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很冷。
裴沐一直覺得, 薑家的祠堂之所以這麼冷,是因為薑家實在太大,還喜歡在庭院裡種種樹、堆堆假山、挖點彎曲的流水, 以貼合當下“幽微自然”的玄妙審美。
她不懂那些玄妙審美,隻覺得像這樣在家裡搞得到處都是樹, 實在太幽冷了點。
何況還這樣大的雪。
她披著兄長帶來的披風, 倒是不覺得冷了, 可新的、更嚴重的擔憂產生了:這麼幽冷,兄長的身體又孱弱得很, 他怎麼能一直待在這兒?
起初, 她握住薑月章的手,又頻頻去看祠堂大門。在她想來, 兄長是薑家嫡長子, 家主怎麼可能真的丟他在祠堂待著?萬一出了什麼事……
誰知道, 門外就真的毫無動靜。等來等去,她也隻等到雪風從縫裡鑽來, 吹得祠堂裡陰森的燭火跳動幾下。
她隻覺薑月章的手冰冷異常, 他整個人也像支撐不住似地,大半重量靠在了她身上。
她在年輕一輩的修士裡,是令人矚目的天才劍客, 身體強健,因而並不覺得吃力, 反而覺得兄長太輕飄飄了一些,更讓人憐惜。
“他們做什麼,怎麼就扔了哥哥在這裡?”
她忍不住生氣了, 又伸手去探身邊人的額頭。他正一手牽著她,一手摁著她的肩, 頭也偏來靠在她脖頸邊,呼吸有些發燙。
他比她高半個頭,這姿勢不免有些彆扭,可他靠得很安穩。
祠堂裡隻有一點光,但足以讓裴沐清晰地看清四周。她將薑月章推開了一些,才方便去摸他額頭。感覺片刻後,她覺得他體溫還算正常,才鬆了口氣。
薑月章被她推開,眉心便是微微一皺。他原本閉著眼,此時就睜開來,因為看不見東西,他眼神顯得空洞,可這點空洞又牽扯出額外的詭異陰森,尤其當他正直直盯著某人的時候。
等發現幼弟是在探他額頭,他才重又神情舒展,唇邊也略勾起些許笑影。
裴沐並未發現他這細微的神情變化,或說她看到了,卻沒多想――從小到大,她哥一直這樣。一直生病的人麼,又是美玉有瑕、寶樹生塵,他難免多思多慮、敏感細膩一些。
她隻是憤憤道:“不行,我要去找家主!哥哥是嫡長子,他們怎能這樣待你……”
薑月章含著那一點笑,柔聲問:“怎樣待我?”
“就是,雖然哥哥自己闖過來的,但他們應該馬上找過來,立即把你帶走,好生照料你,最好找個大夫來看看,以免病情加重!”裴沐不假思索,氣道,“怎麼,難道家主還同哥哥賭氣不成?”
“誰知道?我也不在乎。我說是嫡長子,不過一介廢人,家主的心思,早就是向著繼室的孩子了。”薑月章說得漫不經心,但越是漫不經心、毫不在意,就越顯出他對生父、對同父異母弟弟的十足冷漠。
“哪裡會這樣!哥哥……”裴沐有點急,想安慰他,可再想想這幾年裡家主的表現,她心裡也有點發冷。
薑月章卻隻顧看眼前毫無血緣關係的幼弟,還略垂下眼簾,抿了抿蒼白的嘴唇。
一瞬間,這位薑家嫡長子就顯得清寒柔弱,好似冬日飛雪中一朵即將凋零的花。
“阿沐,若我真被家主放棄,你還認不認我這哥哥?”他歎了一聲氣,長睫微顫,盛著一段冷森森的微弱光影,“我先才說了要護著你,但再一想,就我這病懨懨的模樣,連能活多久都不一定,還能有什麼旁的能力?”
他看似頹然,實則在那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略有空洞卻又深邃沉鬱的眼睛。他在觀察幼弟,如同熟練的獵手。
裴沐微抬著頭。她本來又急又氣,可聽他說完這幾句傷感的話,她卻是一愣,再眨眨眼。
忽地,在兄長屏息凝神的安靜等待裡,她竟是“噗嗤”一聲笑了。
“哥哥你,哈哈哈……”
她禁不住笑得眼眸略彎,潔白細密的牙齒也露出來,整個麵龐更添幾許柔和。
薑月章不防她是這快快樂樂的反應,不由一怔,暗地裡就有點惱:“阿沐,你笑什麼?”
