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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們冥冥之中好像感應到了什麼,猛然回頭望去,卻隻見半城明湖在皚皚白雪中一如往常。

風恬浪靜,水波不興。

第76章

夜深,東宮大殿燈火昏暗,銅壺滴漏的滴答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格外清晰,

太子李壽斜靠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轉著手上碧玉扳指,半眯著眼睛昏昏欲睡。

大殿中央,國師無夢真人盤腿而坐,麵朝東方不停掐算著,開始隻是寫幾道朱砂咒符,寫一張便停下算一陣,後來便越寫越快,符紙落了滿地,他乾脆扔了筆,咬破手指在地上瘋狂寫起來。

直至五更時分,曉鼓聲起,雄雞唱白,伏在地上的無夢真人嘔出一口血,通紅著眼睛激動道:“太子殿下,貧道算出來了!”

李壽聞言坐直了身體,傾身向前迫不及待:“算出來了?”

又微皺了眉,將左右屏退後親自拿了上好的絹絲帕子上前,為無夢真人細細擦去嘴邊血跡。

“國師辛苦。”

“能為殿下效勞乃貧道之福分,何來辛苦。”無夢順勢站起來,重新行禮道,“殿下,貧道已算出昨晚衝天寶氣為人皇遺留之寶物。”

他腰背挺起,頗有些鄭重地從唇齒間輕輕念出那個名字,“昭靈燈。”

李壽深吸一口氣,身體微微後仰,眼睛也跟著睜大。

“昭靈燈?得者可得天下的昭靈燈?”

“正是。”

“寶物在何處?”

“東方,齊州範圍。”

“本宮這就派人去齊州,掘地三尺也要把昭靈燈找出來!”

“太子殿下不可!”無夢阻攔道,“寶氣現世又驟然消失,是因其背後有人封印所致,貧道方才占卜一夜,正是在與那封印之力抗衡,但就算以自身血肉為祭,仍然隻能占出大概範圍。”

“且那封印得了天地允諾,就算找到了也強開不得,太子殿下如今尚在韜光養晦,要三思啊!”

“國師所言有理……”李壽沉吟,“記得國師前幾日說過,妖王也去了齊州,是因為齊州有高人坐鎮,殺死了妖王護法鬼麵羅刹鳥,妖王怒極,是以自己尋了去?”

“回殿下,正是。”

“怪不得東重明司的小神官被你扣了這麼久,想來是怕他被羅刹鳥所傷,又或者是怕他傷了羅刹鳥,與妖王結仇吧?”

李壽勾勾嘴角,目光陰沉,“國師對小神官當真是看重之極。”

“太子殿下言重了,丹景神官來京時正好趕上貧道閉關,才耽擱了時日,若說看重,那便是此子根骨絕佳,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成就肯定在貧道之上。”

無夢又行一禮,“現在拉攏過來,日後才可為殿下所用。”

“那本宮姑且信了國師之言。”李壽未在這件事上多言,轉而又問,“依國師之見,昭靈燈一事當如何處理?”

“貧道認為此事不急,殿下羽翼未豐,還有妖王在旁窺伺,貿然取寶未必是好事,可以派人尋之守之,待時機成熟,再取不遲。”

“派誰?”

“自然是殿下最信任之人。”無夢提醒道,“七皇子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應當出京曆練一番了——”

***

齊州城,重明司。

青嵐在後院書房跟呆了小一個時辰,跟丹景討論七皇子跟萬芳公主要來齊州城的一應準備事宜。

“萬芳公主倒是好說,住幾天就走,你親自跟著就成,反正人家公主殿下此行就是想看你,什麼景不景泉不泉的都無所謂。”青嵐挑挑眉,“萬般風景不及神官大人一笑。”

丹景覺得他沒個正經,也懶得理這茬,萬芳公主之前就來信說要來齊州,他也做了相應準備,如今隻需要再派兩個女捉妖師保護即可。

他奇怪的是七皇子突然就藩這件事。

七皇子李朗今年二十有四,尚未成婚,因著皇後寵愛,倒也無人敢說什麼,及冠那年被封了郡王,在京城富貴閒散王爺做的好好的,為何突然就要來駐守齊州?

他想不通,直覺與前些日子大明湖底的寶氣泄露興許有點關係。

青嵐早就習慣了他這副老神在在的樣子,眼睛瞅著桌上油紙包,抽抽鼻子:“嗯,味道香甜,是啥好吃的?”

“花生糖。”丹景回過神來道,絲毫沒有打開分享的意思,甚至還不動聲色把那包花生糖往自己跟前拽了拽。

“我買給靨娘的。”

青嵐:……

“既然如此我就去安排了。”他抄起手敷衍地躬了躬腰,用行動對師弟的小氣表達了不滿,“對了,萬芳公主那邊的護衛工作,要不要安排上靨娘子?”

丹景:“……靨娘另有安排。”

“哦~~~”他意味深長哦出十八個彎,籠著袖子搖頭,睨了丹景一眼,嘖嘖有聲:“也對,靨娘子最近被家裡那小郎君搞的焦頭爛額,怕是也顧不上這邊。”

丹景警覺:“什麼小郎君?”

青嵐特彆誇張地掩住嘴,小指甚至還格外翹了起來:“呀,你不知道?”.

一刻鐘後,丹景站到了靨娘家大門口,腦子裡全是方才青嵐說的話。

“靨娘子養的那隻小黑貓,抱回來第一天還隻是個娃娃樣,沒想到幾天時間就長成個翩翩少年,可是磨人呢。”

少年,磨人。

他深呼吸,敲門。

靨娘果然在家,隻是看起來有些憔悴,燦若星辰的眸子也失了神采,眼眶下隱隱泛著青,見他來了倒是很高興,拉著人進去喝茶。

“聽說重明司最近忙得很,小道長怎麼有空來了?”

“四海香的花生糖,今早剛做的,剛巧看到便買了。”丹景把油紙包放在桌上,心疼道,“靨娘,你瘦了。”

“大約是這幾天沒睡好的緣故吧,無礙無礙。”靨娘摸摸臉。

“主要是望月最近有些反常,我不放心。”

她打了個哈欠,半眯著眼睛趴在桌子上,臉朝向小道士。

“那日他受了天雷,變成個小娃娃,誰知第二日便長大了些,早上還是一兩歲的模樣,傍晚就變成了五六歲,第二天第三天亦是如此,我有些害怕。”

“害怕?”

