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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春嬌 過春雪 75603 字 2個月前

將一切交待好,一轉眼,張漳追了過來。

林渝維持不住笑容:“張大人,我可就這麼一個外甥。”

張漳隻得解釋:“是聖上派得人要來了,若不是沒辦法,我也不會來找林兄您。”

林渝沒說話。

“林兄,此次聖上派大理寺的人來,定是要重查一翻的,等人來了江州,你以為你就能拖了乾係?”

林渝微動:“知縣大人如何說?”

“還能如何?”張漳反問了聲,緩緩道:“知縣說,上京裡的大人來江州,若是沒讓大人們滿意,我們這些人就得換了。”

“我掏空家底也隻拿得出五十兩黃金,這回又要籌多少?”

張漳搖頭:“知縣大人已備好了黃金萬兩。”

“那大人找我是?”

“知縣大人說,這回來得人可不一般,錢同美人,一個也不能少。”

張漳麵色發愁:“大人聽見消息都忙了半月了,這不是上次聽之青說你還有個外甥……”

話未說完,林渝轉過身往回走,步調急促。

方才的馬車早已經逝去,眼前空蕩,隻剩下滿山的綠色。

林渝的臉上徹底沒了笑,直截了當地便問:“你準備將我外甥送給誰?”

“林兄你彆急,“知縣大人找了許多人,你就當你外甥是去湊數的,過幾日我便將人送回來,事成以後……”

“張大人說我做了何事?”林渝反問他:“真查起來又能和我有什麼乾係?張大人現如今這麼辦事,也彆怪大理寺的人找上我時,我說些不該說的話。”

“知縣他……”怕他真撕破臉皮,張漳一頓:“我明日將人給你送回來。”

***

晃蕩了好一會兒,陳在溪覺得,這一次回家的路,好像格外漫長。

漫長到她拉開車帷時,天都快黑了。

朝遠處看,雲層是灰色的,光落下來,也是黯淡的。

沒多久,嘈雜的聲音多了起來,就像是進入了鬨市。可陳在溪記得,鎮上已經許久沒這般熱鬨了。

想了想,還是感覺有些不對。

她拉開車簾抬眼看去,心中的疑問還未問出口,頸間就是一疼。

她昏迷了整整一夜。

不知身在何處,鼻腔間縈繞的白茶味散去,反而變成了一股濃厚的脂粉香。

陳在溪眼睫顫動,睜開雙眼。

“你睡了很久誒。”

落在耳畔的聲音陌生,陳在溪躺在床榻上,愣了好一會兒才起身。

“我……”思緒一點一點回籠,她揉了揉眼,抬眸打量室內。

屋內點著幾盞燈,奢靡的光落在金子做的床榻上,正前方,幾個身著鮮豔的女子正圍在一起玩葉子牌。

陳在溪看了半響也沒看出什麼,意識到還有人在哭。

她又朝哭聲的方向看去,是右邊,有兩個姑娘正抱在一起小聲抽泣。

這裡的人全是女子。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陳在溪渾身發涼,她咬著唇瓣,不敢說話。

“妹妹你眼睛可好看,你定能被挑上的。”

有人同她搭話,她隻敢小聲問:“可姐姐,這,這是哪兒?”

“彆怕,是知縣要將我們送給大人物。”

女人的聲音很是向往:“若是我被看上,我便可以離開這老頭去上京……”

陳在溪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但她知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我還從未去過上京,等去了上京,我在不要回這裡了,我寧願……”

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陳在溪捏著手腕上的紅繩,先是有些迷茫,隨後呼出口氣。

舅舅會來找她的吧?

這個才念頭冒起,她內心平靜了許多,便乖乖坐在原地。

片刻後,眼前那扇緊閉著的門被人猛地拉開,門拉開的瞬間,院外的尖叫一同傳入室內。

這動作就像是一個契機,陳在溪還不知發生什麼,室內變得混亂起來。

霎那間,所有人都在逃竄。

尖叫聲哭聲混在一起,她站起身,想弄清發生了什麼。

透過打開著的門往外看,黑壓壓的人影將院子圍起來,她看不清他們的臉,隻知道每個人的手中都有刀,

下一瞬,就有人提刀往前,一刀砍掉了一個人的頭。

頭顱落地是一瞬間的事情,鮮紅的血跡湧出來,散了一地。

好多血,好多好多。

陳在溪用手捂住眼睛,緩緩跌坐在地。

那些帶刀侍衛很快將宅院控住,開始一間房一間房都搜羅起來,

沒多久,一隻手落在陳在溪肩上,就將她往上一扯。

疼痛襲來,陳在溪覺得她的肩膀都要裂開了。

她忍著沒哭出,卻還是紅了眼眶。

“起來起來。”

帶刀侍衛見她跌回去,不耐煩地將她往前踢,吼道:“都給我起來啊,不許哭不許叫,老實點!”

這一腳則落在背上,她本就沒什麼力氣,踉蹌了下,控製不住地朝前倒——

方才同她搭話的女人瞧了,連忙跑來。

後麵發生了什麼,陳在溪覺得她已經快記不清了。

那些哭聲,她不想聽,那些血,她不敢看。

之後被送來了這。

室內沒有光,她們一眾人被關在這個屋子裡,這裡除了鐵欄,什麼都沒有。

是地牢,這是她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被困在這裡的兩天,獄卒並不給她們飯食,到點以後,就來一個人往裡麵扔幾個饅頭。

獄牢裡這麼多人,幾個饅頭又怎會夠,於是一到點所有人便都圍過去,一窩蜂地搶食。

可總統就這麼些東西,總是會有人搶不到。

今日不知扔了幾個饅頭,此刻一群人擠在一堆人搶食,還沒分出一個結果。

陳在溪不敢過去。

她當然是饑餓的,可昨日不過是嘗試著往前,她手腕上便多了一堆指痕,那些人掐得她喘不過氣,

早知就不去看茶了。

陳在溪很後悔,到現在,她隻希望舅舅能早一些來接她。

“好了,彆在那哭了,快過來吃飯。”

從一窩人裡擠出來,陶婷拍了拍手中的饅頭,分過去一半。

陳在溪抬起手,露出的一截手腕上,全是紅痕。

她接過饅頭,雙手捧著,紅著眼眶不吭聲。

緩了好一會兒後,她才看著旁邊的人道:“對不起姐姐。”

陶婷沒搭理她,自顧自吃了口饅頭,她淚流滿麵:“唉,自去了百花園,我都多久沒過過這種苦日子了,原以為還能去上京,現在看來,怕是要死了。”

“……姐姐,”陳在溪揉了揉眼:“姐姐知道什麼嗎?”