裴沐睨了他一眼,有些得意洋洋:“我知道哥哥在裝可憐!哥哥,你好歹裝得再深沉些,做這麼小可憐的模樣,騙得了彆人,騙不了我。”
這人怎麼想的?他雖然從小敏感寂寞,卻從來都高傲得很,對旁人看似客氣,實則都不大瞧得上。就算是家主――這麼說有些不恭敬,可就算是對生父,她哥也實在談不上恭敬孝順。
怎麼可能突然如此患得患失、可憐巴巴?
騙子。
不待兄長有所反應,裴沐就伸出手,大大方方地拍了拍兄長的頭。嗯,他匆匆跑來,頭發都沒紮,柔順的長發摸著手感很好。她忍不住多摸了兩下。
薑月章一動不動,神色略有變換,思索著對策:是承認騙她,還是不承認?哪一個能讓她更親近些,至少彆疏遠?
“阿沐……”
“好啦,好啦,哥哥不用補救,我就是知道你在騙我。”裴沐摸著他的頭,更是得意,隻差長個狐狸尾巴在身後甩來甩去。
“可是哥哥,你要知道,不論你身上發生什麼――是被家主厭棄也好,被薑家放逐也好,還是彆的什麼事,你都是我哥哥。你好,我會跟著你,你不好,我更加不會拋下你。你彆擔心了,我們還是快點想辦法換個地方,你可不能一直待在這麼冷颼颼的地方……”
她的兄長一直聽著。
他神情慣來是淡淡的,此時這樣微垂著眼,便更顯淡漠。
但那唇邊的笑意,卻是不容錯認。
那笑容比平時更盛,也更……
說不上來。反正有點怪怪的。
裴沐還在得意忘形地摸他頭,卻忽然被他捉住了手腕。她被他牽著,感覺他的手指在她掌心摩挲了一下,又往上摸去,好像想要扣住她的手,但最後,他收回冰涼的手指,隻是握著她的手腕。
他抬起眼,眼神仍是略略空洞的,看著卻很溫柔。隻是或許祠堂光影太詭異,映在他眼裡,就也顯得有點森然。
“好,哥哥知道阿沐的心意。”
他聲音也清冷溫柔。
就是用詞似乎不太妥當……
沒等裴沐想清楚,他忽地點了一點她的唇角。
她麵上被風吹得冷,反而顯得他指尖有了暖意。倏然的一碰,像蜻蜓點水而去。
“……哥哥?”
他收回手,微微地笑:“我模糊還以為有一點水珠,卻是高估了自己。阿沐,去看看門外,我的人回來了沒有?”
看錯了啊。裴沐點點頭,不疑有他,轉身去察看門外情況。
在她身後,她的兄長略垂了頭,望著那點過她唇角的手指。他的確看不清,可他也本不是因為看見了什麼……不,他至少能大致辨清幼弟的輪廓,不是通過“看”,而是因為他早就將那討喜的模樣深深刻進心底,永遠不會忘懷。
他回憶著剛剛刹那間的觸感,心跳竟是加快了一些;血液在流動,一部分分去心臟,一部分分去指尖――全部彙聚於他剛剛碰到那點柔軟的地方。
他抬起手,將指尖放在唇邊,輕輕一吮。
“哥哥,你的人回來了!”