“你想啊,每天這個長法,半個多月不就老死了?”靨娘想想仍然覺得不妥,“所以我最近一直在嘗試用靈力給他緩解,但好像沒啥用。”

“小道長,你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可有破解之法?”

丹景皺眉:“他人呢?”

正說著,門外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黑衣黑發,身材瘦高,兩隻貓兒眼大而明亮,見了靨娘便歡歡喜喜撲過來。

“老大!”他伏在靨娘膝頭,“摸我摸我!喵——!”

靨娘汗顏:“望月啊,你先起來。”

“不要!老大已經三天沒摸我了!”

“我也很想摸你,但你現在不是小貓,是個比我還高的小郎君啊。”

“小郎君便不能摸了嗎?”

“呃,是的吧,一是有點孟浪,二就是真的不如小貓好摸……”

靨娘斟酌一下用詞,“主要是那個……沒毛。”

“那老大你施個法術把望月變回去吧,望月不想當人了,望月要變回小貓嗚嗚嗚!”

已經長成少年模樣的貓妖,伏在靨娘膝上哼哼唧唧撒著嬌,把個神官大人看得額角青筋直跳,薅住貓妖後脖領子就扔了出去。

望月沒提防,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落地,俯下身子瞪過去:“臭道士,你扔我乾啥?”

丹景不甘示弱瞪回去:“做人便好好做人,不要纏著靨娘。”

“我纏著我老大關你屁事?彆不是老大沒摸過你,你吃醋了?”

“放肆!”

丹景放出捆妖索,想先把這貓妖捆了,卻沒想到望月竟靈活躲過,利爪寒光一閃,直朝他抓來。

利爪帶起的罡氣擊碎了上好的紅木官椅,丹景閃身躲過這一擊,揚手一道雷電符朝他拍去。

靨娘家頓時乒乒乓乓熱鬨起來。

興許是受了一成天雷的緣故,望月妖力增進不少,身形靈活地輾轉騰挪,躲過神官一次又一次攻擊,而丹景心存顧忌,既擔心毀壞靨娘庭院,又怕真的傷到了貓妖,出手難免溫吞。

一人一妖一個沉穩收斂,一個凶狠靈活,竟堪堪打了個平手。

但丹景畢竟年紀不大,又事關自己心愛之人,在黑貓一次又一次挑釁之下終是怒極,祭出七道天罡符,要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黑貓知道厲害。

符籙升空,按北鬥七星的位置排列成陣,院子上空瞬間風起雲湧,狂風帶起院內飛沙走石,連假山都被吹得偏移了幾寸,烏雲間無數條閃著金光的鎖鏈朝望月襲來,於半空裡密密匝匝交叉成堅不可破的牢籠,從天而降。

望月被這強大的威壓攝住動彈不得,眼見囚籠就要落下,嚇得喵喵大叫救命。

一道藍色光芒猛然升起,將院子上方彙聚的烏雲衝開,金色囚籠瞬間被粉碎,靨娘站在院子裡看著滿地狼藉,叉腰怒道:“都給我住手!”

她先是咣咣給了望月兩腳:“小貓崽子你要造反?限你兩個時辰收拾乾淨,不然一個月都沒有小魚乾!”

又回身給了小道士一拳,“你也是,為什麼要打架?”

丹景薄唇抿成一條線,冷冷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

“哎哎,你這人怎麼說兩句還翻臉呢?”靨娘追過去拽他袖子,“小道士小心眼!”

小心眼的小道士停住腳步,冬日陽光照著他半邊側臉,勾勒出好看的輪廓,他沉默片刻,垂眸輕輕掃開她的手。

“忘了說,萬芳公主年後便到齊州,到時靨娘若是有時間,可與青嵐師兄聯係,他會安排你做公主的護衛,報酬就按我們之前約定過的,五片金葉子。“

“若沒空便算了,總歸這貓妖更重要些。”

“還有,我就是小心眼,你若不喜,以後不理我就是。”

第77章

望月兩天之後終於停止了長大,停在一個二十四五的青年模樣,除了日常對靨娘撒嬌外,其餘時間都冷著一張臉,又因為個子很高的緣故,低頭看人總給人一種不高興的感覺,全家上下都有點怕他。

而望月最近是真的很不高興,因為靨娘自從小道士生氣離開那天開始,就真的再也不摸它了。

他已經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這麼執著於變成人,但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一定會繼續當靨娘的快樂小貓,每天吃吃睡睡,曬著太陽,可以隨時隨地要抱抱,靨娘也一定會笑眯眯回應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喵——”他回頭望望在廳堂裡喝茶的靨娘,倚著門輕輕叫了一聲。

好困好累,好想睡……

望月昏昏欲睡閉上了眼,下一瞬突然神色一頓,驟然睜開的眸子裡閃過淩厲的光

他抬頭,單手覆在眼睛上,從指縫裡看明晃晃的天空:很久,很久沒見過這麼耀眼的太陽了。

靨娘正喝著茶跟小夥伴聲討小道士,忽然心下一沉,冥冥中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她轉頭朝門口望去,見望月高大的身軀斜靠在門口,抱著雙臂發呆。

她看了一陣,覺得也沒什麼不妥,於是回過頭衝李窈兒跟白澤琰比劃:“你們看,那不就是一隻小貓嗎?我摸摸怎麼了?”

又把茶杯往桌上一墩,憤憤道:“他到底生的哪門子氣!”

“小、小貓嗎?”窈兒往門口瞅瞅,撓頭,“靨娘姐姐,我知道你的眼睛跟我們不一樣,能看到萬物本體,但那隻是你一個人看到的,對於大家來講,望月現在就是個人啊。”

白澤琰補充:“一個男人。”

窈兒又補充:“一個年輕高大,長得不錯的男人。”

“一、一個男人又如何?”靨娘嘴硬,“他多大我多大?差了上千歲呢!”

倆人不說話,吸溜吸溜喝茶。

“好嘛,我現在已經不抱望月了,也不讓他在我屋子裡睡了。”

靨娘摩挲著杯沿,氣焰矮下來,“真的,我看他真的隻是個小貓而已,沒想到小道長會生氣……”

白澤琰給李窈兒遞了半天眼神,見窈兒掌櫃愣是裝作看不見,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循循善誘。

“靨娘,你覺得丹景神官為何生氣?”

