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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丹景自打記事起就住在雲生觀,從哪裡來,父母是誰,老家何處,一概不知。

師父說他是被人放在道觀門口的,寒冬臘月,貓崽子那麼點大的小娃娃裹在繈褓裡,身上什麼信物也沒有,凍得哭都哭不出聲。

好在雲生觀的小道士大半都是孤兒,大家全都不知來處,倒也不顯得那麼沒著沒落,他雖生了張冷臉,但也隻是寡言了些,跟師兄弟們相處起來倒也融洽。

他在修道一事上極有天賦,往往其他弟子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悟到的術法,他隻需朝夕便能掌握,所有人都讚他是天才,說他是雲生觀最出類拔萃的弟子,他卻隻是低頭謙虛行禮, 第二日又第一個起床練功。

他安靜地過著每一天,隻是偶爾下山時候看到旁人一家子和樂融融,會偷偷看很久。

雲生觀是他的家,師父師兄都是他的家人,但他還是會寂寞。

一直到十歲那年,他偷偷摸摸乾了件大事,就是拿自己做餌,把專吃孩童的大妖黑眚引到了五峰山密林裡。

然後差點把自己祭了。

還好當時有個女子路過,那女子一身素衣,黑發星眸,笑起來唇角有兩個可愛的梨渦。

女子救下了他,用自己發帶給他綁了傷口,手把手教他捉妖鬼,帶他救師兄,給他傳靈力。

她美麗又強大,翻手覆手間妖魔鬼怪俯首稱臣,她又有許多嬌憨的小女兒做派,愛吃愛玩,愛笑愛鬨,甚至在自己的繡囊乾坤裡用美食造了個世外桃源。

她是超凡脫俗的仙女,又是人間煙火的美嬌娘,最重要的是,她對他,好像從來都與彆人不同。

她護著他,又愛逗他,她說小道長手長腳長,將來定是個偉岸身材,又說小道長你可真好看,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她記得他吃素,每次一起吃飯時總要細細囑咐了再囑咐,她用他的小葫蘆喝水,用他的劍禦劍飛行,一本正經告訴他說長大了就換把長些的,不然站不下兩個人……

好像自相識那日開始,她就強自進入了他的生活,以一種不知所謂的身份。

這種關係讓他迷茫,讓他煩惱,甚至讓他覺得有些吵,卻不再寂寞。

那一年的四月初十,大明湖畔楊柳依依,長廊下她認認真真問了句。

“小道長,你長大後我能吃你嗎?”

他點頭答應,自此在這萬丈紅塵有了獨屬於自己的羈絆。

後來他去了京城,成了重明署年齡最小的弟子,從身材瘦小的小不點道士,長成了高痩挺拔人人稱羨的天才神官。

他愈發寡言,看起來冷冰冰的,小時肉乎乎的包子臉漸漸有了棱角,冷白又鋒利,十幾歲的少年總是沉默又敏感,他將所有心事埋在心底,看上去無情無欲,卻藏了最深最重的情。

十年,他懷著少年心事兀自長大,再次相逢時,那個被光陰遺忘的女子隻及他下巴,笑容一如既往帶著傻氣。

她說小道士長大了。

他說:“靨娘,我長大了。”

***

靨娘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丹景正定定望著窗外。

他平日常戴的青玉冠不見了,發髻也不太嚴謹,幾縷亂發散下來,落在雪白的衣袍上。

窗外光線明亮,照著他衣袖下攥緊的手,因為過於用力的緣故,蒼白又骨感分明。

“小道長?”她輕聲開口,有些不太確定,“你回來了?”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響動,是一直聽著動靜的君莫笑跟李窈兒,見她醒了,君莫笑第一個撲過來。

“你可算是醒啦!六百年都沒暈過,今天差點被你嚇死!”

靨娘把他湊過來的大臉推到一邊,去看窈兒:“我暈了?”

窈兒點頭。

“多久?”

“大約兩個多時辰。”

“許是靈力消耗太多的緣故,這會子已經好了。”她活動活動手腳,發現自己氣力足得很,於是高高興興穿鞋下床,“大家都無礙吧?青嵐道長還好嗎?捉妖師們呢?有沒有人受傷?小道長你——”

她彎了腰穿鞋,臉朝向丹景方向說話,眼神就瞥到在兩人之間的幾案上有個青瓷花大海碗,是她平日裡喝湯用的那一個,雪白的碗裡剩了個底,顏色紅的刺眼。

是血。

靨娘頓住了,保持著穿鞋的姿勢呆了半晌,看看君莫笑又看看李窈兒,最終又看向窗邊長身玉立的身影。

“小道長,碗裡是你的血嗎?”

丹景轉過頭來。

他先是轉過臉,視線慢了一步才從窗外離開,轉過來的時候眉頭是皺著的,好看的丹鳳眼垂著,眸光沉沉。

“可還有不適?”聲音冷冰冰的,跟他的冷臉倒是怪配。

靨娘被這大冰塊凍得抖了抖,趿拉著鞋過去拉他的手,不由分說將他的寬袍大袖向上一擼,露出如玉的手腕,還有一道新鮮的傷口。

又深,又寬,翻著血肉。

她氣得回身去瞪君莫笑,卻隻看到匆忙掩上的房門,兩個始作俑者趕在她發難之前已經逃掉了。

“這兩個家夥。”她嘀嘀咕咕回過頭來,指尖聚了靈力朝丹景腕上的傷口抹去,“大海碗一定是君莫笑拿來的吧?我回頭再找他算賬!你也是,傻不傻?割這麼大口子不疼嗎?”

丹景不說話,冷著臉拒絕了她的療傷:“你剛醒,不要亂用靈力。”

見她一副擔心的樣子,又冷著臉拿出張咒符貼在傷口處:“我自己來,很快就愈合。”

又冷著臉將人脫了鞋塞回被子:“好好休息。”

再冷著臉端過桌上的藥,在掌心用火炁捂熱了給她:“喝藥。”

然後冷著臉拿了顆冰糖等著:“一口氣喝完,喝完吃糖。”

靨娘:……

半個時辰後,靨娘倚在床頭啃完神官大人冷著臉削的蘋果,神準地將蘋果核投進角落小渣鬥,拍拍手疑惑道:“小道長今日好生奇怪,心情不好話還多,傷口還疼不疼?給我看看。”

於是某神官冷著臉伸出胳膊,咒符之下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了,剩個淺淺的印子。

“嗯,果然好多了,你流了多少血啊?”靨娘白皙指尖透著一點粉,在印子上摸來摸去,皺著臉,“我是每月都要飲血不假,但一丁點也就夠了,大約——大約就蚊子吸血那麼點。”

丹景驀然想起從玫城村回來那日他剖白心跡,這家夥舔了他流血的手指,當時隻覺羞澀激動,現在想來……

神官大人麵色又冷了三分。

“每月都要飲血?”

