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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她將紅繩拋至空中,指尖輕觸,柔軟的紅繩便有了靈性,自發地穿引成結,最終化作一條有七個繩結的手鏈,落回掌心。

“紅繩有七結,餘年百病消,今日七夕,願這七結繩保佑姚娘子健康長壽,喜樂無憂。”靨娘將手鏈係在姚玉簪手腕,又學著那日丹景的樣子,在空中寫了個安字,雙指並攏輕輕一點,那金光灼灼的字符便隱入手鏈中。

下一瞬,七結繩光彩大盛,凡人看不見的金色光芒將一層暗灰色的病炁逼出姚玉簪體外,被盛夏驕陽一照,消散得無影無蹤。

第46章

告彆姚氏一家,靨娘使了個縮地成寸,抬腳間就到了城外豬舍附近。

七月驕陽勝火,又很久沒有下雨,豬舍的味道被熱氣蒸起來,頂風都能送出去十裡。

靨娘被這氣味熏得呼吸一窒,以手掩鼻道:“看來就在附近了,這個味道好厲害啊!”

丹景召來一小股清風繞著兩人,將氣味驅散大半,無語。

這味道有什麼好厲害的?臭的特彆厲害?

他看看身邊被熏得小臉皺成一團的靨娘,又往清風裡加了道祛味的術法,她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熱心腸,明明抓到鬼之後送走就好了,偏要在送走前了了人家心願。

瓷瓶裡的秋梅開心不已:“是範郎的氣息,我聞到範郎的氣息了!”

“你確定範玉樹在這裡?”靨娘也好奇,能讓這女鬼不怨不恨癡戀百年的狀元郎,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癡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自古有之,但癡情到這個程度的還是少見。

“沒錯!就在前麵!”瓷瓶搖晃著,“仙姑,快些帶我過去,我要見他!”

時值正午,大部分豬倌都休息吃飯去了,院子裡沒有人,隻一側豬舍傳來吆喝聲。

“快快,綁住了綁住了!”

“公豬呢?公豬趕過來沒有?”

“來,搭把手,把那邊門打開!”

秋梅在瓷瓶裡晃得厲害,瓶口指向發出聲音的那側豬舍:“範郎在裡麵!”

“好好好,你彆著急,外麵現在大太陽,小心瓷瓶摔碎了就魂飛魄散了。”

靨娘嚇唬她幾句,把瓷瓶握緊些,拉著丹景輕手輕腳走到牆下,趴窗戶往裡張望。

晴天正午的,豬舍裡倒也亮堂,五六個赤膊的漢子肌肉賁張,正鉚足勁把幾頭豬並排綁在一個形狀奇特的長架子上。

靨娘目生重瞳,朝幾個豬倌望去,狀元是經過梓潼神君點化的天權文星,就算投胎轉世,痕跡也不會消失,她將幾人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搖頭。

“沒有,範玉樹不在這裡。”

“不,範郎一定在裡麵!”秋梅篤定。

“你這癡情小娘子怎麼那麼軸呢?我都說了沒有。”

靨娘又將幾人重新看過,倏忽間眼神一瞥,隻見架子上有頭豬額前紫光若隱若現。

“豬?”

“什麼豬?你說什麼豬?”秋梅隱隱有不好的預感,“範郎跟豬有什麼關係?”

靨娘將瓷瓶放到窗台上,指給她看:“架子中間那頭,雙眉之間紫光微現,前世應當是個大人物。”

見秋梅不吭聲,她雙手結印打出一道靈力直奔那頭豬而去。

“浮光掠影前世緣,奈何橋上問忘川。”

瑩瑩藍光籠罩,豬頭上方幻化出一盞走馬燈,燈軸旋轉如飛,燈麵上畫麵不停變換,最終定格在一張男子的臉上。

男子長相不錯,就是一雙吊梢三角眼顯得有些刻薄,靨娘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聽得耳邊肝腸寸斷一聲:“範郎啊——!”

這聲音太過突然,她沒有防備,手訣一鬆,走馬燈驀的碎成無數光點,群鳥歸巢般一股腦鑽進紫光豬的腦袋裡。

渾濁的豬眼陡然有了情緒,範玉樹,醒了。

***

他是驚才絕豔狀元郎,春風得意駙馬爺,順風順水了大半生,享儘榮華富貴,後來朝廷覆滅,他在城破那日拋妻棄子,卷了公主府的財寶偷偷外逃,隱姓埋名直到終老。

無病無災,壽終正寢。

是誰又將他喚醒了?

範玉樹意識漸漸清醒,先是被撲麵而來的惡臭熏得連打幾個噴嚏,再抬眼,發現麵前站了一人。

眉清目秀,身段苗條,柳枝般纖弱溫婉。

女子望著他,眼中淚光盈盈,淒楚道:“範郎。”

秋梅?他認出自己曾經的發妻,那被他親手割斷脖子也不掙紮的柔弱女子,驚恐之下想要大喊,卻發出哼哼幾聲。

“哼?”他確認這豬叫聲是自己發出的,嚇得抬手去摸脖子,這才發現雙手被捆,低頭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長滿剛毛的豬蹄。

“範郎,你不要害怕,這一世你雖投胎為豬,但在秋梅眼裡,範郎依然是世間最好,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早起與我畫眉,夜裡並肩賞月……”

回憶起兩人點滴過往,秋梅唇角帶笑,溫溫柔柔將他望著。

“變成豬的範郎,我也愛。”

範玉樹聞言大駭,嚇得三魂出竅七魄升天,瘋狂掙紮起來,架子被他晃得咣咣響,連帶著旁邊幾隻豬也跟著躁動。

不可能,他是狀元,是駙馬!怎麼可能是豬!

幾個豬倌看不到秋梅,隻是覺得豬舍裡涼爽許多,見架子上的豬發狂,連忙穩住架子招呼道:“快快快,放公豬進來!”

豬欄大開,幾頭格外強壯的大公豬從豬欄外衝進來,噴著粗氣攀上了架子。

範玉樹一雙豬眼都要瞪裂了,張大嘴發出殺豬般的嚎叫。

這些人在做甚?這頭大豬又在做甚?

這些該死的豬倌,居然這樣對他!

身後公豬不停衝撞,範玉樹屈辱的淚水流下來,他是堂堂駙馬爺,是男人!不是配種的母豬!

他淚流滿麵看向怔在原地的秋梅,乞求:“哼哼哼!”

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娘子救我!

秋梅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刺激之下產生了異變,長發飛起,指甲暴漲,麵目變得猙獰可怖,原本已經長好的脖子鮮血淋漓。

她匍匐下身體,四肢如蜘蛛般落地,仰起頭淒厲尖嘯。

“放開我夫君!”