“不知!”

“你幫過那麼多人,也看過很多愛恨糾纏,那你覺得那些人,那些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什麼樣?你懂嗎?”

“不太懂。”靨娘大眼睛天真無邪望過來,“小白,你究竟想說啥?”

“我是想說,丹景他對你,就是男子對女子的那種,嗯,就是……”白公子快把自己薅禿了,漲紅著臉就是說不明白。

靨娘皺眉:“他想跟我雙修?”

白公子跟個煮熟的蝦一樣癱在椅子上裝死。

窈兒終於看不下去了,接過話來:“就是神官大人心悅你,所以你跟望月抱抱,他吃醋了,生氣了。”

靨娘:……

“可他是小道士啊,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隻有十歲,還不及我肩膀高呢。”她喃喃,“心悅我?他喜歡我?”

“小道士也會長大啊,總不能一直是個小孩子。”

靨娘愣愣點頭:“是哦,他會長大。”

窈兒見她這副神情,想了想,開始下猛藥:“呃,如果,我是說如果,神官大人也養了一隻貓,小母貓,有天化成個美豔女子坐在他大腿上——”

靨娘把杯子捏碎了。

裝死的白澤琰活過來,拖著椅子往後退了退,煽風點火:“傳聞萬芳公主心悅丹景神官已久,明裡暗裡表白數次,這次大老遠跑來齊州也是為了看他,若是靨娘對丹景神官無感,那我現在便去唔唔唔!”

靨娘使了個封口咒讓這家夥閉嘴:“我去道歉!”

說著又使了個縮地成寸,轉眼消失在兩人麵前。

屋子裡靜默半晌,白澤琰鬆了口氣,戳戳李窈兒:“唔唔唔唔唔!”

窈兒手一攤:“抱歉啊白公子,靨娘姐姐的法術我解不開。”

“唔?”

“呃,隻能等靨娘姐姐回來了……”

“嗚嗚嗚!”

***

重明司議事廳。

最近心情一直很差的神官大人聽青嵐報告完萬芳公主的護衛安排,皺著眉默了陣子,還是問道:“她不來嗎?”

青嵐眨眨眼:“誰?”

丹景瞪他。

“哦哦,明白明白。”青嵐恍然大悟,轉頭問一起議事的君莫笑,“靨娘子最近在乾啥?”

君莫笑是個直性子,見他問了,瞥了眼正豎著耳朵聽的神官,實話實說:“在家生悶氣呢,見誰不順眼就打誰。”

說著擼袖子給人看,“瞧瞧,都是她打的!”

青嵐嘖嘖搖頭:“慘,慘不忍睹!”

“就是說嘛。”君莫笑大咧咧問道,“小道士,你倆到底為啥吵架?不如道個歉和好啊,也省得讓我們跟著遭罪。”

丹景甩了個愈合符給他,冷著臉拂袖而去,青嵐醞釀半天,試圖給君莫笑解釋:“那事我聽說了,總體來講也沒什麼誰對誰錯,但小師弟對靨娘子的感情你是知道的。”

“嗯?什麼感情?”

“……就是男女之間那種,男子對女子,那樣,懂嗎?”

君莫笑摸著下巴狠狠思索了半盞茶的功夫,突然跳起來:“這小子,他想跟我們家靨娘雙修?!”.

神官大人烏雲壓頂一樣從議事廳走到自己住所門口,遠遠就看到門口有個窈窕身影忙上忙下,聽見腳步,那身影回過頭,豔陽般驅散了整個重明司多日來的陰霾。

“小道長,你回來啦!”

靨娘踩在長條凳上,手裡拿了塊抹布擦門框,“快過年了,我來給你打掃打掃!”

她鼻尖額頭沾了灰,像隻偷鑽煙囪的小貓,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一直傻笑,丹景隻覺得心裡又酸又漲,抿著唇彆扭道:“你來作甚?”

“說了打掃屋子啊,門框擦乾淨了,接著來擦窗子。”

靨娘跳下凳子來拉他,絮絮叨叨,“之前大掃除都是用水炁跟風炁,沒想到自己動手也挺好玩的,擦完窗還要打掃哪裡?我能進你房間嗎?”

丹景垂眸盯著她拉住自己的手,默不作聲。

“唔,你不回答是不樂意嗎?可是外麵好冷啊,我想烤火,還想看小道長表演小雲朵的法術,還想……”

靨娘話沒說完,冷不防被他反握住手腕拉進房間,壓在牆上。

房門關上,被擋在外麵的陽光透過窗欞探進來,映出他臉上的隱忍與不安。

“這裡也好,書房也好,我的所有房間你從來都是來去自由,今日卻問可不可以進來。”

他俯身,灼熱呼吸壓下,“靨娘,你究竟想表達什麼?要跟我劃清界限嗎?”

就像窈兒說的,小道士早就長大了,他肩寬腿長,比靨娘足足高出一個頭,此刻穿了厚重有分量的鶴氅,寬寬大大,輕而易舉便將她籠罩其中。

靨娘被禁錮在牆與小道士之間,完全裹挾進帶著淡淡鬆香的溫暖懷中。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想道歉。”

她一時忘記了自己會法術,沒被握住的那隻手無措地抵著他,隨著衣服下緊實的胸膛起伏,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同步。

“望月的事情是我不對,忽略了你的感受,但我看望月隻是一隻小貓。”她輕聲解釋,一根手指在他胸前輕輕畫著,“望月的炁就是小貓的炁,有小貓的形狀,像這樣。”

“但我忘了你是看不到的,所以,很抱歉。”

“小道長,你原諒我,也不要讓小母貓坐你大腿好嗎?我光是想想就很難過,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難過,但就是很難過,很想哭。”

她抬眸望過來,星辰一樣的眼睛起了霧,將神官大人一顆心疼的不知所措,他將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握住,眉頭微皺。

“什麼小母貓?你又聽誰在亂說?”

“你不要管亂不亂說,總之就是不許!”靨娘難過又想哭,心裡貓撓一樣難受,追問之下惱羞成怒,掙脫他一拳打過去,“聽到沒有?”

“……聽到了。”

“還有那個什麼公主的,你也不許對她好!”又是一拳。

“嗯。”

“以後也不許跟我吵架,對我冷臉,這是最後一次!”

