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山城(1 / 2)

南禪 唐酒卿 6753 字 9個月前

夜間兩人相背而臥,石頭睡在蒼霽的胸口,隨著蒼霽的起伏而上下。它睡著了,淨霖反倒醒著。窗外新雨,響起了春雷聲。

淨霖聽雨沉思,正待閉目養神,便聽得雨中若隱若現地亮起了鈴鐺聲。他的神思被鈴鐺牽引遊蕩,逐漸出了內室,見到了另一番景象。

仍是大雨。

竹籬笆間鑽出赤腳孩童,頂著肥葉蹦躥向茅草屋內。屋內陰暗,沉澱著汙垢般的藥味。這稚兒踩著泥印奔去裡間,陳榻上睡著個男人,病容蠟黃,骨瘦如柴。

稚兒跪地伏在榻沿,一雙眼經雨淘洗得更亮。他從單薄的衣布下掏出油紙,層層拉開,裡邊躺著個隻有他掌心大小的糖糕。他看著糖糕,不禁吞咽幾下唾液,推了推男人。

男人雙目緊閉。

稚兒小聲地喚著:“爹,吃糕。”

男人充耳不聞。

稚兒將糕推到男人枕邊,起身跑了出去。他才跨出門檻,又調頭跑了回來,用手指蹭了糖糕渣,送進口中嘗味。甜味還沒來得及回味,便聽門外有腳步聲。

“川子。”女人摘了濕乎乎的方巾,露出臉來。她生得不美,比旁人還要壯些,因此才扛得動柴、拿得動鋤,養得活家中夫兒。她拭著臉上的雨水,坐在門下歇腳,對稚兒招手,“怎地又不穿鞋。”

稚兒嘻嘻笑,伸出泥腳丫給她瞧。女人麵容隱在暗影中,淨霖看不真切,隻察覺稚兒上前幾步,投進了女人懷中,親親熱熱地喚著“娘”。女人攬著他,與他頭抵頭地說著話。那些話被雨聲擾亂,淨霖聽不清。稚兒抬臂抱著女人的脖頸,可勁地撒著嬌。

淨霖似乎是冷眼旁觀,他沒有娘,故而不知道這樣的樂趣在何處。他見稚兒越發雀躍,而後倚在女人懷中睡熟。這女人抱著稚兒,一手攬在他背上,望著門外雨,有一下沒一下地哼著曲哄他入眠。

雨聲漸疾。

淨霖背上一沉,幾乎被壓進了被褥裡。他倏忽清醒,在被褥中艱難地翻過身,蒼霽的臉便貼在咫尺,正睡得昏天昏地。

淨霖脫出手來,揉捏眉心。蒼霽突然嗅了嗅,閉著眼說:“趁著夜黑雨大,快讓我咬一口。”

“你如今能吞百物,糧食也能用了。”淨霖反手摸索在枕邊,沒找著扇子。

蒼霽抬手打開折扇,呼扇幾下,說:“凡糧隻能墊腹,我才不稀罕。你方才做夢了是不是。”他眼睛睜開一條縫,“你剛喚了娘。”

淨霖說:“不是我。”

“從這口中吐出來的。”蒼霽猛地翻坐起身,用力扇了幾下風,“哼哼唧唧的,像隻奶貓。”

他音方落,從他胸口掉下去的石頭小人就磕到了腦門。蒼霽看它撐著腦袋又趴回去,打了幾個滾,才聽淨霖回答。

“我哪兒來的娘。”他回答的有點懶洋洋,石頭小人舒展四肢,也懶在被褥裡。淨霖更是動都不想動,他說:“這鈴鐺狡猾,每次捎我看風景,都借的是我的力氣。”

“你的意思是。”蒼霽側頭,“那是顧深的夢?可它叫我們來到底所圖為何。”

“不知道。”淨霖麵上薄風陣陣,他說,“看一次價格不菲。”

他不過是看了幾眼,此刻已堆上了睡意。靈海枯竭的乾澀感似如乏力,他現在跟著銅鈴頗為費力。上一回帶著蒼霽卻要好些,這鈴鐺還會看人下菜。

次日天尚未亮,大雨磅礴。顧深披上蓑衣,頭戴鬥笠再次上馬。他漫無目的,隻是在這群山間流蕩,窺尋著一絲半點熟悉的感覺。離家的那一年他還太小,致使如今除了茅草屋前的竹籬笆,便隻記得濕雨天裡的濃鬱藥味。

蒼霽在窗邊注視著顧深的背影沒入雨簾,說:“他這樣找,要找到何時。”

“無止儘。”淨霖也看著那影消失。

“如此執著,所求為何。”蒼霽說,“家在哪裡都能安,何必非要過去的那一個。”

“終究是不同。”淨霖指間濺了碎雨,他說,“他將過壯年。仍是孤身,即便已經習慣了孤獨,卻未必情願永遠孤獨。家中有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人,也有他始終丟掉的自己。”

“我不明白。”蒼霽翻身坐上窗,“真是難以理解。找到了又如何,人的壽命何其短暫,即便他找回去,也不見得家中人仍記得他是誰。況且天大地大,自己一個人方才能四處逍遙,家室累贅,不要也罷。”

“所以你不是人。”淨霖拭了水,“我也不是人。”

“這般的

你我才最合適。”蒼霽抬指勾了個空,他渾然不在意,晃著指尖說,“他既然專程到此地來,可見還是有所目的。跟著他便是了,對吧?”

“不知鈴鐺的用意。”淨霖說,“跟著罷。”

“那麼出門之前,我尚須填飽肚子。”蒼霽拍了拍膝頭,示意淨霖過來。

窗外雨聲急切,摻雜了些吃痛的歎息。但見淨霖的四指搭在木窗沿邊舒鬆又扣緊,修剪渾圓的指尖浸了雨水,變得既潤又涼。

蒼霽最終隻食了個半飽,因為淨霖氣血不足,被他咬得淌了冷汗。蒼霽怕一使勁咬死了,最後隻繞著流血處戀戀不舍地舔舐了幾下。自從吞了醉山僧的靈氣後,他不僅修為長進,就連胃口也長了不少。他那點貪|欲越發像是矢在弦上,有種不得不發的架勢。

兩人皆未察覺,蒼霽本相睡在靈海中,錦鯉蜷銜著身體,額前麟片靜悄悄地頂出兩點凸起。

顧深的馬蹄印從蜿蜒曲折的山路伸往深處,穿過荒無人跡的險峻,便能見到霎時開闊的一方平坦。這裡是位居北邊的山中城鎮,從高處俯瞰,能見得高樓屋舍鱗次櫛比,井然有序。

蒼霽與淨霖入了城,石頭坐在蒼霽肩膀,做了個打噴嚏的動作。蒼霽也揉了鼻尖,說:“妖氣衝天。”

他們不過方踏進門,四周的窺探的目光便群聚而來。不僅是淨霖,就連蒼霽也被垂涎三尺。放眼看去,周遭竟皆是披著人皮的妖怪。

“我道群山之間怎來的城。”蒼霽指尖撩過自己的唇線,對四周露出純良無害的笑容,口中卻說的是,“夠我吃個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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