“你這個妹妹隻是長得好看,怎麼傻得什麼也不知道。”陶婷抱怨了聲,又開始擦淚。

過了好半響,她輕聲解釋:“是那老頭販私鹽,我跟了他好幾年了,他倒也狠心,還舍得將我送給彆人。”

“私鹽?”陳在溪不懂什麼律法,但也知道這是極嚴重的罪。

“他同知州勾結好些年了,我以為不會出事的,現下知州反水,前日是他派人將縣府抄了。”

陶婷解釋完自嘲一笑:“老頭拿我們行賄,知州拿老頭開涮,看來這大理寺的人,果真不一般……”

她說了好長一段話,陳在溪一時沒理清,隻是迷糊地呢喃:“……大理寺?”

話落的瞬間,原本昏暗的地牢裡,多出來幾道光。

獄卒的影子映在牆麵上,隨著光影晃動著:“大人們這邊,都抓在了此處……”

第76章

獄卒的聲音殷勤, 落在寂靜的室內,很是清晰。

陶婷拍了拍一旁的人,示意她快抬頭看。

陳在溪慌忙抬眼, 見獄卒的身後跟著幾人,他正領著幾人往前走。

視線便不由得落在那幾人身上, 一群人中有高有矮, 看著看著,陳在溪渾身一怔。

走正中的男人讓人無法忽視。

穿著身黑衣, 身軀修長,同身邊的幾人比起來,他是鶴立雞群的存在。

陳在溪一眼就看到了他,他太乾淨了, 同這逼仄的空間格格不入。

男人步調有序,往前走時, 眉眼漠然, 目不斜視。微弱的光落在他身側,給人冷肅的壓迫。

“大人,這些都是前日裡從白淮抓回來的, 從知縣府裡還另搜出了黃金萬兩……”

獄卒的聲音愈發殷勤, 一行人沒有停步。

長路的一旁,鐵欄做成的門合上,嚴絲合縫, 不給人一絲逃離的機會。

陳在溪回過神, 她眨眼睛, 杏眸中沒有焦距, “剛,剛說到哪裡了?”

“剛不是你在說話?”

陶婷看她一臉不對勁, 上手摸了摸她臉。

手下的肌膚冰冷,陶婷捏了捏,又將手背蓋在她額頭上,發現她整個人幾乎沒有溫度。

陶婷一頓:“天啊,妹妹你不會又要暈吧?”

“大抵是舊病複發,我幾日未吃藥了,舅母說我的藥一日也不能斷。”

陳在溪將思緒拉回,語調柔和的解釋。

還記得剛來江陽的那一個月。

有一日,她同木木去醫館找舅母,卻未想沒走幾步便失去意識地倒下,從那以後,舅母便開始給她調理身體。

隻是連著幾日未用藥,舅母該擔心了吧……

她不說話的模樣過分纖弱,陶婷收回手,忍不住嘟囔:“好端端的姑娘家被抓到這裡,怎麼比我還倒黴。”

陳在溪也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像不太好。

隻好咬了口乾噎的饅頭,已經快兩日未飲水,她原本濕濡唇瓣漸漸失去眼色,整個人也如同秋日的花,漸漸枯萎。

吃到最後,陳在溪有些吃不下去,喉間仿佛被堵住,心口也變得很悶,她徹底喘不上氣,隻無力地靠在牆壁上。

這一覺睡得不太好,意識昏沉間,鎖鏈碰撞的聲音將陳在溪吵醒。

連著在這陰暗處呆了幾日,疲憊感來襲,陳在溪不想動,隻坐在濕冷的地上,抬眸往前看。

來了幾個獄卒,其中一個手上提著盞燈。

光照亮室內,滿屋子的人幾日未見光,此刻都有些不適應,捂著眼睛躲避。

獄卒掃了眼牢中的人,清點了下人數以後,詢問:“誰是鄭意?”

縮在角落的一個女人抬起手來,女人頭發完全鬆散,亂糟糟的,灰頭土臉般。

陳在溪眯起眼睛看她,覺得她有些熟悉,是前日裡玩葉子牌的人。

獄卒看了她一眼,又念了三個名字:“張紫煙,林柳然,陶婷。”

被念到的人皆有些惶恐,獄卒看著幾人,不耐道:“都出來,上頭的大人找你們呢。”

“姐姐?”

靠在一邊的陳在溪見陶婷起身,她動了動手,慌忙拉住眼前人的衣角,惶恐道:“姐姐你走做甚?”

她隱約意識到什麼,但還是無法接受,她做不到一個人。

“妹妹,我就是陶婷呀。”

陶婷起身,摸了摸她頭以後,緩緩跟上獄卒。

陳在溪看著她的身影,忽然落淚。

她不知獄卒喚幾人出去是做什麼,但也意識到不是好事。

她不知道陶婷還能不能回來。

獄牢關押著許多姑娘,來時乾淨的麵龐全不見。大家幾日未飲水食飽飯,灰頭土臉般,正要死不活地倒在地上。

在獄中的二日,若沒有陶婷的照看,陳在溪想自己是堅持不下去的。她太弱了,此刻就像失了巢穴的幼鳥,盯著雙手,如墜冰窖般難受。

舅舅舅母會來找她嗎?

