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小滿坐在濃重暮靄裡,心裡默想隋淼的轉述。
公務纏身。急召入宮。早晨回家換身衣裳,又匆匆入宮。
對,他當麵坦誠過,自己有官身。上次陪她出來整治雁二郎,似乎還特意和官署請了一天假。
如此說來,七郎白日裡坐衙當值,散值後追索謀害他的凶手,偶爾得空了翻找文書,查詢義父的主家和晏家祖父當年如何結下的仇。
此外還忙著整治家裡通風報信害他的壞人,時刻防備著和他有血海深仇的自家家主晏容時,時不時還被急召入宮裡……
她咬了口肉饅頭,默默地感慨:他還真的很忙啊!
自己最近也忙,每天大清早出門,傍晚回家。他那邊似乎忙到半夜?
兩邊湊不上時辰,見不上麵也是正常。
細細地數一遍,其實統共也就五天沒見,並沒有想象裡那麼久。
心境漸漸放寬,微蹙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來。
汪——汪汪!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響亮的犬吠,大街行人紛紛避讓。
這些天她陸續瞧見不少次,早晚兩次固定時辰,大理寺的官差又出來遛狗了。
應小滿坐在小巷口遠遠注視著。
這次帶上街遛四條細長黑犬,狗舍裡應該還有兩隻。
她心裡一動,把吃剩的兩隻肉饅頭重新包起,揣入懷中。跟店家老夫妻打一聲招呼,鬥笠蓋在頭頂,苗條身影輕快走出小巷。
沿街慢跑的四隻狗子同時停下,興奮地猛搖尾巴,低頭啃街邊吃了一半丟下的肉饅頭。
遛狗的差役猛拽繩索,但四隻黑犬齊心協力不肯走,死活拽不開。
原本落在後頭的藍布小轎很快趕了上來,領頭的差役上去挨個踢一腳不聽話的狗子,喝道,“拉開。莫誤事!”
狗群裡響起一陣護食的嗚嗚聲。
混跡在人群中的應小滿看得真切,滿意地笑了。
七郎不在的這些日子,她獨自琢磨報仇大計,確實有許多值得修正改進之處。
報仇大計修正第一條:
——堅持不懈,找準機會投喂大理寺的狗子,務必讓每隻狗都愛上肉饅頭。
大理寺狗舍養著六隻狗。等她報仇成功當夜,無論牽出來的是哪隻狗,都會一路追蹤肉饅頭的氣味狂奔而去,她趁機從反方向順利脫身……
被迫停在路邊的藍布小轎裡傳出一聲質問。
“何事停下?”
藍布小轎裡坐著的,當然是犯事待審的官員。不知為什麼,嗓音聽來有點耳熟。
應小滿遞過懷疑的
一瞥。
押解差役頗為恭謹地應答,回寺正??[,前方獵犬貪食誤事。轎子馬上便走。”
寺正?
大理寺正?晏八郎?
應小滿的視線唰地越過狗子,盯去藍布小轎那處。
小轎裡幽幽地傳出一聲歎息。
“當眾稱我官名,生怕街上眾人不知曉轎中何人,爾等無名小吏竟也放肆羞辱於我。你自己存心故意為之,還是奉命為之?”
這回話說得長,聽得格外清楚。
熟悉的頹唐沮喪語氣,自怨自艾的調調兒。轎裡坐著的,當真是晏八郎!
報仇大計修正第二條:
——仇家的仇家就是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晏八郎和七郎的兄弟關係似乎不錯(?),又都和家主晏容時有仇。是個合作的上佳人選。
七郎近日忙碌,不得空和她商議報仇大計的話,找晏八郎商量,似乎也行?
