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靨娘聽話地打開食盒,立刻把不高興的小姑娘捉妖師拋到九霄雲外:“桂花糕,蝴蝶酥,碧澗豆糕,五福果子……果然知我者窈兒也,這些全是我愛吃的!”

她眉開眼笑拿起一個,送到小道士嘴邊,“小道長先吃!”

時隔九年,丹景再不是當年那個騎在驢背上瘦瘦小小的小道士,他身形修長,腕上袖口折了幾折,執韁繩的手骨節分明,透著白玉般的溫潤。

他今日扮做新婚不久的農家郎,穿著深藍色布衣,高鼻薄唇,眉眼清朗,見靨娘把點心遞到他嘴巴,便乖乖張開嘴巴咬一口,神情愈發溫柔繾綣。

“此去玫城是因為密報,為防止消息泄露,咱們需得扮成普通人樣子,儘量不要使用術法。”

“好。”

“路上需要兩天時間,滿月腳程快,大約可以提前半日到達,到達後自會有人接應。”

靨娘點頭:“小道長,你隻說玫城似有大妖,是什麼樣的大妖?我直接去捉了它不就好了?”

“隻是疑似有妖,還不能確定,但活人祭祀卻是真的。”丹景搖搖頭,輕聲解釋道,“玫城叫做城,實則是個小村落,就坐落在黃河邊上,大約跟咱們之前去過的焦家村差不多大,村裡人一部分靠捕魚,另一部分靠種地為生。”

“據密報上講,大約十年前開始,這裡就開始以活人作為祭祀,每年八月十五前後,打著給河神娶親的名義,將被選中的少女投入河中,祈求來年風調雨順。”

“十年?沒有人管嗎?”

“玫城太過偏遠,鮮有人去,所以一直無人察覺,直到半年前有被投河而死的少女冤魂告到閻羅麵前,重明署才知曉,又因著玫城在東重明司管轄範圍之內,所以密報就送來了我這裡。”

“懂了!”靨娘又摸出一塊點心吃,“若隻是村民愚昧,我就好好嚇唬嚇唬他們,若真是有大妖作怪,我就揍扁它!”

“不過既是暗訪,還是要步步謹慎,咱們先熟悉一下彼此身份免得出錯,從現在開始,我就喊你夫君,你喊我娘子,千萬彆喊錯哈,看我先給你示範下。”

她清澈的眸子不摻一絲雜念,直直望過來,帶點好奇,又帶點興奮:“夫君!”

神官大人一下從臉紅到脖子根,白玉一樣的耳朵也變得滾燙,他抿抿唇,壓住如雷般的心跳,目光灼灼望向她。

“娘子。”

第56章

行至快到玫城地界,靨娘將滿月收了,兩人改為步行。

這一路她嚴格遵守不用術法的規定,渴了喝水餓了吃飯,累了就要休息,步行不到半個時辰,她又拉拉丹景袖子,哼哼唧唧。

“夫君我渴了,想喝水。”

她的假夫君第一百多次紅了耳朵,牽著她手去農戶家討水喝。

兩人都穿著粗布衣服,摞幾個補丁,突出一個落魄,饒是如此,也掩蓋不掉神官大人出塵的氣質。

農婦倒了兩碗水,丹景接過後先將一碗遞給靨娘,剩下那碗端在手裡等著,自從不用術法,她就很容易渴。

靨娘把自己那碗喝光,又把他的喝掉一半,這才將剩下半碗給他,暢快地舒口氣:“喝飽啦!”

農婦倚在門口笑著打趣她:“哎喲,我還從未見過如此俊俏又體貼的郎君呢,小娘子你真是好福氣!”

靨娘笑出小梨渦,歪頭盯著丹景看了又看,看他明晰白淨的手將兩隻碗摞在一起,還給農婦後又禮貌道謝,清俊溫潤的樣子就像出門踏青的貴公子。

“的確不太像落魄農夫。”她抹了點灰在他臉上,“你這模樣實在紮眼。”

丹景摸摸自己臉,看指尖蹭上的灰,忽的點上她鼻尖:“也勻些給你,莫要露餡了。”

兩人頂著灰撲撲的臉繼續向前走,很快就見到了來接應的人,是個叫匡五的中年男子。

匡五也是重明署的人,屬於異術師一類,與妖術師後天修煉不同,異術師的異術都是與生俱來的,匡五的異術是修改他人記憶。

這次他提前半月到達玫城,利用自己異能混入村中,扮做丹景的親娘舅。

“屬下實不知神官大人會親自前來。”

匡五見禮,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早知來的是神官,他就當個老鄰居或者遠房親戚什麼的好了,當什麼娘舅啊,這不明擺著要占便宜嗎。

丹景倒是無所謂,他沒有父母,對親戚一事自然也沒什麼感覺,當下點點頭,正經喚了聲:“舅父。”

靨娘也笑嘻嘻跟他一起喊:“舅父萬安!”

“哎呀,可真是折煞屬下!”匡五一邊急忙作揖回禮,一邊引著兩人往路邊停著的板車去,“這是我跟村長家借的,神官與娘子一路辛勞,快上車吧。”

丹景扶靨娘上了板車,隨和道:“既是執行任務,你便不要拘禮,如尋常人家喚小輩那般喊我小景就好。”

“好、好!屬下明白!”匡五趕著車,客氣幾句,便介紹起玫城村的情況。

“玫城這名字聽著好聽,卻是這十裡八鄉最窮的一個村,在犄角旮旯裡,少有人進出,村裡人一輩子靠天吃飯,連個識字的都沒有。”

“我來了這半月,也打聽個差不多,活人祭祀這個事兒是從十年前開始的,據說祭祀的是河神,叫做金咀大王。”

“金咀大王?”

靨娘插言,“這名字聽起來就不像個正經河神。”

“誰說不是呢,可據村中百姓講,自從他們開始祭祀這個金咀大王,村裡倒是年年風調雨順,再也沒啥天災了。”

匡五歎了口氣,“越是如此,村裡人就越信,他們自發在河邊蓋了河神廟,每年八月十五前後就會送姑娘進去,就要那剛滿十六歲的黃花大閨女,多一歲少一歲都不行,送去的姑娘在廟裡住一夜,第二天綁了投進河裡,叫做河神娶親。”

“神官大人,您覺得這事如何?應當是妖怪吧?”