陳在溪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默默等,不知等了多久,她才聽見熟悉的鐵鏈聲。

忙抬眼,這個獄卒未提燈,昏暗不明,她看不清,隻聽見幾個人被扔在了地上。

獄卒看也未看眾人,冷漠地又念了幾個名字。

被念到的人麵色皆慘白,若是有不走的,獄卒便上前,拖著人往外走。瞬間,哭聲和反抗聲充斥在牢中。

陳在溪等眾人散去,才知道大家大家到底在懼怕些什麼。

抬步走去找陶婷,光線太微弱,她看不清人便開口叫了好幾聲,卻沒人回應她。

陳在溪聞到了一股血腥氣,怔愣了下,她才繼續朝前走。

空地上堆了幾個人,顫抖了半天,她將手放上去找陶婷,一摸便摸到滿手濕潤。

血。

全是血,全是血。

湊近看,眼前幾人的衣裳破裂,大抵是鞭痕。血跡彌漫開,若是再細看,幾個人的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傷。

杏眸已然濕潤起來,她顫著手,勉強將陶婷從其中扒出來。陶婷的狀況顯然也沒好到哪裡去,但比起剩下幾日,她身上隻有鞭上的痕跡,讓陳在溪鬆了口氣。

陳在溪不停喚她名字,雙手緊緊握著她,沾了滿身的血。

哭叫落在人耳邊,已經昏過去的陶婷還真被她喚醒了。

看著女孩濕漉漉的眼眸,陶婷眯著眼,無力道;“妹妹,我同你說,若是有人叫你,知道什麼便說什麼,不要猶豫,會被人看出來……”

她一連說了三句不要猶豫,連閉上眼以後都還在嘀咕。

陳在溪知道她未死,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惶恐席卷著她。

輪到她們時已經過了許久,獄卒好像並不知剩下人名字,隻用手點,再一個一個地拉出去。

這是一條很長的路,長路兩旁的房間都用鐵欄圍好。越往深處走,死氣越重。

陳在溪沒忍住側頭看了眼——

蹲在地上的男人臉已經被毀,頭發也被剪得稀碎,男人的一雙眸死寂沉沉,直直盯著人。

她不敢相信這竟是活人。

一路上都不敢亂看,隻埋頭往前走,手腕直顫。

獄牢中最深處的屋子,是用來給犯人用刑的。陳在溪被推進屋,還踉蹌了下。

屋子裡點著燈,最右麵的牆上掛著刑具,密密麻麻一片。已是春日,正前方還燃著盆火,烙鐵擺在一邊。

陳在溪見了忍不住朝後縮,下一瞬,卻被人猛地往前推,左右手都被人挾持住。

長桌旁,一個獄卒拿著筆,問:“姓名?”

她不敢猶豫,“陳在溪。”

“同罪人石進是何關係?”

“不認識。”

獄卒看了眼她,抬手寫了句,又問:“白淮縣知縣,你不認識?”

密不透風的屋子,被燒得通紅的烙鐵,陳在溪想著想著縮了下,手臂就被人用力往後扯。

她何曾被這樣對待過,回過神磕磕巴巴地解釋,語調裡已經帶著哭腔:“我,我是江陽人,是被人送過來的,我不認識。”

“江陽?”獄卒聽見這句,摸了摸頭,“江陽人怎會在這?”

“我也不知道,”她抽泣了聲:“是,是被人送來的。”

“送來的?”獄卒翻了翻手上的書,“張漳認識嗎?”

陳在溪搖頭。

獄卒已經不耐起來,“張大人,江陽的縣丞你不認識?”

陳在溪還想搖頭,腦海中卻有什麼畫麵閃過,她忽而想起那日,在舅舅身旁的人。

舅舅好似就喚他張大人。

這件事會牽扯到舅舅?

想到這裡,陳在溪猶豫了一瞬,身旁便有長鞭高高抬起,似是她在不說話就要落下。

心臟提了起來,她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也不敢細想。

越緊張越亂,她不知舅舅同那人是何關係,因為害怕,心臟一陣絞痛,冷汗密布在額頭上。

在牢中關了兩日,她滴水未進,此刻情緒又如此起伏,身旁的鞭子還未落下,陳在溪就先昏了過去。

獄卒將她扔在地,有人抬腳踢了踢她。

與此同時,身後的木門被人拉開,方才審問陳在溪的獄卒放下筆,連忙迎了過去。

推開門的是十一。

江陽和仙鳳那邊的案子還未處理,十一來這一趟,是想來看看審出來些什麼。

“十一大人……”

十一有些不習慣,隻擺了擺手道:“叫我十一就行。”

他對著室內張望了眼,見倒在地上的人影以後,十一隨口道:“這是?”

獄卒立馬解釋:“十一大人,這女人跟江陽那邊的案子好像有牽扯,但是人已經昏過去了,我們正想叫醒她。”

十一點頭,示意他快些。

一個獄卒連忙端著盆水上前,另一個獄卒扯著陳在溪的頭發往後仰。

十一打了個哈欠,從上京來江州的這一路他都沒睡好,現下也有些困。

側過頭往下看了眼——

粉衣女子被迫往後仰,一張臉尤為熟悉的臉露了出來。

麻花辮落在女子肩側,綁在發中的綢帶臟兮兮的,她衣裙上竟還有血漬,同泥漬混在一起,讓他不敢再看下去。

全身的血液在一刻都仿若凝結,十一張了張嘴,還沒等他說出什麼來,就看見那盆水已經順著潑下去。

一盆水順著她,幾乎將她淹沒。

表小姐不隻是瘦了,她麵色慘白,水滴順著尖尖的下巴往下淌,現如今給人一種,閉眼以後就醒不來的錯覺。

完了。

十一哽咽,無比慶幸宋知禮失了記憶,好讓他這雙手能多留一會兒。

慶幸完,就隻剩下不知所措。

十一隻會殺人,從未處理過這樣的事,所以這一刻,他第一個就想到了白術。

他武功雖比白術好,但為人處世方麵,一直不如白術,但白術留在了上京。

十一忙叫了幾聲停,幾個獄卒聽見後不知所措,隻剩下他一人急得團團轉。

表小姐竟也未死,她既是未死,現如今也不能死在他手上。

那白術會如何做?

來江州時,他們幾個弟兄在清風堂一起吃了一頓飯。

十一還記得,白術說大人真失了記憶,連表小姐也忘了,同表小姐有關的事也不會聽。

現如今宋府裡人儘皆知,宋知禮對記憶尤為漠視,對那些親人的回憶也不甚在意。

白術說,他猜大人是故意於此的,他對親人沒有感情,也不同無用的人交際。

十一摸了摸頭,更迷茫了。

大人連老夫人也不認,又怎會認表小姐。

此刻將人拖去大人那肯定也不行。

第77章

昨日才在白淮縣落腳, 對於一個新的環境,十一尚未熟悉。

他將獄牢中的三人處理完,找了個醫女將表小姐帶去醫館。

十一也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 心有些亂,他皺著眉回憶過往。

大人在軍營的第一年是千戶, 沒幾年又升成了副將。西城一戰後, 大人受重傷回京,命決一線, 得百姓誇讚。

上京裡的百姓說他是真將軍,十一卻清楚,大人不是為了城池,也不是為了大晉一戰。可能隻是因為, 死在他眼底,實在算不上什麼。

冷情的人沒有顧忌。

這麼多年來, 大人並未變,

但他從崖上跳下去,為了表小姐?