三拳過後,靨娘終於找回了氣場,昂著下巴點點小道士心口。

“記住了?”

“記住了。”

“那咱們現在和好嗎?”

“好。”

“乖哦。”她梨渦漾起,笑的得意且囂張,兩隻臟乎乎的手在神官大人雪白的裡衣上抹了又抹,“既然和好了就去吃好吃的吧?打掃屋子一點都不好玩。”

她說著就要去開門,忽而一隻指節修長的大手覆上來,握住了她的手指。

門又重新關上,靨娘回頭,鼻梁擦過雪白衣襟。

“小道長?”她背靠著門,手跟房門一起被丹景按在身後,而那寬大衣袖繞過她的腰,看上去像是在擁抱。

“靨娘。”他傾身,往日清冷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委屈,“你方才打疼我了。”

“還有在你家那日,也很疼。”

他垂下的眸子睫毛長長,跟小時一樣乖巧,白皙精致的耳廓泛著誘人的紅。

“揉揉。”

靨娘覺得他誇張,自己根本就沒用力,但看在兩人剛和好,這家夥又難得撒嬌的份上,還是好脾氣地給他揉揉吹吹。

“呼——呼——痛痛飛走啦!”

“我又不是三歲孩童。”他看似抱怨,嘴角卻是一直翹著的,得寸進尺地靠過來,青玉冠與珠釵相碰,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我長大了。”

靨娘覺得小道士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裡有許多她看不懂的東西,纏纏綿綿,讓她心尖發麻,她不由想起窈兒今天說的話,低了頭目光閃躲。

“是,你長大了。”

他不語,隻定定望著她。

她被那炙熱眼神看得無所遁形,整個人都燒起來,雪白瑩潤的脖頸起了紅暈,一路向上,直把腦袋也燒得昏昏沉沉。

“那天是我不好,對你發脾氣,說了過分的話,我也道歉。”他輕聲開口,握著她的手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但我不後悔,因為一切都是情之所至,靨娘,你一定懂我的心思。”

“我心悅你,你呢?”

他的手在她指尖摩挲,慢慢十指相扣,另一隻手緩緩攀上她的背,而後又握住她盈盈一握的後腰,將人一點點擁入懷中,直至呼吸相聞。

“靨娘,我好喜歡你,隻喜歡你。”

“我想親親你。”

第78章

年輕的神官低聲懇求,往日清冷端肅的嗓音帶了蠱惑,輕而易舉撩化懷中人,靨娘仰起臉,被他含住了唇瓣。

潮熱的氣息與鬆竹香氣同時湧來,她一時不防,下意識抓緊了他的衣襟。

初時是羞澀淺顯的探索,而後便是得寸進尺的深入,灼燙的呼吸間唇舌交纏,靨娘有些喘不過氣,無力地敲打他肩膀,卻被輕扣住後頸,侵占了所有呼吸。

他低頭吻著,時而溫柔時而洶湧,陽光照過來,落進他漆黑的眼眸裡,映出坦蕩蕩的深情與歡喜。

“靨娘,你喜歡我嗎?”

這世間總會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尤其是在感情這件事上,所有人都在勸一廂情願的那個人趁早放手。

可感情恰恰最不講道理,沒人知道這段感情對那個人來說有多深,有多重要,也沒人明白放手有多難。

與靨娘經曆過的悠長歲月相比,小道士的一生太短了,從喜歡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拚了命地努力,隻為有朝一日成為值得依靠的人,以大人的姿態與她並肩而立,守護她,保護她,疼愛她。

那不是因為年少時的一句陰差陽錯的承諾,也不是因為一守十年的不甘,而是他喜歡,他就是喜歡她。

靨娘在他懷裡,腦袋灌了漿糊一樣迷迷蒙蒙,聽他追問自己,便輕輕嗯一聲,細白手指攀上他脖頸。

“小道長,你是想跟我雙修嗎?”.

帶著符文的結界慢慢升起,屋子裡明亮的陽光也變得曖昧,赤誠相見的兩個人紅著臉凝望彼此,直至情不自禁交換第一個吻。

溫熱的指腹從耳畔撫過,沒入青絲之間,丹景輕輕揉撚著心愛之人的頭發,每一個吻都極儘溫柔。

她是這世間最珍貴的珍寶,是獨一無二的明月,是他此生至死不渝的信仰。

“靨娘,我想在你心裡要個位置。”

他強而有力的心狂跳不止,潮熱的唇輾轉經過她的脖頸,鎖骨,羽毛般輕柔落下,帶著渴慕與迷戀。

繾綣的吻輾轉而下,滾燙的呼吸停留在她心口,他迷戀地在這裡啄吻廝磨,聽她為他輕囈出聲。

“聽到你的心跳了,她說很喜歡。”

靨娘有些害羞地輕觸埋在自己胸前的青玉冠,又去揪那對白玉一樣好看的耳朵,嬌媚出聲:“嗯……喜歡……”

她終於見到了小道士的尾巴,半分也不可愛,很不講道理地侵入了她。

突如其來的疼痛伴著難以言說的酥麻感席卷全身,陽光躲在晃動的床幔後忽明忽暗,靨娘忍不住用手抵住他胸口,想要製止他過分的索要跟渴求。

“小道長,好像、好像夠了……”

“還不夠。”他眼神炙熱明亮,“靨娘,我還想更靠近你一點,再近一點,我想要你喜歡我。”

我想,討你喜歡。

他不是從前那個需要她保護的小道士,他跨山跨海日夜不停,終於追上明月的腳步,他向明月表達愛慕,甘願獻祭自己生生世世。

就像是一聲春雷叫醒沉睡的寒冬,那些隱藏在冰雪下的隱忍克製終於暴露,十年來的思念渴望徹底扯斷了心中名為理智的弦,脫掉神官外衣的少年滿心歡喜,把心愛的女子愛了一遍又一遍。

牆壁的涼意猝不及防襲上脊背,讓本來已經昏昏沉沉的靨娘瞬間清醒過來,她被小道士修長有力的手托舉著,灼燙的觸碰讓她不由得輕叫出聲。

“靨娘喜歡我嗎?”他目光灼灼,拉開了距離又猛然貼近,將她完全壓進閉塞的空間裡,執著於一個答案,“喜歡嗎?”

