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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估摸著柴氏夫婦應當已經報過案了,靨娘出了家門,溜溜達達往重明司去。

還不忘提上半罐子糖水蜜桃,那是她專門給小道士留的。

東重明司的人早就習以為常,靨娘子這張臉就是最大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到了書房門口,見神官大人正在翻看卷宗。

“範氏送的糖水蜜桃,特意給你留了。”

她把罐子放在旁邊小幾上,又從繡囊摸出兩個白瓷碗,盛出來端給他,朝那一摞卷宗掃了幾眼,裝作不經意的樣子。

“哎呀呀,這麼多案子,有沒有專門找我的呀?”

說著就伸手去翻,兩下就將柴氏夫婦那份找了出來,樂得嘴都合不攏:“你瞧瞧你瞧瞧,哎呀呀怎的就這麼巧?指名道姓要找靨娘子,哎呀呀我不就是靨娘子嗎哈哈哈哈!那我就勉為其難接下,千萬千萬記得抵一片金葉子哈!”

丹景本來不疑有它,端起糖水正要吃,但靨娘一句一個哎呀呀,演技實在浮誇,不由得心中生了疑惑,眯起眼睛看過來:“果然是巧?”

“嗯嗯,巧了!”

“好吧,也不是什麼危險的案子,靨娘想去便去吧。”

他舀起桃子咬了口,還想再說什麼,窗外忽然有鳥兒翩然而至,是送信的鴻雁。

“喲,鴻雁傳書。”靨娘起身就往外走,背著手站在門口,笑眯眯的,“你先看,看完我再進。”

丹景無語,想了想決定不理她,從鴻雁身上取了信下來。

“喲,還是粉色的信呢,味道香香的,女子寫的?”

她在門外一點也不閒著,誇張地吸吸鼻子,指指點點,“是小道長的相好?”

丹景坐不住了,拆出信攤在書桌上,到門口來拉她:“是萬芳公主的信,靨娘跟我一起看。”

靨娘不想看,但也拗不過小道士,白藏跟玄英還在門口站著,拉拉扯扯總是不好,隻好由他牽著自己手進了書房,將那封公主來信從頭至尾讀了一遍。

“萬芳公主要來齊州?”她素白手指點著桌上浣花箋,上好徽墨寫就的簪花小楷,灑了金粉又熏了香,亮晶晶又好聞。

就跟小道士給她的聘任文書一模一樣。

她一雙星眸斜著望過去,帶著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一頭霧水的神官,半晌,手指戳上他心口。

“我說那文書怎的如此好看,原來小道長自有套路,究竟給幾個姑娘用過這加了金粉花香的浣花箋徽州墨?還不速速從實招來!”

丹景被她戳的有點痛,又有點懵,待反應過來她話中含義,忽而抓住兀自在自己胸前戳個沒完的手,低聲笑起來。

“你笑啥?”靨娘覺得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是不是傻了?”

神官大人被罵傻子也不生氣,彎了眉眼看過來,漂亮的丹鳳眼笑成彎彎的月牙。

“沒有,沒對任何女子用過,除了靨娘。”

他溫聲解釋,“這是京城女子最時興的,我特意學了來,以為靨娘也會喜歡。”

“真的?”

“千真萬確。”

“唔,姑且信你。”

靨娘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心口發堵,揉一揉又按一按也不見好,她愣愣發了陣子呆,覺得自己許是太久沒紓解的關係,於是扯住小道士衣領便開始蹭。

她小貓一樣蹭了半天,直到心裡那股難受勁消下去了,鼻間滿是清冽鬆香,這才舒服地伸個懶腰,抬眸望向耳朵紅紅的他。

“浣花箋我倒也是喜歡的,畢竟粉嫩可愛,但相對而言還是覺得藍色的紙更好看,我前段時間在淌豆寺看到過,墨藍色,上麵用金色墨汁抄了經書,好漂亮啊。”

“若你下次再給我寫什麼便用那個吧,藍紙金字,還顯得特彆莊重,顯得你很尊敬我。”

丹景:“……好,依你。”

紓解完了,再看萬芳公主的來信便順眼許多,靨娘點點桌上信箋,重複方才的問題:“公主要來齊州?什麼時候?”

“應該是來年春天,大約三四月。”

“春天好啊,春暖花開的,景色也美。”靨娘很開心,“公主來了得需要護衛吧,就跟之前皇子們來的那次似的,還讓我去怎麼樣?”

丹景對於她的主動請纓似乎早有預料,隻笑不說話。

果然靨娘子伸出一隻手晃晃,充滿自信:“抵五十片金葉子,如何?”

神官大人將她手推回去,轉身坐回書桌前:“太貴了請不起。”

“哎哎,價錢好商量嘛,不然四十八片金葉子怎麼樣?四十五?四十二?四十不能再低了!”

靨娘厚著臉皮湊過去,十根手指在他臉前眼花繚亂地比劃。

“十片金葉子,不行就算了。”

“十……”靨娘瞪大眼睛,“這也太少了!最少三十片!”

“五片。”

“九片!”

“兩片。”

“彆彆彆,十片!十片就十片!”靨娘急得擠到他跟書桌之間,“十片成交!”

丹景神官緩緩搖頭,笑得很欠揍:“十片是方才的價錢,現在是五片。”

“好——五片就五片吧,左右我活得長,兩箱金葉子早晚有還完的一天。”

靨娘蔫頭耷腦,沒骨頭一樣出溜到書桌下頭,精致的下巴無意間劃過他大腿,伴隨著長長歎息:“唉……”

溫熱氣息透過衣料直達肌膚,丹景整個人都繃緊了。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蹲著,靨娘的臉與某個不可描述的位置遙遙相對。

靨娘兩眼直勾勾盯著他腰腹處發呆,一邊唉聲歎氣,一邊數著他蹀躞帶上究竟有幾隻仙鶴,結果數著數著,就發現了端倪。

“小道長。”她抬頭看看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話的小道士,指向某處,“你這裡怎麼好像鼓起來了?”

她好奇地伸手去碰,“是腫了嗎?還是藏了什麼東西?”

靨娘向來手比嘴快,說話間青蔥一樣的食指已經點了上去,丹景躲閃不及,連人帶椅子一起朝後摔去。

咣當一聲,執掌一方重明司的神官大人狼狽倒地,書桌下的靨娘歪頭盯著自己手指陷入沉思。

方才那個硬硬的是啥?小道士的尾巴?

