾纏。”

秋梅抬眼巴巴望過來,一說話就嗡嗡震,詭異的觸感讓人不寒而栗。

“小娘子,你可曾見過我的範郎?我一直在尋他。”

“範玉樹也死了,早就死了。”

“死了?”秋梅頭動了一下,“他怎麼會死了呢?他明明說過要回來接我,去京城過好日子的。”

“看來你是頭跟身體分開太久,忘記了太多東西,不過居然還能記得你夫君的名字,看來是真愛。”

靨娘將秋梅的頭翻過來單手托著,又掏出根蠟燭,示意身後的姚承安幫她點上。

“勇敢點姚公子,你看今天跟我來的那個小道士,他十歲就敢自己抓鬼了,還是厲鬼呢。”

“他是道士,我是書生,不一樣。”姚承安小聲反駁,但終究還是不樂意承認自己不如一個十歲小孩,從懷裡取出火折子哆哆嗦嗦把蠟燭點上。

蠟燭燒了一陣,緩緩流出蠟淚,靨娘傾斜著蠟燭將蠟淚在秋梅頭的斷口處滴了一圈,趁著將凝未凝之時快速往她脖子上一扣,隻見呲呲一陣青煙冒出,秋梅的頭跟身體連在了一起。

姚承安看得一激靈,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脖子。

“現在想起來了嗎?你已經死了,你的夫君也死了,這位小公子與你並無瓜葛,還是快些輪回去吧。”

“我——我想起來了。”秋梅眼睛裡流下血淚,“我死了,是被我夫君親手殺死的!”.

秋梅嫁給範玉樹時隻有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新婚丈夫人如其名,玉樹臨風又溫文爾雅,雖是盲婚啞嫁,但自成親那一天起,她的整顆心就全托付在他身上。

婚後兩人生活和美,一個做女紅賺錢維持生計,一個專心讀書準備考取功名,秋梅有雙巧手,做出的繡活總是最快最好的,範玉樹有幅好頭腦,文采超卓,一路秀才舉人地考上去,很快便得到進京參加科舉的資格。

那年京城春闈,範玉樹一舉奪魁,成了禦筆欽點的狀元郎,秋梅收到了他的信,說過不久就會回家來,接她進京,共享榮華。

秋梅不識字,但不妨礙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開心地告訴村裡所有人,她的夫君出息了,馬上就要來接她了。

等過了夏天,等來秋天,樹葉掉光的那一日,秋娘終於等來了她的狀元郎,他沒有帶接她的花轎,卻帶來了一夥山賊。

秋天的最後一個夜晚,新科狀元的原配夫人,他口中那個糟糠妻不可棄的糟糠之妻,在小山村的破屋裡,被山賊殺了。

“他說公主心悅他,說他要當駙馬,他割斷了我的脖子,說若我不死,他便無法平步青雲,飛黃騰達。”

秋梅輕輕撫過自己脖頸,那裡的斷口已經消失了,她幽幽歎了口氣。

“其實我是有句話想要跟範郎講的,沒說完就死了,心中便起了執念,這些年徘徊不去,總是想要再見到他,我也不是故意要嚇這位小郎君,隻是在經過他身邊時突然聞到了範郎的氣息,所以才糾纏不休。”

靨娘覺得這件事有些奇怪,想了想問道:“你是每日都在這條路上來回嗎?之前有沒有遇到過姚公子?”

“齊州大街小巷我走過千百遍,這位小郎君也遇到過幾次,但之前遇到時並沒有範郎的味道。”秋梅答道。

“這樣啊……”靨娘看向姚承安,“姚公子那日可去過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不一樣的地方?”

姚承安努力回憶著,突然想起了什麼,吞吞吐吐道,“有是有,靨娘子可千萬莫要說給我阿娘。”

“好,我不說。”

“那日書童不在,我便偷偷逃了半日課,跟幾個朋友一起去了城外豕牢。”

“豕牢?”

“就是豬舍。”

靨娘好奇:“你一個小郎不好好讀書,去豬舍乾啥?”

姚承安臉紅起來,含糊道:“咳,就隨便、隨便看看,有些東西書裡沒有,咳!”