當值官差慌了手腳,還在躬身和轎中的晏八郎解釋,隻是例行稱呼官職,並無絲毫羞辱之意……
無人注意之處,一道苗條身影迅速閃入大理寺西側窄巷中。
無聲無息地潛入大理寺狗舍。
唰——一聲細微輕響。飛爪攀上牆頭。
應小滿抖了抖飛爪繩索,輕盈落地,安安靜靜地在牆邊等候。
不多時,清淨小院外果然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隨即開鎖聲響起,幾名官差把便服青衣的晏八郎客客氣氣請進院中,啪嗒,重新鎖上。
晏八郎對著落鎖的院門發了一陣呆,回身走到細竹林邊緣。人剛在大理石桌椅麵前坐下,眼角無意中瞄見牆角陰影裡坐著掰鐵爪的人影,肩膀倏然一抖。
“晏八郎,還是我。”應小滿打了個招呼,把最後一根鐵爪掰起收攏,牛皮袋掛回腰間。
“……又是你。”晏八郎重新落座。
重新被拘押入大理寺,他顯然心情不怎麼好,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你這美人蛇無甚大用。半個月過去了,他還好好活著,反倒折進去我一名心腹。”
兩人都知道“他”指代何人。
提起八郎的所謂“心腹”,應小滿肚子裡就冒火。
“你那心腹晏安瘋瘋癲癲的,說話顛三倒四,做事半點靠不住。你有沒有正常點的心腹?”
晏八郎羞惱道,“家裡被他梳理過幾茬,已經宛如金湯鐵桶一般,留下的皆是他的人。晏安為人機警謹慎,躲過了幾次清洗,這回竟也折在他手裡,我還去哪裡尋旁的心腹!”
提起晏安就想起傷心事,這次除了折去一個心腹,還折進去他大筆私房銀庫……
脆弱同盟互相瞪眼,空氣凝滯,半晌沒說話。
晏八郎閉了閉眼,大口灌下幾口冷茶,忽地又冷笑。
“晏安折了不打緊,一個外院家仆罷了。不是還有小娘子你麼。”
他睨視麵前少女在朦朧燈下
越發顯得精致的眉眼。
“這回被短暫放出大理寺,雖說他主要為了展示家主權威,羞辱於我,以‘減刑’的由頭,強逼我做一些無謂事……但這趟回家,倒也不是全無所獲。我向來以為他不近女色,哼,高看他了!小娘子可知,晏容時這些日子在外宅金屋藏嬌,暗藏了一位外室?”
應小滿:?
她不知道!
應小滿震驚說,“狗官還是個色鬼?”
這一聲脫口而出,顯然發自真心。晏八郎滿意地笑了。
始終帶著審視懷疑的陰鬱眼神終於和緩三分。他招手示意應小滿再走近些,附耳低聲告知。
“已折在晏容時手裡的晏安,拚著全力留下一點最後線索,不會有假。”
“是個容色絕佳的美人,年齡與你相仿。晏容時自以為家中已是他的天下,竟把他安置的外室夜裡接入家中閒逛庭院,賞魚吃果子,如此囂張!晏安親眼所見,絕不會有錯。”
晏八郎掩著隱約興奮,主動出謀劃策:
“他既愛美色,我們便有機會。美人蛇,把你的美色用起來。行刺不止用刀。”
應小滿卻聽得不大高興。
賞魚吃果子怎麼了?她和七郎也一起賞過魚,一起吃過果子呢。
她當即反駁,“我報仇雖然不打算用刀,但動手快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便報了仇,哪需用什麼美色。你這人滿肚子壞水,不像個好心眼的。”
“……”晏八郎的臉登時被罵黑了。
即便仇家的仇家,也很難成為朋友。
脆弱同盟瞬間反了水。
晏八郎惱火萬分:
“你自詡功夫好,一眨眼的功夫便能報仇,為何半個月過去,晏容時還好好地活著?隻有一個緣故,你無能!”
應小滿也給氣著了。
“叫我在深夜小巷裡單獨撞見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報了仇!”
她怒道,“之前大街上撞見過幾次狗官,前呼後擁,十幾名壯漢護衛,如何下手?豐鬆院又那麼大,幾十間屋子,三四十仆人,我壓根找不到他,如何能報仇!”
晏八郎神色忽然一動。
不知道想到什麼,向來陰鬱的眉眼都展開了瞬間。
“我知道他近日的動向。”
“他近日手邊一樁極關鍵的案子,宮裡下了期限,正在三司會審。他身為大理寺少卿,必定日夜監審此案。等散值時,多半已經入夜。”
“美人蛇,附耳過來。從大理寺到長樂巷晏家,白天鹵簿親隨開道,必然要走大街。但如果半夜疲乏,想抄近路早些回家的話,由大理寺西側門出去——對,就是你翻進來的狗舍那邊的側門出去,有條本地人都少走的小路……”
應小滿聽著聽著,眼睛漸漸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