這同他的性子實在不像。

亂糟糟分析著,十一懶得再想。

算了, 等處理完獄牢中的事, 他再去醫館找表小姐。

十一將記錄供詞的紙張理好,打算帶回刑獄裡找十五和王大人一起理。

白淮的刑獄司修建的有些簡陋,繞過有些斑駁的地麵, 十一推開門, 一邊抬眼往前看。

長桌旁, 平日高談闊論的王理丞今日平靜, 隻拿著筆在折子上豢寫,一臉沉穩。

左邊的十五麵上也沒有表情, 今日怎麼回事,怎都這般沉默?

十一覺得有些古怪,走近一看,才瞧見長桌的一側還坐著一人。

穿著麻布衣的人聽見聲響轉頭,麵龐稍顯疲態,一雙眼卻精明。

“知州大人。”十一認清來人,拱手道。

知州起身,拱手解釋:“江州出事,勞煩宋大人來一趟,我這心裡總有些不安,說到底,還是我未將手下的人管好,才勞聖上和宋大人憂心。”

一長段話砸下,十一有些懵,他看看沉默的十五,憋出來二字:“未曾。”

知州便又問:“聽聞宋大人喜靜,下官特意讓人將客棧重新收拾了一番,宋大人可還滿意?”

“嗯……”十一不確定地回答:“應該是滿意的。”

“私販鹽這事發生在我們江州,我這心裡也極不舒坦,”知州歎氣:“我已讓手下人去江陽仙鳳了,勢必協助好宋大人辦事,隻是不知宋大人先去何地,今日便特來問問。”

十一了然點頭,剛想說些什麼,原本沉默的十五開口:“知州大人,白淮的案子都還未明了,何來去彆地一說?”

知州忙道:“下官前日裡已讓人將知縣府抄了,剩下的事……”

“理丞同司直正在整理供詞,等將賬簿找到,宋大人自有考量。”

“賬簿?”知州搖頭:“知縣府中未藏著賬簿。”

“那勞煩知州大人幫忙找找?”十五反問:“這般重要的賬簿,可定不能被人私藏了才是。”

“……哈,怎麼會有人私藏呢。”知州一哽,扯開話題:“今日登門拜訪,實則還是因為聽見了些風聲。”

“刑獄裡來人帶走了個女子,此人是知縣後宅裡的人,我實在不知大人是何意思啊。”

來白淮以後,各司其職,今日隻十一去了獄牢。

王理丞同十五齊齊轉頭看向他,麵色疑惑:“十一?”

“是。”十一摸摸鼻子。

知州接話道:“從前便聽說石知縣好美色,府裡養了好一些美人,現下看來的確屬實,十一你若是……”

“不不,”十一正色道:“隻是見此人眼熟,怕是宋家在白淮的親戚才帶出來。”

“原來如此啊。”知州眸光一閃,若有所思。

現下還得整理供詞,十一見他無話,便抬步將人送走。

他回屋後,十五將他拉到一旁:“大人在白淮哪有親戚?你這般態度,若是知州誤解了態度該如何?”

十一沒聽懂:“我特意說了是親戚,還能怎麼誤解?”

“送金送人都不知送過多少次了,你怎麼又忘了?”十五氣得拍胸口:“你看那知州多諂媚,你這般說,他眼睛都亮了,你趕緊將人送獄牢來。”

“不能送。”

“你真是個傻子,”十五都氣笑了:“你現在不把人帶回來,那知州就能把人送去大人床上,你是想死嗎你?”

官場裡的彎彎繞繞,十一未摸明白,方才也隻是實話實說。

他不解:“可我說了隻是親戚。”

“官場裡誰說實話啊?”十五見他認真,直問道:“真是親戚?”

“是表小姐,我在獄牢裡見到表小姐了。”

“哪個表小姐?”十五一哽,見他這般正色:“……人呢!”

“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便讓人送去醫館了。”

白淮縣不大,從刑獄到醫館也沒多少路,兩人走得匆忙,一路趕到醫館。

十一帶著十五往裡醫館裡走,這一處醫館是他托人找的,特意花了些銀兩讓女醫把人帶走。

十一問她:“方才讓你照看的女子呢?”

尋常百姓,最是不敢得罪官爺,醫女實話實說,不敢有一點隱瞞:“不是官人找的人嗎?剛,剛有人把她接走了啊。”

***

江州私鹽一案牽扯廣大,現白淮知縣已全部認下,隻始終不承認賬簿一事。

知縣被單獨關押在一間屋子,由獄丞審問了半日。

宋知禮去了一趟獄牢,室內不明,他見倒在地上的人影,冷聲問:“說了嗎?”

“用了刑,但就是不肯說,”獄丞猶豫著:“那宋大人,還要用刑嗎?”

倒在地上的人已被折磨的不成樣子,刑獄的手段儘數用了,獄丞卻沒想到他嘴這麼嚴。

石進意識模糊,聽見有人來,他勉強睜開眼往前看,想說些什麼。

宋知禮平靜地看著他,置身事外般漠然,雙眸冷靜:“不用問了。”

“找人去一趟鎮州,再將他已過繼孩子送回江州知府上。”

男聲淡然,一字一句都清晰。

石進聽見這句,忽然有了精神,甚至嗚咽了幾聲。他沒有力氣,顫著手往前爬,喉間溢出聲響,是極痛苦的模樣。

宋大人怎麼知道過繼一事?