光潔白皙的小腿從結實勁瘦的腰間軟軟垂下,靨娘欺霜賽雪的肌膚染上胭脂一樣的粉色,她在沒完沒了的小道士背上撓了幾下,委屈地哭出聲:“喜歡!喜歡行了吧?不喜歡誰帶你玩啊嗚嗚嗚……”

熱烈的吻洶湧而來,霸道的呼吸占據了她所有,窗外天色漸暗,昏暗房間裡曖昧的水聲與一聲聲纏綿悱惻的小道長交相唱和,在寒冬裡升騰起最熱的浪。

月色漸明,長夜漫漫,冷風呼啦啦刮過樹梢,吹散了樹下君莫笑老父親般哀怨的呼喚。

“靨娘喲,不~能~夜~不~歸~宿~啊~”

***

暮春三月,對於地處北方的齊州來說,正是花紅柳綠,春意盎然的好時節。

七皇子李朗被封濼郡王,月初來了齊州就藩,郡王府就建在大明湖畔,府邸莊嚴大氣,尤其大門上一對口含銅環的椒圖,威風凜凜,極有靈性。

瞅著沒人注意,這金獸嘴裡銅環動了動,低聲道:“你怎的又來了?這次是來作甚?”

靨娘換了春裝,打扮得像個二八小嬌娘:“回龍子的話,我來捉妖。”

傳說椒圖是龍的第九子,素來喜歡僻靜,領地意識極強,所以形象經常被人們用在大門上,取個少被打擾,平安鎮邪之意。

椒圖點了點頭:“前幾日確實又進去幾隻小精怪。”

靨娘好奇:“您看著小精怪進去,沒攔著?”

椒圖沒接茬。

這王府主人非要揣懷裡帶進去養著,它怎麼攔?

靨娘不死心,假裝低頭在繡囊裡翻找東西,湊近了跟金獸咬耳朵:“那些小精怪打不得罵不得,聲音大點都要嚇得掉眼淚,捉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就沒個大個兒的厲害的?”

椒圖斜眼瞪她:“大的厲害的我能放進去?”

“呃,也對哈。”靨娘打個哈哈,“那您在這齊州城見過嗎?大個兒的精怪?”

椒圖略一思索:“……還真見過,一個特彆大個的。”

靨娘來勁了:“誰?”

“你。”

……

小內侍樂寶出來接引的時候,正瞧見靨娘抓著大門鐵環來回晃,還用手指彈金獸額頭,他奇怪地多看了幾眼,見她眼神望過來,趕忙低了頭匆匆帶路。

這靨娘子生的星辰眼,雙梨渦,貌若天仙,比宮裡娘娘還好看,但就是本領忒大忒瘮人,聽說前幾日當著萬芳公主的麵徒手捏死一隻豔鬼,把素來自稱膽大的公主殿下直接嚇暈過去,醒來後連夜收拾東西回京了。

就這樣一位比鬼還凶猛的小娘子,偏他們家郡王殿下還就喜歡得緊,隔三差五出門尋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再樂嗬嗬地喊人家來捉妖,捉一隻給十片金葉子。

靨娘子有求必應,但樂寶覺得比起郡王殿下,她明顯更喜歡金葉子。

靨娘被帶去了花園,就見著濼郡王李朗正在一棵桃樹下擺了桌椅賞花,閒閒支了手臂斜靠著,身上披件紫色外衫,發髻也不夠嚴謹,頗為隨性的模樣。

見她來了,李朗眼神一亮,本還懨懨的神情忽而開朗,展眉笑道:“靨娘子來了。”

靨娘行禮:“靨娘見過郡王殿下。”

“不必多禮。”李朗擺手讓周圍退下,親自斟了一盞茶,“靨娘子喝茶。”

暮春的風帶了融融暖意,吹得人醺醺欲醉,靨娘迤迤然落座,隨手將一縷被吹亂的發絲彆到耳後,笑容仿若桃李綻放。

一彆十年,十五歲的少年皇子已是鎮守一方的郡王,當年驚鴻一瞥的女子卻是絲毫未變,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物是人非的隻有少年自己。

兩人閒聊幾句,靨娘按捺不住好奇心,躍躍欲試道:“殿下喊我來捉妖,不知是什麼妖?大不大?”

見她一雙美目饒有興致望過來,李朗笑得愈發開心:“挺大的,就在書房。”

風清日朗的好天氣,書房亮亮堂堂,以墨靈為首的幾個小精怪坐在窗台吃茶點曬太陽,邊對著書桌後麵的牆壁小聲指指點點。

靨娘也往那牆上看,就見一塊寫著《格物致知》的匾裡伸出一張長著白胡須的大臉,那臉有七八個水缸那麼大,笑眯眯望過來,見有人進來看它,就把白胡須伸長些,搖搖擺擺像是打招呼。

靨娘摸著下巴看了半天,感慨一句:“殿下您彆說,這妖還真是挺大的哈。”

第79章

靨娘跟隨李朗來到書房,隻見牆上一塊匾成了精,化出個白胡子大臉,見人就笑。

“有天夜裡突然發現的,我正練字呢,這胡須突然垂下來遮住了眼,可是嚇了一大跳。”李朗道。

“唔,這大臉看起來有些不開心呐,笑容裡藏著悲傷。”靨娘拉拉大臉垂下來的白胡須。

“沒錯,它有時候笑著笑著就哭了,眼淚順著胡子往下淌,把我書都弄濕了。”

李朗表示確實如此,“靨娘子能不能幫我問問它,為何悲傷?可需要我做些什麼?”

兩人說著的功夫,就見匾上大臉皺起眉,臉盆大的眼睛裡很快蓄滿淚水,順著眼角流到胡須上,又順著胡須滴滴答答流下來,怎麼看怎麼可憐兮兮的。

“它還不會說話,交流起來需得費點力氣。”靨娘甩甩淋到手上的眼淚,刻意強調了一下難度,“不知您有什麼要求?要我收了它?還是跟之前一樣養著。”

“養著養著,跟我書房裡這些小妖怪作伴!”

那還能有心思讀書嗎?靨娘腹誹,斜眼瞅他:“要說殿下這郡王府還真是塊風水寶地,隔三差五便有妖,什麼掃帚精蟈蟈精,全是些不傷人又稀罕的小精怪。”

李朗假裝看不懂小娘子懷疑的目光,隻背著手連連點頭:“誰說不是呢,大約是本王與妖物頗有些淵源?”