豬舍刹那間陰風大作,卷起滿地穢物,幾個豬倌嚇得大喊著有鬼,丟下東西奪門而逃。

豬與人不同,生來便帶了十足鈍感,便是此刻豬舍內陰森鬼氣彌漫,對它們也沒有絲毫影響。

範玉樹綁在架子上被衝撞著,一邊流淚,一邊又忍不住發出舒服的哼哼聲,身後公豬的氣息惡心又誘惑,身體與思想的兩種極端撕扯著他,讓他想發瘋。

萬般拉扯間,有熱流進來,範玉樹腦子裡好像有根弦錚一聲斷了,曾經的駙馬爺舒服地眯起眼睛,長長地哼了一聲。

有吃有喝,有人養著,這樣也不錯.

從公豬攀上架子的那刻起,丹景就捂住靨娘眼睛,拖著她離開了窗前,兩人一個要看,一個不讓看,爭論間豬舍裡突然鬼氣衝天。

“這是怎麼了?秋梅不是說範郎就算是頭豬她也愛嗎?變卦了?”

靨娘皺起眉要去看看,被丹景攔住,取出一道符令燃了。

符令很快燃儘,青煙中有人影慢慢浮現,高高瘦瘦,容貌俊美,就是麵色蒼白無血色,一看便是冥界來的。

“許久不見,小神官喚我何事?”來人負手而立,聲音幽憧,似遠還近。

“崔玨大人。”丹景恭敬行禮,“眼下有一女鬼過於棘手,小道無能,特請您出手相助。”

“女鬼?棘手?無能?”

崔玨樂了,“從未想過有一日還能從我們打死也不認輸的小神官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鬼在哪兒?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聖。”

“就在豬舍。”

“等著。”崔玨撩袍邁步,興衝衝穿牆而入,豬舍內陰風驟息,靜默幾息後,傳出震天怒吼。

“這是什麼東西?!”

***

“秋梅化作厲鬼時間很短,且沒有害人,回去後我會酌情處理。”

豬舍外柳樹下,崔玨鐵青著臉,表情一言難儘。

什麼棘手,什麼無能,分明就是豬舍裡的事太傷眼,他自己不想去罷了!

“小神官愈發本事了,連本官也敢戲弄。”

“小道不敢。”丹景勾起唇角露出個淺淺笑容,又看向靨娘,“靨娘,這位是陰司判官崔玨崔大人,大人,這是靨娘。”

崔玨將人上下打量幾眼,便猜了個大概,十八、九的小嬌娘,生了個天仙模樣,瞧小神官那眉眼帶笑的樣子,怪不得這些年對萬芳公主的示好視而不見,原是早就心有所屬。

隻是這小娘子麵上看著十八九,靈力卻是深不可測,而且他一雙幽冥鬼眼,居然看不出此女來曆。

無生,亦無死。

“齊州城靨娘子,聽城隍說過,今日百聞不如一見,幸會。”

靨娘落落大方:“見過判官大人。”

崔玨點頭,拖著長音:“那範玉樹的前世記憶——”

“是我喚醒的!”丹景插言,將靨娘拉到身後,“大人恕罪。”

“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小神官倒也不必急著認罪。”崔玨笑眯眯揶揄他。

嘖嘖嘖,嚇得臉都白了,這是有多在意?而且真當他是個瞎的,誰施的術法都看不出來?

看破不說破,在小神官這裡記個人情也不錯,扳回一城的判官大人神清氣爽,揮揮手中判官筆。

“行了,左右一頭豬掀不起多大風浪,我見它已有身孕,過些時日下了小豬崽就什麼都忘了,但這術法不能亂用,你二人下次不可再犯。”

“小道謹記。”

“靨娘記下了。”

兩人行禮,再起身時崔玨已經不見了,靨娘想了半天,忍不住問道。

“小道長,你剛剛為何要說範玉樹的記憶是你喚醒的?”

“因我與他相熟,就算是闖禍了也不會如何。”丹景回答。

他說的認真,靨娘也就信了,低頭把玩著方才裝秋梅的小瓷瓶,感慨不已。

“人間自是有情癡,管他是人還是豬,今日這一出太感人了,比多少話本子都感人。”

丹景倒與她看法相反:“我怎的看不出一點感人,範玉樹上輩子罪孽深重,淪為畜生道倒是合情合理,隻是這女鬼生前就是被他所害,為何一點也不怨恨?”

“因為她是真愛啊!”

“小道長你不懂,我活了這些年,也算看過不少癡男怨女悲歡離合,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悅一個人是沒理由的嘛,我倒覺得秋梅如此做,也不失為一份癡情女子的坦蕩。”

“如此嗎?”

“啊,無所謂的,你年紀太小還不懂。”她擺擺手,興致勃勃又要往豬舍去。

“怪不得姚公子說這裡有書本上沒有的東西,我再看看!”

“彆看了,沒什麼好看的。”丹景紅著臉去攔她。

“彆擋彆擋,那些豬到底在乾啥啊,我還從未見過呢。”靨娘推他,流彩星眸天真地望過來,“小道長,你知道嗎?”

丹景神官默了默,又默了默,最終下定決心,將那顆左探右探非要看個明白的腦袋緊緊抱進自己懷裡。

“你需要紓解。”

靨娘覺得向來溫柔的小道士今日許是吃了什麼藥,抱著她的兩隻手鐵鉗一樣撼動不得,她如何掰也掰不動,急得臉通紅。

“我對豬又沒想法為什麼要紓解?你放開我!鼻子要被壓扁了!”

第47章

入夜,四季小館門口紮起了小彩樓,供奉著牛郎織女的牌位,香案上擺著各式貢品,有花有果,有酒有肉,有針線筆硯,還有幾個磨喝樂。

靨娘跟李窈兒一人拿了一份小針線笸籮供在織女牌位前,又掛了祈福的小紙條:「靨娘乞巧」「窈兒乞巧」

掛好後認真拜了三拜,靨娘又拿過張紙條來寫了「丹景乞聰明」擺在牛郎牌位前,同樣拜了三拜,這才拿起九孔針跟窈兒一起蹲在小水盆前浮針試巧。

明月皎皎,銀漢迢迢。

改裝成涼棚的四時小館四角掛了迎涼草,涼風習習好不愜意,君莫笑拉了丹景跟白澤琰一起喝酒,同桌的還有烏鴉精鳳儀跟山羊精楊書生。

幾人把酒暢談,歡聲笑語不斷,靨娘摸摸趴在自己肩上的小黑貓望月,笑道:“彆隻看著呀,去,跟他們喝酒去。”

“喵嗚……”

老大,那個道士好像很不喜歡我,我一靠近他就瞪我。

“小道長隻是長了個冷麵孔,其實心地很好的。”

“喵嗚?”

真的?

“當然。”

望月思量半天,終究還是禁不住美酒誘惑,從靨娘肩上溜下來,踏著矜持的貓步往那邊去。

其實瞪幾眼也沒什麼,他比那小道士還大幾歲呢,讓著他便是了。

“喵喵喵喵!”