“所以說你有可能是在豬舍帶回來範玉樹的氣息?”靨娘撓頭,不懂豬舍有啥東西是書本裡沒有的,“豬舍裡有人嗎?”

“有,十幾位豬倌呢。”

“唔,豬舍在哪兒?”

“城外,出北門往西不遠,很大一片,有上千頭豬。”

問清楚豬舍位置,靨娘手掌一翻,掌心出現一個小瓷瓶,她將瓷瓶塞子拔開,示意秋梅進去。

“想必那裡有範玉樹的轉世,我帶你去尋一尋,不要再糾纏姚公子了。”

“多謝仙姑!”秋娘朝靨娘拜了一拜,又轉向姚承安,“奴家這些日子嚇到小郎君了,還請恕罪。”

姚承安慌不迭擺手:“不必不必,秋梅娘子不必如此。”

又忍不住好奇道,“你若見了範郎,是想對他說什麼?”

想必是破口大罵,或是大打出手,畢竟上一世範玉樹為了榮華富貴負了秋梅,害她慘死,就算償命也不為過。

見他問自己,秋梅一滴血淚緩緩流下來,在蒼白臉頰滑過,留下紅色的痕跡。

“我想告訴範郎,其實他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隻要是他想要的,哪怕是死,我也甘願。”

“因為他是我心愛之人,在我這裡,他要萬事都如意才好。”.

姚家後宅,西廂房裡蠟燭燃到一半,靨娘靈神歸竅,跟醒過來的姚承安皆是一副一言難儘的表情。

末了,倆人長長地“唉”了一聲。

見兒子醒了,餘氏第一個撲過去,從頭到腳細細查看。

“我兒現在感覺如何?又做噩夢了沒有?那女鬼——”

“女鬼被靨娘子抓走啦!”姚承安抓住自己阿娘亂摸的手,開心道,“娘,你是沒看到,靨娘子在我夢裡太厲害了,就像天降的神仙一樣!”

“哎喲,那可真是太好了!”餘氏轉身就拜,“多謝靨娘子大恩!”

“姚夫人不必行此大禮。”靨娘扶她起來,將手中小瓷瓶給她看。

“女鬼已被我收到瓷瓶裡,令郎此後可以安心睡覺了,再找個大夫開些補心歸脾的藥,好好補補。”

同樣守在一旁的姚員外跟姚玉簪也很高興,感謝的話說個不停,靨娘跟他們聊了會兒,因為還惦記著帶秋梅去豬舍找人的事,便拉著丹景告辭。

“靨娘子稍等,我還做了些點心給您。”

說話的是姚承安的姐姐姚玉簪,杏臉桃腮,容色嬌豔,聲音更是柔和動聽,讓人如沐春風。

靨娘最是喜歡漂亮小娘子,見她叫自己,笑眯了眼,站在原地等著。

姚玉簪讓人拿了幾個精致的點心盒子過來,打開給她看。

“這是我自己做的二十四節氣透花糍,共二十四種口味,靨娘子都嘗嘗,若是吃著哪種味道格外喜歡的,我再多給您做。”

她幾步走得急,撫著胸口微微喘著,““知道您不收銀錢,也不敢隨意壞了規矩,但您救了我阿弟,這份大恩玉簪一定時刻記在心上。”

“昨日姚夫人給的雪花酥還沒吃完呢。”靨娘笑道,不過還是照單全收。

“但也無妨,我們家有個能吃的。”

她笑得眉眼彎彎,姚玉簪被她笑容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靨娘子說的可是齊州府衙的君捕頭?”

“是啊。”靨娘點頭,“你認識他?”

姚玉簪咳了幾聲,輕輕擺手:“隻是跟閨中姐妹喝茶時遇到過幾次君捕頭巡街,我們都覺得他笑起來很好看,是那種無關風月的好看,就像桃花一樣。”

“能看到一個人的內在與本質,你跟你的姐妹都是有靈氣的好姑娘。”

靨娘讚許道,從繡囊拿出一根紅繩,那是她來之前在路上買了要做七結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