“唔,一點點。”

“如何飲?”他煩躁地撥撥額前亂發,吐出一口濁氣,“在我之前,對彆人,是吸還是,嗯,彆的什麼方式?”

“開玩笑,怎麼可能吸呢,多孟浪啊!”

喝飽了血的靨娘說起話來中氣十足,一揮手,身後瞬間飛出十幾隻蝴蝶,暗藍色斑紋,拖著長長鳳尾,翩躚飛舞間流光溢彩,就像月色生出的精靈。

“月光蝶會幫我。”

丹景認得這些蝴蝶,從第一次見麵開始,這種藍色蝴蝶就不時出現在他身邊,他還傻乎乎指給這家夥看,說好漂亮的蝴蝶……

漂亮是真漂亮,自己傻也是真傻。

傻到以為她說的吃是那種吃,傻到以為她對自己亦是情有獨鐘,傻到從京城巴巴跑回來守在她身邊,傻到,傻到就算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真相揭開,就算知道這是一場天大的誤會,一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他還是喜歡她.

某冷臉道長最終還是沒出息地留了下來,聽話地與靨娘交換位置,病人一樣半臥在床頭,喝了一碗很苦但是據說大補的湯藥。

“你不要一直冷著臉,看著怪嚇人的。”靨娘拈了顆梅子在他眼前晃,逗他,“笑一笑嘛,究竟是誰得罪你了?”

你。

他腹誹,扭頭看窗外。

“莫非是在京城受了什麼氣?老天師衝你甩臉子了?”

見他不吃,靨娘自己把梅子吃了,“不然為啥昨晚咱倆還聊的好好的,今日一早你就跑回來了。”

他不管不顧跑回來,是因為感受到了護身符發出的危險信號,也幸虧是他回來了,不然這家夥還不知要昏迷多久。

靨娘見他一直扭著頭,乾脆手一撐,半個身子探到床上,強行插進小道士跟那快看出花來的窗戶之間,厚臉皮道:“是因為君莫笑騙了你半海碗的血所以生氣嗎?我叫他來給你道歉好不好?”

他搖頭。

“唔,鬥篷很好看,我很喜歡,謝謝你。”

還是沉默。

靨娘沒招了,抬手探向他額頭,自言自語:“不熱啊,是哪裡病了?”

她離得很近,呼吸間有梅子清香,酸酸甜甜的,在兩人之間縈繞。

“靨娘。”

丹景似乎是回了神,將搭在自己額前的纖細手指攏進掌心,低聲開口,“你可還記得在我臨去京城之前,自己曾說過什麼?”

記性向來不太好的靨娘陷入了沉思。

他倒也不急不惱,慢吞吞提醒著:“在五峰山,從望仙峰回來的路上,我說要去京城一趟,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然後我就答應了,然後親了你一下。”

靨娘向後撤了撤,嘗試抽回自己的手,並且莫名覺得自己那天有點莽。

“沒錯,之後你還說了一句話,還記得嗎?”

“我說——”她抿抿唇,突然說不出口。

“你說這是跟很親近的人才能做的事情,你跟我很親近,你很牽掛我,還說等我從京城回來的時候,也要親你一下。”

丹景替她說了出來,傾身向前。

“我也與你很親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自從與你相遇後的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傻又如何,誤會又如何,他樂意陪著她,當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因她是他心悅之人,心中唯一的明月。

他低頭,吻了明月。

第72章

很輕很淺的一個吻,落在唇上,像微風輕觸花瓣。

靨娘瞪大眼睛盯著近在咫尺的小道士,一時忘了反應。

她六百年來一直跟君莫笑住在深山,就算偶爾人間遊曆,就算如今已經成了齊州百姓最信賴的靨娘子,對於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依然懵懂的像個孩童。

小道士臨去京城前,她親了他一下,如今從京城回來了,他也親了她一下。

明明很公平,但好像又有哪裡不對勁。

丹景望著她乾淨剔透的眸子,無端生出些許誘哄的負罪感。

他低了頭去捏她的手,悶悶:“十年前你之所以救下我,之所以一直對我好,是因為我的血?”

靨娘愣了下,搖頭:“救你時候隻是單純要救你,後來也不是因為血。”

丹景有些意外,抬眸:“不是?”

“不是。”

“那是為何?”

靨娘想了想,認真道:“大約有很小一部分是因為血,但更多是因為小道長長得好看,味道也好聞,我很喜歡。”

丹景心跳突然亂了。

他想起靨娘總是找他‘紓解’,腦袋在他胸前亂蹭,說他真好聞。

她是真的不懂什麼叫做紓解,也不懂什麼是男女之愛。

又或者他可以奢望,這就是她其實也喜歡他的證明。

“除了我,靨娘還喜歡過彆人嗎?”丹景看著她,將她散落的烏發彆到耳後,“有沒有喜歡過彆人的味道,或者彆的妖?”