在下來加入你們啦!

它歡快地跑了幾步,突然不知怎的腳下一滑,四隻爪子倒騰不及,旋轉著衝向靠牆放置的酒壇架,頃刻間壇倒酒傾,滿架子美酒儘數灑出來,涼棚裡酒香四溢。

望月在美酒的海洋裡撲騰一陣,醉了過去。

李窈兒心疼的快哭了,眼淚汪汪。

“我的乾和葡萄釀啊,我的九釀春、靈溪醉、郎官清,還有剛從西域商人那裡高價買回來的三勒漿……”

她絕望地揉著臉,“沒了,全沒了……”

靨娘傻了眼,愣了好一陣子才捂著心口保證道:“我賠,我照價全賠給你!”

***

清理乾淨的小館依然彌漫著酒香,靨娘被熏得似醉非醉,一個腦袋兩個大。

李窈兒算盤打得劈裡啪啦響,紅豔豔的小嘴一張一合,看著挺好一個人,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冰冷無情。

“旁的不說,就說我這托了好幾圈人才輾轉買到的十壇三勒漿,價格堪比黃金,去年聖人賜給太學學生喝的就是這個,眼瞅著秋闈在即,到時我把這酒往文廟跟前一擺,便是一片金葉子一碗也能賣的。”

“一片金葉子一碗……十壇……”靨娘自己掐掐人中,“你接著說。”

“還有新上的乾和葡萄酒,六壇封存十年的老春陳釀,全都按照進價來,至於其它九釀春郎官清這些我就不算了。”

李窈兒算盤撥了個數送到她麵前:“靨娘姐姐,總共這個數。”

靨娘盯著算盤看了半晌,猶豫。

“銀子?”

“金子!”

“嘶——這麼多錢?”

她吸口涼氣,看向君莫笑,“你有嗎?”

君莫笑抖抖身上:“兜比臉乾淨。”

“那也沒事,小道長之前給了我很多寶貝,大約可以換些錢——”

靨娘盤算著小道士之前給她的那些東西可以換多少錢,冷不防就接收到本主充滿怨念的眼神,識趣地閉了嘴。

“神官大人送你的東西,換成錢我也不敢要啊。”

李窈兒有意無意將算盤往丹景那邊推了推。

丹景將視線從靨娘那裡收回來,瞥一眼算盤,表情淡淡。

“我來付。”

“你來付?”

“兩箱金葉子,明日一早我差人送過來,除了賠償酒錢,還有小館的重建費。”

兩箱金葉子說的雲淡風輕,看得靨娘直咂嘴,嘖嘖嘖,這還是當年那個連荷花酥都買不起的小道士嗎?怪不得人家都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她眼神過於直白,當場寫了欠條的丹景側頭望過來,忍不住輕輕在她額前戳了一指頭。

“想什麼呢?”

“在想要怎麼還錢。”她捂著額頭認真道,“這麼多錢,是一定要還的。”

“唔,若真心想還,不如來重明司幫我吧。”

“幫你?”

丹景笑彎了眼,點點桌上紙筆。

“靨娘也寫一張欠條給我,自今日起入職重明司,一件案子抵一片金葉子,抵清方止。”

靨娘被他引導著,迷迷糊糊寫了欠條,簽字畫押一氣嗬成,直到丹景將欠條小心疊起放進貼身口袋,露出一抹狐狸樣的笑,她才後知後覺自己是不是被坑了.

酒是沒得喝,大家卻也不願這麼早就散了,乾脆將供奉的瓜果端過來幾盤,窈兒又下廚做了些小菜,繼續吃吃喝喝。

聊著聊著,就聊到黑貓望月身上,依著君莫笑的描述,這小黑貓命中走黴運,喝涼水都塞牙縫,是個倒黴蛋。

望月剛才在酒海裡撲騰,喝了不少美酒佳釀,聽著彆人說起它,便搖搖晃晃爬上凳子,兩手扒著桌邊探出個貓腦袋,嚷嚷道:“喵喵喵喵,喵嗚!”

見眾人聽不懂,急得它直晃腦袋:“喵嗚!喵——嗚——嗷嗷!”

丹景單手結印打了道術法給它,小黑貓張嘴咳了幾聲,再開口,變成個男子聲音。

低沉渾厚,帶了些醉意,與它毛茸茸的可愛模樣不太搭。

“在下才不是倒黴蛋!在下隻是與我這倒黴催的兄弟換了命罷了!”

白澤琰被他說的臉紅起來:“貓兄大恩澤琰謹記,隻是有一事一直不解,你我素昧平生……”

“咱倆可不是素昧平生。”望月醉醺醺打斷他的話,小爪子噠噠拍著桌子,“你們白家祖先與我九尾一族早有淵源。”

與九尾靈狐天生九尾不同,貓修九尾實屬不易,需凡貓窺得修煉之道,修百年而生一尾,直至生出九尾功德圓滿,後世子孫才可獲得天生九尾的恩澤。

但這第九尾卻是極難修到的,當貓修煉到第八尾時,需要去到人間,幫助第一個收養它的人實現一個願望,心願完成後,便會長出第九條尾巴。

而幫助人實現願望又需要斷一尾,望月的祖先苗顯便在這斷一尾又長一尾的循環中修煉了上千年,直到遇見白家祖先。

那是個有些瘦弱的農夫,撿了苗顯回家,一個月後它現出真身,說自己可以實現他一個願望,苗顯已經做好了重新修煉百年的準備,誰知這農夫的願望居然是它能長出九尾。

苗顯如願成為九尾靈貓,為表謝意,它與白家祖先簽訂了契約,此後無論何年何月,隻要白家一脈需要,無論什麼願望,九尾一族都會竭儘全力。

農夫的善良為他換來了子孫後代的福澤深厚,時間過去百年,白家後人一直順風順水,這個契約由一代代同樣善良的白家家主口口相傳,稱頌著祖先與九尾貓的深情厚誼,從未有人想要去索取什麼。

直到白澤琰出生。

他天生早夭之相,出生起便災禍不算,三歲時被雲遊道人看到,斷言活不過七歲,當時的家主,他的祖父白樂生求助無門,便想起了世代相傳的祖先與九尾貓的契約。

於是他試著焚燒了已經發黃模糊的契約,一隻白貓擺動著九條巨大華美的尾巴在燃起的煙霧中如約而至,聽了他的願望後,應了一句諾。

“因著我跟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老祖宗便選中了我,替祖宗報恩沒什麼好抱怨的,我爹娘雖心疼,還是將我八條尾巴斬了去,以妖炁為基,給咱倆換了命格。”

小黑貓搖頭晃腦,沒有絲毫怨恨與不滿,眯著一雙琥珀貓眼,歪頭瞧著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倒黴兄弟。

“八條尾巴給你之後,我休養了將近二十年,才勉強恢複到跟普通貓妖差不多,這次是瞞著家裡偷偷跑出來,就是想看看我換命的兄弟過得如何。”

望月毛茸茸的前爪扶額,這兄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傻乎乎又很弱,差點被人吸光精氣,幸虧自己及時出現乾擾了黑蟒,這才保住一絲生炁。

“你命格實在太差,轉移到我這裡,雖說死不了,卻是處處倒大黴,這次又給老大闖了大禍……”

小黑貓眼淚汪汪轉向靨娘,“老大,對不起。”

靨娘被這低沉男聲弄得怪彆扭,撓撓頭憨笑道:“望月不必自責,小道長已經替我把錢賠了,倒是你這命格還是早日化解的好。”

不化解,早早晚晚要給她惹個大麻煩。

“若說化解,老夫倒是知道一個方子。”見多識廣的楊書生突然插話,“窈兒掌櫃可會做蜜炙蓮子?”