***

不小心摸到神官尾巴的靨娘破天荒頭一回被趕出了書房,她誠心誠意對著緊閉的書房門說了好幾聲抱歉,拿著柴氏夫婦的卷宗蹦蹦跳跳去了柴家。

中途還遇到滿大街閒逛的白澤琰,聽說靨娘要去抓鬼,死皮賴臉跟上來,說自己最近打算動筆寫一本鬼怪小說,正好找找靈感。

“那咱先說好,我帶你找靈感,你小說賣了錢要跟我分成。”

靨娘最近算是掉進了錢眼裡,乾什麼都要算計算計。

不缺錢的白公子一口答應:“沒問題!”

柴家倒是不遠,就在正氣書院附近,乾乾淨淨的小院,院中有棵柿子樹,青青黃黃的柿子燈籠似的墜在枝頭,在繁茂樹葉間若隱若現。

再等一個月,這些柿子就會變得火紅,到時不管是曬柿餅還是烤柿子,都是極美味的。

靨娘看完了柿子樹,目光移到樹下,午後的太陽開始西斜,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一個年輕書生站在斑駁樹蔭裡,表情木楞,嘴裡嘀嘀咕咕說著什麼。

仿佛正在跟朋友聊天,但他麵前空無一人。

怎麼看怎麼詭異。

今早剛去過靨娘家的婦人在一旁陪著,手裡端了碗水,她試探著去拉書生衣袖,聲音又輕又柔。

“寰兒乖,咱不聊了,喝口水歇歇好不好?”

她聲音裡帶著哀求,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來:“娘給你衝了蜂蜜水,你不是最喜歡喝蜜水了嗎?甜絲絲的。”

“娘這次可沒小氣,舀了滿滿兩大勺呢,兒啊,你嘗嘗,你嘗嘗甜不甜?”

蜂蜜是稀罕東西,賣的貴又不抵餓,偏偏兒子就喜歡,他們兩口之前總嫌棄兒子瞎講究,現在想想,講究又如何呢?一罐蜂蜜又能幾個錢?

隻要兒子還能跟從前那樣歡蹦亂跳,就算是每天一罐蜂蜜都行啊!

見到樹下的書生,白澤琰就是一愣:“柴智寰?”

靨娘看他:“你認識?”

“正氣書院的同窗,他小我幾歲,記得應當是十八?”

聽到聲音,婦人抬頭望過來,接著眼淚便奪眶而出:“靨娘子,您總算來了!您快看看我家寰兒,他、他究竟是怎麼的了?”.

其實不用她說,靨娘一眼便看到了,柴智寰跟前確實有個跟他聊天的,也是書生打扮,麵色青白,腳跟微微踮起,見有人看自己,那東西轉過頭來羞澀一笑,陰氣森森,眼中滿是惡意。

下一瞬,那東西嘴巴猛然裂到耳後,發出尖利的鬼嘯,強勁陰風迎麵而來,帶著地底的腐朽氣息,還有股不太好聞的味道。

靨娘薅住白澤琰領子將他扔出小院,隨手打出道靈力將其護住,一回頭的功夫,隻見鬼物已經隨著陰風衝到她麵前,鬼嘯聲陡然拔高,鬼臉也變得浮腫不堪,口鼻間滿是嘔吐穢物

靨娘嚇得後退兩步,一腳將鬼踹到太陽底下,使勁蹭了蹭鞋底,掩鼻道:“好臭的酒味,還是個醉死鬼。”

第62章

醉死鬼被靨娘踢到太陽底下,尖叫一聲消失不見。

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柴智寰的母親張氏護住自家兒子,戰戰兢兢道:“靨娘子,是、是鬼嗎?”

靨娘點點頭:“是個醉死鬼。”

“真的是被鬼附身了?”正在廚房做飯的柴大春聽見動靜出來,聞言就是一驚,恐慌道,“這可如何是好?”

“不是鬼附身,是被鬼嚇到了。”

靨娘閉目開了雙瞳,再睜眼時,眼睛已變成深邃的墨藍色,雙瞳之下她瞧得真切,柴智寰三魂七魄不全,丟了一魂。

“人有三魂,胎光、爽靈、幽精,胎光為□□,斷人生死,爽靈主財祿,使人機謀萬物,勞役百神,幽精主陰氣,促使繁衍。①令郎當下三魂不全,爽靈丟了。”

“丟了?”柴大春又一驚,回頭與同樣臉色發白的妻子對視一眼,冒出了冷汗。

“應當是被剛才的醉死鬼嚇到之後出了竅,我去尋回來便好,你們可知此鬼來曆?”

夫妻倆搖頭。

靨娘想了想,翻手間掌心出現一道黃色符紙,她將靈炁凝於指尖,在符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小人兒。

“爽靈溝通天地,決定了一個人的先天智慧以及反應力,爽靈不在,人就會變得癡傻,所以我先用靈力給他暫時捏了一個爽靈來替代,也就是傀儡,以防爽靈位置缺失太久傷到根基。”

她說完手持符紙喊了聲疾,符紙頃刻間化作一道藍光,朝柴智寰飛去。

下一瞬,柴智寰停止了念叨,蒼白的臉浮上血色,他木楞的眼珠開始轉動,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麵露茫然。

張氏又落下淚來:“寰兒,我是娘啊!”

“他現在的爽靈是我捏的傀儡,不認識你們很正常。”

靨娘對張氏和柴大春解釋道。

“莫要驚慌,等真正的爽靈找回來了,令郎自然也就好了。”

在傀儡爽靈的作用下,柴智寰算是恢複了一部分神誌,雖然不認人,但也不再念個不停,乖乖跟著張氏回了屋。

靨娘也跟了進去,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醉死鬼的來曆。

才進屋,她便聞到衝天酒氣,熏得連打幾個噴嚏,見眾人都毫無反應,知道這是鬼物的味道。

白澤琰見她一副要吐的樣,關切道:“靨娘,你怎麼了?”

靨娘見這知府公子風度翩翩站在濃鬱的酒與嘔吐物的混合氣味中,白衣勝雪的風雅模樣,當即指尖氤氳出毫末靈炁,二話不說朝他鼻下抹去。

白澤琰:“嗯?嘔——!”

他驚恐地捂住鼻子四處打量,目光落在床邊一頂帽子上,狂指:“那個那個,嘔,就是那帽子有味兒!”