這是他同知州最後的交易。

知州替他送走兒子,叮囑他什麼也不要說,隻等宋知禮親自審問。

石進心下有些慌,他不知宋知禮還知道多少,張了張開唇。

“宋,宋大人……”他指尖顫抖,眼瞧著快觸上眼前人的衣角。

宋知禮未看他,接過獄卒手中的長劍。

他未曾停留,轉過身走出屋子,修長的指骨執一塊綢怕,細致地擦手。

天色已晚,男人的背影沉寂,獄丞轉過身看他衣袍,黑色衣角上,染上一抹血跡。

白淮的案子已經理清,宋知禮回了客棧。

樓中清淨,早已不接待旁人,他抬步上樓,一襲黑衣融進了暗色中,愈發冷肅起來。

十一同十五追過來,沒敢攔人。

三樓裡間,宋知禮止步,推開門。

屋中未點香,他忽而嗅到了一股極甜膩的淡香,這淡香隨著他走近,逐漸明顯。

陳在溪就是在這時驚醒的。

在醫館時她曾短暫醒過,眼下睜開眼,隻覺後腦一陣疼,連呼吸都很艱難。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

室內未點燈,她怕黑,顫了顫便要起身找燈。可支起身,才發覺自己的外袍都被褪去,此刻隻穿著輕薄的寢衣。

陳在溪打了個寒顫,忽覺有些不對,就仿佛……屋中還有人一樣。

落在屋內光很淺淡,稀薄的光亮勉強勾勒出眼前人的影子,有些熟悉。

“是你嗎表哥?”她有些猶豫,不確定地喚道。

等了許久,沒有人回答她。

原來是夢啊,她就說她方才還在醫館的。

陳在溪走下床,步伐輕鬆起來。

她許久未夢到表哥了。

“表哥,”陳在溪靠近,眼前的麵龐清晰起來,她不確定地嘀咕:“許久未做夢了,是因為今早見到表哥了嗎?不然怎麼又……”

許久未做夢,陳在溪害覺得有些新鮮。

剛來江陽的好長一段時間裡,她有些不習慣,隔幾日便會做夢。綠羅會在夢中陪著她,表哥有時也會出現在夢裡。

也就是這時,陳在溪發現自己不太會騙人。

原來偽裝出來的喜歡和依賴,也是會花掉真心的。

所以難過和不適應也全是真的。

好在她還有舅舅和舅母,她現在放下了,或許等舅舅將綠羅接過來,她就全都放下了。

“表哥,”這幾日在獄中,她日日不安,陳在溪喚他,嬌聲抱怨:“我近日很不開心,獄牢裡好黑啊,那些獄卒不給我飯吃,還用鞭子嚇唬我……”

一股腦抱怨了許多,陳在溪用手背去抹眼淚,又開始哭。

等哭累了,她雙手抬起握住眼前人的手腕,她將宋知禮的手搭在腰間,委屈道,“表哥你摸摸,我還瘦了。”

落在腰間的手有些燙,表哥沒有反應。

是啊,這是夢,夢裡的表哥從未說過話。

她第一次希望這個夢能長一些。

她寧願在夢中也不想回獄牢了,等睜開眼,獄卒發現她在醫館醒了,會不會又來審問她?

陳在溪歎氣,抬眼,見稀薄的月光落在表哥的雙眸,他神色是熟悉的冷淡。

“其實表哥,還有一事也讓我很不開心,”陳在溪放下他的手,揉著眼睛道:“表哥是來江州了嗎?在溪今早好像看見你了,都有些害怕了。”

第78章

“她怎麼還不醒?”

寒氣極重, 在這樣陰沉的地方呆久,有時陶婷會生出一種錯覺。

她不如死了算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轉過頭看身旁的粉衣姑娘, 想起第一次見陳在溪時的模樣。

女孩很乾淨,一雙眸清澈明亮。

可是現在呢?那些人到底要做什麼?

可隻要能活下來好。

陶婷呼出口氣, 用指尖去觸陳在溪的臉頰, 替她抹掉臉側的泥漬。

感受到手下的人似是動了,陶婷忙抬手去推她, 連聲喚:“妹妹?”

陳在溪茫然地睜開眼,抬眸時,眼前是熟悉的黑暗。

陶婷見她醒來,直呼出口氣, 又將她從地上拉起,緊張地問:“昨日那些獄卒將你帶去哪了?”

“我……”像是睡了好長一覺, 久到在夢中發生的一切, 都像是真的一樣。

“說啊,我提心吊膽了一夜。”陶婷摸摸她臉頰,擔憂道。

“我昨日被獄卒叫走, ”陳在溪回過神, 理著記憶:“他們將我帶到了一間屋子,又,又問我好多問題, 還拿鞭子嚇唬我, 我便暈了過去。”

“後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醫館, 是怕我死了嗎?”陳在溪更疑惑了, “我怎麼回來了?”

“那獄卒將你扔了進來,大抵是因為留著你有用。”

陳在溪不知那些人要問她什麼, 但心中隱隱有了預感。

同陶姐姐說得一樣,他們將她救下,是因為她昨日透露的什麼,對案子有用嗎?

陶婷見她沉思,皺起眉關心,“我方才叫不醒你,還以為你出事了,你身子怎這般差,真的嚇死我了妹妹。”

“叫不醒我?”陳在溪捂著心口,想了好一會兒以後,她輕聲道:“我大抵是犯病了?”

她曾在江陽便暈過一次,陳在溪意識到自己身子不好,好在舅母開始給她熬藥,她好了很多。

可自被抓到這裡以後,她幾日未喝藥,現下叫不醒,隻能同這有關係。

“你還能醒就好,”陶婷拍拍她,將藏在袖中的饅頭遞過去:“吃。”

半個饅頭的邊緣已經風乾,陳在溪接過,用手去觸碰邊緣,眼眶泛紅。

獄牢裡愈發沉寂了,在這裡呆久,整個人從內而外的散發出一種死寂。

直到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是獄卒提著燈。

片刻後,燈被放到一旁,獄卒拿出鑰匙,將鎖鏈解開,高聲道:“罪人石進私藏私販淡鹽,籍沒財產,宜準法處斬,其府支黨,按律法依懲,杖責兩百。”

沒給人反應的時間,獄卒將人拖出來,拿著竹板往下行刑。

本朝私販鹽即是重罪,按照律法,應當初淩遲,斬首示眾,以此為戒。

石進當職時行事猖狂,現如今他已經落敗,連帶著他們這些下人也被拖下水,沒有無辜與不無辜,都不過是刑獄裡一句話的判決。

處理起這些小人物,獄卒的手上沒有留情,每一次行刑都高高抬起手。竹板落下的聲音加重,地上的嗚咽聲越來越小。

一聲一聲,落在耳邊,直至最後一絲聲響也沒有。

暗無天日的獄牢,唯一的光芒還在獄卒手中,陳在溪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她看著被獄卒壓在地上的女人,雙眸中一點一點失去焦距。

“要死了,”陶婷在這時將頭環住,聲音有些絕望:“都販了這麼些年了,怎麼就突然落敗了?”

陳在溪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們這些後院女子,已是賤籍,按照律法,應當流放。

照現下這般行刑,他們是在逼死人。

陳在溪側過頭,麵色慘白:“姐姐是知道些什麼?”