李窈兒點頭:“自然是會的,眼下正是吃蓮子的時節,有時候點的客人多了,一日要做幾十份呢。”

“但我說的這道蜜炙蓮子,與普通做法略有不同。”

楊書生折扇輕搖,慢條斯理捏起一顆葡萄吃了,這才又重新說道。

“蓮要苦心蓮,蜜要鸞蜂蜜,取上好的紫陶砂鍋,七天七夜不能離火,方可將苦味完全化掉,普通人吃了,一生喜樂,有福之人吃了,笑口常開,若是黴運當頭的人吃了,便可化災去厄,消愁解憂,將命格拉回正途。”

“這個好!”靨娘一拍桌子站起來,“望月,咱就吃這個!”

“嗚嗚嗚還是老大你對我最好!”望月嗚嗚噫噫哭著,朝她懷裡撲去,“老大——!”

它哭得可憐,聲音卻是個大男人,冷不丁撲過來,靨娘下意識就要躲,不小心被自己凳子絆倒,一人一貓直直朝一旁摔去。

倒至一半,忽的被人輕輕托住,有掌心的熱意透過輕薄的衣衫,熨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間。

靨娘側頭,先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著便聞到了熟悉又好聞的鬆香。

她心頭一跳,漫上幾分不甚分明的情緒,還沒抓住就消散。

望月隻覺得迎麵扇過來一陣風,把它在空中掀了個跟頭,它勉強穩住身體落地,就看見那什麼什麼神官摟著老大的腰,笑得春風得意。

“喵嗚——!”

臭道士,放開我老大!

第48章

夏風清涼,繁星滿天,七夕的熱鬨還在繼續,靨娘拉著小道士,去琵琶橋下放河燈。

河麵波光粼粼,倒映著漫天星鬥,岸邊螢火蟲翩翩起舞,靨娘點了河燈輕輕放進水裡,看它一直晃晃悠悠飄去很遠。

“今日河燈的炁是粉色的。”她托腮坐在石階上,眼裡倒映燈火萬盞。

“全是女兒家的小心思,我都聽到啦。”

丹景不動聲色離她近些:“聽到了什麼?”

“嘿,不告訴你。”

“那靨娘寫了什麼?”

“寫了——”她壓低聲音,見那白玉一樣好看的耳朵湊過來,忽的聲音變大,“啦啦啦,不告訴你!”

說罷得意大笑,忘形之下朝後仰去,險些撞到彆人。

丹景先是被嚇了一跳,接著又眼疾手快將差點摔出去的某人拉回來,無奈笑道:“分明是你嚇我,怎的自己差點摔了?”

靨娘被他猛地一拉,鼻子正在撞上他肩頭,頓時酸痛不已,氣得錘他。

“這般硬,撞死我了!”

旖旎氣氛被她一拳擊碎,丹景苦笑幾聲,搖頭。

“靨娘,你還真是不講道理。”

靨娘揉揉鼻子覺得不痛了,站起來幾步跨上石階,轉身間裙裾飛揚,字字句句說的認真。

“跟小道長不必講道理,因你是我最親近之人。”

她聲音悅耳,溫柔又篤定,清清亮亮如純白月光,輕鬆便攝住他的心。

最是清冷穩重的年輕神官驀的紅了臉,在繁星與燈火輝映的河邊揚起好看的眉梢,笑得像個吃到糖果的小孩子。

……

與靨娘最親近的神官大人天不亮就開始忙,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挑了些不危險又距離近的,裝進一個木匣裡,隻等靨娘來了給她。

這些天相處下來,他明白了幾件事。

一、靨娘閒不住。

二、靨娘不聽他的。

三、靨娘不聽他的,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既然如此,倒不如換個方法,索性借著昨晚幫她賠償的機會將人騙進重明司,留在身邊,總好過每日提心吊膽找不到人。

聘任的文書是他親手寫的,一筆一劃,認真仔細,紙是當下女子最愛的浣花箋,墨是上好的徽墨,灑了金粉,又蘊進百花香氣,金光閃閃,清香撲鼻。

去送文書的青嵐很快回來了,帶回來一張簡陋的小紙條。

紙條上幾筆勾勒出一個騰雲駕霧的女子,遠處是光禿禿的山跟幾隻特彆大的蜜蜂,角落還有隻黑貓在流淚。

空白處寫了一行字:小貓難過,靨娘采蜜,三日可歸。

丹景扶額,小貓難過,她倒是真不怕他難過。

***

昨日說到蜜炙蓮子可改望月命格,李窈兒當即去清點了倉庫,找出苦心蓮一小罐,卻是沒有鸞蜂蜜。

後來神官大人親自送靨娘回家,千叮嚀萬囑咐,說鸞蜂蜜市麵罕見,他會留意打聽,讓靨娘乖乖待在家裡等重明司的文書,不要到處亂跑。

給錢的就是大爺,靨娘看在兩箱金葉子的份上,頻頻點頭,滿口稱是,可重明司馬車一走,她立刻打了雞血一樣,興衝衝直奔吳明國而去。

早些年的時候,齊州城來過一個賣珍貴食材的商販,其中有罐蜂蜜格外奇特,其色碧綠,氣味清甜,貯於白玉碗中,晶瑩透徹如碧色琉璃一般。

她見這碧色蜂蜜甚是稀罕,除了色澤罕見,還溢著絲絲靈炁,便好奇多問了幾句,才知曉這是來自吳明國特有的鸞蜂蜜,久食令人長壽,顏如童子,發白者應時而黑,更莫說其它沉屙痼疾,甚至失明跛腿也能治好。

據那商販說,鸞蜂隻長於吳明國,因蜂之聲如鸞鳳而得名,鸞蜂身披五彩,身形巨大,成年後可重達十餘斤,它們在深岩峻嶺間築巢,大者占地二三畝,吳明國的采蜜人每次采蜜隻能采一點,過度則會有風雷之異。①

極其珍貴,千金難求。

可巧靨娘知道吳明國在哪裡,她不怕雷也不怕遠,區區鸞蜂蜜,去采來便是。

不然真被小道士千金萬金的求來,這債要還到什麼時候?