靨娘還真就認真想了。

在她剛被君莫笑救起來的那段時間,不是沒有男妖跟她套過近乎,從老虎到兔子,從樹木到石頭,形形色色大小妖都有,有要跟她雙修的,也有要跟她成親生妖崽子的。

後來她靈力慢慢覺醒,捏爆了幾個圖謀不軌的男妖妖丹,就再沒妖提這茬了。

人也見過不少,風流倜儻的有,浪蕩輕浮的也有,但聞起來也就那樣,而且弱的要命。

“老虎有些臭,兔子帶點臊,石頭硬邦邦的,樹倒是還可以,就是下雨後容易長蘑菇,還有那些小郎君們,先不說味道怎麼樣,一個個太弱了,提桶水都要喘半天。”

她掰著指頭挨個數過去:“君莫笑倒是挺好聞,淡淡的桃花香,我也很喜歡,但那個喜歡跟對小道長的喜歡好像又不一樣。”

不止跟君莫笑不一樣,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對著他有說不完的話,做什麼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他,關於他的一切都想知道,又不想被旁人知道。

靨娘不擅長動腦筋,想了幾下發現想不動,乾脆雙手一攤順勢躺下,耍賴。

“我說不出來哪裡不一樣,反正就是不一樣。”

一句反正就是不一樣,靨娘的小道長十年委屈煙消雲散。

窗外晚霞滿天,院子裡飄來飯菜的香氣,丹景低頭望著閉眼耍賴的靨娘,笑著去拉她起來。

“不一樣便好,吃飯去。”

***

“話說靨娘子其人,生的是皎皎如明月,灼灼若芙蕖,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又習得一身好本事,頭頂青天日月,足踏江山萬裡,俯瞰生靈億萬,號令宇內群雄①,實乃女中豪傑也!今日老夫就給大家夥兒說一段靨娘子鎮守齊州城,與羅刹惡鬼大戰八百回合,終將其絞殺於神鞭之下的故事!”

四時小館,靨娘戴了麵紗守著角落一張小桌子,雙眼炯炯有神盯著大堂中央說得正起勁的說書先生,聽得有滋有味。

“好!”她突然喝了聲彩,把路過的鳳儀嚇一跳。

“靨娘子好嗓子。”

“喲,小~鳳~儀~,來來來,給我倒杯茶。”

靨娘瞧見他,麵紗上的眼睛眯起來,素白手指敲敲桌子,才說沒兩句就破了功,“讓我瞧瞧你這倒茶功夫練得如何了哈哈哈哈咳咳咳!”

鳳儀:“……您倒也不必笑嗆了這麼誇張。”

“彆廢話。”她趕緊掀起麵紗把剩下一點茶水喝了,茶盞擱在桌上朝邊上推推,笑意盈盈:“咳咳,快倒滿。”

雲斐最近日日去胡四郎茶館幫忙,兩人感情越來越好,隻是這二人雖說是一位小郎君與一位小娘子,在旁人看來卻是伯歌季舞的兩位英俊少年郎,是以胡家茶館生意日益興旺,每日城門未開便有那遠道而來的小嬌娘在城外等候,隻為一睹風采。

李窈兒看著眼饞,正巧四時小館也修繕好了,略一盤算覺得自家館子的夥計鳳儀樣貌也不錯,遂新上了賣茶的營生,還專門將人送去學了茶藝表演。

隻是——靨娘瞟一眼鳳儀手裡拎著的長嘴壺,又笑:“快,我要喝茶!”

烏鴉精鳳儀臉黑得就像現了原形,悶不吭提起壺,扭腰擰胯展雙臂,使了招‘飛龍在天’,清亮的茶湯從壺嘴嘩嘩注入到茶杯裡,端的是乾脆利落,滴水不漏。

“好!”靨娘又喝彩,鳳儀臉更黑了。

為什麼彆人家茶館都是衣袂飄飄品茶論道,他就要掄著茶壺玩雜耍?

說到底,還是他家掌櫃品味不行。

鳳儀望向櫃台後數錢數得正樂的某掌櫃,無奈搖頭,眼底爬上溫柔笑意。

品味不行就品味不行吧,左右她就是想看雜耍,耍給她看就是了。

台上說書人口若懸河,講靨娘子如何威風如何英姿,靨娘托著腮聽得正美,忽的感覺窗外有什麼氣息疾風般掠過,她下意識追到門外,隻見暖陽高照,四處祥和熱鬨景象。

“靨娘姐姐?”窈兒跟出來,見她茫然四顧的模樣,不禁問道,“你怎的了?”

靨娘搖搖頭,好看的眉毛顰著,方才那股令人很不愉悅的氣息轉瞬就消散了,快得像個幻覺。

“窈兒,你方才感覺到什麼沒有?”

“啊?什麼?”

“算了,也沒什麼,可能是我看錯了。”靨娘收回心神,覺得自己許是身體還沒完全恢複的緣故,自從羅刹鳥襲城之後就總是疑神疑鬼的。

她掐指一算,時間剛剛好過去一個月,於是囑咐了窈兒幾句注意安全,心安理得把賬掛到神官大人名下,一陣風似的往重明司去。

好高興哦,又該吃小道士了。

與此同時,京城宅院深處供奉的三尺石塔裂成兩半,一陣疾風帶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倏忽間就到了齊州城,掠過四時小館時停頓了下,接著便停到了靨娘家門口。

疾風原地打了個旋,越過院牆落在花園裡,變成個戴麵具的高大男子,被正在曬太陽的望月看了個正著。

“喵?”望月起身,警惕地盯著來者不善的闖入者。

“九尾貓?”男子麵具後陰沉目光看過來,聲音低沉粗糲。

“可惜沒了八尾,隻是個沒用的廢物。”

望月聞言大怒,暴脾氣一刻不能忍,一條尾巴與八道虛影在身後獵獵展開,揚起爪子便朝男子撲去。

它本就善戰,之前便與黑蟒打個不相上下,更何況如今吃了靨娘專為它炮製的蜜炙蓮子,妖力提升何止數倍。

麵對擅闖者,望月這一爪帶了千鈞之力,莫說血肉之軀,便是巨石也能頃刻碎裂成灰。

然男子巋然不動,連麵具後的眼神都未變,他隻抬起左臂在空中一揮,便將這千鈞之力化去,又一伸手,捏住了黑貓脖頸。

“不自量力的小妖。”男子抓起想要掙紮逃跑的望月,冷笑一聲,“倒是個不錯的容器。”

說著又頃刻化作疾風,直直鑽入了望月身體。

下一瞬,本還大驚失色的望月從半空落地,就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它眼神迷茫地在花園轉了一圈,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於是又回到方才曬太陽的地方,換了個姿勢繼續昏昏欲睡。

“喵……”

今晚還是得跟老大睡,這樣就不會做噩夢了.