“是知州來滅口了,”陶婷努力平靜地下來:“知州曾來過府上,我們這些人都見過,現下大抵是大理寺查到了什麼,知州他想將自己乾淨地摘出去。”

“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陳在溪盯著黑暗。

“私鹽一案由大理寺派人審案,”陶婷頓了一下:“他們這是私自用刑,或許再等等,就有人來救我們了呢?”

雖是這般說,可她們這些小人物,既是死了,又有誰會管?

獄牢之下,濃厚的血腥氣彌漫。

無論怎麼忽視,都忽視不了皮肉撕裂的聲音。

陳在溪都快要絕望了,不知過去多久了,一陣腳步聲落在耳畔。

她緊張地抬眼,看見領頭那人的腰間掛著木牌,木牌晃蕩,勉強能看清寫著大理寺三字。

領頭那人手中拿還著盞燈,陳在溪剛燃起希望,卻看見他將燈遞給了一旁的獄卒,問他:“怎還未處理好?”

“杖責完就放,隻是這些個女子太弱了,方才沒氣了幾個。”

“沒氣了便拖出去吧,快些處理。”

這樣輕飄飄的語調……陳在溪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她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所以死了的人,隻要拖出去就好了?

獄卒一轉頭,就看見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走過去,他粗暴地就將陳在溪拉起,“你過來。”

被關在獄中幾日,陳在溪連反抗都不敢,看著獄卒手上的竹板,她隻剩下彷徨無措和害怕,

獄卒將她往一邊拖拽,嘴裡罵了幾句。

陶婷知她嬌弱,連聲呼喚了幾句妹妹。最後眼瞅著沒有辦法,她跌跌撞撞地跑到欄杆處,無助地叫喚:“大人,大人她還有用,她今早才被送來,她還有用……”

於是領頭的人抬手,往下接話:“你過去看看。”

一個人跑了過去,念:“是昨日沒審完就暈了的那個。”

“那先留著,”領頭的人對獄卒說:“她還有用。”

在陳在溪閉上雙眼認命時,壓在她肩膀上的雙手忽然鬆開了,她睜開眼緩了好一會兒,意識到自己逃過一劫。

可到手的人沒了,獄卒轉過頭,看著攪局的陶婷,獄卒沒有猶豫,拖拽起陶婷往一邊一扔。

陳在溪剛站起身,就看見獄卒手上的竹板落下,直直砸在陶婷腰上。

她喉間溢出隱忍的哭聲,陳在溪整個人都僵住,呢喃了聲:“陶姐姐……”

方才,方才陶姐姐明明可以躲在後麵的。

這樣的逃過一劫,讓陳在溪難受起來。

陳在溪抬步就要走回去,一旁的獄史卻將她往外拉,她力氣太小,根本反抗不了。

最後她被迫轉過身,聽著獄卒不斷落下竹板。

陳在溪哭花了眼,她許久沒這般難過,一整顆心都緊縮起來,同做錯事一般無措。

意識逐漸在迷離的邊緣,陳在溪一張臉憋得漲紅,在絕望之際,餘光瞥見了靠牆而站的十一。

“……”

她根本細想不了,隻知道那真的是十一。

慌亂地,陳在溪朝右前方跑去,最後跌跌撞撞地跪了下來。

她艱難地呼吸著,拘謹地湊近乎:“十一,我,我是陳在溪。”

“表小姐?”十一語調有些疑惑,“表小姐,你怎麼在這兒?”

“我……”陳在溪帶著哭腔的聲音斷續,她有些著急,懇求道:“十一,我……”

“表小姐,”意識到她想說什麼,十一退後一步,聲音疏離起來:“此案牽扯重大,我無權乾涉。”

“可她……”她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下人啊。

十一搖頭,麵露難色地打斷她:“聖上下旨嚴查此案,表小姐我未騙你,我隻是個隨從,的確插手不了。”

後腦一陣一陣的疼,陳在溪手抵在額頭上,緩了一陣,她聽見自己問:“那我,我可以去求求表哥嗎?”

十一皺起眉,立刻回絕:“不可,大人他……”

他隻說了這一句,陳在溪“啊”了一聲,也意識到,表哥又怎會幫她?

她隻能失神般,看著自己的手,狼狽可憐。

十一歎一口氣:“表小姐,我隻同獄卒說一句,但若是不放人,我也沒有辦法了。”

陳在溪忙點頭,精氣神在這時徹底被耗儘,她閉上雙眼,發出痛苦的呼吸聲,

轉過身的十一僵直住,明明才初春,他此刻熱得滿頭大汗,雙手緊張地下意識握拳。

***

乾淨明亮的屋中,有淺淡的香氣從香爐裡擴散出。幾案邊,一枝桃泛著淺淺的粉。

陳在溪拘謹地坐著,從慌亂地情緒抽離以後,她才開始後悔。

可是當時,又還能怎麼辦呢?

十一也沒比她放鬆到哪裡去,他推了刑獄裡的所有事:“表小姐,若是遇見大人,許多事都可以不用再提,”

陳在溪知道自己還能好生生地坐著要感謝十一,她小心翼翼:“是什麼意思?”

“……”

沉默了一刻鐘,她意識到十一方才說了些什麼話。

表哥好像失憶了。

第79章

陳在溪離開了那間乾淨明亮的屋子, 重回到熟悉的黑暗,陰暗潮濕的空氣包裹著她。

十一對她感到抱歉,陳在溪卻沒有一點失望的情緒。

因為她同宋府的關係實在算不上深厚。

再次被帶到那間刑室, 室內,刑具掛了滿牆, 角落裡的烙鐵被燒得通紅。

看著這一切, 那股窒息的感覺再度浮上心頭,陳在溪捏著衣袖, 告訴自己不能那麼沒用,她總是要麵對的。

審問如期而至,陳在溪也平複好內心。

她也想知道,他們留著她到底是要問什麼。

獄卒手執毛筆, 審視著她問道:“同林渝是什麼關係?”

“……”隻一句話便將她問住。

陳在溪極緩慢地鬆開衣擺,她用力維持平靜, 可恐慌彌漫開, 席卷心臟。

直到此刻,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是舅舅同那個張大人有什麼關係嗎?