丹景覺得八/九不離十,河伯娶親,保佑風調雨順,妖怪一貫的行事風格。

至於是何妖怪,又藏於何處,還需進村後細細探查。

這會兒已經過了晌午,初秋的陽光斜斜照下來,有些刺眼,丹景以手做簷給靨娘遮擋著陽光,隨著板車搖晃,兩人身體時不時觸碰,靨娘乾脆懶散地靠在他肩上,好奇地四下張望。

匡五回頭看了看,見這小娘子臉抹的跟個花貓似的,但還是能看出嬌俏可人的小模樣,身上絲毫法力也沒有,神官大人這一路跟護眼珠子一樣護著,怕不是真的神官夫人?

但也沒聽說東重明司的神官娶妻啊。

他回過頭暗自納悶,也沒敢多問,隻將車趕得更平穩些,緩緩壓過一座石橋。

“過了這橋,約莫再有一炷香的時間就到村子了。”

從看見橋開始,靨娘就坐直了身體,隻見前方以橋為界,有一層白茫茫的霧障。

這霧障範圍不小,從過了橋開始,一路上從天空到田野,目力所及的一切,全都在霧障之中,水汽般的白色霧氣氤氳盤旋,夾雜著縷縷妖炁。

霧障罩住了整個玫城村。

靨娘看向丹景,顯然他也發現了,神情嚴肅地環顧四周,低聲道:“是水族的妖術。”

“果然是大妖。”她眯起眼睛,見妖炁中紅色血氣若隱若現,“還沾了不少人命。”

板車停在一戶人家,早早有幾個人在門口等候,為首是個七十上下的老翁,見車子來了就笑嗬嗬招呼道:“接回來啦?”

“七叔公!”匡五跳下車迎上去,“您怎的還親自等在這兒?”

“嗐,左右也沒啥事,咱村好久沒來新村民了,大家夥兒都想瞧稀罕,我這老頭子也不例外啊。”

被叫做七叔公的老翁拄著拐杖,捋捋白胡子,“這就是你那外甥跟外甥媳婦吧?”

匡五硬著頭皮招呼神官大人:“來,小景,快帶你媳婦過來見過七叔公!這是咱村裡最有威望的老人家。”

“見過七叔公。”

“哎喲,多好的後生,以後在這村子裡生活,咱都跟一家人一樣。”

見新來的小夥子又高大又懂禮,七叔公笑得胡子直抖,“這些都是你們鄰居,大牛、二牛、吉叔吉嬸,這是他們閨女小花。”

丹景一一行禮:“小景見過各位鄉鄰。”

又介紹靨娘:“這是我家娘子,叫做靨娘。”

“這臉上咋弄的?這麼水靈的女娃咋跟個花貓似的,一路遭了不少罪吧?”

吉嬸是個看起來很利索的中年婦人,自來熟地拉著靨娘進了柴房,“花兒啊,來燒點水給靨娘姐姐擦臉!”

小花大約七八歲的模樣,個子不高,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她熟練地抱來柴火燒了半鍋水,舀一勺倒進盆裡兌好,又拿了麵巾浸上。

“靨娘姐姐,洗臉。”

盆是陶盆,麵巾是細布巾,全都是嶄新的,上麵還有繡花。

“這都是村裡嬸嬸姐姐們給你準備的,聽說要來個小媳婦,大家不知多高興。”

吉嬸把帕子擰到半乾,遞到靨娘手裡,笑道,“咱們村雖說偏僻了點,也窮了點,但好在大家都是一條心,鄉裡鄉親也和睦,你們小兩口就在這裡安心住下,過幾年再生個胖娃娃!”

小花亮亮的眼神盯著靨娘,脆聲道:“姐姐生個女娃娃,給河神當新娘!”

“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吉嬸一下變了臉色,訓斥道,“混賬話!”

“我才沒有胡說呢!”小花撇著嘴快要哭出來,不服道,“姐姐去年就嫁給河神了,我以後也是河神的新娘子,為什麼靨娘姐姐的孩子不是?”

“你再胡說一句試試?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吉嬸氣得揚起巴掌就要打,靨娘趕忙攔住。

“吉嬸彆生氣,童言無忌,不妨事的!”

見小花哭著跑了,吉嬸氣得坐在灶邊板凳上,看看門外又看看靨娘,欲言又止。

靨娘想了想,將帕子洗過搭在盆沿,重又換了盆乾淨水,準備一會兒給小道長擦擦臉,這才輕聲道:“來時舅父已經講過了,說村子有河神保佑,年年風調雨順,每年娶的新娘也是有大造化的。”

“對、對嘛,那些閨女都是有大造化的。”

吉嬸就像溺水的人終於抓住浮木般,立馬接住這個話題說下去。

“咱們村跟彆的村不一樣,離著黃河最近,地勢又低,雖說是靠水吃水,但這黃河水漲起來可是不認人,這裡離著齊州城的官老爺又遠,大壩嘛也修不到這兒來,往年三不五時就要發水災,黃河一泛濫,莊稼就全淹沒了。”

“後來有了河神保佑,我們才算是好好過了幾年安生日子,風調雨順,旱澇保收,年年都有糧食吃,再也不用提心吊膽,饑一頓飽一頓了。”

“你說,這河神對我們這麼好,那他應該對自己媳婦也差不了吧?他可是神仙,神仙的媳婦都是有福氣有大造化的對不對?”

吉嬸這幾句話說的又快又急,像是迫不及待要得到認同,焦灼的眼神巴巴望過來,看得靨娘心裡一陣難過。

若按照小花說的,那她的姐姐,吉嬸的女兒,應當就是那位被投入河中淹死的少女冤魂。

“小花剛剛說的姐姐是……”

“是我大閨女兒春妮,去年嫁給河神了,我親眼看著那麼寬的黃河,那麼急的水,忽的就出來個大漩渦,把春妮一下就卷進去!”

吉嬸誇張地比劃著,“村裡人都說是因為我們春妮長得好看,河神老人家親自來接呢!”

靨娘望著她略顯狂熱的臉,勉強扯出個笑:“那春妮一定很美。”

“可不,杏核眼櫻桃口,誰見了不得誇一句水靈?唉,這嫁了都一年了,真是怪想她。”

吉嬸低頭摁摁眼角,眼眶有些紅,“今年的日子也馬上到了,不知到時候河神還來不來,若是能帶著春妮一起來就好了,就當回趟娘家,讓我再看看我那大閨女兒……”

“今年河神要娶的是——?”