羅刹鳥襲城已過去足足一月,齊州城早就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初冬時節,陽光柔柔照著街道,大街小巷飄著糖炒栗子跟烤地瓜的香氣,她挑了家生意好的每樣買了點,熱乎乎抱在懷裡,要拿去給小道士吃。

一踏進重明司大門,四麵八方就傳來熱情的問候聲,羅刹鳥一戰,重明司上下對這位引天雷跟放鞭炮一樣簡單的靨娘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捉妖師到雜役小吏,誰見了都要恭恭敬敬請安問好。

“靨娘子安好!”

“靨娘子又去小館聽書啦?”

“靨娘子吃飯沒?”

“靨娘子,花園裡梅花要開了,您得空了一定要去看看。“

靨娘滿麵笑容回應著,問好了神官大人正在書房,就哼著小曲往後院走。

穿過曲水明堂,跨過月亮門,後院有假山湖石,佳木良草,泉水彙成的池塘水溫冬夏如一,錦鯉在水草間穿梭而過。

抄手遊廊下,玉冠錦袍的神官負手而立,陽光在他身上籠了層光暈,雪後初霽般晶瑩秀澈,不沾塵世。

靨娘腳步頓了下,接著便揣著烤地瓜跟糖炒栗子跑過去,丹景聞聲回頭,見是她,眉眼便染上暖意。

“靨娘如何來了?”他逗她,“四時小館今日沒說書?”

“說書哪有小道長重要。”她大咧咧說著在某人聽來曖昧無比的情話,迫不及待推著人進書房,“一個月了,我要吃你。”

丹景:……

書房門傳來落鎖聲,門口守衛的白藏忍不住側目,做侍衛的自然有侍衛的操守,隻是方才神官大人與靨娘子進屋前的表情實在太過奇怪,由不得他不亂想。

靨娘乾脆利落鎖上門,回身從懷裡掏出糖炒栗子跟烤地瓜放在書桌上,說了聲這是補品,然後就開始搓著手嘿嘿嘿。

“咱這就開始吧?”她擠眉弄眼,活像個小流氓。

丹景不用自主攏攏衣領,說了句稍等。

但靨娘已經聽不到了,她一口氣放出十幾隻月光蝶,二話不說就朝小道士衝過去。

暗藍色蝴蝶舞動流光溢彩的翅膀,劃出漂亮的藍色軌跡,衝在最前麵那隻飛出了追風逐電的速度,在觸碰到丹景的前一瞬炸成了煙花。

餘下的月光蝶停止了衝刺,回身委屈巴巴瞅著靨娘,靨娘含著兩泡淚,委屈巴巴看向小道士。

丹景:“……我說了稍等。”

“你你你,你那個罩怎麼還在?”靨娘抹抹眼淚,指著他身上的金鐘罩控訴,“撤了!”

“靨娘,我撤不掉。”

丹景抿著唇不知道怎麼解釋,“你不能對我用蝴蝶。”

“那要如何才行?”

“把血放到容器裡,或者跟從玫城回來那次一樣,你、你自己來。”

靨娘選了自己來。

“紮手指就好,不用這麼,呃,這麼大費周章。”

正低頭解衣服的神官大人幽幽看過來:“你想讓旁人看到神官手指紮了個洞?”

“也對,嗬嗬。”靨娘訕笑兩聲,“還是小道長思慮周全。”

思慮周全的丹景小道長沒什麼心思聽她讚美,隻悶頭忙自己的。

雪白錦袍堆在腰間,露出結實勻稱的上半身,他未及弱冠,抽條長身體時的清瘦與單薄感還未完全褪去,冷白色皮膚泛起淡淡的粉。

他側著臉,緊致明晰的下頜線繃得很緊,修長手指晃了一晃,指尖便多了根銀針,刺進心口向上半寸的位置。

血珠漸漸滲出來,就像雪中綻放的紅梅,靨娘溫熱唇瓣貼上來的那一刻,他轉過頭,安靜無聲地抱緊了她。

第73章

十二月初八為臘日,民間有諺語曰:臘鼓鳴,春草生。

靨娘天不亮就在廚房裡忙活,親自熬了一鍋臘八粥,又將存在重明司後院的醃菜拿了些,做成佐餐的小菜一並端上桌。

一碟是雪裡蕻拌黃豆,醃好的雪裡蕻洗淨,加入醋和麻油,跟煮熟的黃豆拌在一起;另一碟是涼拌蕪菁,把蕪菁切成細絲,用鹽跟茱萸細細拌勻,脆爽中透著辛辣。

還有幾個剖開的鹹鴨蛋,金沙樣的蛋黃油汪汪的。

正中陶罐裡是粘稠香糯的臘八粥,熱騰騰冒著白氣。

“胡桃、鬆子、乳蕈、柿、粟、栗、豆,謂之七寶,又因其中包含五味,故稱‘七寶五味粥’,這可是我專程找福生大師要的方子,真正的佛門七寶五味粥,光是湊齊食材就費了不少功夫呢。”

靨娘盛了一小碗晾著,又不無得意地點點小黑貓望月的鼻子,“你不是說自己最近常做噩夢嗎?來,喝掉它,今夜睡個好覺。”

望月最近精神不太好,一入夜就容易做噩夢,起初靨娘以為是有夢魘搞鬼,但守了幾夜也沒見什麼異常,便想著許是那蜜炙蓮子生福改命的後勁太大,衝得它靈神不穩的緣故,所以才去求了這佛門方子,希望能借著臘日逐疫驅邪的意頭,給這小黑貓固固魂。

七寶湊齊不易,旁的不說,單乳蕈一樣就費了她不少功夫,這種蕈菇隻長在沿海的鬆林裡,需得是雨後兩個時辰內采摘最佳,偏冬季又少雨,她前前後後尋了月餘,才在離齊州八百裡開外的一片林子采到。

靨娘想著,又將一碟小魚乾擺到望月跟前:“望月乖,把粥喝了,我帶你去看小道長驅儺。”

望月喵了聲,毛絨絨的腦袋蹭她。

老大,我不做噩夢了還能跟你一起睡嗎?

“當然能啊,小望月抱起來暖呼呼的,比湯婆子還舒服呢。”

“喵!喵嗚嗚!”

是呢是呢,望月可以給老大暖床,可有用呢!

“是呢是呢,望月是最有用的小貓。”

君莫笑看一人一貓聊天,趁熱喝了一大碗粥,額角有些冒汗,他鬆鬆衣領大喇喇坐在那兒,拿了半個鹹鴨蛋,專挑蛋黃吃。

“小道士今天驅儺?”