更何況脫離蜂巢的鸞蜂蜜已失了大半靈炁,再加上山高路遠,幾經輾轉流通到這裡,靈炁隻剩不到十分之一,若是能尋到蜂巢裡新鮮蜂蜜,再以靈力封存帶回,那麼以此燉製的蜜炙蓮子,必有事半功倍之效。

吳明國距此萬裡之遙,縱使靨娘縮地成寸,也走了整整一夜,趕到時天已大亮,隻見崇山峻嶺薄霧沼沼,山勢陡峭,罕有人煙。

她凝神細聽,那籠了半山的白霧中,隱約有鳳鳴之聲,循著聲音向前,就見一巨大蜂巢築於峭壁之上,無數隻巨蜂懸停在蜂巢周圍,身披五彩,鮮豔至極。

蜂巢微光璀璨,不停有靈炁溢出,老遠就能聞到濃鬱甜香。

靨娘高興壞了,用靈力做了個護盾護住自己,手腳並用往蜂巢裡爬,一路上無數鸞蜂舉著尖銳的蜂針刺過來,都被她的護盾一一擋了回去。

行至蜂巢深處,就見蜂蠟築成的高牆後有碧色緩緩流動,她從繡囊翻出兩個特彆大的瓦罐,將蜂蠟牆劃出個口子,晶瑩如玉的鸞蜂蜜便緩緩流進瓦罐裡。

鸞蜂巢內一片大亂,鸞蜂們尖聲鳴叫著,試圖驅趕這擅自闖入的不速之客,靨娘的兩個大瓦罐很快接滿,她將瓦罐封好裝進繡囊,又用靈力修補好蜂蠟上被劃出的缺口,按原路爬出了蜂巢。

蜂巢外風雷交加,一道又一道閃電劃破長空,朝著盜蜜之人而去,靨娘撤了護盾盤腿而坐,在呼嘯的狂風中接下三十六道風雷,風止雷停,雲開霧散,她手腕一翻,變出一包凝著燦燦生機之炁的花種。

“好啦好啦,你們不要那麼生氣,我要這蜜是去救人的,不然小黑貓就快倒黴死了。”

她絮絮念叨著,揚手將那包花種灑向蜂巢四周,種子接觸到土壤,頃刻間落地生根,接著便發芽長大,舒展了枝葉,開出絢爛百花。

“也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麼花,我便每樣都收集了些,能保證一年四季花開不斷,算是用來換取蜂蜜的小小報酬。”

靨娘手訣不斷,不停將生機之炁推入百花叢中,峭壁之上百花爭相吐蕊,隨風送來陣陣花香。

鸞蜂停止了躁動,轉身朝花叢飛去,靨娘又用靈力織了張網罩住蜂巢,下了禁咒,除鸞蜂外不許任何生靈進入。

禁咒可以持續五年,足夠它們休養生息了,她想想那兩大瓦罐鸞蜂蜜,滿意地拍拍繡囊,揮手告彆。

“告辭啦,告辭啦。”.

采蜜如此順利,離三天還有些時間,靨娘乾脆揣著沒幾個銅板的錢袋子,在吳明國都城內逛起來。

她往最繁華的地方去,一路晃悠悠踱著小方步,先是買了兩串炙羊肉,又吃了幾個泡泡油糕,三個蓮花肉餅,乾掉一大碗煎白腸之後終於吃不動了,捧著肚子邊走邊打嗝。

前麵有個茶攤,棚子不大,卻是乾淨整潔,靨娘掂掂手裡錢袋,盤算著餘下的喝碗茶消消食不成問題,於是信步過去尋個位子坐下,脆聲道:“店家,要一碗大碗茶!”

“抱歉,本店隻有工夫茶,沒有大碗茶,客人若是渴得急,前行百步便有大碗茶的攤子。”

帶著麵紗的店家攜了茶單過來,聲如玉笛,是個明朗少年音,靨娘抬頭望去,隻見麵紗上一雙盈盈桃花眼,彎起如新月,清澈如晨露,比君莫笑還要好看幾分。

她再仔細瞧瞧,了然一笑——原來是隻小狐狸,怪不得生的這麼美。

“我懶得走了,就要一壺工夫茶吧。”

“好,客人稍待。”小狐狸化作的少年開心地彎了眉眼,樂嗬嗬跑到後麵端出一整套茶具來跟一個小風爐來。

“泡茶需先冶器,也就是用開水將茶具洗乾淨,包括起火、掏火、扇爐、潔器、候水和燙杯六個步驟,缺一不可……”②

靨娘吃了不少肉食,又是烤又是炸,最後還來了碗肥腸,此刻隻覺得口中發鹹,偏這少年不緊不慢,比小道士煮茶還磨蹭。

她單手托腮,另一隻手不耐煩地點著桌子,一隻耳朵聽他講茶道,另一隻耳朵則豎到隔壁攤子,聽幾個本地人聊一件最近發生的稀罕事。

說是都城向南五裡有座山,名喚茶浪山,蓋因盛產茶樹而得名,吳明國不少茶葉都出自這裡。

半年前茶浪山頂突然憑空出現一座小廟,適逢山中大雨,山路坍塌,幾個茶農被大雨所困,情急之下躲進寺中,發現寺廟所在豔陽高照,無人誦經卻經聲朗朗。

於是人們奔走相告,皆說這小廟是佛祖憐憫眾生降下的,一傳十十傳百,廟中香火漸盛,儼然已成一方聖地,吳明國王親臨至此,題名“慈光”。

“要說這慈光寺也是真靈驗,有求必應。”

幾個本地人聊到激動處,其中一個大胡子男人拍拍大腿。

“就咱這條街上那個小胖丫頭,五天前去求姻緣,回來就有人上門提親,還有朱屠戶家那瘸了十幾年的兒子,拄著拐杖上山,拜完後出門被門檻絆了下,那腿立馬就好了,當時扔了拐杖自己跑回家!”

另一個將信將疑:“真有這麼靈嗎?”

“那可不,我家婆娘這不催著我去買些糕點果子好上山嘛。”

大胡子大著嗓門朝這邊吆喝,“我說胡四郎啊,你先彆鼓搗你那工夫茶了,左右一天也賣不出去幾壺,不如跟著我們上山拜拜,求佛祖把你臉上那胎記消了去!”

靨娘聞言又看向少年,這才發現半透的麵紗下,他如玉臉頰有塊黑色胎記格外突兀。

就像一塊爛乎乎的黑泥,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是有些可惜了。”她點點臉頰說的很直白,“小郎君不如去求一求,許是靈驗呢?”

少年低頭用燒開的水將茶具一一洗過,憤憤開口。

“我才不去,那寺廟是個大妖怪!”