“是七叔公的小孫女,上個月剛滿十六歲的巧蘭。”

第57章

靨娘與丹景在玫城村已經住了幾日,隨著村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玫城民風淳樸,大家隻當他們真的是家鄉遭災來投奔娘舅的小夫妻,平日裡也是諸多照顧。

今年的河神娶親定在八月十五,今日是八月十四。

靨娘在小花的指導下蒸了鍋窩頭,又做了碗菠菜豆腐羹,趁熱盛了放進小竹籃,要去給地裡乾活的“夫君”和“舅父”送飯。

小花卻看著竹籃裡的夥食不太滿意,搖頭道:“小景哥哥這麼高的個子,為啥吃的跟個和尚一樣素?娘說現在正是秋收的時候,大家都使著力氣呢,得多吃肉才行。”

她說著掀開自己小竹籃給靨娘看,“你看,我爹爹也有肉乾跟魚乾吃呢。”

“呃——”靨娘假裝很努力地思索,半晌打個響指,“我家沒肉!”

“騙人!我昨日來找你玩的時候,你還在啃雞腿呢!”

“嘿,你這小丫頭,我有沒有分給你?”

說起昨日半個雞腿,小花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露著小豁牙回味無窮。

“雞腿可真好吃啊!我們家隻有過年時候才吃雞,雞腿是爹爹跟哥哥的,我跟娘還有姐姐隻能吃雞頭雞爪雞屁股。”

“為啥?”

“因為他們是男丁啊,娘說了,好東西男丁吃了是長材,女兒家吃了是廢材,會浪費的。”

“彆聽吉嬸的,她那純屬放——放言高論,做不得數。”

靨娘說著從梁上垂掛的筐裡摸出兩根小肉腸——那是丹景給她備的零食,分給小花一根。

“來來來,吃完再去送,我給你講啊,女兒家也要吃肉的,吃肉才有力氣,有力氣揍人才疼。”

“為啥要揍人?娘說女孩子不能打架。”

“是不能無緣無故打架,如果彆人欺負你呢?你想不想揍他?”

“想!”

“那就對了,吃!”

吃完肉腸,一大一小兩個人挎著竹籃親親熱熱往田間去,一路上討論著明日中秋節吃什麼好吃的,又該去哪裡拜月,中途經過河邊小廟,突然聽到廟裡傳出一陣壓抑的哭聲。

靨娘放緩了腳步,側耳聽著,小花見她好奇,扯扯她衣袖示意她彎下腰,湊到耳邊輕聲說:“是巧蘭姐姐。”

“巧蘭?”靨娘不動聲色,假裝好奇道,“她為啥在這裡哭?”

“因為她是今年的河神新娘呀。”

小花解釋道,“明天就是河神娶親的日子了,所以巧蘭姐姐今天要住在廟裡。”

小花不知想到了什麼,兩隻小手捂住嘴,水靈靈的眼睛轉來又轉去,靨娘見她這樣,知道是小姑娘心裡有什麼話想說,她也不著急問,隻是笑著看她。

兩人對視一陣兒,還是小花先憋不住,兩隻手攏成喇叭貼到靨娘耳朵上,用小的不能再小的氣聲說道:“靨娘姐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不要跟彆人說啊。”

靨娘點頭:“好,我保證。”

“巧蘭姐姐不喜歡河神,不想嫁給他,她喜歡二牛哥哥。”

“哦?”

“二牛哥哥也喜歡巧蘭姐姐,他倆親過嘴!”

“嗯?你怎麼知道?”靨娘瞪大眼,“你看到了?”

“呸呸呸,誰看誰長針眼!巧蘭姐姐跟我姐是好朋友,去年姐姐還沒出嫁之前,她去我家玩的時候說的,我聽到了。”

小花臉兒通紅,急急辯白,“姐姐還勸她跟七叔公坦白,嫁給二牛哥。”

小花的姐姐就是春妮,那個在地府鳴冤的少女。

“然後呢?”

“然後巧蘭姐姐不敢,二牛哥也不敢,他們說不能這麼自私,要為了全村人著想。”

兩人繼續走著,漸漸把河神廟甩在了身後,哭聲聽不到了,小花聲音也大了起來。

“姐姐就說她先去看看,如果河神那裡不好過,她就想辦法給我還有巧蘭姐姐捎信,讓我們都彆去。”

“靨娘姐姐,你說姐姐到現在也沒捎信來?河神家到底好不好呀?”

靨娘低頭摸摸小花的腦袋,悲憫眼神望向遠山,死去的春妮一縷冤魂不散,於幽冥之下告到閻羅麵前,為的就是讓她的妹妹,她的好友,還有玫城村所有的花季少女,不再踏上這不歸路。

“河神家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猜你阿姐一定會竭儘全力保護你們的,她是很勇敢很勇敢的女子。”.

正是秋收季節,田間一派繁忙,靨娘尋到了正戴著鬥笠割麥子的丹景,招呼他吃午飯。

“這是我親手蒸的窩頭,你看圓不圓?”她掀開竹籃給他看,“還有菠菜豆腐羹,也是我做的。”

丹景割了一上午麥子,早就餓了,簡單把手擦乾淨就吃起來,邊吃還邊點評:“好吃,窩頭好吃,羹也好喝!”

“隻要是靨娘子做的飯,神官大人就隻有一句話,好吃!”匡五笑著調侃一句,抓了兩個窩頭,又端著自己那一小碟肉乾,識趣地尋個樹蔭吃飯去了。

靨娘也不反駁,隻笑眯眯盯著小道士吃飯,時不時還要給他擦嘴,整理頭發,深情凝望,儘職儘責扮演著妻子的角色。

“方才路過河神廟,巧蘭已經被送進去了。”

“嗯,我也聽說了,方才正跟匡五商量該如何行動。”

丹景雖然已經享受了好幾天這種待遇,但每次對上她深情凝視的目光還是會臉紅。

“咳,靨娘覺得呢?”

“聽小花講,之前那些新娘也有不樂意的,但在廟裡住過一夜之後,無論之前鬨得多厲害,都會自發跳進河裡,所以我覺得廟裡這一夜應當是有問題的。”

靨娘前傾著身子靠近,像個崇拜自己丈夫的小嬌娘那般癡癡望著他,一雙星眸細細碎碎閃著光,簡直要把神官大人溺死在這星河裡。

“我想好了,晚上去廟裡把巧蘭換了,我等妖怪來,然後捏死它!”