“是啊,白知府半月前就跟他約好了,驅邪祈福這種事,神官來做最合適。”

靨娘見他沒骨頭一樣歪著,嫌棄道,“坐沒個坐相,能不能板正點?”

君莫笑無語:“吃飯不就是怎麼舒服怎麼來?我看你是如今喝上神官的血了,飄飄然了,便開始嫌棄我這多年老友了。”

他嘴上反擊,身體卻不由自主挺直,正襟危坐的模樣,端肅著一張臉,“這樣呢?”

“這樣——有些眼熟。”靨娘單手托著腮,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鬆散的衣領,額角的薄汗,正經的坐姿,挺直的背……

她眨眨眼,手不由自主摸了過去。

“哇哇哇你乾啥?”君莫笑突然蹦起來,稀裡嘩啦帶倒了椅子,他雙手捂著某個位置,桃花眼驚悚地望過來,“六百年了,你終於對我下手了是不是?”

靨娘一臉無辜:“我想摸摸你有沒有尾巴。”

每次吸小道士血的時候,他的尾巴就會跑出來,硌得很不舒服,今日君莫笑這個樣子跟小道士莫名有些像,她就想摸摸看,看男子是不是都一樣。

君莫笑:???

她又帶著審視的目光上下掃視幾遍,低頭喝粥:“嗬,平坦坦的,看來是沒有。”

君莫笑:???

這種突如其來的羞辱感是怎麼回事?

門口傳來篤篤篤三下敲門聲,一個穿翠綠衣裳的小童蹦跳著進來,他幾下蹦到靨娘跟前遞了張帖子,眨巴眨巴鼓囊囊的大眼睛高聲道:“本尊將於今夜子時渡劫化龍,靨娘子若有時間,可來大明湖畔一觀,玉淵。”

“呱!”

“咦,玉淵仙君要化龍了?”

玉淵仙君是大明湖的湖神,原身是一條金色鯉魚,如今要飛升成龍,自然是一樁大喜事,靨娘起身雙手接過帖子,連連道喜,“當真是可喜可賀!靨娘一定準時到!”

“另。”綠衣小童又道,“大家都這麼熟了,希望屆時靨娘子不要吝嗇,幫本尊接幾道天雷,全齊州水族感激不儘。”

“呱!”

靨娘:……就知道不是觀禮這麼簡單。

“請轉告仙君,靨娘自當儘力,助仙君渡劫化龍。”

那綠衣小童傳話完畢,轉身又蹦出去,變成一隻綠油油的大青蛙,跳進池塘兀自遊走了。

***

驅儺儀式定在傍晚,快到中午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雪,靨娘穿了小道士送的鵝絨鬥篷,抱著望月早早趕到南門橋,想占個好位置。

橋上提前點起了火把,劈啪燃燒著,明晃晃照亮周圍飄落的雪花。

幾個腰間係著細腰鼓的男子,頭戴長了長長犄角的麵具,身體誇張地左右搖擺著,踏著有韻律的步子,跳一支與上古之神對話的舞蹈。

“靈魂揚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無疆——!”

在他們中間是高高的祭台,祭台上有個高痩挺拔的身影肅然而立,雪白裡衣,衣領高高束過喉結,鴉青色鶴氅披在身上,他戴著古樸的青銅麵具,手握一根細細的枯枝,皮膚白皙,下巴清瘦,臉側的骨骼格外明晰好看。

望月縮在靨娘懷裡好奇張望:“喵?”

老大,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靨娘小聲解釋:“這是驅儺,是要驅邪逐疫、除災祈祥,求來年風調雨順、人壽年豐。”

小黑貓點點頭,就見漫天風雪中,祭台上高痩的男子揚起手,枯枝倏忽間生出嫩芽,舒展開細長的葉子,變成一截新鮮翠綠的楊柳枝,他將柳枝朝空中探去,卷起紛揚飄落的雪花,雪花化成水滴,晶瑩剔透的懸在柳葉上。

“喵嗚!”

中間那個人是誰?看起來好像很厲害。

“唔,那是小道長啊,他是今日驅儺的大巫。”靨娘說著朝祭台上揮揮手,好像是在示意什麼。

扮成大巫的丹景手持楊柳枝,青銅麵具後清冷眼神掃過眾人,下了祭台朝他們走來。

貓最怕水,眼見那濕漉漉的柳枝就要甩向自己,望月嚇得一個勁往靨娘懷裡鑽,卻不想靨娘反而將它高高舉起,星辰一樣的眸子笑盈盈的。

“莫怕莫怕,大巫手裡的柳枝凝結了驅邪的天水,逐噩夢,除邪氣,固元神,是好東西呢。”

驅儺人圍攏過來,繞著他們歡呼吟唱,柳枝上的天水落在小黑貓頭上,臉上,落在靨娘手上,臉上,脖頸間,冰冰涼涼,又帶了早春的味道。

丹景透過青銅麵具垂眸看向這一人一貓,眼裡蘊了笑意,他清朗的聲音緩緩吟誦著,虔誠而專注:“靈魂揚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無疆……”

靨娘揚起臉與他對望,又看向一動不敢動的望月,笑著高聲重複:“靈魂揚兮受福祉,神明降兮庇無疆!”

祝福你的靈魂得到神明庇佑,長長久久,福壽安康。

第74章

驅儺儀式直到天黑才徹底結束,在最後的時候,東重明司擺下驅疫大陣,將齊州城四角掛上靈符,隔絕了越來越大的風雪。

大陣在神官的吟唱下緩緩升起,如穹廬般倒扣在頭頂,隱隱金光流動,簌簌而下的大雪落在穹頂之上,像一床細密綿軟的棉絮,將整座城籠在裡頭。

城中央焚起巨大的蒼術火堆,焚蒼的煙霧隨著陣法彌飄過每一條街巷,萬家燈火一盞盞亮起,百姓們俱都虔誠地低下頭,輕聲祈禱著來年風調雨順,健康安樂。

一片禱告聲中,丹景摘下麵具,登上祭台,手中柳枝換成了三尺青鋒,在金光燦燦的穹頂之下踏起罡步。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凶穢消散,道炁常存!”