靨娘望過去,隻見已經躺下的柴智寰身邊有一頂巾帽,四四方方,是書生常戴的樣式,若說有何不同,便是在垂下的飄帶一角繡了個不顯眼的“寰”字。

巾帽顏色漆黑,是因為除了本身的青黑色之外,上麵還罩了一層鬼炁。

除了鬼炁,還有熏天的酒臭味。

“行啊白公子,這鼻子比阿黃都靈。”她讚許地拍拍白澤琰肩膀,將帽子拿起來,指著上麵的小字問張氏,“這是令郎的?”

張氏點頭:“是啊,這寰字還是我繡的呢,因為寰兒說書院裡學生多,怕拿錯了。”

“靨娘子?這字是哪裡不妥嗎?”

“那倒沒有。”靨娘掂掂帽子,在鬼炁上麵又罩了層靈炁,封的嚴嚴實實。

“若我沒猜錯,那鬼應當在這帽子裡。”

她將帽子收進繡囊,單手結印,指尖突的燃起一簇火苗。

“萬物敬火神,周遭妖鬼化灰塵!”

屋內眾人隻覺眼前一花,恍然間就看見那簇火苗騰地竄起,變成熊熊大火吞沒整間屋子,倏忽又消失無蹤。

接著屋子裡便暖起來,方才進門時陰冷憋悶的感覺都沒了,就跟冬天裡曬過大太陽的棉被似的,暖烘烘又舒服。

燒掉屋裡的陰氣鬼炁,空氣中那股讓人惡心的酒臭也消失了,靨娘讓柴大春拿來一根全新的蠟燭,手心攏過,蠟燭燃起,火苗不搖不晃,仿佛凝固了一般。

“柴夫人守著令郎,你就守著蠟燭,期間不可離開。”靨娘安排道,“若看到蠟燭的火苗開始晃動,柴夫人便要開始呼喚令郎乳名,喊一遍就捋一遍他的耳朵,像這樣。”

她說著在自己耳朵捋了兩下,“直到令郎醒來才可以停,記下沒有?”

“記下了記下了!”夫妻倆連聲應下,一個坐著床邊一個守在蠟燭前,瞪大眼睛盯著。

這可是關係到自家孩子性命的大事,就算睜著眼睛盯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一刻鬆懈.

安排好一切,靨娘帶白澤琰出了柴家,尋了個偏僻背人的荒涼角落,將那頂附了鬼魂,酒氣熏天的巾帽拿出來,撤掉了上麵靈炁封印。

“啊,險些忘了。”她指尖聚起個靈炁彈珠,朝白澤琰眼睛上一彈,樂道,“要寫鬼怪,不見鬼怪怎麼行?給你開個天眼!”

白澤琰隻覺得眼睛一涼,再看那巾帽便是黑氣纏繞,一縷縷如小蛇般亂竄。

他嚇得倒退好幾步,悚然道:“這這這是何物?”

“這是鬼炁,附了鬼物的東西就是如此。”靨娘耍蛇人一樣抓了條小黑氣嚇唬他,“謔謔謔,小黑蛇咬小白啦!”

白澤琰:……

好幼稚一個仙姑。

“來,速戰速決,柴家兩口子還等著孩子回家呢。”

素手揚起,巾帽高高舉過頭頂,靨娘聲音清脆,輕鬆中帶了幾分篤定與安撫,“白公子彆眨眼,鬼要來啦!”

砰的一聲,巾帽落地,濺起數團鬼炁,一個黑黢黢的影子從帽子裡摔出來,瞬間陰風四起,刺骨的涼。

白澤琰裹緊身上衣服,躲在靨娘身後細瞧,隻見那個黑黢黢的影子漸漸清晰,變成一個身穿長衫的書生。

此處鬼炁籠罩,原本午後明晃晃的天光也晦澀了幾分,牆角下,書生墊著腳,一張臉青白腫脹,幽幽望過來。

他血紅的眼睛瞪著兩個人,嘴巴突然爆裂開來,裂口鮮血淋漓一直蔓延到耳後,露出腐爛的牙床與頜骨。

靨娘麵露興奮,揚手化出長鞭,對身後白澤琰道:“鬼有三技,一迷二遮三嚇,三技一過便無計可施,有我護著,你千萬不要怕。”

“我、我不怕,就是這模樣看起來太嚇人了。”

“嚇人說明實力不俗,打起來也過癮。”

兩人說話間,書生鬼張開了血盆大口,哇哇狂吐不止。

靨娘:……這是死之前喝了多少啊?

“你這醉鬼姓甚名誰,又來自何處,為何纏上柴家小郎?還不速速說來!”

醉死的書生鬼晃晃悠悠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吐了幾口,大著舌頭問道:“你、你誰啊?我喝酒的小兄弟呢?”

他擦擦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哦我想起來了,方才就是我踹了我一腳,害我險些被陽光灼傷,如此,嗝——如此野蠻的女子,是嫁不出去的!”

“你想再死一次是不是?”靨娘大怒,抬手一道殺伐之雷劈下,將書生鬼劈的七葷八素,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連鬼炁都被劈弱了許多。

“疼疼疼,小娘子手下留情!”

書生鬼被劈的冒煙,再看向靨娘,眼神中便帶了敬畏,唯唯諾諾,爬起來又鞠躬又作揖。

“小生方才醉酒說胡話,小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如您這般天仙之姿必是愛慕者眾多,絕不會愁嫁的!”

他猙獰的模樣褪去,看起來隻是個麵無血色的普通書生,靨娘冷哼一聲,鞭子抽在他腳邊。

“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是、是!我說我說!”

方才那一道雷,劈的他四肢百骸都散了架,五臟六腑也挪了位,就算是地府裡上刀山下油鍋都沒這麼疼。

這小娘子人白白淨淨怪好看,下手可是真黑啊,要是能嫁出去才怪。

書生鬼腹誹一番,到底是忌憚靨娘手段,老老實實站好了回答:“不是小生纏上那小兄弟,是小兄弟喚我上來的。”

“喚你上來?”

“小生名叫秦良,就是這齊州人氏,因為酒後嘔吐被嗆到肺管而殞命,死後家人厚葬,早已入土為安,在地下尋了三五知己,每日在冥河邊吟詩作賦,倒也算是彆樣風雅。”

“就在前幾日,小生突然收到一封來信,送信之人說仰慕我的才華,想邀我上來一敘,小生本是不想來的,畢竟人死歸於黃土,陰陽有隔,況且我在底下過的也不錯。”

秦良說著撫了幾下後腦,露出羞澀的笑——若他不是個鬼,想必此時應該是臉紅了。

“但信中說給小生備了美酒,你也知道小生是喝酒死的嘛,家裡人恨極了酒,祭奠時也從不準備,小生離著投胎又還早,所以……嘿嘿!”