第49章

狐狸少年低頭烹茶,皺著眉表情怏怏,不肯再多說一句。

靨娘瞧著有趣,從繡囊翻出顆冰糖,咻的彈進茶杯裡,發出叮當響聲。

“我喜歡甜的。”她支著下巴,隻覺得這小狐狸認真烹茶的樣子跟小道士很像。

“你說這寺廟是大妖怪,是什麼大妖怪?”

小狐狸不說話。

靨娘來了興致,欠欠身子,連人帶板凳一起往前挪了挪,腦袋伸過去。

“你自己都是妖,為啥說彆人是妖怪?”

小狐狸嚇得耳朵砰一下冒出來,慌忙拿手去捂,瞪大一雙桃花狐狸眼:“你你你,你是捉妖師?”

靨娘眼尖,一眼看到那毛茸茸的耳朵是火紅色的,原來是隻小火狐狸,遂心滿意足地搖頭:“嘿,我不是。”

小狐狸依然驚恐,揉了半天才將狐狸耳朵揉回去,戰戰兢兢不知是該繼續烹茶還是該跑,忽然一陣鐘聲悠悠傳來,他抬頭,複雜的目光朝城外山上望去。

那鐘聲悠揚綿長,雖遠卻穿透力極強,聽的人心神搖晃,街上熙攘熱鬨的人群甚至因為這鐘聲滯了一瞬,接著便毫無察覺地繼續忙碌,隻是原本討論的話題草草收尾,轉而變成了讚頌慈光寺如何如何靈驗。

靨娘開了重瞳,循著小狐狸的目光,隻見城外一座小山頂端黑霧沉沉,隨著鐘聲如漣漪般層層蕩開,一遍又一遍掠過都城上空。

大妖怪,果然是大妖怪!

她回身一把鉗住小狐狸手腕,清亮鳳眸突的燃起兩簇好奇的小火苗,興奮道:“快說,那寺廟究竟是個什麼大妖怪?”

***

妖炁烏沉沉壓下,一波又一波鐘聲如海浪般拍過來,地底有轟隆隆的聲音傳出,像是地震,又像是有什麼巨獸蘇醒翻身。

小狐狸起初不肯來,奈何這女子力氣奇大,看著瘦瘦的一個人,一用力手腕險些給他拽脫臼,他掙脫不得,一路像小雞仔一樣被提出了城。

“寺廟下麵困著一隻作惡多端的大蜘蛛,太爺爺費了好大力氣才捉住它,建了這座寺廟,以功德願力鎮壓,然後從它身上獲取妖力,供族人修行……”

“前麵那些都是假的,最後一句才是真的,小狐狸,你心裡也清楚對不對?”

靨娘抬頭望向山頂,衝天妖炁中金光若隱若現,這是隻有功德的大妖,就是不知怎麼被一群不成氣候的火狐狸給欺負了。

“你們赤狐一族,道行不及黑狐,修為不及白狐,更是連九尾靈狐的邊都沾不上,連天狐考試都通不過的小野狐狸,能捉住千年大妖?”

“反正我是不信的,定是用了什麼手段。”

“嘖嘖嘖,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被她一頓搶白,又傷心手腕又疼,啪嗒啪嗒掉眼淚。

“可那大妖怪就是壞的!它身上妖氣很邪,自從捉了它,太爺爺都變得跟之前不一樣了!”

變得不再慈祥,也不再抖著白胡子暢快地笑,還對他發脾氣,說很過分的話,說他是醜八怪,丟了狐族的臉,兄弟姐妹也笑話他,爹娘更是嫌他臉上胎記丟人,直接將他趕出了洞府……

靨娘忽而覺得有幾滴水落在手上,回頭一看嚇了一跳,這小狐狸哭得梨花帶雨,跟個受氣小媳婦似的。

“哎呦呦你彆哭彆哭,是不是我剛才說話重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她鬆開手,遞了帕子過去,慢聲細語安慰。

“剛才都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胡四郎?”

“某叫胡澤,因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大家都喜歡叫某胡四郎。”

“小四郎,你彆哭了啊,我就是嘴快,沒有惡意的,那啥,你回去吧,我一個人上去看看。”

胡澤的麵紗早就在掙紮中弄掉了,這會兒又將帕子係在臉上遮住胎記,桃花大眼忽閃忽閃:“某能感覺到小娘子是個有大本領的,你要殺了大妖怪嗎?”

他眼淚又流出來,“還是殺了太爺爺?”

靨娘再次凝神往山上細看,搖搖頭。

“都是些純正妖炁,沒有害過人的,我誰也不殺,就隻是看看。”

“等等!”胡澤追上她,吸吸鼻子,挺起胸膛,“某跟你一起去!”.

茶浪山不算高,是個峻秀小山,除了遍布的茶園,也有不少參天樹木,異草奇石,林中不時傳來鳥鳴,偶爾還能聽到流水潺潺。

靨娘與胡澤拾階而上,很快到了山頂,隻見一座香煙嫋嫋的寺廟赫然出現在眼前,靨娘一步當先邁進去,走了幾步未見胡澤跟上,再回頭,就見廟門後有一團散落的衣衫,裡麵有個什麼毛毛絨絨的東西在動。

她一愣,走過去將衣衫扒開,見裡麵一隻臉上有黑色胎記的小紅狐狸蜷縮著,神色緊張。

靨娘想了想,隨手摘了片竹葉化成竹筐,將小狐狸跟地上衣衫一股腦塞進去。

還好來的都是些虔誠香客,一心燒香禮佛,不曾留意到這裡,靨娘鬆了口氣,把竹筐背起來。

“某這是怎麼了?”胡澤兩隻爪子將竹筐蓋扒開一條縫,輕聲問。

靨娘有些抱歉:“是我疏忽,這寺廟威壓太盛,你修行尚淺,被剝奪了妖力。”

“啊?”小狐狸慌了,聲音也帶了哭腔,“這可如何是好,某好不容易才化成人形,還未娶妻呢嗚嗚嗚嗚!”

“隻是暫時剝奪,出去就能恢複了,彆擔心。”靨娘樂了,“不耽誤你娶媳婦。”

“嗚嗚,那某就放心了。”

靨娘將小竹筐顛了顛,隻覺得這小狐狸應當平日吃的不錯,比望月重多了,她隨著香客往裡走,一路小聲交談。

“小四郎,你知道你太爺爺將大妖鎮在哪裡了嗎?”

“某不知,某被家裡趕出來了……這件事還是離家之前偷聽到的。”

“趕出來?”

“因為太爺爺說我醜,給家族丟人。”胡澤聲音漸漸小下去,“可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之前太爺爺說皮下三寸皆白骨,心才是最重要。”

“唔,那你自己介意嗎?”靨娘笑笑,“我猜是在意的,不然也不會戴著麵紗。”

“戴、戴麵紗是怕嚇到彆人!某自己才不在意!”