前方,她扒著門縫看了,興高采烈地回頭。
薑月章放下手,對她微微一笑,若無其事道:“好。”
……
那一夜,等牽著兄長回了屋,又指揮著一群人匆匆將他照顧好,裴沐自己坐在床邊,再摸一摸他的額頭、臉頰,拉了他的手發現體溫回升,這才能長籲一口氣。
她打算回屋休息,但薑月章拉著她不放。
“阿沐,留下陪我。”
那臉頰微暈、嬌弱無力卻又固執己見的樣子,真像個生病撒嬌的孩子。
裴沐耐心哄他:“哥哥,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不。”
“哥哥……”
“今夜太晚,將就睡罷。”他拍了拍身側,示意她過去。
雲淡風輕,理所當然。
北齊的床榻受外族影響,加高加大,完全能容納三四個成年人並排而躺。如薑月章身下這雕花紅木床,就是其中典型。
他蓋著明黃雲紋的厚棉被,長發鋪散著,模樣蒼白柔美,眉眼卻又是天生的高傲淩厲。隻不過,在屋裡柔暖的燈光下,這份淩厲化開了,全成了慵懶隨意。
一眾仆婢伺候在一旁,靜默無聲。
裴沐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身側。
其實她外出修煉、尋寶時,倒也不拘和男性同伴並排休息。野外麼,哪那麼講究。
可在家裡,還是和哥哥一起……
她就是覺得怪怪的。
她走過去,彎下腰。
薑月章才勾起唇角,卻見麵前這人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臉頰,又給他掖了掖被子。
“哥哥,晚安,明天見。”
說完,她一轉身,輕快地離開了這屋子。
薑月章盯著她那輕盈的背影,神色有了幾分陰沉。
四周仆婢將頭埋得更低,無人敢出聲。
“……哼。”
這位公子輕哼一聲,到底闔上眼,吩咐人熄燈,自己睡了。
隻是在暗夜裡,他又側過身,悄悄一舔指尖,而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才真正放任自己進入沉眠。
……
有了薑公子那麼一場鬨騰,裴沐的禁閉自然也關不下去了。
她還聽說,原來那一夜,兄長的人匆匆去稟報家主,卻是被夫人以“家主已經休息”為由給攔了下來,這才耽誤許久。
聽說家主因此頗為動怒,既生氣長子任性,也生氣夫人擅自做主,很是拍了一通桌子,還把裴沐叫去罵了幾句――結果因為長子頂嘴,他更氣了。
北齊慣來是大家長做主。他這位家長雷霆震怒,家裡自然也就安分了一段時間。沒人再刁難裴沐,更沒人敢惹薑月章這家中一霸。
但裴沐琢磨著,這樣的安分終究是暫時的。
現在的薑夫人是繼室,出自琅琊楊家,又與家主育有二子二女,自然極有威風。這樣威風的女人,卻隻能看著前頭夫人留下的病弱兒子占了嫡長子位置,哪肯甘心?
唉,其實裴沐這幾年也發覺,家主的確有了彆的心思,連尋找藥物醫治嫡長子這事,家裡都怠慢了,隻剩裴沐還孜孜不倦。若非北齊是嫡長子繼承製,便是薑家家主,也不能挑戰整個北齊的傳統,恐怕哥哥早被人趕走了。
思來想去,還是要找到天子劍,或者彆的什麼靈丹妙藥,治好哥哥才好。
隨著冬天過去,春暖花開,薑月章的身體也好了一些。
院子裡第一朵桃花開放時,裴沐正在樹下練劍。她先與薑家的部曲對練過,又自己玩了些技巧,將劍氣分成無數條,一一去鑽桃花樹的空隙。這是很有效的控製靈力的方法。
她練得專心,一回頭卻看見薑月章。他站在那裡看她,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哥哥?”
裴沐擦擦汗,大步走過去:“咦,哥哥你穿成這樣,是要出門?”
正是陽春,風暖日和。薑月章披了淺黃外衣,寬衣博帶,長發也以明黃發帶束起,令他那因蒼白而更顯冷峻的麵容柔和一些,也更多了點明亮的氣色。
他站在廊下,看她走來,便從侍者手裡拿了帕子,來給她擦額頭上的汗,又輕哼道:“汪家的曲水流觴會,你忘了?”
裴沐一愣,旋即心虛起來:“啊……”
薑月章捏了捏她的臉頰,催促道:“好了,快去換身衣服。”
裴沐苦了臉:“哥,我不想去。反正人家也沒給我下帖,我不去。”
薑月章一怔,神色就有點沉:“阿沐……”
“不去,不去。他們那些曲水流觴的規矩,我才不懂。作詩也還勉強了,可那些人偏偏愛清談玄思,繞來繞去,我實在不懂,還不如就自己練劍、看看功法,便是賞賞桃花,也比在那兒坐臥不安強。”
裴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得相當堅定,也滿是嫌棄。
末了,她又有點撒嬌地說:“哥,你也不去,不好麼?”
她問了這一句,薑月章眼中的陰雲才有所減輕。
他認真考慮片刻,蹙眉道:“汪家專程下帖請我,從去年到現在,我已經推了好幾次,這回總該去瞧一瞧。”
他盯著裴沐。
“阿沐……”
裴沐憂傷地看著他,半晌,才幽幽怨怨地說:“唉,若是哥哥一定要我去,我也就去罷,左右不過是難受一會兒……”
她這樣不情願,卻又表露出願意為他委屈自己的模樣,當即就讓薑月章神色一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