“所以你就上來了?”

“正是,小生是正正經經拿了帖子應邀而來,可不是小娘子說的什麼纏上。”

秦良對於靨娘說他纏上柴智寰一事耿耿於懷,當即從懷裡掏出張請帖給她看。

“看,白紙黑字,小生沒有撒謊。”

請帖幽幽冒著鬼火,飄飄忽忽飛到靨娘麵前,隻見上麵的確清清楚楚寫了秦良與柴智寰的名字,這就像是人與鬼之間簽訂的契約,隻要合乎規矩,無論人界還是鬼界都無權過問。

“這麼說我當真是錯怪你了?”

靨娘收了長鞭,抿抿唇不知該怎麼辦,忽聽得身後白澤琰“咦”了一聲,接著從她身後閃出,湊到請帖跟前仔細看了又看。

“不對,這不是柴智寰的字。”

第63章

聽到白澤琰說請帖上筆跡不是柴智寰的,靨娘將剛收起的長鞭又拿出來。

“大膽醉鬼,居然敢騙我!”

“小娘子莫要衝動!莫要衝動!”鬼書生秦良被打的抱頭亂竄,“這請帖確確實實是有人燒給小生的,至於上麵的字是不是柴小兄弟所寫,小生也不知啊!”

白澤琰經常在府衙裡跟幾個捕頭捕快一起玩,類似的事情倒也見過幾樁,當下攔住靨娘,沉吟道:“靨娘且慢,此事有隱情也說不定。”

“隱情?”

“這種事案子裡常見,說不定是嫁禍,鬼兄——”

他看一眼秦良青白可怖的臉,又趕緊轉向靨娘。

“靨娘你問問鬼兄,他上來後是如何找到柴智寰的?”

“柴小兄弟請小生上來是擺了法陣的,自然是在法陣裡等小生。”秦良回憶道,“上來後柴小兄弟說要去酒樓,讓我附到帽子上,再後來酒樓人太多陽氣太重,小生就在帽子裡睡著了,直到跟他回到家才出來。”

靨娘至此也聽出了一些端倪,追問:“你確定法陣裡的人是柴智寰?”

秦良搖頭:“他一直低著頭,巾帽壓得也低,看不真切。”

“巾帽就是你附身這頂?”

“沒錯。”

“嘶——”靨娘搓得下巴快起火,也沒想明白究竟怎麼回事,乾脆直接把秦良捆了。

“反正我把你交給重明司,再找到柴智寰的爽靈,這個案子就算結了!”

“你這是冤假錯案,小生不服!”

“誰管你服不服。”靨娘用靈氣捏了個蟈蟈籠子大小的囚車,準備把這鬼書生團巴團巴塞進去。

秦良嚇得大叫:“小生知道柴小兄弟的爽靈去了哪裡!他去找心儀之人了!”

“誰?”

“明珠!他心怡的女子叫單明珠!”

***

黃昏,天邊有歸巢的鳥雀成群飛過,夕陽餘暉將小巷籠罩,漸漸黯淡的暮色中,有個身影漸漸清晰。

柴智寰站在巷口梧桐樹下,癡癡望著一戶人家院子,院門上貼的神荼鬱壘二位門神像金光閃閃,讓他不敢靠近。

“我竟不知明珠娘子家中還有如此凶悍的護院,真真嚇煞我也。”

他拍拍胸口,似是驚魂未定,但又不甘心就此離去,乾脆盤腿坐在樹下,氣道:“不通稟也就算了,為何還要罵我是鬼?你們大可去問問明珠娘子,是不是跟我約好一起去佛慧山賞秋?”

二位神君懶得理他,兀自閃著金光。

“我在跟你們說話呢,為何不理人?明珠娘子跟單夫子如此知書達理之人,怎會有你們這般不講理的護院?”

神荼鬱壘:這到底誰家孩子?爽靈都跑出來了,爹媽不管的嗎?

“這小郎君是不是缺心眼?居然敢對門神不敬。”靨娘跟白澤琰躲在離梧桐樹不遠的地方探頭瞧著,旁邊還跟了個秦良。

白澤琰:“這便是那位單娘子住所?”

靨娘點點頭:“明珠娘子是單雨石單員外的女兒,他們家門神還是小道長送的呢,看來是真的靈。”

當初單明珠的魂魄在冥河呆了太久,浸染了不少地府陰寒之氣,為了防止她陰氣過剩被彆的鬼怪盯上,丹景便送了單家兩張開過光的門神,驅鬼辟邪,守護家門,一切妖魔邪祟皆不得入。

隻是她沒想到柴智寰的爽靈居然會在這裡,還被門神擋在了外麵。

據秦良說,他來的第一天柴智寰還好好的,大約是被自己嚇了一跳的原因,神魂略顯不穩,結果第二日兩人秉燭夜談時不知怎的聊到了心悅的女子,這位柴小兄弟便激動起來,說自己與明珠娘子佳人有約,然後爽靈一下就溜出去了。

“幸虧小生多嘴問了句佳人芳名,也幸虧小娘子您恰巧認得。”秦良鬼音幽幽,討好道,“小生這番便算是將功折罪,您就不要把我交給重明司了吧?”

靨娘看他:“你怕重明司?”

“當然怕啊,我們地府都知道,重明司有的是對付鬼的手段,比十八層地獄都厲害,尤其是東重明司的丹景神官,據說跟崔判官交情匪淺,地府那一套刑罰更是儘數學了去,還翻新不少花樣,簡直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可怕?”白澤琰不信,“你說神官大人?”

“是啊,年紀輕輕法術奇高,要不然東南西北他為何排第一?”

秦良生怕他不信,瞪著通紅的鬼眼篤定道,“小生可從來不說謊,而且地府都在傳,說這位神官大人不是人。”

“怎麼可能?我不信。”

“我信!”靨娘眼神亮晶晶的,深信不疑的模樣。

原來如此,這樣小道士有尾巴這件事就講得通了。

她心裡暗暗盤算一番,想著改天找個機會,就算撒潑耍賴也要讓小道士把尾巴亮出來給她看看。

另一邊,柴智寰又有了動靜。

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再一次走到小院門口作揖行禮,朗聲道:“小生柴智寰想要拜見明珠娘子,還請二位護院通傳。”

二位神君:……

靨娘:……

“柴智寰。”她走過去。

聽到有人喊自己,柴智寰轉頭看過來。

“你是——?”