丹景:……

她說著自發靠上他肩膀,小手在他結實手臂上捏捏揉揉,一副夫君辛苦了我好心疼的樣子:“神官大人不必出手,我一人足矣,好久沒打妖怪了,手癢得很。”

丹景:……

***

夜深,河神廟附近,濃鬱的妖炁從河中向河灘蔓延,閃著詭異的紅色血光。

小廟前月色正明,如銀霜瀉地,將廟中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祭台前貢品已經擺好,全豬全羊紮著大紅綢,酒肉菜品擺了一桌,隻待明日吉時一到,便給河神娶親。

巧蘭坐在祭台上哭了一天,這會兒已經哭累了,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時不時抽噎幾下,忽的一隻手從背後捂住她嘴,她嚇得想要尖叫又叫不出聲,掙紮間蓋頭落地,就看到前方站了個高大俊朗的年輕男子。

“唔唔——!”她扭頭朝後看,發現捂住她嘴的是個姑娘,這兩人她都認得,是剛剛搬到村裡來的小夫妻。

靨娘一手捂著她嘴,一手連連朝她做著噓聲的動作,壓低聲音道:“彆喊我就放開你。”

巧蘭點頭,感覺嘴巴上的手鬆開了,小聲驚呼:“靨娘姐?小景哥?你們為啥會在這裡?”

“現在沒這麼多時間解釋,外麵已經沒人了,你快跟你小景哥走!”

巧蘭連連搖頭:“不行,我走了河神要發怒的!會淹了村子!”

“沒有神仙會強娶人族少女,更不會以天災脅迫,這所謂河神定是妖物。”

“妖物?”巧蘭愣了,“可它年年都保佑村子豐收啊。”

“那些都是妖法,它用妖法興風作浪,哄騙你們奉其為神,心甘情願獻上少女為祭。”

“可是……”巧蘭還想再說,突然頸後一陣疼痛,接著便暈了過去。

“小姑娘家家一點也不爽快,小道長你也是囉嗦,說這麼多廢話乾啥?妖怪馬上都要來了。”

靨娘乾脆利落,一記手刀將人劈暈交給丹景,自己坐在祭台上,蓋上蓋頭。

“來不及了,快把她藏起來!”

倏忽間厚厚烏雲遮住了月亮,有濃重妖炁席卷而來,帶著腥臭的味道,靨娘屏住呼吸,隻覺一雙滑膩膩的手伸進蓋頭摸上她的臉。

“小臉蛋滑溜溜的,看來又是個小美人。”

黑暗中聲音響起,鼻音很重,聽起來有點滑稽,那雙手也開始不老實地亂摸。

“咋這麼瘦?柴火棍子一樣。”

話音未落,小廟的廟門猛然關閉,漆黑的廟中藍色光芒如閃電般亮起,光芒中有個黑影被反複卷起又摔下,還未來得及大喊便被摔得隻剩□□,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靨娘扯了蓋頭,一腳踏在來人胸口,手持長鞭勃然大怒:

“無知小妖,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姑奶奶是多麼珠圓玉潤,凹凸有致!”

妖怪:……

剛將巧蘭藏好的神官大人:……

第58章

靨娘打個響指,廟裡燈燭悉數應聲而亮,她沒好氣地喚出一團熊熊燃燒的三昧真火,湊近妖怪臉前。

“躲什麼躲?睜大你的狗眼!”她瞪著火堆前那張臉,彆說,這妖怪眼睛還真大。

不止眼睛,嘴巴也大得離譜,塌鼻梁,麻子臉,還有個大肚子,要多醜有多醜。

靨娘當即把火滅了,這麼醜的臉看得太清楚會眼睛疼:“□□精?”

“我是金咀大王!”□□精掙紮,“你誰啊?偷襲不算好漢!有本事重新打過!”

“我本也不是好漢,但重新打過是可以的。”

靨娘高高興興鬆開它,“來,重新打!你先攻!我來守!”

將巧蘭妥帖藏好的丹景試圖阻止:“靨娘,你不要上了妖物的——”

他話沒說完,隻見作為攻方的□□精不到一個回合就又被靨娘打趴下了,氣得肚皮起起伏伏:“我這把還沒準備好!”

“不打了,你這種小□□打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枉我方才還覺得你會是大妖。”靨娘興趣缺缺地用鞭子勒住它下巴——這□□精沒脖子,轉頭看丹景,“小道長,你剛才說啥?”

神官大人愣了愣,搖搖頭說了句沒事,走到□□精跟前沉聲道:“這妖物自身本事不大,厲害的是這霧障,它在霧障之內可呼風喚雨,控製水勢,以此哄騙村民,讓他們甘心為它立廟,奉它為神,為它娶妻。”

“我就說呢,這麼大妖炁,原來是霧障把它妖炁放大了。”

靨娘恍然大悟,五指微攏,靈力化為細絲網住□□精妖丹,盯著丹景躍躍欲試,“捏不捏?”

丹景允了:“仗著幾分修為便興風作浪愚弄百姓,殘害無辜少女性命,該當死罪!”

□□精隻覺大事不妙,愣愣盯著他:“你又是誰?”

“吾乃東重明司神官丹景。”

“丹……”□□精突然害怕起來,大眼泡裡寫滿恐懼,“你是重明署那個最不近人情的天才小神官!”

“彆聽那些捉妖師胡扯,再說了,我們神官大人近不近人情跟你有啥關係,你是妖。”

靨娘五指用上力,剛要將它妖丹挖出來,忽的感受到□□精身體裡除了妖丹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在散發妖炁,她乾脆手腕翻轉,在□□精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將一塊小小的白色骨頭從它身體裡挖出來。

骨頭小巧潔白,瑩瑩泛著妖異微光,靨娘眉頭皺起,疑惑不解:“又是妖骨?”

“什麼妖骨?”丹景問。

“呐,就是這個,我見過好幾次了。”靨娘將妖骨拋給他,“好像是蛇一類的大妖。”

“救命啊,弑神啦,有人弑神啦!”

□□精趁兩人說話的空檔突然扯開嗓子嚎起來,與此同時,廟宇之外狂風大作,天上烏雲翻湧,卷出一道道旋渦,水柱般的大雨從漩渦中傾瀉而下。

“救救本大王!快來救本大王!”

狂風暴雨夾雜著□□精的呼喊聲,吵醒了玫城村每一個人,大家驚惶地披衣起床,在七叔公的帶領下冒雨趕往河神廟。

“怎會在這個節骨眼下這麼大雨?一定是河神廟出了什麼事惹怒了神明,河神發怒了!”