刹那間,金光散去,凜冽的清風自城中心向四麵八方呼嘯而去,卷走所有人一年的沉屙舊疾。

神清氣朗,萬物更新。

***

雪一直在下,靨娘抱著望月趕去四時小館,街巷裡不時傳來炮仗聲,清脆又短促,那是等不及想要過年的孩童提前放出的年味,這種熱鬨的氛圍從現在開始,會一直持續到來年二月二。

“喵。”

老大,你一會兒要去大明湖嗎?

“是哦,玉淵仙君今晚渡劫,我跟小道長一起去助他一臂之力。”

“喵嗚!”

我也要去!

“望月不能去。”靨娘沒有打傘,隻戴了鬥篷的兜帽,大雪落在她頭上肩上,把她堆成個精致的雪人。

“天雷渡劫是很危險的事,到時我們還要拉起屏障,以防不小心傷到人,你還小,乖乖跟窈兒在小館待著,聽到沒?”

望月在她懷裡向上爬了爬,伸出小爪子去掃她肩膀的雪:“喵。”

可我擔心老大。

“我有啥好擔心的?天雷根本傷不到我。”她把小黑貓爪子拿下來,又用鬥篷裹緊,“聽話。”

“喵……”

望月心中不服,他是個成年公貓,算起來比小道士還要大幾歲,怎麼就保護不了老大?

“嗬嗬,你喜歡她。”

低沉粗糲的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起,望月嚇了一跳,使勁往靨娘懷裡又鑽了鑽,也在腦海中問道:“你是誰?”

“我可以幫你變成人,還能讓你變得強大。”那聲音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要你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

“讓我住在你的身體裡,並嚴守這個秘密。”

天地白茫茫,一柄油紙傘悄然而至,遮住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剛剛忙完追上來的丹景一手撐傘,一手撣去靨娘身上落雪,然後自然而然攬住她肩,將她裹進自己寬大的鶴氅裡。

跟自己一樣喜歡追在靨娘屁股後麵的小道士,就像拔節的竹子一般長得飛快,隻是個把月未見,便愈發成熟穩重,個子高高的,手很大,是很好看的人類男子的手,可以穩穩握住一把大傘,可以兩三下便撣去落雪,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搭在靨娘漂亮秀氣的肩膀上,有種令人不得不承認的相配感。

望月躲在鬥篷裡,悄悄舔了舔自己的爪子:“我接受你的條件。”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刻不能等的,迫不及待要變成人.

把望月交給窈兒照顧,靨娘跟丹景一起去了大明湖。

齊州城是天然的泉水之城,群泉彙聚,水溫冬夏如一,便是寒風呼嘯的臘月,大明湖依然碧波粼粼,雪花入水無聲,水麵氤氳淡淡白煙。

玉淵仙君早早派了人在湖邊等候,還是那個綠衣小童子,劃著簇新精致的畫舫,船頭掛了盞燈。

丹景大步跨上船板,回頭伸出手,柔聲:“靨娘,來。”

靨娘擺擺手讓他退後,幾步助跑猛跳上來,帶起水波燈影一陣搖晃,她晃了幾下還是沒站穩,拉著小道士一起滾進了船艙。

綠衣小童很想問問二位自己劃船成不成,因為他顯然是有點多餘。

船艙有點小,倆人滾進來便直不起身,靨娘撲騰半天才撐起半個身子,趴在船艙窗戶上朝外看。

船已經離岸,安靜的夜裡,船槳劃開水麵的聲音格外響亮,她高興地拍拍身下當肉墊的小道士,輕聲道:“快看,龍門。”

時間已近子時,齊州城內一片安靜,隻偶爾有幾聲狗吠,又或者誰家夜歸人敲響了院門。

待畫舫行至湖心,那偶爾響起的聲音也停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大明湖罩了起來,將裡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湖心金色巨門屹立而起,風雷湧動。

那是鯉魚一族化龍的必經之路——龍門。

湖水漸漸開始泛起漣漪,先是輕微的晃動,接著越來越劇烈,到最後翻滾沸騰起來,一道金色光芒閃過,浩渺水波中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金色鯉魚,尾巴一擺躍出水麵,直朝龍門而去。

綠衣小童早已鑽入水中,靨娘跟丹景兩人站在畫舫兩頭,腳下使了磐石咒,縱使畫舫被風浪顛得上下起伏,自巋然不動。

就在鯉魚躍向龍門的那一刻,醞釀了許久的雷電終於露出真麵目,黑雲彙聚攪動成巨大的旋渦,倏忽間一道震耳欲聾的雷聲從旋渦深處炸開。

接著便是無數雷電萬馬奔騰般從旋渦裡湧出,一道連著一道劈在金色鯉魚身上,金色鱗片被劈的火光四濺,有些剝落下來,落在湖麵生成金色的蓮花。

金色鯉魚就是玉淵仙君的真身,他一次次朝龍門躍去,又被雷電劈落,鮮血直流。

也不知過了多久,旋渦之後的雷聲漸漸有了消散之意,片刻後隆隆聲又起,一道仿佛蘊了千鈞之怒的雷電在旋渦中若隱若現。

真正的天雷就要來了。

鯉魚躍龍門,是要在龍門前接下九道天雷,方能飛升成龍。

靨娘踩著金色蓮花而來,縱身躍到鯉魚背上,在他又一次躍起時,抬手接下了這來勢凶猛的第一道天雷,隻聽得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整座齊州城都跟著晃了晃,丹景祭出咒符定住四方,又急急抬頭望去。

風雲雷動之下,靨娘穩穩站在巨大的金色鯉魚背上,一道閃電劃過,描摹出她光潔的額,英氣的眉,燦若星辰的眼睛,美得生機勃勃的臉。

她俯身對鯉魚說了句什麼,明藍色鬥篷被狂風吹得飛揚不止,接著一人一魚擺出戰鬥的姿態,毫無懼意地朝著毀天滅地的雷電撞去。

又是一聲巨響,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

有了靨娘的助力,玉淵仙君已經穩穩接住八道天雷,他將靨娘送回畫舫,再次朝龍門衝去。

“這是最後一道天雷,仙君得自己來!”靨娘耳朵被雷聲震得嗡嗡響,說話也大了許多,踮著腳伏在丹景耳邊喊道,“真好,以後咱們齊州城就有龍君啦!說出去多有麵子!”