“靨娘見過神荼大人,見過鬱壘大人。”靨娘先給兩位神君問過好,笑眯眯對柴智寰道,“我是你阿娘的朋友,她讓我喊你回家吃飯。”

柴智寰抬頭看天色,是啊,天都黑了,該回家吃飯了。

“那有勞二位護院轉告,說智寰明日再來拜訪。”

神君齊齊擺手:快走快走!

“如此我便帶他回家了。”

靨娘再次對兩位神君行禮,其實她看出來了,神荼鬱壘二位神君雖說麵上嚴厲,但對於柴智寰這離體的爽靈還是多有看顧,不然以他這個缺心眼法,怕是早被路過的孤魂野鬼吞了。

她想著,雙手抓住柴智寰的手對他笑笑:“小郎君吉人自有天相,快些回家去吧。”

柴智寰冷不丁被這麼貌美的小娘子拉住手,一時羞得不知怎麼辦才好,還沒等開口說話,就見這小嬌娘掄圓了胳膊將自己大力向外一拋。

忽的一下,他被拋到了天上歸巢的鳥群裡,鳥兒扇動翅膀向前飛,傍晚的清風在耳畔拂過,他還沒來得及感受這暢快,就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被收緊了線的風箏,猛然朝一個方向飛去,那線越拽越緊,越拽越快,漸漸聽到了阿娘的呼喚聲。

“寰兒,回家了,寰兒,回家了……”.

柴家,凝固般的火苗突然開始晃動,冒出縷縷青煙,蠟燭也開始慢慢流下燭淚來。

“動、動了!”柴大春興奮地壓低聲音喊著,兩手攏住蠟燭,生怕被風吹滅。

“孩兒她娘,蠟燭開始燒了!”

張氏趕忙應了聲,一刻不敢耽誤地捋過柴智寰耳朵,念出早就默背了千萬遍的話:“寰兒,回家了,寰兒,回家了。”

她一遍又一遍呼喚著,殷殷切切,百轉千回,孩子啊,快些回來吧!

沒多久,躺在床上的柴智寰有了反應,先是眼皮下的眼珠咕嚕嚕轉了幾轉,接著便張開嘴發出一聲悠悠回應:“娘。”

他慢慢睜開眼睛,先是緩了緩,又上下左右看看,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父母身上。

“爹,娘,你們怎的哭了?”

“我的乖兒啊,你總算是醒了!”

張氏又哭又笑,把兒子緊緊摟進懷裡,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再抱抱,再看看,最後忍不住在他臉上使勁親了一大口。

“是娘的寰兒回來了!”

柴智寰一個半大小子,被自己阿娘這一下臊的滿臉通紅,求助的看向老爹:“爹,我娘這是咋了?”

柴大春抹抹眼淚去拉張氏,啞著嗓子笑話道:“瞧你,兒子都多大了,羞人不?”

“我樂意!我高興!”張氏也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啐他,“你就不想親親兒子?”

“想,我咋不想?智寰,讓爹親一口!”

“彆啊爹,你親那就太惡心了,不是您二老是不是瘋了?哎呀呀老爹你彆真親啊!”

柴氏兩口把失而複得的兒子夾在中間,你一口我一口親不夠,突然門一下被推開,趕回來看柴智寰醒了沒有的靨娘愣住門口。

“啊,靨娘子來了,快坐快坐!”

張氏第一個反應過來,著急忙慌踢了柴大春一腳,“還不快給靨娘子搬椅子來!”

靨娘腳步遲疑地踏進屋子,仿佛對剛才看到的一幕有些不理解,歪著腦袋想了半晌,小梨渦漾開。

“不用不用,我就是看看令郎醒了沒有。”

柴智寰倒是還記得離魂的事。

“我當時正跟一個新結識的朋友喝酒聊天,突然想起有個約要赴,一時心急就提前去等,結果門口兩位護院好生厲害,眼睛一瞪我心就慌了,半天也沒進去……”

“再後來我還想試試的時候,這位小娘子就來了,抓著我往天上一扔……娘啊,現在想想,我、我那會兒是不是死了?變成鬼了?”

“你沒死,隻是爽靈離體,而且也不是半天沒進去單家,是三天都沒進去,還有啊,哪有什麼護院,那是神荼鬱壘二位神君。”

靨娘哭笑不得,簡單給柴家三口講了講事情經過,感慨道:“二位神君脾氣好,見令郎年紀小不計較,還幫忙看顧著,等明天你們去買些瓜果點心,再買把最好的青雲香,給二位神君好好供奉供奉。”

張氏連連點頭應下:“好!好!天一亮我就去置辦!”

“令郎醒了也就無事了,但終究還是離魂了一遭,身子虛些,這段時間多曬曬太陽,夜裡少出門。”

囑咐完,靨娘手掌一揮,秦良那張請帖憑空出現,幽幽閃著綠光。

“柴小郎君,這上麵的字跡你可認得?”

“看起來倒是眼熟……”

柴智寰眉頭微皺,仔細看了半天,突然右手一敲左手掌心。

“這是來喜小管事的字!”

第64章

五更時分,城樓報曉鼓敲響第一聲。

天還黑著,重明司內除了幾個早起打掃的雜役,其餘房間尚未掌燈,靨娘帶著一身露水穿過鴉默雀靜的前院,來到神官住所。

臥房黑魆魆的,估計小道士還沒醒,也不知他睡覺蓋不蓋被子,好想再仔細瞧瞧那條尾巴。

她想著,躡手躡腳摸過去,扒著門縫往裡看。

“靨娘?”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把她嚇了一跳,腦袋砰一聲撞上了金貴且堅固的紫檀木門框。

“小道長早啊,今日起這麼早?”靨娘捂著頭訕笑,略顯心虛。

丹景應是剛練完晨功,神采奕奕,抬手幫她揉著額頭,笑道。

“我每日都起這麼早,倒是靨娘難得這個時辰過來,找我有事?”

靨娘將那張記錄了柴家案子的回執拍在他胸前,小聲嚷嚷。

“結案啦結案啦,我來換金葉子!”

她念念叨叨抱怨,腦門頂著他溫熱的手,踮起腳忽閃著大眼睛:“本以為隻是個丟魂的小案子,沒想到後麵還牽扯一堆,忙得我一夜都沒睡,小道長,這算不算加班啊?是不是得加錢?再加一片金葉子如何?”