小廟中,靨娘掏出妖骨後又挖出了□□精的妖丹,黃綠色的妖丹,不算上品,但也小有所成,可惜一半修為都用在了維持霧障興風作浪上,所以自身才會這麼弱,在她這裡連一個回合都撐不到。

□□精失去妖丹跟妖骨,已經現出了原形,被丹景收進重明司專門抓妖的鎖妖囊中,村子方向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他抓著靨娘的手向外走。

“此地不宜久留,匡五已經在村外接應了,咱們快些離開!”

靨娘猶豫:“這霧障已然失去妖力控製,馬上就要坍塌了,之前積攢的天罰一旦降下,玫城村隻怕會毀掉。”

“你也說這是天罰,玫城村十年風調雨順是用十個活生生的女子換來的,他們該有此劫。”丹景拉她,“天道如此,靨娘莫要插手。”

“可是——”

“這次聽我的,走!”

兩人拉扯間,忽的一道剛猛之力直奔靨娘而來,靨娘閃身躲過,手中長鞭靈蛇般甩出,襲向一棵高大槐樹。

“何人在此偷襲?!”

槐樹樹冠被削去大半,隻見樹上一道黑色身影在雷電中若隱若現,來人一身黑袍,頭戴鬥笠,見被發現了,低聲笑道:“不愧是靨娘子,這種時候了還為這些愚民著想,我勸你聽小神官的話快走,不然你殺了他們的神,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他將周身法力重重壓下,如高山壓頂般讓人難以承受,丹景上前一步將靨娘擋在身後,眉間一斂,謹慎道:“閣下何人?”

“我是誰不重要,隻要你們將□□精的妖丹跟妖骨交於我,我便放你們離開。”

靨娘怒:“你做夢!”

她自小道士身後閃出,全身靈力散開,硬生生將黑衣人的威壓頂了回去。

“最討厭彆人威脅我!”

黑衣人被她頂的險些從樹上栽下來,雙手掐訣就要念咒施法,隻聽得一陣腳步聲紛遝而來,乾脆收了手勢冷笑一聲;“算了,你還是好好看看自己守護的愚民究竟是何種嘴臉,是感恩戴德,還是恨不得將你就地處死?”

他說著,自樹上飄然而起,禦劍朝河對岸飛去,靨娘抬腳要追,被蜂擁而來的村民攔住了去路。

七叔公站在最前頭,揮舞著拐杖:“你們做了什麼?河神為何發怒了?巧蘭呢?”

“我乃東重明司神官,接到密報來此捉妖,你們所謂的河神隻是一隻興風作浪的□□精,如今已被收服了。”

丹景給他們看自己腰牌。

“巧蘭安然無恙,現下正躲在廟中神龕下。”

村民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些人深信不疑,說早就覺得河神這事不怎麼正經,有的就目露疑惑,因為畢竟河神給他們帶來了旱澇保收的好日子,七叔公愣了一陣,突然用拐杖重重砸著地麵,震怒道:“那又如何?河神能保我們玫城風調雨順,要你們重明司多管什麼閒事?”

旁邊大牛附和道:“就是!河神老人家保佑我們玫城村這麼多年不遭災,我們樂意供奉它!”

靨娘反駁:“你們所謂的供奉,用的可是十六歲的女子,是鮮活的命啊!”

“一年一個女人罷了,又不是給不起!”吉叔覺得她這話可笑,“女娃嫁誰不是嫁,嫁到彆人那裡也換不回多少彩禮,還不如嫁給河神,能換村子一年好收成,劃算得很!”

在這種偏僻村子裡,女子本就是貨物一樣的存在,不是用來換彩禮,就是給自己兄弟換老婆,生下來便伺候著父親兄弟,等長大了,就換一家繼續伺候彆人的父親兄弟。

就像吉叔說的,也是很多人心中想的,不過一年一個女人罷了,能換來一年好收成,那就是劃算的,至於這個女子是真的嫁給河神還是被妖怪吃了,投入河中是死是活,沒有人在乎。

因為是貨物一般的女子,所以沒有人在乎。

靨娘氣得眼眶泛紅,大聲質問:“那春妮呢?你自己親生女兒的性命也不在乎是嗎?春妮已經死了!她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一步一步從冥河遊到對岸,過刀山,趟火海,她受儘磨難告到閻羅麵前,就是希望能終止這場悲劇!”

七叔公狠狠瞪了吉叔一眼,氣道:“春妮這個孽障死了也不安生,竟然引了外人來村子!你們把河神交出來快滾,我們村子的事不用你們管!”

“對!把河神交出來!”

“滾出我們的村子,這裡不歡迎你們!”

村民們群情激奮,拿著鐵鍁鐮刀衝上來,叫嚷著如果不交出河神就把兩人打死在這裡。

丹景護著靨娘退後,厲聲道:“捉妖是重明署職責所在,由不得你們意誌,誰再敢上前,便是與朝廷作對!”

他聲色俱厲,村民一時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再動,突然又一道閃電劈下,劈在還未收割完的麥田裡,沉甸甸的麥穗瞬間焦黑了大半,風雨中飄來一股麥香。

接著便像是約好了似的,雷電一道又一道劈在麥田裡,麥場上,眼見著今年的收成化為烏有,有幾個村民再也受不了,舉起鐵鍁就朝兩人拍下去。

“打死他們!打死他們才能平息河神的憤怒!”

丹景身為神官,不可能真的對普通百姓動手,他還要護著靨娘不被傷到,被村民亂掄過來的鐮刀割傷了手。

靨娘見他流血,氣得拍出靈力將村民逼退,目光沉沉盯著河麵禦劍而去的黑衣人。

她方才看得清楚,麥田裡的雷都是黑衣人召來的,這不敢露臉隻會煽風點火的卑鄙小人,她偏要看看那鬥笠下的真麵目!!

靨娘想著,心念一動,召喚出幾十隻月光蝶托起自己,似離弦的箭一般朝黑衣人追去,風雨中藍色光芒迅疾如飛,璀璨如流星劃過。

倏忽間流星爆開,朵朵煙花四散,靨娘隻覺丹田處靈力陡然消失,腳下一空,直直墜落進湍急的黃河裡。

黑衣人禦劍懸停在半空,見她被水徹底淹沒,這才重新調轉方向,朝京城飛去。

黃河水浪滔天,湧起足有百尺,年輕的神官乘著青鳥箭矢一般疾速而至,停在方才黑衣人停留的位置,毫不猶豫跳了下去。

第59章

靨娘自有記憶的這六百年來,從未如此狼狽過。

她召喚出月光蝶去追黑衣人,想要通過吸血來讀取他的記憶,卻忘記了自己與神官許下的誓言——再動吃彆人的念頭就靈力全失,法術儘廢。

“乾正事也不行嗎?還有沒有天理了啊啊啊——!”