小狐狸急急申辯幾句,卻發現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垂頭喪氣嗯了聲,“誰不愛美呢?”

靨娘側頭,精致的側臉紅唇勾起:“等這件事情解決了,我送你一件禮物如何?”

“什麼禮物?”

“嘿嘿,保密。”

兩人進了大殿,這裡善男信女眾多,唱誦的梵音從四麵八方飄來,如佛祖悲憫的手,撫過一個個信徒。

我佛慈悲,度化眾生。

靨娘待了一陣,並沒有覺得不妥,乾脆出了大殿往後院去,鐘聲早已經停了,方才濃重的妖炁也變得若有似無,她瞪大眼睛四處尋找,終於看到後院一口六角井中有絲絲妖炁滲出。

看來小狐狸說的大妖,就鎮壓在這口井下。

她在長廊尋了處陰涼,坐在台階上,又把小狐狸從竹筐裡抱出來,有一下沒一下捋它光滑順溜的毛。

夕陽落下,暮色四合,絡繹不絕的香客漸漸散去,涼風吹著樹梢沙沙響。

靨娘叫醒被自己擼睡的小狐狸,抱著它下了井。

井底不出所料沒有水,隻有一道暗紅色的門,像是被血染透的顏色,陰森詭異,上麵貼滿了符咒。

紅門後妖炁洶湧,充滿了不甘與怨念,金色與黑色兩種妖炁糾纏衝撞,就像無聲的嘶吼。

靨娘一掌擊碎了紅門,無數符咒瞬間化為粉末,憤怒的吼聲從深處傳來,一時間整個井底地動山搖。

被鎮壓的大妖終於擺脫了封印,從井底爬了出來,是一隻巨大的灰色蜘蛛。

它八條腿都捆著鐵鏈,另一端連著深深的井底,鐵鏈被掙斷,慈光寺應聲而塌,成了一片廢墟。

靨娘被揚起的塵土嗆的咳了幾聲,抬手驅散著麵前灰塵,驚訝道:“還是隻福蛛呢,難怪能修出金光,如今你已重獲自由,快些離去吧。”

“哪裡走!”忽的夜色中一聲斷喝,靨娘循聲回頭,發現倒塌的寺門外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有,全是狐狸。

大蜘蛛瞬間暴躁起來,凶狠的眼神盯著他們,露出森然鋒利的牙齒,像是要把這群人全部吞噬。

人群最中間是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驚詫地看著眼前一幕,目光掃過靨娘懷裡的小狐狸,不可置信道:“四郎?”

“你為何在此,這女子又是何人?”

四郎被他要吃人的目光嚇得直往靨娘懷裡躲,訥訥:“太爺爺,您說過修行需腳踏實地,不可急於求成,更不能走邪路,吸取他人妖力修行並非正道,孫兒、孫兒希望您懸崖勒馬。”

“放肆!”老狐狸一聲怒喝,“無知小兒,你這是毀了我赤狐一族的通天大道!”

“攫取彆人修為算什麼通天大道,可彆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靨娘嗤道,“你們狐族不是自詡為最聰明嗎?怎的一把年紀了如此不通透,還是說你這隻老狐狸天生就是個糊塗蛋,隻不過是仗著歲數大才當了這族長?依我看你趁早該養老養老,位置交給合適的小輩,彆占著茅坑不拉屎,搞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散你們全族德行。”

“哪裡來的黃毛丫頭胡說八道!”老狐狸差點被氣死,也不等靨娘回答,亮出利爪就朝她撲來。

靨娘將小狐狸扔進竹筐,化出長鞭準備應戰,月色下一道巨大身影猛然躍起,大蜘蛛八條腿張開,將老狐狸死死按在地上。

第50章

靨娘長鞭在手,興致勃勃正要應戰老赤狐,卻不想大蜘蛛橫空跳出來,先是將老赤狐按住,又跟一擁而上的眾狐狸打在一起。

說是打架,其實就是大蜘蛛單方麵揍狐狸,它在井下被困了許久,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如今重獲自由,自然不會對這些困住它又吸取它妖力的狐妖手下留情。

隻見它抬起身體,一張巨大蛛網瞬間彈射出去,將衝上來的一眾狐妖儘數罩住,粘在廢墟各處無法動彈。

又張開嘴發出無聲尖嘯,一側長肢狠狠掃過,硬生生將已經坍塌的廢墟橫掃出去,驚起飛鳥無數。

無數赤狐妖被掃飛,慘叫聲此起彼伏,小狐狸急得在筐子裡爬出來,扒著靨娘肩頭急道:“快救救他們吧!他們會被打死的!”

“福蛛有佛性,是不會下死手的。”

靨娘學著小道士平日老神在在的樣子,揣著手,挺著腰,板著臉。

“它被困在井下許久,又被抽取了妖力,總要發泄發泄。”

小狐狸說不過她,垂頭喪氣縮回筐子裡。

“那、那打完某再出來吧,實在看不下去了……”

大福蛛將狐妖一一掃飛,這才抬頭去看救自己出來的靨娘,八隻漆黑的眼睛盯過來,把靨娘看出一身雞皮疙瘩。

“咳,這些赤狐都被你摔得缺胳膊少腿,也算是大仇得報,再糾纏下去隻怕要引來附近百姓,還是速速離去吧。”

福蛛歪歪頭,鬆開了對老赤狐的鉗製,後退幾步低頭與靨娘拜彆,卻不想老赤狐趁它低頭之際突然暴起,化出原形一躍而上咬住它背,額間黑氣翻湧不止,血紅著眼怒吼道:“休要逃走,這妖氣是我的!”

福蛛吃疼,仰頭長嘶一聲,竟直直站立起來,腹部頃刻間吐出無數蛛絲,化作長劍朝自己後背襲去。

老赤狐慌忙躲開,輾轉騰挪間被蛛絲纏上,他張嘴吐出烈火去燒,卻不防被蛛絲塞住嘴巴,福蛛周身黑氣暴漲,舉起前肢就要刺穿這不知死活的老狐心臟。

“福蛛手下留情!”靨娘慌忙打出一道靈力護住老赤狐,高聲道,“因果不虛,勿造殺業!”