“不、行。”

“小、氣!”

“一個普通捉妖師從年頭忙到年尾,所有報酬加起來也不夠一錠金子,你倒是說說我對你如何小氣了?”

丹景將她快撞到自己下巴的腦袋按回去,推開了臥房門。

“進來把衣服烘乾不要著涼,順便講講這一夜都忙了什麼?”

屋裡點了暖爐,熱乎乎的,還有股淡淡鬆香,神官大人將爐中暖意彙成一朵手掌大小的白雲,輕柔地繞著靨娘衣裙轉了兩圈,帶走了她身上更深露重的寒氣。

靨娘隻覺周身又暖又乾爽,好奇地瞧著小白雲漸漸變成小烏雲,慢吞吞飄到窗台花盆上方,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是我衣服上的水汽變成了雨!”她捂著嘴驚喜道,“這是什麼法術啊?我怎的從來沒見過?”

見她喜歡,丹景笑意更盛,衣袖揮過,一輪小小紅日躍然而出,在花盆上造出個雨過天晴,彩練當空的景。

靨娘高興壞了,跑到窗台前跟個孩童似的小聲驚歎著,彎起一雙星眸:“這也是重明署的法術嗎?好可愛!”

“是我自己閒來無事研究的。”

丹景神官閒來無事的時間不多,全都用來琢磨怎麼哄靨娘開心,在京城的時候尤甚,每日除了修習法術,便是想她,更想她。

他說得淡然,靨娘也就不疑有它,樂滋滋玩了一陣,等那小太陽跟彩虹都散了,便開始講昨夜的事。

“正氣書院開門招生,柴智寰是第一批學子,跟常去給單員外送飯的明珠娘子一見鐘情,倆人你儂我儂的,來喜一直心悅明珠娘子,這下子就恨上了柴智寰,趁著午睡時候偷了他的帽子來,召出鬼物附在上麵想要害他,鬼物認物不認人,就跟著柴智寰回了家。”

“柴智寰可能是跟鬼物在一起的緣故,魂魄不穩,因為太過思念自己心儀之人,一不小心爽靈離體,人變得癡癡傻傻,然後柴氏夫婦就去我家找我——啊不,就來重明司報案了。”

靨娘險些說漏嘴,偷眼瞧瞧,發現神官大人並沒有察覺的樣子,遂放下心來將如何抓到鬼書生秦良,又如何找到柴智寰爽靈的事情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柴智寰認出那請帖上的筆跡是來喜的,於是我們就趁夜去了正氣書院找來喜,我本來都準備好真言符了,誰知他這麼慫,秦良隻是稍微顯出點臨死前的模樣,就把他嚇壞了,一五一十招了不說,還尿了褲子!”

“嗯,尿褲子這段可以不用講。”丹景把她捏著鼻子的手拿下來,忍不住把窗戶開大些,又往香爐裡加了勺熏香。

這家夥說話還要帶表演,問題是演得這麼逼真,他都覺得屋子裡好像有味道了。

“鬼書生說他是來喜用陣法召喚來的,靨娘可問過來喜是何處學的陣法?”

“問過了,問得特彆清楚。”靨娘說完就閉了嘴,仰著小臉,眼神亮亮地盯著他。

丹景一開始被她看得有點臉紅,羞澀的彆開眼,思索片刻後忽然笑起來:“該不會又是新案子,又要來換金葉子吧?”

***

一縷陽光穿透晨霧,變成亮閃閃的金線灑下來,樹上秋葉似乎又黃了幾分,石橋下泉水悠悠,魚兒擺動著尾巴成群遊過。

過了琵琶橋,在四時小館買好早飯,靨娘跟丹景一路賞著秋景,邊吃邊往山水溝去。

他們這番是要來尋個人,姓黃,人稱黃大仙。

山水溝在趵突泉南麵,是一條長長的河溝,因著下雨時南山的水從這裡流下而得名,深秋時節,雨水減少,河溝裡的水比夏季少了大半,幾個婦人蹲在河邊石頭台階上洗著衣服,皂角的香氣隨秋風傳出去老遠。

“來喜說他先去賭坊找了董又發,董又發告訴他說自己的邪術是跟黃大仙學的,他便依樣尋了來,說黃大仙住在一個小破窩棚裡,收了錢之後便將如何招鬼的法陣教給了他。”

靨娘邊說邊咽下最後一口肉餅,召出水炁將手洗乾淨,指著前麵不遠處一個小棚子。

“小道長你看,就在那裡。”

窩棚沒有窗,隻門口一點光亮,昏黑的屋子裡空無一人,地上鋪蓋臟乎乎堆成一團,有幾處爛了口子,露出灰白破舊的棉絮。

窩棚正中有個八仙供桌,桌上供了個神龕,神龕上裝飾的大紅綢是這裡唯一的亮色,裡麵沒有神像,香爐也是空的,像是被人搬走了。

靨娘目生雙瞳,將窩棚內各處一一掃過,隻見淡淡妖炁縈繞其中,還有些不太美妙的味道。

“妖炁很淡,看來黃大仙好幾天沒回來了。”她吸吸鼻子,有點嫌棄,“果然是個黃鼠狼精,好大的味道。”

“難道說他提前知道我們要來找他,所以跑了?”

丹景摸摸神龕上的紅綢,入手細膩光滑,是上好的綢緞,與破爛的棉被比起來,顯然是用了心。

“不知黃鼠狼一族是供奉什麼神?”

“他們也是求神拜佛,信什麼就供奉什麼。”靨娘掃了一眼,“不過這個神龕黑氣沼沼的,肯定不是什麼好神就是了。”

窩棚裡查找半天一無所獲,兩人又問了鄰居跟河邊幾個洗衣婦人,確定黃大仙已經搬走了。

“搬走挺好的,這黃大仙不知啥來曆,整日臭烘烘的,現在冬天還好些,夏天的時候我們都從他門口繞著走。”

婦人隨口抱怨道,又歪頭看看兩個人,一個天仙樣的小嬌娘,一個俊俏郎君,穿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不由得疑惑。

“你們找黃大仙乾啥?不會是求子吧?”

丹景神官紅了耳朵,剛想張嘴解釋,靨娘搶在他前麵點點頭:“是聽朋友介紹來的。”

婦人一看,乾脆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扔回盆裡,站起來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求子還是去拜送子娘娘,千佛山的送子觀音廟就靈得很,還有鵲華山、佛慧山,都靈的嘞!”