“有沒有淵源不知道,不過郡王殿下派人四處搜集這些小精怪倒真是費了心思。”

身後一道清冷聲音傳來,豐神俊朗的神官大人大步流星踏進書房,修道之人特有的清正肅殺之氣把窗台上的小精怪嚇得扔了茶點四散逃竄。

靨娘忙不迭接住撲進自己懷裡的墨靈,低聲安撫了幾句,回頭笑道:“小道長來啦!”

李朗皺眉抱怨:“你這小神官,來也不通報一聲,看把我這滿屋小家夥嚇的。”

“臣方才在門口通報過了,是殿下未曾注意。”丹景規規矩矩行禮,“見過郡王殿下。”

然後很自然地跟靨娘站在一處,擋住了李朗過於熱烈直白的視線。

靨娘在這方麵向來沒什麼心思,不直截了當說到臉上都不會察覺,更彆說暗送秋波了,她見小道士來了,便從頭到尾把李朗叫她來捉妖的事情講了一遍,末了指著牆上的匾:“殿下說要養著,我跟它聊聊。”

“殿下要養這匾妖?”丹景揣著手沒多說話,意味深長的眼神裡全是玩物喪誌四個字。

李朗被他看的有些心虛,惱道:“神官來我王府何事?”

丹景欠欠身子:“回殿下,臣來尋靨娘。”

“東重明司這麼多捉妖師,你總找靨娘作甚?”

“這也是臣想問殿下的。”

“我看你這神官閒得很,有功夫不如去查查最近的失蹤案。”

“失蹤案歸衙門管,且郡王殿下鎮守一方,理應更上心才是。”

“嗬,小神官牙尖嘴利。”

“殿下過獎。”

正努力跟匾妖交流的靨娘覺得二人聒噪得很,一指門口:“出去!”

於是倆男子乖乖退出去還掩上門,嘴上也沒閒著,繼續你一句我一句幼稚地拌著嘴,風吹簷鈴叮當作響,李朗忽而想起今早聽到的小道消息,輕笑出聲:“聽說神官大人求親又被拒了?”

他著重強調了一個“又”字。

丹景神官冷了臉。

書房門又打開,靨娘俏生生站在門口招手:“好啦,進來吧!”

“來啦來啦!”李朗撩袍往前走,就聽著身後小神官說了句話。

聲音不大,卻也沒有淹沒在清脆的簷鈴聲裡,入耳的每一字都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他說:“我一定會娶靨娘。”

李朗腳步頓了下,頭都沒回來了句:“我也是。”

來時皇兄答應的,隻要順利完成他交待的任務,提什麼要求都可以,那他想娶個自己中意的小娘子,應當也不是什麼為難的事。

“談好了,須須同意留在這裡,但有個要求。”

一門心思隻想著捉妖怪賺錢的靨娘對李朗說,“須須是匾妖的名字,是它上一任主人起的,它想再去看看那個人,告個彆。”

“也算人之常情。”李朗沒意見,“這匾好像是從青州附近收的,我讓下麵人帶它去一趟。”

他從懷裡掏出早就準備好的金葉子遞過去,“多謝靨娘,這是報酬。”

靨娘從那一把金燦燦裡麵數出五片拿了裝進自己兜裡,把牆上的匾拿下來:“還是我帶須須去吧,左右青州也不遠,等它跟主人道過彆,我再來拿剩下五片金葉子。”

“也好,靨娘子路上注意安全。”

告彆李朗出了郡王府,靨娘把匾裝進繡囊,正要掐訣念咒,卻不防被小道士鉗住了手腕,她抬頭,表情浮誇:“呀,小道長還在呢?”

丹景被她這拙劣演技險些氣個仰倒,略一用力將人拉進懷裡:“正經些。”

靨娘看他這一臉彆扭樣子,眼神又凶又委屈,像個被欺負的小狗,頓時覺得可愛至極,乾脆就著他的力道踮起腳,徑直親上了他的唇。

花瓣一樣香軟的唇貼上來,淺嘗輒止一個吻,兩人分開時,靨娘一隻手搭在他肩上,笑吟吟望著他,彎起來的眸子裡落滿春光。

丹景被那含著笑意的眼睛蠱惑,喉結動了動,慢慢地低下頭,再度湊近她。

他本來鉗住靨娘手腕的手鬆開,環住了她的腰,厚重的冬裝已經褪去,手掌甫一貼上,便感知到輕薄衣物下的纖細與柔軟,他忍不住呼吸急促起來,努力壓下某些不合時宜的蠢蠢欲動。

靨娘回應了他的親吻,又害羞地把臉埋進他起伏的胸膛,然後抬起搭在他肩上那隻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耳邊啪的一聲響,懷中佳人瞬間消失不見,素來英明神武的神官大人淩亂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無語成一座雕塑。

***

匾妖是在青州城附近一個小村子裡收來的,靨娘掐了縮地成寸的訣,一路走一路回頭看,幾次險些撞樹,約莫走了兩炷香的時間,她收了法術,來到一個不起眼的村口。

“呼,應該就是這裡了。”她再三回頭確定小道士不會追過來,這才長出一口氣,將匾妖從繡囊裡拿出來,縮成個巴掌大小的方框拿在手裡。

“須須,我感覺到你的氣息了。”

手中的匾動了動,靨娘點頭:“嗯嗯,村西院子裡有棗樹的,往這邊走是吧?”

她在須須的指揮下進了村,曬場上幾個婦人正曬著太陽擇菜,見來了個生麵孔的漂亮小娘子,先是齊齊望過來,又交頭接耳議論著。

“我說,這位娘子,你來找人還是投親戚啊?”一個大嗓門的矮個婦人乾脆問出來,“瞧你這打扮,城裡來的吧?”

靨娘衝她笑笑,行了個禮:“大姐好,我來尋個人。”

“尋誰啊?”

“村西柳夫子。”

“柳夫子?”

幾個婦人互相看看,嘀咕幾句,矮個婦人放下菜走過來,“小娘子找柳夫子有事啊?”