陳在溪不敢細想,私鹽一案若是舅舅有參與,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獄卒隻因為她說了江陽, 便查到她同林渝有關係。

她的話,會給舅舅提前帶來麻煩。

她頗有些無措的沉默著,感受到室內的氛圍愈漸壓抑。

身後的獄卒看了她一眼, 走上前去角落夾燒紅的烙鐵。

陳在溪用餘光瞥見, 腳後跟緊張地靠攏, 她緩緩閉上眼。

可預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獄卒停步,日漫韓,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⑤2④90819②朝前麵看去:“可是鄭哥, 這是十一送來的人,大理寺那邊我們怎麼交代?”

執筆的鄭楊聽見這話放下筆,皺起眉:“十一呢?”

片刻後,合上的門被推開,推開門的人是十一。

陳在溪站起身,知道定是十一說了什麼,所以那些獄卒才沒有傷她。

光亮順著縫隙透進屋內,讓她有一瞬間不能適應。她張唇,無聲地開口,卻看見十一彆過頭,刻意同她拉開距離。

十一低垂眸往一旁走,露出站在身後的人來。

男人背著光,身軀在日光下,如同被虛化了一般,抬步走近,麵龐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宋大人。”鄭楊小跑過去,躬著腰恭敬道:“宋大人可是來看供詞?”

宋知禮掃視了眼屋內,雙眸平靜,“尋了兩日,有賬簿的消息了?”

鄭楊想回答,可是心下緊張,還未開口,雙手便一陣一陣地顫抖。

宋知禮輕看了他一眼。

鄭楊喉間滾動,額上冒起汗珠,他忍不住低下頭,緩過窒息以後,才開口說:“賬簿還未,還未找到,今早查到石進屋中有幾封信是送去江陽的,宋大人,我們猜測收信人的手中可能有賬簿。”

說著,他尾音有些發顫:“她是,是同林渝有些關係,但她不肯說。”

“那宋大人,這該如何審?”終於說完,鄭楊抬手擦汗。

聽見這話,他像是才注意到屋中還有人,宋知禮側過頭,平靜寡淡的目光落在粉衣女子頸側。

刑獄室裡本就壓抑,此刻木門打開,將一室刑具照得清晰。

隔著長桌,兩人對視。

頸側有些發癢,陳在溪下意識退後,一抬眸,被男人眸中未收斂的漠然嚇了一跳。

“不肯說?”宋知禮仍看著她,眸中沒有起伏。

男人靜立在麵前,身軀修長,熟悉的黑衣卻變得陌生。被表哥這般看著,陳在溪晃神,覺得自己有些呼吸不上來。

壓抑空間裡,那些刑具也將她堵得喘不過氣,她慌亂開口:“因為,因為我不知道,我不認識。”

說完這一句,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陳在溪都被嚇哭了,彷徨無措地站著,隻眼角不斷溢出淚花,連帶著脖頸輕顫起來。

宋知禮看著她,覺得她這處白得有些晃眼。

滿屋子人都沒有在說話,若是陳在溪朝後看,便會看見,拿著烙鐵的獄卒離她很遠,幾乎快要跪下。

看著這一幕,十一忽然有些心梗。

表小姐可真是……真是連話都不會說,十一忍了忍,才忍住沒直接問。

這種時候,同大人套個近乎很難嗎?

眼瞅著兩個人都有些不對,十五拍了拍十一,十一上前一步連忙道:“大人可還記得這是表小姐,在宋府裡借住過一段時日。”

“是嗎?”

男人語調平靜,陳在溪這才意識到,表哥是真的全忘了。

***

刑獄裡的案子還未了結,十一將她送到了客棧,隻讓她暫時住著。

雖還未從案子中脫身,但好在這幾日無人審問她。

陳在溪明白,是借著“表小姐”的這個身份,她現下才能好端端坐在榻上。

也有些可恥,從主動喚十一的那一刻起,她便在借宋府和表哥的光。

所以在十一說有事相求的那一刻,陳在溪甚至鬆了口氣。

十一今日前來,麵色比前幾日都要認真。

“是大人,”十一為難道:“若不是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會來找表小姐您的。”

“大人他自失了記憶以後,偶爾會頭疼,我本以為已經好了,但今日晨時,大人又犯病,現在都還沒醒過來……”

陳在溪捧著茶杯:“我,”

她想說她什麼也不會,又能幫上什麼呢?

十一搖著頭打斷她:“方才醫師才走,他說大人要多接觸一些從前的事,我隻是想到,大人這一年,還未同表小姐接觸過。”

“我,”陳在溪捧著茶杯地手顫抖起來,“可是表哥討厭我的。”

“怎麼會呢?”十一擦擦汗,緩緩說:“表小姐若是忘了討厭的人,再次同他接觸時,難道不會想憶起為什麼討厭他嗎?”

陳在溪乖順地說實話:“可能,可能還是想得。”

“這就是了,大人自也會這麼想。”

“可是不好,”陳在溪緊緊捧著茶杯,“若是想起討厭的人,難道還有人會笑臉相迎嗎?”

“十一,我不會的。”

她雖然笨,但也明白,表哥失憶分明對她是一件好事。

她……她甚至鬆了口氣。

“可大人是因為表小姐您才失憶的,”十一皺起眉:“表小姐悔婚在先,大人跳崖去尋你,大人才失了記憶。”

“表小姐您不能……”

十一話還未說完,“哐當——”一聲,被陳在溪緊緊捧住的瓷杯摔落在地。

“不是。”她想搖頭,指尖微顫,她下意識回想起那日。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真的會完好無損嗎?

“不是,不是的。”陳在溪想說沒人會去救討厭的人。

話到嘴邊,她卻緩緩揪住裙擺:“可我,我要怎麼幫?”

十一雙手握拳。

陳在溪一頓,繼續說:“那,那若是表哥想起一些,你能把我送回江陽嗎?”

“可以嗎?我想家了。”

第80章

她的確想家了, 想讓生活重新平靜下來。

在江陽的日子很枯燥,她大多數時間都在閨中發呆。可極少數的時段裡,她可以去舅母的醫館透氣, 這個春天,舅舅還帶她去看了茶山。

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 陳在溪很喜歡。

沒有獄牢, 也沒有賬簿。

這個春天,陳在溪很少想起在宋府日子。

可是現在, 察覺到十一的沉默,陳在溪揪著裙擺,試著又問:“可以嗎?”