“黃大仙不靈嗎?”

“這怎麼說呢?也不能說不靈,就是——”婦人嘖一聲,搖搖頭,“嗐,不好說!”

“瞧你這人,說話說一半,把人家小夫妻都說懵了。”另一位洗衣服的矮個婦人大著嗓門,“黃大仙靈不靈我們也不知道,但他整日在屋裡搗鼓那些東西挺邪性的,還供了個不知什麼的神像,要我說求子還是從正道求,你若不怕遠,就跟你夫君倆人去泰山,在泰山奶奶那裡拴個娃娃回來,保管靈驗!”

“神像?”丹景突然插話,“這位夫人可是見過黃大仙供奉的神像?是何模樣?”

“喲,還是個文縐縐的小郎君。”

矮個婦人捂著嘴笑,“我沒見過,但街上有人見過,是——是老牛家那小子來著,對吧?”

“沒錯!”最開始的婦人道,“是夏天時候的事了,當時牛家住在黃大仙斜對過,他家小兒子一直看黃大仙不順眼,嫌窩棚味兒大熏得慌,結果有天晚上喝醉了,就借著酒勁兒想去鬨事,誰知一進窩棚就看到黃大仙正在那祭拜神像,神像沒有臉,連供奉的香火都是綠幽幽的,跟鬼火一樣,牛家小子當時就嚇壞了,連滾帶爬跑回家,天不亮就開始發高燒。”

靨娘聽得入神,跟著一驚一乍:“後來呢?”

“後來牛家小子燒了好幾天,大夫來了也不頂用,街坊們商量著是不是請靨娘子過來給看看,誰知剛說完,牛家小子就好了!”

婦人說到這裡突然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大家就說這其中定是有什麼邪祟作怪,聽著靨娘子要來才嚇跑了。”

“嗯嗯,靨娘子厲害啊。”靨娘沒繃住,得意到小梨渦都笑出來,“那牛家現在還住這兒嗎?”

“搬走了,入秋前就搬走了!估計害怕了吧?”

“這話說的,你就不害怕?”矮個婦人笑著打岔,“我都跟我們當家的商量是不是等過完冬天搬家呢,現在好了,黃大仙自己先搬走了。”

“小娘子啊,你聽大姐一句勸,求子這事兒急不得,你們小兩口還這般年輕,說不得很快娃娃就來了!”

靨娘受教:“嗯,我知道了,謝謝大姐。”

“小郎君也多加把勁,這種事啊求神不如求己。”

兩位婦人端起盆上了石階,還不忘回頭嘻嘻哈哈開玩笑。

“你們男人家勤快些就都有了,也省的這麼漂亮的小娘子四處求神拜佛!”

丹景:……

靨娘湊過來安慰:“彆在意彆在意,兩位大姐隻是誤會了,再說小道長你多勤快啊,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練功,這要是將來成了親,還不得很快就兒孫滿堂?”

丹景:……

“說起來為什麼勤快就能有娃娃?是勤快乾活還是勤快練功啊?”

“咳,我們還是去找黃大仙吧,靨娘可還有其它認識的黃鼠狼?它們族係龐大,也許能打聽到什麼。”

“這個好說,齊州地界的黃鼠狼都歸五峰山望仙峰的黃儒黃老仙管,我帶你去找他。”

第65章

五峰山,望仙峰。

深秋時節,連風都好像有了重量,掛一層秋霜在十裡紅楓的山峰上,天空一碧如洗,山林間滿是泥土混著落葉的凜冽清香。

九百九十九年道行的黃家族長黃儒一副道骨仙風模樣,笑吟吟站在自己洞府門口,看著突然登門的靨娘跟身後一眾看熱鬨的大妖小妖,暗自捏了把冷汗。

靨娘子上次來望仙峰找人還是差不多十年前,找的是隔壁白家,一言不合就毀了人家洞府,還把白家三郎的妖丹掏了,白家當家的白衛老弟現在提起還唏噓不已,說他家三郎本是個修行的好苗子,就因為招惹了一個凡人女子,被活活掏走了妖丹,這輩子隻能當個命長的普通刺蝟。

五峰山女霸王靨娘,當真害妖不淺。

昨晚幾個兄弟聚在一起喝酒時還慶幸她終於去了城裡,不再禍禍五峰山,哪知酒還沒完全醒,這許久未見的禍頭子就親自找上了門。

“不知靨娘子大駕光臨,老朽有失遠迎,失敬、失敬!”黃儒笑著拱拱手,熱情道,“靨娘子此來,可是有啥老朽可以效勞的?”

靨娘也不客氣,開門見山:“來找你要個人。”

圍觀眾妖興奮不已:開始了開始了,之前白家那次也是這句開場白。

黃儒心下一驚,隻覺老胳膊老腿有些打顫,強自鎮定道:“不知靨娘子是要找誰?可是我黃家人?”

“我不知他姓名,隻知他自稱黃大仙,確是你黃家人。”

靨娘將窩棚裡找到的幾根黃鼠狼毛給他看,“之前住在城內山水溝一處窩棚裡。”

毛發一入手,黃儒便確定這就是他黃氏一族的,不由抬手擦擦鬢角冷汗,試探道:“老朽鬥膽問一句,這人——可是做了什麼錯事?”

靨娘想了想,點頭:“算是吧,累我忙活了一晚上,覺都沒睡。”

“這還得了?真真是罪大惡極!靨娘子放心,隻要他是我黃家人,隻要在齊州範圍之內,找到後任您處置!老朽絕不護短!”

黃儒立馬表明了態度,叫過幾個孫子輩的黃家人吩咐道:“速速去把齊州地界的黃家人都叫來,讓靨娘子辨認!”

“是!”

圍觀眾妖:瞧瞧,還得是人家老黃,比老白識時務多了。

黃家幾個人領了命令各自散去,黃儒命人去準備上好茶點,一邊將人往家裡讓,看著靨娘身旁還跟了個道士模樣的俊俏小郎君,便隨口問了句。

“小道長看著麵生,是靨娘子的朋友?”

丹景微微頷首,禮貌道:“貧道丹景,黃老,幸會。”

黃儒眯眼:“丹景……聽起來有些耳熟。”

靨娘好意提醒:“他是東重明司的神官。”

呼啦一聲,本來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鬨的妖怪們轉眼無影無蹤,隻留一地踩踏淩亂的落葉跟蕭瑟秋風。

靨娘子越來越瘋,無端端帶了重明司的神官來作甚?那可是妖怪的死對頭!