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的身體,從四麵八方湧來,灌進她的口鼻,五臟六腑開始劇烈疼痛,靨娘徒勞掙紮著,意識漸漸模糊。

在生與死的邊緣,混沌的記憶慢慢變得清晰,就像重重迷霧被清風掀開一角,讓她窺見久遠的某個時間。

靨娘活了很久很久,世人總要尊稱她一聲靨娘子,但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好像曾經有那麼一個人,喜歡笑著揉揉她腦袋,稱呼她:小葉子。

“小葉子,你又跑去跟山魈打架了?看這一身傷,疼不疼?”

“這是我讓廚房依著荷花樣子捏的點心,入口酥甜,就叫荷花酥如何?”

“書院是莊重之所,非請勿入,就算是小葉子,也要經過先生允許才行。”

“我的小葉子自然是最厲害的,若我有天不在了,你要記得替我繼續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黎民蒼生。”

……

……

萬萬年的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一一在她眼前閃過,江河滾落,山川又起,日月追逐如梭,海水漲起又落下去,有個消瘦的身影立於山之巔,海之涯,雲之端。

倏忽間人影消失,滿天星辰轟然墜落。

天地間光明不在,她痛徹心扉地跪倒在地,遙望著無儘漆黑的夜空,眼淚簌簌而下。

她的星辰消失了,從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下一瞬,有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來,繼而擁她入懷,熟悉的鬆香氣息擊碎了悲傷絕望的幻境。

耳畔一聲清唳,透過眼簾,她看到溫暖的亮光。

一隻巨大的重明鳥將她托出水麵,展翅騰空,五彩尾羽所經之處,劃過萬道光芒。

這光芒驅散了霧障,驅散了風雨,將玫城村照得恍如白晝,滔天巨浪歸於平靜,一彎黃河緩緩向東,方才喊打喊殺的村民愣在原地,一絲煞氣從額間散去,他們臉上扭曲的憤怒跟仇恨漸漸消失,化作了敬畏與悔恨。

重明鳥引吭清啼,聲如鳳鳴,目生雙瞳的眼睛一一掃過仰望著它的村民,忽而舒展雙翅,向著東方飛去。

光芒消失,夜空又重新出現,無邊夜色捧起一輪圓月,皎潔如鏡。

靨娘坐在重明鳥背上,或者說,她是坐在坐在重明鳥背上的丹景懷裡,他抱她抱得緊,恨不得把人嵌進身體裡去。

靨娘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更何況兩人衣服還都濕噠噠貼在身上,對方的體溫源源不斷傳來,初秋衣衫本就單薄,此情此景,跟赤/裸相擁也差不了多少。

她抬著手僵著身子,試圖安撫落水後嚇壞了的小道士。

“小道長你剛才看到沒?這鳥剛從水裡鑽出來那會兒嘩啦啦帶著水,跟個落湯雞一樣。”

重明鳥回頭就啄了她一口。

“哎喲,啄疼我了!”她誇張地喊了聲,果然小道士有了反應,將她更往懷裡抱了抱。

靨娘:……

她悄悄伸展下已經僵直的背,另起了話題:“方才可是嚇死我了,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不會。”丹景略帶顫抖的聲音在她頭頂傳來,胸口起起伏伏,“我不會讓你死。”

感受到他的擔心與不安,靨娘終於妥協,一直僵著的手輕輕放下,拍了拍他的背。

“彆怕彆怕,我現在這不活得好好的?”

她暗自試探,發現自己的靈力又回來了,於是伸出食指,想要召喚清風將兩人衣裳吹乾。

重明鳥好像讀懂了她的心思,回頭噴出一團火氣,烘乾了兩人濕漉漉的衣服,鳥背上雲霧繚繞,靨娘頂著嘶嘶冒煙的頭發翻個白眼。

“重明神鳥,我真謝謝你啊!”

神官大人倒是被這一噴清醒了,悶聲笑起來:“我之前便說過神鳥跟你很像。”

尤其是在破壞氣氛這方麵。

重明鳥飛了一會兒,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它尋了個無人處落下,長鳴一聲,又鑽回丹景懷裡。

靨娘一臉興奮地撲過去扒拉:“真的是我之前送你的木雕?快拿出來看看!”

丹景抓住她胡亂摸索的手,神情認真:“靨娘,我有話對你說。”

方才看到她墜河的那一瞬間,他便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如今劫後餘生,萬般心思,他絲毫不想再隱瞞。

天邊的魚肚白一點點漫上了紅霞,山際逐漸明亮,絢麗萬千的朝霞托著一輪金烏從東方冉冉升起。

漫天雲霞之下,清冷俊朗的道長斂起一身仙骨,本該不沾凡塵的如墨眉眼,定定望著眼前女子,說不儘的溫柔深情。

“我知道,在你我相識之前的千百年裡,一定有過很多跟我一樣想法,一樣心思的人,因為你是如此美好。”

“就算知道我注定與他們一樣,隻是你漫長生命中的過客,我也隻想與你在一起。”

靨娘燦若星辰的眸子仿佛因為他的話泛起一絲波瀾,歪著頭迷惑道:“在一起?”

“是啊,你不是親口說要吃了我?”丹景想了想,試著換成她能理解的話,“那就是在一起啊。”

他抬手將她額前幾縷亂發彆到耳後,兀自紅了臉。

“靨娘,你之前吃過彆人都無所謂,我也不需要破童子身。”

靨娘更迷惑了:“不需要?”

“……我不在乎那些過往,這輩子隻想被你一個人吃。”

“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你在書房裡跟傀儡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修長食指點上她唇,“靨娘,我不在意,一點也不。”

靨娘徹底懵了,小道士好像誤會了什麼,又好像沒誤會,但什麼叫不需要破童子身?不破她怎麼吃?

迷惑不解間,有股馥鬱濃烈的異香鑽入鼻腔,丹景抵住她嘴唇的手指方才被村民砍傷,此刻又有血流出來,本就很多天沒喝血的靨娘抵不住這誘惑,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下,接著便將他整根手指含進了嘴裡。

清冽如青竹碎裂,甘醇似桃花新釀,時隔多年,小道長的血還是那般香醇可口,甘美絕倫。

“!!”丹景瞬間僵住,好半天才緩過神,紅著臉控製自己不去在意指尖細膩柔滑的感覺。

“靨娘?”