她這一聲清亮高亢,宛如鳳鳴,福蛛隻覺靈台一陣狂風掃過,迷霧吹散,心自清明。

它將已經不省人事的老狐丟下,行至靨娘麵前,八肢匍匐,俯首不動。

靨娘悄悄撓撓身上雞皮疙瘩,硬著頭皮將手貼在福蛛額前,閉上眼睛,周身漾起瑩瑩藍光。

這是寺廟中觀音像前一隻小福蛛,耳濡目染有了靈性,學著人類的樣子給自己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做福生。

福生修煉五百年,在每日誦經聲與香火中生出慧根,它化作一個小和尚入了寺廟,滿心歡喜地要開始自己真正的修行。

可惜好景不長,某日他跟師兄辯經輸了,按約定去山上采香蕈,那日剛好驚蟄,山間景色宜人,百蟲鳴叫,他一時忘形便現了真身,不想被突然出現的幾個黑衣人抓走,強行喂了東西。

那東西來曆不明,卻極為霸道,讓他妖力大增又痛苦不堪,每日在清醒與混沌中掙紮,後來他實在受不住,尋機會逃了出來,迷迷糊糊之際又被赤狐族捉住,鎖在了井下,以寺廟鎮壓。

福生佛前開智,慈悲心腸,聽見有人祈願,總會忍不住去幫,但有時又壓製不住體內暴虐,便將妖力化為鐘聲,引更多人前來,用更強的願力壓製自己。

“所以今日的鐘聲是你故意而為?”靨娘周身藍光散去,她睜開眼睛,將手從福生額前拿開,目光悲憫。

“福蛛福生,何苦來哉。”

“我可以幫你取出體內異物,但過程會很痛苦,亦會折損修行,如此你可願意?”

福生點頭。

見他心意已決,靨娘不再多話,後退幾步取下竹筐,雙臂如鳥兒般張開,吟唱起一首上古歌謠。

歌謠內容晦澀難懂,音律卻異常悅耳,隨著她的吟唱,上千隻暗藍色的月光蝶在她身後飛出,藍色流光飛舞,朝伏在地上的大蜘蛛翩翩而去。

福生巨大的身體很快被月光蝶覆蓋,無數尖銳口器細針一般刺破他的甲殼,他咬牙顫抖著,感覺妖力一點點流失,心越來越平靜。

大約一炷香的功夫,大蜘蛛漸漸縮小到隻有原來身體的一半,抽搐一陣,吐出個小小的白色骨頭。

靨娘團了水炁將白骨洗淨,拿在手中細細觀瞧,隻見上麵隱隱黑氣縈繞,竟是塊妖骨。

她覺得這骨頭麵熟,好像跟九年前她撿到的那幾塊一模一樣。

“誰家妖怪骨頭這麼多?怕不是個大蟒蛇吧?”

她自言自語了幾句,將妖骨裝進繡囊,揮手讓月光蝶散開,伏在地上的福生身體泛起淡淡金光,變成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和尚。

“多謝施主。”小和尚雙手合十念聲佛號,“施主大愛,必有福報。”

靨娘舒眉淺笑:“恭喜福生大師金身初成,假以時日,定能修得正果。”

“不知大師今後有何打算?”

“貧僧決定留在此地。”

福生看看周圍一地缺胳膊少腿的狐狸,眼中閃過愧疚。

“他們吸了我的妖力,自然也受那邪物影響,說到底還是貧僧種下的因,我會說服赤狐妖與我一起重修慈光寺,廣傳佛法,普度眾生。”

靨娘覺得這個想法甚好,滿意地點頭再點頭,突然覺得腳邊什麼毛絨絨的東西一直蹭,低頭看去,才想起還有隻小狐狸。

“對,險些忘了送你禮物。”

她蹲在地上,抓起小狐狸兩隻前爪放在自己膝蓋,一手掐訣一手攏住它臉上胎記,緩緩打出一道綠色草木之炁。

綠色光芒溢滿生機,氤氳著濃鬱桃花香,一朵朵開到極盛的桃花自她掌心飛出,覆到黑色胎記之上。

隨著她手訣變化,原本長在血肉裡的胎記漸漸浮出臉頰,如濃鬱的墨一般緩緩流動,覆在上麵的桃花被這濃墨染黑,迅速枯萎落地,緊接著又有新的桃花覆上來。

靨娘掌心桃花不斷飛出,胎記的顏色也越來越淡,隨著最後一朵桃花落地,小狐狸毛絨絨的小臉露出來原本的粉嫩可愛,黑色胎記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好了。”她手一揮變出個水鏡,收了術法,臉色略顯蒼白。

方才的月光蝶是她靈力所化,一下放出這麼多,這會兒又幫小狐狸去胎記,實在有點支撐不住。

“小四郎,變回人形看看。”

小狐狸點點頭,砰一聲變成了胡澤,緊接著便尖叫一聲,手忙腳亂滾到樹後去。

靨娘捂著眼揮手:“你你你,快穿上衣服!”

“嗚嗚嗚,某是一時激動,不是故意唐突小娘子!”

光屁股的胡澤窸窸窣窣在樹後草草套上衣服,紅著臉道歉,又忍不住對著水鏡左瞧右看,醜醜的胎記真的不見了,鏡中的少年柳眉春目,臉頰白皙光滑,說是族裡最漂亮的小狐狸也不為過!

他高興地轉頭去看月光下素衣飄飄的小娘子,隻覺得她人又美又有本領,便是天上仙女也不過如此。

“多謝仙女姐姐!”

上千隻月光蝶一直安安靜靜停在空中,這會兒見主人終於忙完了,忙不迭俯衝下來,要回到她身體裡去,靨娘嚇得一蹦三尺高,幾下爬上一棵最高的桂花樹,抱著樹枝大叫:“彆過來!都給我原地消失!”

月光蝶委屈地扇動翅膀,綠色黏液從嘴邊滴滴答答流下,這可是辛辛苦苦給主人采來的血啊,雖然是綠色的,味道也很怪,可是裡麵妖炁旺盛,主人為什麼不要呢?

嚶嚶嚶,蝶兒想不通,蝶兒很難過。

“咳,不要這樣看我。”靨娘艱難地咽咽口水,斟酌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那個——主要我跟福生大師不是一個種類,知道嗎?”

開玩笑,她可不要喝蜘蛛的黏液。

月光蝶點頭。

“不是一個種類就不相容,吃下去會生病的,你們想讓你們才貌雙全的主人生病嗎?”

月光蝶搖頭。

“所以——”靨娘看著這麼多蝶兒,實在也不忍心讓它們通通消失,乾脆摘下繡囊,將開口敞到最大。

“那你們先去我的乾坤繡囊裡呆著好了,裡麵有吃有喝,風景也好,你們且在裡麵好好玩,等我需要的時候自會召喚。”

月光蝶得到命令,高興地在空中盤旋幾圈,然後快速俯衝而下,不一會兒就全部鑽進了繡囊裡。

“有兩個大瓦罐裝的蜂蜜,千萬千萬不要偷吃啊!”靨娘衝繡囊裡吼了一嗓子,聽得裡麵回音嫋嫋,這才長出一口氣,將繡囊重新係回腰間,

“可算是結束了,累死我了……”

***

神官大人從傍晚開始便心神不寧,總覺得靨娘這一趟不知要出什麼幺蛾子,屁股著火一樣坐立不安了小半個時辰,決定騎著青鳥去找她。

一路靠著護身符的指引,他很快找到了正從樹上往下跳的某娘子,樹下立有青蔥少年一雙,蜘蛛變的小和尚,還有衣服都沒穿好的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