丹景側頭看她,這小娘子被劈的跟從煤堆裡爬出來一樣,說話倒是中氣十足,也不知傷到了沒有。

“你有沒有受傷?”他說,見她瞪著眼一臉茫然,又加大了聲音,“受傷沒有?”

“啥?”

“有沒有傷到哪裡?”他低了頭湊近她耳邊大吼。

靨娘掏掏耳朵,露出個一言難儘的表情:“你想親親我?啥時候啊要親親?”

接著又歎口氣,無奈又好脾氣地點點自己臉頰,“親吧親吧,快點啊,天雷又要來了。”

丹景:……

但他也隻是愣了一瞬,下一瞬便笑出聲,將錯就錯地在那臟乎乎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第九道雷聲起,雷霆萬鈞,比前麵八道都要猛烈得多,就像一把重錘落在靈台清明處,直砸得人心神俱蕩,驚天動地的雷聲中,一道黑色身影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疾風般朝金色鯉魚而去。

於此同時,第九道天雷落下,大半落在鯉魚身上,有一小股卻分了出去,劈向了那團黑色影子。

金色鯉魚擺尾一甩,撕碎了重重黑雲,它高高躍過龍門,化身金龍踏雲而來!

一聲龍吟響徹天地,金光暴漲又轉眼散去,大雪驟停,星鬥滿天。

湖心處,龍門已經消失不見,金龍入水片刻後,風儀清古的玉淵仙君乘一葉孤舟緩緩而來。

孤舟無風自動,仙君獨立船頭,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托著個金燦燦的物件,端的是超凡出塵的仙人模樣。

隻是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托東西的手臂也有些僵硬,好像對手裡的東西頗為嫌棄,偏又扔不得。

孤舟靠近畫舫,他燙手山芋一樣揚手一甩,便將那團金燦燦的玩意甩進靨娘懷裡,自己忙不迭把手在袍子上蹭了又蹭。

靨娘沒準備,手忙腳亂把金團子抱住,這才發現原來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啥也沒穿,是個男娃。

“仙君,這是您的孩子?”

玉淵被她驚得倒抽一口氣,怒道:“你的孩子!”

靨娘也倒抽一口氣:“我的孩子?”

像是要應和這句話似的,那金燦燦的光腚小娃娃在靨娘懷裡咯咯笑起來,搬起自己一隻胖腳丫呱唧呱唧吃了幾口,又濕噠噠的要往靨娘嘴裡塞。

靨娘嚇得偏頭躲過,再重新細細打量,又倒抽一口氣:“望、望月?”

第75章

大明湖湖神玉淵仙君渡劫成功,躍過龍門飛升成龍,誰想最後一道天雷落下時黑貓望月突然出現,分走了部分天雷之力,讓自己化了人形。

“那最後一道天雷是十成十的化形之雷,應由玉淵仙君自己承擔,如今被望月生生分走一成,龍角嘛就缺了一塊。”

臥房裡,靨娘望著床上咿咿呀呀啃腳丫的小娃娃,愁得心肝脾肺腎都疼。

她費心巴力助玉淵接下八道天雷,一來是真心想幫他順利化龍,這樣以後齊州城有龍君護佑,再有什麼妖魔鬼怪來襲城總會忌憚些,她也能多個幫手。

二來就是私心裡想讓玉淵仙君欠她個人情,雖說不是真的想要什麼報答,但彆人欠自己人情,心裡總是舒爽的。

眼下可倒好,自家養的貓把人家化形的天雷搶了,人情沒送出去不說,還欠了玉淵仙君一截龍角。

龍角啊!她要怎麼還?

還有這個禍頭子望月,也不知是受不住天雷的力道,還是說九尾貓化形就這樣,總之被劈成了個啥也不懂的奶娃娃,昨天夜裡抱回來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吵得全家上下半夜爬起來圍著他轉,最後還是君莫笑猜說他八成是餓了,從廚房弄了點米湯喂進去,這才消停。

靨娘也沒養過孩子,這麼個肉團子抱懷裡她也不敢睡,生生睜著眼到天亮,頂著眼底兩團烏青欲哭無淚。

造孽喲,她這是造了什麼孽?

君莫笑倚著牆勸她:“沒事,那一點龍角無傷大雅,不告訴彆人的話,人家會以為本來就長這樣。”

靨娘:“……若是你的角,全撅下來我都不帶一點愧疚的。”

“都怪我,是我沒看好望月。”窈兒滿心歉意,昨日四時小館客人太多,她跟鳳儀兩個人忙得團團轉,誰也沒注意到小黑貓不見了,想不到這一時疏忽竟然釀成了大禍。

靨娘搖頭,偷偷嘗了口要喂給望月的羊乳,覺得還挺好喝,忍不住拿了個小勺自己喝起來:“是我沒考慮周全,不怪你。”

白澤琰一大早就來看熱鬨,一手提著羊乳跟米糊,一手提著幾件嬰兒衣服,喜氣洋洋推門而入:“聽說靨娘跟神官大人生孩子啦?”

靨娘一口羊乳噴出來,咳得驚天動地。

奶娃娃望月被噴了一頭一臉,咧著嘴哇哇大哭。

“謔,這大嗓門定是隨了你。”白澤琰忙不迭放下東西湊上來,“我看看長相隨誰?”

“咳咳咳,你哪裡聽來的小道消息?”

“你們家娃娃哭了半宿,城裡都傳遍了啊,說靨娘子跟丹景神官好上了,往後齊州城就有了靨娘子跟重明司雙重照護,是件可喜可賀的好事。”白澤琰老實回答。

一旁鳳儀端過羊乳坐到床邊,隨口附和:“妖族也傳開了,都讚靨娘子有出息呢。”

君莫笑聽得直樂:“行啊,你倆一個當爹一個當娘,我當姥爺!”

靨娘:……

白澤琰稀罕地搬了個凳子坐那兒看鳳儀喂奶,眼神在屋裡找了一圈,問道:“孩子爹——不是,神官大人呢?”

“他回重明司了。”

靨娘望著門外出了會兒神,又回頭看看滿屋子不著調的人和妖,拍了拍窈兒肩膀。

“幫我照看下,順便給小白解釋解釋這孩子來曆。“

窈兒點頭:“靨娘姐姐要出去?”