靨娘心滿意足,含著他的食指,綻開個明媚的笑:“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原來如此,不破童子身也能吃到,還是小道長最聰明。

***

回去的時候不必刻意隱藏法力,腳程便快了許多,大毛驢滿月四蹄如飛,黃昏前便到了齊州城外。

靨娘喝飽了血,臉蛋紅撲撲的,心情也格外好,跟小道士一前一後騎在毛驢上。

“這次回去我便把玉淵仙君給的避水珠粘在腕上,再也不取下來了!”

“怪我,若不是扮演落魄夫妻,靨娘也不會摘下來。”

“不怪小道長,是我自己水性不好,主要是也沒想到村民們會反應這麼大。”

靨娘擺擺手,忽而又想到,“匡五呢?匡五逃出去沒有?”

“放心,他已經離開,回重明署複命去了。”丹景道。

“那便好那便好……唉,這些村民也是,明明之前還好好的,說翻臉便翻臉。”

靨娘隨口抱怨兩句,靜默片刻,再抬眸時,眼神裡多了幾分迷茫與不確定。

“從今往後,玫城村沒有霧障保護,不會再有連年豐收,每年的黃河泛濫,乾旱或水災,都有可能讓他們一年勞作付諸東流……小道長,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的吧?”

丹景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明知會是這樣的結局,靨娘還會去做嗎?”

“會!我不會放任他們再拿少女獻祭!”

“那不就好了?依賴妖力耕作收獲本就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霧障有毒,人長期處在其中對身體也有損害,若我猜得沒錯,今年冬天玫城村的村民不會好過。”

“哼,他們害了十條人命,還砍傷你,該有此罰!”

靨娘摸摸小道士被自己包成棒槌的手,“小道長,你怨恨他們嗎?”

丹景搖頭,用棒槌手碰碰她臉:“我曾在重明署的藏書閣見過一本很古老的手劄,不知來源,上麵記錄了一些日常隨筆,很多就像是懵懂孩童與大人之間的對話,一問一答,煞是有趣。”

“其中有一段說到的,就跟今日我們所經之事頗為相似。”

他聲音乾淨好聽,似玉石輕叩,如冬雪初融,清冽中帶了彆樣溫柔。

“天有九重,謂之九霄,地有九重,謂之九幽,人居其中,謂之紅塵,紅塵浩渺……”

“紅塵浩淼,人如蜉蝣。”靨娘喃喃接下去,“因敬天地而生畏,因畏而生恐,因恐而生無知,因無知而生愚昧。”

“靨娘知道?”丹景很驚訝。

靨娘揉揉額角,皺眉道:“不知道,自己從腦袋裡跑出來的,許是——以前聽過?”

就好像很久之前有個相似的聲音,用同樣溫柔的聲音講給她聽,告訴她不要怨恨,半神者,生來就肩負守護蒼生的責任。

“那手劄無名無姓,年代久遠,說不得真的與你記憶有關。”

見她皺眉,丹景用沒受傷那隻手輕輕幫她揉著太陽穴,“想不出來便不要想了,待年後我回京述職,將手劄拿回來給你看。”

“好。”

靨娘輕輕應了聲,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第60章

神官大人今日一早去了齊州府衙,與白知府聊了聊玫城村的事情,順道忽悠著同樣在白知府那裡喝茶的首富薛員外捐了一大筆銀子,將黃河沿岸的大壩好好整治整治。

回到重明司已是將近正午,甫一踏進內院,他差點以為自己踏進了東門橋上賣菜的市集。

抄手遊廊欄杆上晾了好些半乾不乾的葉子菜,地上滾著蘿卜土豆芥菜頭,院子正中擺了大大小小十幾個缸,彌漫著油鹽醬醋的味道。

神官大人猝不及防,被這滿院醃入味的煙火氣嗆了一口,目光沉沉。

“誰乾的?”

玄英肩上搭了幾片碧綠的菜葉子,抱著個鹹菜缸跑來告狀:“稟大人,靨娘子說這是您允許的。”

“靨娘?”丹景陰沉麵色瞬間如雨後初霽,一片晴朗,“她要做的?”

另一旁正在醃菜的鳳儀解釋道:“往年靨娘子也會在入冬前製許多醃菜存在四時小館,但如今小館正在修繕,沒有地方放那麼多缸,靨娘子便跟窈兒掌櫃說可以放在這裡——”

“既是靨娘要的,以後都存在這裡便是。”

丹景衝他點點頭,又笑眯眯拍拍玄英肩膀,順便幫他把菜葉子拂掉,“但堵在門口還是不美觀,一會兒等鳳儀夥計醃好了,找幾個人搬到後院罩房去。”

隨他一起回來的青嵐對玄英表示同情,小師弟這套變臉功夫,怕是那些官場上慣會見風使舵的老油條都望塵莫及,上一瞬臉還黑得跟鍋底似的呢,這會子又笑開花。

他挑挑眉,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挑撥道:“若我說你也該拿出神官的威儀來,哪怕隻是平日裡對我們的十分之一也成,將靨娘管上一管,莫要讓她太放肆了,重明司總歸是個莊重地,不是醃菜場子。”

丹景打量他一番,知曉自己師兄這是想要挑撥看熱鬨,乾脆抄起手,迤迤然往那搭滿了葉子菜的欄杆上一靠,端的是芝蘭玉樹,豐神俊朗。

“後院是本神官休憩之所,自然也是靨娘地盤,至於師兄說的管上一管——”

他說著眼睛彎起來,就像那倒映著一整個春天的粼粼湖水,透著春意,透著暖意,透著歡喜。

“我舍不得。”

青嵐:……

玄英:……

悶頭醃菜的鳳儀:……

成功惡心到大家的神官大人施施然掃視一圈,並沒有看到想見的人,於是去問鳳儀:“靨娘今日來過嗎?”