還是抓緊時間回家收拾包袱準備跑路,至於老黃這邊,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黃儒老臉黃了又綠,綠了又白,胡子都揪下來一把,這青天白日還有沒有王法,自己好好在家睡著覺,沒招誰也沒惹誰,怎的就這麼一個晴天大霹靂,禍頭子帶著閻羅找上門?

靨娘見他臉上跟開了染料鋪子一樣一會兒綠一會兒紅,看起來快要撅過去的樣子,忍不住出聲道:“老黃,你還好嗎?”

“老朽無事,嗬嗬,無事。”黃儒硬著頭皮給神官大人行禮,“神官親自前來,也是為了找人一事?”

丹景端著神官架子,肅然道:“正是,還望黃老配合。”

“配合配合,一定配合!”

黃儒陪著笑臉,拉過旁邊小童,急道:“速傳消息與各分支管事,不管用什麼方法,務必要所有人在正午之前到前院集合,過時不到者,後果自負!”

***

天近正午,黃府庭院挨肩疊背站了上百人,除了那些一看就是修行者的之外,還有抱著書的書生,拿算盤的生意人,肩上搭著汗巾的轎夫,戴鬥笠的莊稼漢……

形形色色,各行各業都有。

丹景心中暗暗吃驚,他隻知黃白灰胡柳五姓向來人口眾多,卻不知單一個齊州黃家就能有這麼多開了靈智的妖,看來齊州府不止人傑地靈,這泉水蘊養出來的精怪也格外多。

靨娘開了雙瞳,站在屋頂俯瞰黃家眾人,庭院上空無數妖炁交纏,氤氳出一片雲霧迷蒙。

每個妖怪的妖炁的顏色、濃淡、甚至盤旋的紋路都不相同,看似差不多,實則每一個都獨一無二,靨娘抽絲剝繭般一一瞧過,並未發現與窩棚中一樣的妖炁。

她跳下屋頂,朝丹景搖搖頭,又向黃儒問道:“黃家人都在這裡了嗎?”

“沒錯,這是我齊州黃家所有子孫。”

“不對,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那黃大仙就是黃鼠狼,又在齊州境內,如何會不在這裡?”

靨娘找的眼睛疼,有些生氣了,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老黃,你莫不是將他藏起來,找了些不相關的小妖來糊弄我們?”

“這、這是從何說起啊!”黃儒連連搖頭,“您帶了神官大人前來,老朽豈敢造次?這真的是我黃家所有子孫了!”

他說著又朝丹景行禮道,“神官所尋之人究竟身犯何罪,可否明示?”

“供奉邪神,販賣邪術,驚擾百姓,貽害鄉裡。”

丹景緩聲道,他目光沉沉盯向黃儒,神官威嚴散開,庭院中百妖聚起的煊赫妖炁瞬間被壓了下去。

“黃老,你當真不知?”

黃儒後退兩步,有些支撐不住,這神官威壓太盛,他還剩一年就滿一千歲,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因個把莫須有的小妖毀了修行。

“神官大人明鑒,老朽實在不知!”

丹景不說話,隻默然盯著群妖,天空聚起團團烏雲,不停有細小的閃電在雲層中閃過,那是聽從神官之命而來的雷雲,喧豗怒卷,覆蓋了整座黃府。

上百名黃家人匍匐在地,瑟瑟發抖。

丹景緩緩抬手。

“有!還有一個黃家人!”黃儒扔了拐杖雙膝跪地,“齊州地界還有個叛逃出宗族的黃家人,神官大人要找的應當是他!”

“叛逃?”

“是,那廝當年殺了自己兩個親兄弟,逃了!”

黃儒冷汗涔涔,“非是老朽故意隱瞞,實在是時間久遠,一時沒想起來,方才神官您說供奉邪神,我才想起許是那個孽障,他當年便是供奉邪神入了魔,才做出弑兄殺弟之事的!”

他抬頭看一眼越壓越低的雷雲,加快了語速。

“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靨娘子有沒有聽說,但是君莫笑是知道的,您可以去問他,孽障名叫黃金瞳,當年也算是族裡年輕一代天賦最好的,隻是後來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座邪神像,就此便開始不正常了。”

“邪神沒有臉,神龕要用上好的大紅綢緞做裝飾,且供奉時不吃香火隻食妖火,對供奉之人自身損耗極大,黃金瞳的兩個兄弟也是怕他就此下去修為儘毀,就想半夜偷偷把神像扔了,卻不想被黃金瞳發現,爭執之間被殘忍殺害。”

“當時我們發動了很多人去追,最終一無所獲,還以為他是逃出了齊州地界,現在想來怕是隱姓埋名易了容貌,山水溝的黃大仙應當就是他!”

靨娘聽了半天,悄悄拉丹景衣角,用靈力傳音道:“老黃說的應當是真的,那幾位洗衣服的大姐不是也說過黃大仙供奉神像的蠟燭燃的是綠火嗎?那不是鬼火是妖火,是妖炁化燭後燃燒之火,燒的是妖力。”

“好,本神官姑且信你。”丹景收了雷雲,嚴肅道,“若有隱瞞,你應當能想到後果。”

雲霧散開,黃家眾人抬頭看看湛藍天空,跌坐在地長出一口氣,你看我我看你,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慶幸。

有黃家人上前撿起拐杖,又將黃儒扶起來,這位黃家家主看看滿院子驚魂未定的後人,朝著神官躬身作揖。

“神官在上,黃儒及黃家眾人皆一心向善,與黃金瞳絕無瓜葛,若有欺瞞,願受天雷之罰。”

妖與人不同,天生便對強大力量絕對崇拜,丹景神官一招天雷引得黃家眾人臣服,當下不敢再有任何隱瞞,凡是經曆過當年之事的,都悉數將自己所知道有關黃金瞳之事一一講來。

那邊靨娘收集著信息,又跟著幾個提供線索的黃家人去家裡取證據,丹景礙於身份,方才又整了那麼大威嚴排場嚇唬人,自然是不能再做這些瑣碎小事,隻好老神在在抄著手坐在上座,繼續端神官的架子。

這邊黃儒吩咐人重新換了茶點,親手奉上。

“神官大人,請。”

“黃老太客氣了。”丹景心不在焉的,盯著點心盤子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