“哦,我在朋友家看中一塊匾,他說是在柳夫子這裡買的,所以便想來問問還有沒有。”靨娘回答。

“呀,那估計沒了,柳夫子也不是賣匾的,估計你說的是他前陣子處理的廢品。”

矮個婦人廢品倆字一出口,靨娘忽然覺得掌心一陣潮濕,不用看都知道是須須又哭了。

她不動聲色把小匾在衣裙上抹了兩把,好奇道:“廢品?我瞧著很好看的啊。”

“之前應該是喜歡的,上麵寫著格物——格物什麼,是吧?”矮個婦人回憶道,“我去柳夫子家拜年時候見過,木頭框擦得油亮油亮的,一看就是心愛之物。”

須須哭得更難過了。

靨娘怕被村婦們發現異樣,於是將握著須須的手背到身後,用風炁將它流個不停的眼淚吹走,又問:“既是心愛之物,怎的就賣了?”

“謔,何止是那匾啊,柳夫子進山一趟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回來就把家裡的筆墨紙硯全賣了!說是不當吃不當喝,還不如換點糧食來的實在。”

“誰說不是呢,這不現在書也不讀了,也不那啥,那叫啥?哦哦,格物!也不格物了,見天兒拿著鋤頭下地乾活,起的比村裡大公雞都早!”

其餘幾個婦人也來了精神,圍過來七嘴八舌一通說,靨娘很快就聽明白了大概。

這柳夫子是十裡八鄉頂有學問的人,但又與旁的書生不太一樣,他不考功名,不開私塾,不娶妻不生子,孤家寡人生活了很多年,每日除了必要的勞作,就是格物。

格物,就是窮究事物的道理,換一個角度解釋,大約就是探究世間萬物的規律。

“要說這格物吧,除了讓人看起來有點呆呆的,其實也沒啥不好。”一位婦人抖抖手裡的菜,“就拿這春菜來說吧,以前春天時候,我們都是地裡有啥野菜就吃啥,吃不好呢反正就容易上吐下瀉的,不過大家也都習慣了,沒人在意。”

“柳夫子就不一樣,他每年春天都去野地裡格野菜,格了有那麼七八年,村子周圍野地裡的野菜基本就都是能吃的了。”

“對對對,他還格麥子呢,格了老些年,我們村現在麥子收成比隔壁幾個村好多了!”

“還有冬天存菜的時候,柳夫子格出來的方法最好用,青菜放進去一個冬天還是水靈靈的!”

幾個婦人說的眉飛色舞,靨娘聽的頻頻點頭:“那還真是個好夫子,是村裡的寶呢。”

“誰說不是呢,雖然大家有時愛開玩笑說柳夫子啥事都要格一格,可這十裡八鄉誰要是有解不開的事兒了,還真是都愛來找他。”

矮個婦人惋惜地歎口氣,“可惜好好一個老夫子,進了趟山,中邪了。”

第80章

初春的田野,大塊小塊的新綠隨意地鋪著,有濃有淡,五顏六色的野花在田埂邊隨風搖擺,芳香中夾著青澀,是春天欣欣向榮的味道。

“這是油菜花,這是苜蓿花,唔,還有荊條花。”靨娘一路走著看著,依照曬場上幾位婦人的指引,很快在耕作的村民中找到了柳夫子。

灰布褂,花白頭發,乾巴瘦一個小老頭,除了瘦一點小一點之外,長得跟須須的大臉一模一樣。

靨娘問手裡的小匾妖:“須須,這是柳夫子嗎?”

須須激動地晃了幾下,胡須撓得手心怪癢癢。

沒錯沒錯,是我的主人!

靨娘隨手摘了朵油菜花彆在耳畔,又摘了一朵纏在須須胡子上,蹲在田埂上發了會呆,點點手裡小匾妖:“你的主人現在是濼郡王李朗,不要搞錯了。”

須須頂著張老頭臉扮可愛:須須很乖的,須須知道自己的身份。

“唔,知道就好,那我們現在就去找他。”

靨娘站起來跺跺蹲麻的腳,深一腳淺一腳踏進了田裡。

柳夫子正專心致誌給地裡的麥子除草,一抬眼看見個小娘子莽莽撞撞踩進來,急得尖叫:“乾啥呢?出去出去!”

“是柳夫子吧?我是城裡來的,想找您買點東西!”靨娘當真就停住了腳步,站在齊膝高的麥田裡,捧著一把黃燦燦的金葉子笑靨如花。

柳夫子被那金子晃得眯了眯眼,直起腰:“小娘子要買啥?”

“就買您格野菜格麥子的劄記。”

“劄記……”柳夫子沉吟了下,扛起鋤頭,“在家呢,你跟我去拿。”

靨娘提起裙擺跟上:“好!”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村西一處院子,院子裡有棵棗樹,黃綠色的小花綴滿枝頭,棗樹下擺了石桌竹椅,石桌上還擺了棋盤,棋盤上堆了不少雜物,黑白棋子四處散落,一部分掉到地上,嵌進了泥裡。

柳夫子還算客氣,招呼靨娘進屋喝水,自己則去了裡屋找劄記。

須須在她掌心直晃,一心要出來跟柳夫子相認,靨娘嫌它煩,輕聲威脅:“再動我可就走了啊。”

須須:我要跟主人說話。

“現在還不是時候,該相認的時候自然讓你們相認。”她慢條斯理端起水喝了一口,皺眉,“生水啊,小道長說喝生水不好,會生病的。”

她把小匾妖扣在桌子上,閒聊道:“柳夫子,聽說您前陣子把家裡不少東西都變賣了,怎的手劄沒賣啊?”

屋子裡一陣翻箱倒櫃,半天柳夫子才答道:“當時沒舍得。”

“哦?現在怎的又舍得了?”

“見小娘子是真心想要,對了,小娘子打算給多少錢啊?”

“柳夫子的手劄如此珍貴,十片金葉子如何?”

翻找聲停下來,接著又更緊密地響起,柳夫子大約是找的有些累了,說話間帶著呼哧喘氣聲,尖著嗓子:“十片金葉子?小娘子要不要買點其它的?我這裡有塊硯台。”

靨娘搖頭:“隻要手劄,若沒有我便走了。”

柳夫子一滯,尖細的嗓音沉了沉,緩言:“我記得就放在這裡了,你容我再找找。”

“好,你慢慢找。”她放下那杯沒燒過的生水,托著腮饒有興致地四處觀察,屋子不大,分裡外兩間,地上鋪了不少稻草,踩上去簌簌作響,書桌上碼著一袋袋糧食,頭頂的房梁看起來很乾淨,還擺了兩個白瓷碗。

“看來不管是誰,娘胎裡帶的習慣是改不了的。”靨娘低頭踢踢腳下稻草,裡麵窸窸窣窣爬出不少小蟲子。

裡屋翻箱倒櫃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屋子裡安靜下來,她好像沒察覺似的自顧自說著話,“人不能喝生水,喝了肚裡要生蟲,還有這些糧食也要做熟了才能吃,也沒人會在屋子裡鋪稻草,更不會去房梁上睡覺,你這些東西全都沒學會,為何要急著做人呢?”