鳳儀搖頭:“靨娘子今日一早遣了紙鳥送信,邀請我們掌櫃去她家吃糖水蜜桃。”

***

範氏的丈夫正經做了個月子,漲奶、惡露、骨縫痛,一個不落體驗個遍,算是徹底知曉了女子生產的不易,如今對她體貼溫柔,對妞妞更是千好萬好,婆母幾次三番想要因為生女兒的事情罵她,每次都是剛開口便被自己兒子頂回去,久了也就不敢再說。

這過程太過奇異,她便存了心思悄悄去打聽,才知道那日在書院花園救她的是齊州城大名鼎鼎的靨娘子,靨娘子嫉惡如仇又神通廣大,尤其維護女子,想來自己這些奇遇應當是托了她的福。

家中貧窮,送不了厚禮,她便用自己祖傳的手藝做了兩罐糖水蜜桃送來,本還擔心這禮太薄拿不出手,沒想到靨娘子高高興興收下了,還送給妞妞一個桃木做的護身符,消災免難保平安。

她在回去的路上一直笑,能搬到這齊州城來住,真是太好了!.

“範氏可真是個有能耐的小媳婦,做的糖水蜜桃比大明湖邊上那家還好吃,重要的是知恩圖報!”

靨娘坐在花園小石桌前,一邊吃糖水一邊跟幾個好友聊天,“比玫城村那些人強多了,哼!”

白澤琰姿態風雅地捏著白瓷勺:“聽說玫城村中你跟神官大人遇到了危險?”

李窈兒也好奇:“靨娘姐姐不是還想起來些從前的事?有沒有想起自己是誰?”

靨娘放下碗一攤手:“並沒有,當時我掉進黃河,快淹死的時候做了個似真似幻的夢,全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好像有個男子一直跟我在一起,亦父亦友,教會我很多東西,後來他不見了,我特彆特彆難過,然後小道長就來救我,我就醒了。”

“亦父亦友……”君莫笑摸摸下巴,分析,“是你爹。”

靨娘氣得錘他:“去去去,我自己親爹還能認不出來?”

她緩緩回憶,“夢中那個人高高瘦瘦,穿著寬袍大袖的白色道袍,麵目有些模糊,他站在高高的山頂,好像是在跳舞,又像是在與天地交談。”

靨娘說著起身,伸手在花圃裡折了根蒲葦,模仿著夢中男子的動作,在地上踩出奇異的步伐,像是舞蹈,又像是召喚,漸漸的,她踩過的土地像是被人播下了種子,悄無聲息冒出星星點點的綠意。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菉蘋齊葉兮,白芷生。

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裡兮,傷春心。

眾人一時看得呆了,隻覺得隨著吟唱,一身素衣的靨娘發散出淡淡光暈,仿佛一根正在燃燒的巨大燈燭。

倏忽間腳步停下,那些冒出的嫩芽又鑽回土裡,靨娘有些惋惜的咂咂嘴,將手中蒲葦一扔,坐回來繼續吃糖水。

“可惜沒有看完整,所以這些小苗冒個頭又回去了,也不知是樹還是草,還是漂亮的花。”

半晌,君莫笑突然一個爆栗敲在她頭上:“這玩意兒以後再也不許跳!”

靨娘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擊:“你敲疼我了!”

“那個,靨娘姐姐,我也覺得你彆再跳了。”李窈兒回過神來,心有餘悸地摸摸胸口,“君捕頭是擔心你,你方才那架勢就跟要把自己點了似的,看著怪瘮人的。”

白澤琰點頭附和:“是啊靨娘子,我一個凡人都看著心驚,更彆說君捕頭了。”

君莫笑擦擦被揍出來的眼淚,氣得不行:“野蠻!你這女子太野蠻!不識好歹!”

“是我錯怪你了,抱歉抱歉哈。”靨娘給他賠禮,“來來,我這碗糖水給你吃,彆生氣啊。”

君莫笑把她那碗糖水蜜桃倒進自己碗裡,算是勉強接受了她的道歉,認真道:“你夢見那個不知道是不是你爹的人,一定是個有大神通的,若他就像夢裡那樣一直在跳這個,消耗自身,怕不是已經……隕滅了?”

“不知,但既然夢到了,我就想試著找找,小道長說重明署藏書閣裡有本手劄,許是跟我身世有關,他年後便去取來。”

靨娘劃拉著空碗,另一隻手托腮,“反正幾百年也過了,我倒是不著急。”

正聊著,丫鬟小雪跑過來,說有人求見靨娘子。

來的是對夫妻,說是姓柴,看起來四十上下的年紀,兩人互相攙扶著,見了靨娘就要跪。

“靨娘子神通,救救我家孩子吧!”

靨娘連忙上前扶住,安撫道:“莫要著急,先說說發生了什麼事。”

小雪端來兩杯安神茶,夫妻倆喝了一口,隻覺焦躁的心平靜不少,再加上尋到了靨娘子也就尋到了主心骨,於是便穩住情緒將事情說了一遍。

“事情是從大概三天前開始的,那晚小兒說是下學後要跟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因著之前偶爾也會如此,所以我們兩口子也沒在意。”

“誰知第二天便有些不妥,臉色差不說,人也木木的,一個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說啥,叫他半天才反應。”

“沒錯!”婦人接過丈夫的話。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們家小子平時雖說調皮了些,讀書也不算好,但是個孝順孩子,跟我們兩口關係都好,日常裡嘻嘻哈哈的,爹娘喊一聲恨不得應十聲,咋會突然就不理人呢。”

“怕不是……衝撞了啥?”

“我總覺得他好像在跟一個我們看不到的人在說話,含含糊糊的,說什麼好朋友,喝酒,喝酒。”

“而且他還怕冷,這還沒入冬,棉袍都穿上了,他那屋我也覺得比彆處冷……”

婦人端茶的手微微抖著,眼神閃過一道驚恐。

“彆不是撞鬼了吧?”

靨娘想了想,覺得有可能。

晚歸很可能遇到鬼,木木的說不定是被鬼嚇到了,不過夫婦倆子女宮飽滿潤澤,應該沒什麼問題。

“反應遲緩,大約是嚇掉了魂,或者被鬼迷了,到時看看什麼情況,叫叫魂或者直接把鬼捉住就好了。”

靨娘安慰兩句,看著桌上兩盒荷花酥,顯得頗有些為難,“想來二位還不知道如今行情,我漲錢了,現在要找靨娘子降妖捉鬼,需要一片金葉子。”

柴氏夫婦當場哭出來:“這、這麼貴?”

“我們家砸鍋賣鐵也不夠啊!”

“呃,主要是我也欠著錢呢,但你們彆害怕,這錢不用你們掏。”

靨娘指點道,“你倆現在便去飲虎池東邊的東重明司——就是以前的萬竹園,在中堂負責接待的小吏那裡登記上你們的姓名跟訴求,然後指名說這件案子讓靨娘來接。”

“如此,東重明司的神官大人就會替你們付我一片金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