“我去趟大明湖。”

她想起玉淵仙君那半截龍角,找了個麵紗戴上:“萬一玉淵仙君要啐我,這玩意兒還能擋一擋。”.

雪後初晴的天,陽光慵懶,空氣清冷,厚厚的積雪還未來得及清掃,踩上去咯吱作響。

興奮的孩童們穿了厚厚的棉襖,滿雪地裡撒著歡,嘻嘻哈哈打雪仗堆雪人,像一個個滾來滾去的小雪團子。

有幾個歲數不大的女娃娃,跟對麵幾個半大小子雪仗打得正激烈,奈何手小腿短吃了虧,被對方來勢洶洶的雪球砸的退進了巷子裡,奶聲奶氣商量著要如何才能打回去。

靨娘笑著從巷子口路過,手一揮,每個人懷裡都多了幾十個團好的雪球,又大又圓又結實,雪兔子一樣潔白晶瑩,幾個女娃娃你看我我看你,歡呼一聲衝了出去。

那邊又有個小姑娘,孤零零站在背風的角落,看起來有些落寞。

她很瘦,不時就要咳幾下,一雙眼睛卻是又大又明亮,羨慕地望著不遠處嬉笑打鬨的同齡人,幾次試探著伸出腳,又猶猶豫豫縮了回來。

陽光下飛來兩隻藍色的蝴蝶,拖著長長的鳳尾在她麵前翩翩起舞,似乎在發出邀請,小姑娘不由自主伸出手,朝飛舞的蝴蝶邁出一步、兩步,直到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

雪後的風乾淨而凜冽,吹散了積累已久的病炁,小姑娘深深吸了口氣,驚喜地發現自己沒有再咳,她又試著跑了兩步,往日的氣喘也消失了,還沒來得及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剛才那群女娃娃就圍過來,拉著她加入了戰局。

這一場雪仗越來越激烈,歡笑聲驚呼聲不斷,倏忽一陣風掠過,卷來漫天桃花飛舞,紛紛揚揚,帶著清香,像在給兩邊加油助威。

靨娘駐足看了一會兒,把手裡抓著的病炁燒了,踩著雪咯吱咯吱往大明湖走。

昨晚九道天雷撼天震地,方圓百裡有小道士護著倒是還好,處在天雷中心的大明湖卻是影響頗大,她十年前設下的封印被劈碎了,如今的大明湖寶氣衝天,直照的齊州城半邊天都色彩斑斕。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直衝雲霄的寶氣若引來四方覬覦,對於齊州城而言絕不是好事。

她得趕在還沒有人找來之前,重新將封印加上去。

大明湖畔一片素白,偌大的湖麵陣陣寒風呼嘯,刮得臉生疼,除了幾個賞雪吟詩的書生,沒人來這裡挨凍。

靨娘尋了條無人的小船,以炁化風,很快到了湖心島,她本以為這裡沒有人,卻不想登島便聽見琴音嫋嫋,湖神大人雅興正濃,正獨自在曆下亭裡烹雪煮茶。

見她來了,玉淵停了琴聲,回身將煮沸的一壺雪水衝入杯中,淡淡道:“靨娘子終於來了。”

“嗬嗬,來了來了!”

靨娘厚著臉皮走過去,誠心誠意行了個大禮,“這次意外都是我的錯,我代望月向您賠罪,還請您大人大量,不要怪他。”

“小黑貓受了我一成天雷,非但沒死還化了形,說起來也算是造化。”玉淵示意她坐,“況且若沒有靨娘子相助,本尊怕是前麵八道天雷都未必能躲過,感激尚且來不及,又何來怪罪之說。”

他說完頓了下,又補上一句,“自然,這是因為本尊是個文官,本也不擅這些。”

靨娘趕忙點頭:“是是是,文職是不太擅長接天雷啥的,嗬嗬!”

玉淵笑笑,將一杯茶擺到她麵前:“靨娘子此來,可是為了這衝天寶氣?”

靨娘點頭:“沒錯。”

“寶氣是因為有寶貝,靨娘子可是想要這寶貝?”

靨娘搖頭:“寶氣太盛,我怕引來居心不良之人,來此是想在這大明湖上加一道封印。”

玉淵不由得詫異:“你明知湖底有寶卻不想要,還想封印它?”

“那寶貝是邪物嗎?”

“自然不是。”

“那就繼續埋起來好了,我不想要。”

玉淵方才淡淡的神色起了變化,似是有些想不通:“你不好奇寶貝是什麼嗎?”

“沒什麼好奇的。”靨娘沉吟片刻,輕聲道,“仙君可曾經曆過戰亂災荒?在那個年代裡,人們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一刻不停地在流亡、逃命,幾天也吃不上一頓飽飯,除了殺人如麻的兵與匪,風霜雨雪亦是他們求生路上最大的敵人。”

她又想起方才那群快樂的娃娃,唇角梨渦輕輕漾起,“如今則不同,百姓吃飽穿暖,日子安穩和樂,就連曾經懼怕的大雪也變得潔白可愛,而在我看來,此情此景倒比任何一件寶物都珍貴。”

她抬眼,雙眸亮過星辰:“寶物現世,福禍未卜,靨娘不想賭。”

玉淵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明明應該閱儘滄桑,卻仍保持著少女的明亮與倔強,天真熱忱又難掩鋒芒。

他被這眼睛盯得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起身行了一禮。

“靨娘子赤子之心,是玉淵狹隘了,抱歉。”

“既如此,我全湖水族自當與靨娘子一道,封印此物,絕不讓有心之人尋到,破壞這現世安寧。”

靨娘笑盈盈回禮:“有勞仙君。”.

湖畔幾個書生擺了書桌潑墨揮毫,字寫了沒兩行,手倒是先凍僵了,哆哆嗦嗦堅持了半個多時辰,終究還是決定打道回府,去百花洲那邊找個酒樓暖和暖和。

剛收拾完東西轉身離開,湖心陡然有萬丈光芒亮起,追風逐電般向著整片湖麵快速鋪開來,這光芒轉瞬即逝,卻得到天地相接的遠方若有似無一聲應和。

就像是微風穿越千年,吹起古老的簷鈴叮當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