“好,我和大人說。”

十一點頭, 終於反應過來,一時間情緒有些複雜, 他站起身, 帶陳在溪往外走。

來白淮許久,陳在溪還未出過門。現下她發現,原來比起江陽, 白淮好像更暖和一些。

客棧最底層守著許多人, 十一卻不停,帶著她穿過這些人。

越往裡越寂靜,讓陳在溪有些局促。

在江陽時, 街上總有各種叫喚聲, 有時是賣花的女孩, 有時是來送糕點的老人, 大家都是鮮活的。

現下這般寂靜,陳在溪想起在宋府的日子。

室內更為冷清, 十一推開門時,朝後看了一眼,卻發現無人,隻好折回去。

抬眼看見陳在溪站在長廊邊,似乎是不敢上前。

“我,”陳在溪揪著裙擺:“我隻是突然發現,我,我還是罪人,就這般跑出來,表哥大概會生氣吧?”

是獄牢裡的那一眼讓她有些害怕。

陳在溪還記得,初次見宋知禮的那日,她哭了。

而在獄牢裡的感覺同那日很像,表哥冷漠的目光,她也會害怕。

“表小姐先進屋。”十一沒有多解釋。

陳在溪隻好跟著他往裡走,屋內比北院更冷清,木窗被支起,白光透進,將一室照得清晰。

也將床榻上的人影照亮,男人閉著雙眸,鼻梁的線條有些冷硬。

“前日裡我同大人提了表小姐您,表小姐不必太緊張的。”

“但獄牢那還有些事,表小姐你先看著大人,我待會兒便來找你。”十一說著轉過身,順手將門帶上。

封閉的室內,彌漫著一股淡淡苦澀,陳在溪對這種味道極熟悉。

原來表哥也會喝藥嗎?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陳在溪忽然有些愧疚,這樣情緒很淺淡,卻令人無法忽視。

於她而言,宋知禮更像長輩,她有時懼他,有時又覺得這種懼好像不應該。

十一可能要想錯了,表哥可能,不會有討厭的人呢?

或許她本就該同表哥說實話。

表哥恢複記憶也沒關係,她也可以和他好好解釋。

陳在溪一邊亂想,一邊循著苦澀往前走,抬眸地一霎,心卻一怔。

宋知禮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平靜地看著她。

“……”她下意識張開唇,想說些什麼緩解緊張,隻是十一是如何同表哥說得?

陳在溪猶豫一瞬,才緊張開口,喚:“表哥。”

宋知禮未說什麼,他收回目光,起身時,黑色長袍隨之下垂。

陳在溪想到在獄牢裡的那日,表哥也是這般模樣。

一晃眼,便看見男人已經走到門邊,背影冷清。

這模樣有些熟悉,表哥從前便是這樣的。

***

客棧裡很整潔,一切都井然有序。

陳在溪不敢亂動什麼,隻坐在一把圈椅上,呆呆看著窗戶。

想到十一說得話,她還是有些煩悶。

陳在溪實在不覺得表哥會為了記憶同旁人接觸。

所以她也不知該如何同表哥接觸。

已是午後,溫度正好,從窗戶透進的光落在裙擺上,暖洋洋的。

陳在溪想了一會兒,便困倦地閉上了眼睛。

她身形單薄,整個人窩在圈椅上,沒一會兒便睡去。

意識昏沉間,陳在溪覺得頸側有些癢,但她太困了,連手也不願意抬。

睡了好一會兒,陳在溪是被悶醒的,睜開眼,她想起來什麼,抬手去碰頸側。

衣領將脖頸遮蓋地嚴嚴實實,怪不得覺得悶。

她打了個哈欠,便將領口往下拉了拉。

一覺醒來天都快黑了,表哥仍未回來,陳在溪站起身,緩緩將圈椅挪回原處。

隻是還未放好,便聽見門被拉開的聲音,陳在溪“嗖——”地收回手,朝後看去。

宋知禮剛從刑獄裡出來,白淮的案子並不複雜,隻是處理起來有些耗時。

一進門,望見她害怕的模樣,他下意識蹙起眉。

這樣細微的表情,陳在溪並未察覺到,她轉過身,給自己打氣,告訴自己要多同表哥接觸。

陳在溪鼓起勇氣,終於埋頭上前。

隻是沒走幾步,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這氣味蓋過了屋裡的苦澀。

眼前人的長袍上有些濕潤,零星的痕跡墜在其間,陳在溪止步,想起刑獄裡的那些邢罰,沒忍住顫了下。

“表哥。”

陳在溪一緊張便喚他,沒得到回應,她顫著給自己解釋:“我,我從前喜歡這樣叫你。”

還是沒有人回她,門重新被合上,室內回到寂靜,又變回空蕩的樣子。

陳在溪想自己是不是該去找十一,她好像不該守在表哥的屋子裡。

表哥現在……也很不喜歡她。

支起窗戶,陳在溪朝外看。客棧的最下方守著許多侍從,幾乎將整個客棧都圍起來,但她沒看見十一。

歎口氣,想了想她隻好拉開門,朝樓下走去。

走過長廊,兩邊的房門都被緊緊合上,是沒人居住的樣子。

陳在溪回憶著,想起北院也是這般寂靜。那她方才還在屋子裡吵表哥……心下一慌,她腳步都急促起來。

客棧外邊的門是被合上的,守在院中的侍從聽見腳步聲,但無人轉頭,隻守在原地。

陳在溪隻好主動去詢問,“請問……”

話剛說了個開頭,侍從轉過頭,冷漠地看著她,侍從手中的長槍在落日下,折射出亮眼的光芒來。

在獄中呆了幾日,陳在溪膽小了許多,張了張唇便不敢說話了。

“……”

那她還是在屋子裡等十一吧。

忽然泄氣,陳在溪喪氣地往回走。

她重新推開門,屋中沒有藥的苦澀,血腥氣也散去,隻剩下一股清冽的冷鬆香。

一抬眸,望見坐在窗前的白衣男人。

“表哥。”陳在溪搭在門上的手莫名顫了下。

“嗯。”男人應了聲,忽而開口主動問她:“從前還喜歡什麼?”

“啊?”

陳在溪有些沒懂,她已經下意識地靠近他,又喚了聲:“表哥?”

窗外,雲層被染成橘紅。

方才放置好的圈椅被人拉出來,宋知禮坐在圈椅上,左手抬起,正慢條斯理地理著袖口。

他抬眸看她,“除了表哥,從前還喜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