她緩緩轉身,目光對上正高舉硯台要砸下來的柳夫子:“小小雞妖就敢殺人奪舍,好大的膽子。”.

正要殺人奪財的柳夫子見她一語道破自己真身,驚恐之下殺意更甚,手中硯台惡狠狠照著這來路不明的小娘子腦袋就砸下去,誰知這小娘子不閃不避,倏忽間隻覺藍光一閃,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震飛出去,重重甩到牆壁上。

靨娘起身上前,一手拿著小匾妖,另一手放出靈網將柳夫子攝住:“須須,你看好了,這不是柳夫子,是奪了柳夫子身體的妖怪!”

她說著將靈網收攏,柳夫子慘叫掙紮之下竟慢慢變成另一幅模樣,看起來大概是人的形狀,卻長了一張尖嘴,手背上羽毛未褪,腳是兩隻巨大的雞腳。

是一隻修行尚淺的雞妖。

雞妖掙不開靈網,驚恐地瞪著莫名來到這裡的小娘子,尖聲道:“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認不認得不重要,你隻需告訴我,柳夫子性情大變,變賣半生心血,可都是你所為?”靨娘把哭成小噴泉的匾妖托在手裡,“這匾也是你賣掉的吧?”

雞妖盯著須須看了半天,恍然大悟:“是它帶你來的?我見器物成精不易才給它找了個好下家,沒想到它居然恩將仇報!早知如此,當初就該一把火燒了這禍害!”

“你才是個大禍害!”靨娘掐住他脖子,“說!你是如何殺了柳夫子又如何奪舍的?敢撒謊我把你雞脖子擰斷!”

“喔喔——疼疼疼!”雞妖被捏出雞叫,“我沒有殺他,這老頭自己死的!”

“自己死的?”靨娘目間驟然生出雙瞳,手上加了三分力道,“柳夫子分明陽壽未儘!”

“真的!真的是他自己死的!不不不,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死的!”

雞妖被掐的翻白眼,雙臂幻化成一對雞翅膀撲騰著,“我那日在林間走的好好的,不知怎麼就暈過去了,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在這老頭身體裡了。”

他努力擠著聲音發誓:“真的!有一句謊話,我五雷轟頂!”

相對人而言,妖的誓言更容易應驗,尤其是五雷轟頂這種毒誓,沒有妖敢隨便拿來開玩笑,於是靨娘略鬆開手,狐疑道:“什麼意思?”

雞妖大口喘息幾下,眼前已經模糊的景物才重又變得清晰,他淚眼朦朧盯著眼前對自己下死手的小娘子,十八九的年紀,挺漂亮一個人,哪裡來的這深厚靈力,還是個暴脾氣……

他忽而想起坊間傳言,不由打了個寒顫,抽抽噎噎試探道:“您是、是、是齊州城的靨娘子?”

靨娘點點頭。

雞妖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來,它也顧不得擦,隻兩隻雞翅膀緊緊護著妖丹位置,吱吱哇哇求饒:“我錯了我錯了!您老人家慈悲為懷,彆挖我妖丹!千萬彆挖我妖丹!”

它聲音又尖又利,公雞打鳴似的那麼吵,靨娘被吵的耳朵疼,乾脆伸手將它尖嘴捏住,冷聲嚇唬道:“你好好把事情來龍去脈講清楚,敢再吵一句,我現在就把你妖丹挖出來下酒。”

見雞妖點頭,她鬆開手,“說。”

“我說我說,我是真的沒有殺人,去年——啊不,今年開春吧,剛過完年,我那雞窩裡沒吃的了,就尋思出門找點吃的,正巧半路遇見個朋友。”

雞妖努力回憶著,生怕遺漏掉一點,“我那朋友是隻喜鵲,您應該也知道,喜鵲這一族吧,嘴碎,不容易修行,我這朋友算天賦異稟。”

靨娘揮起須須給了它一匾:“彆說廢話!”

“是是,不說廢話。”雞妖不敢怒也不敢言,哆哆嗦嗦簡明扼要,“它說五峰山靈氣充沛,好吃的也多,問我去不去,我一想當然去啊,就去了,誰知半道不知怎麼就暈倒了,再醒了就在這老頭身體裡了,我出也出不來,現不了原形飛不回雞窩,隻能憑著他腦子裡殘留的記憶尋到這裡,還好他一個人住,不然早就露餡了!”

“然後我也不識字,滿屋的書啊啥的也看不懂,就都賣了,換了糧食,又跟著村裡人學種地,剛才那事兒是我錯了,我看您手裡這麼多金葉子,您又是個小姑娘,就、就鬼迷心竅了!”

它妖炁純淨,一看便是沒有害過人,靨娘默不作聲,隻等著他往下說。

雞妖見她冷冰冰盯著自己,腸子都悔青了,捂著妖丹位置不敢撒手,一迭聲認錯:“我錯了!真就是見錢眼開,因為所有人都說錢是個好東西!我沒害過人,從來沒害過人!靨娘子您明查!”

靨娘又揍了他幾匾,惡聲惡氣:“小姑娘就能下手嗎?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想活!我想活!”雞妖被揍得鼻青臉腫,求饒道,“靨娘子,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我第一次做人的份上饒了我吧!”

“想活還不快從柳夫子身體裡滾出來!”靨娘說話間扯住靈網用力向外一拽,一隻半人多高的大公雞就被她從柳夫子的身體裡拽了出來,撲撲楞楞打著鳴,而柳夫子靜靜倚在牆角,頭上雞蛋大的破洞血跡乾涸發黑,早已沒了氣息。

靨娘眼神悲憫,她一手握住柳夫子冰冷僵硬的手,另一手覆上可怖的血洞,抬頭對浮在半空已經溢出絲絲魔炁的匾妖輕聲道:“須須莫慌,我定會讓柳夫子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