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廟(“我站阿沐這邊。”...)(2 / 2)

那一次,她好像還說了什麼。

當她遲疑著來擁抱他,委屈得眼睛都紅了、卻堅持不肯掉眼淚時,她似乎低低地說:“薑月章,你不要再這樣懷疑我了。你再這樣對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然後,他說了什麼呢?他回答了什麼,還是他根本沒有回答?

多年後,他想起這件往事,記起那寒冷的冬夜、明澈的星空,記起她低低的聲音、含淚的表情,卻唯獨不記得他自己說了什麼。

興許,他什麼都沒說。

因為他總是覺得,他並不愛她。

……

他漸漸發現,裴沐性格倔強極了,而且還有很多桀驁不馴在裡麵。

她麵上對他恭敬又順從,被他抱著的時候更是會露出甜膩膩的、叫他忍耐得愈發艱難的模樣。

但是,她絕不肯真正臣服於他。

有時他們爭執,她氣極了,就會背過去小聲說“薑月章你好煩”,還以為他不知道。有時她是被他撩撥得情動,迷蒙時叫他的名字,像一隻突然變得傻乎乎的小狐狸,還不知道自己漏了馬腳。

他理當生氣的,是不是?誰敢直呼帝王的姓名,誰敢僭越那根看不見卻又切實存在的君臣之線,誰敢真的在皇權之下悄悄抬眼,對他眨眨眼、再笑一下?

她這樣,弄得他一點都沒有帝王的威儀。旁人看了會怎麼想?有她這樣一個能左右他情緒的人在……

不,她怎麼可能左右他的情緒。隻不過是他多留了一些餘地、多給了一些優待。這是帝王的特權,是皇權淩駕於所有人的特性;如果他不能以權謀私,在律法之外去容納自己的欲念,那這權力又有何滋味?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有點魔怔了。

從他遇到裴沐的第二年起,在無數次輾轉反側、內心煎熬裡,他已經有點魔怔了。他千方百計,想要說服自己她隻是他欲念的承載體,另一方麵又一次次放下底線、一次次推翻自己設定的規則,去滿足她、縱容她、給她更多。

他給她地位,給她錢財,給她寵愛,但與此同時,他又不肯真的對她好聲好氣、溫柔相待。反而,就像他不斷對自己強調的那樣,他也反反複複地對她暗示,說她隻是個寵物、玩意兒,是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如此上心、如此牽腸掛肚,如此恐懼於自己會違背當年誓言、背叛當年那個少女的人……

對他而言,究竟是什麼?

他不知道,但他將自己的想法貫徹得很好。

甚至是太好了。

早些年,她對他還有些小性子,會撒嬌,會說漏嘴喊他“薑月章”,會在莊嚴肅穆的祭祖場合,放肆地對他偷偷笑一下,還趁彆人不注意時來踮腳親一下他。

有時候她還會傻裡傻氣,跟他說:“陛下,我會保護你。”

他總是笑,不以為意:“裴卿能保護我什麼?”

她的一切都是他賞賜的,她怎麼能以為自己有保護他的能力?

他的輕慢令她不悅;她氣鼓鼓的,又成了一隻慪氣的小狐狸。

“我一直在保護你!”她生氣地說,竟然是真的有點生氣,“薑月章,你就不能更相信我一些麼?你好煩啊!”

又開始說這些任性大膽的話,真是不怕掉腦袋。

他就會摸一摸她的頭,俯身從她的嘴唇親吻到脖頸,確認這顆可愛的腦袋還好端端地待在她脖頸上。

她曾經是那樣率真、大膽、熾熱如火的人,笑起來比盛夏更明媚,眨一眨眼就能讓他心旌搖蕩。

但到了後來,不知道從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開始,她就不再這樣做了。

她變得沉靜,也變得能乾。他時常能聽某位朝臣說到“裴大人的功勞”,他知道她既能明察秋毫、聽審刑獄,又能解律釋法、修訂律令,還長袖善舞,叫朝中人人誇她。

還是個憐憫百姓的性子。她拿的俸祿、貪的賞賜,大半都散給了慈幼局,還有城裡城外貧苦的民眾。他都看在眼裡,而且,也很滿意她默默做事、從不自誇也不邀功的態度。

其他臣子哪有她的能乾、她的懂事?表麵嬉笑怒罵、大膽放肆,其實心裡有杆秤、有底線、有格局,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樣樣都清楚。

他的阿沐,真令他很有些驕傲。

這樣的阿沐,哪怕是皇後也做得……不,這隻是個比方,是隨口的舉例,他肯定不是認真這麼覺得的。

他總是這麼搖搖頭,將那念頭甩開。

他的阿沐的確值得更好的前途。

但每當有臣子試探,說是不是該給裴大人一個彆的職位、叫她發揮所長時,他總是斷然拒絕。而且,他還會是很不高興地拒絕。

這些人都在想什麼?是,阿沐是能乾,可如果她離開了皇宮,那他怎麼辦?他……

與往常一樣,他總是能夠及時地扭轉心中念頭:阿沐如果離他太遠,他骨痛發作時怎麼辦?他想要抱她的時候怎麼辦?這天下都是皇帝的,她也是皇帝的;一切運轉,都首先要滿足他。

她是他的欲念,是他至高無上的權力的一個符號,所以他不準她離開。

但有時,他也會不經意地有些苦惱:他如此限製她的去路,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有怨言?

如果她怨他……又怎麼辦?

她十九歲那年來到昭陽城,此後一直在他身邊。按著大齊的情形,她早該成家,早該有自己的後代,早該在新年夜裡與家人團圓、舉杯歡笑,而不是在他懷裡仰首承恩。

但一想到那模模糊糊的、隻存在於想象中的,“裴沐與其他人一起笑意融融”的畫麵……

他心中那把陰鬱的、妒忌的火焰就無限蔓延,還淬了毒,如同能將整個昭陽城都燒穿。

他想得入神時,手裡“哢嚓”一聲響――竟是生生捏碎了手裡的玉盞。

“……陛下這是做什麼?”

那是個新年夜,她抱著一大堆東西匆匆過來,驚訝地出聲。

他回過神,見她已經扔了手裡那些零碎玩意兒,皺眉跑來,抓住他的手,心疼地說:“你怎麼這樣對自己,都出血了……碎片都紮進肉裡了!你就不能讓我省點心?”

說著就去拿藥箱。和那放肆的數落相反,她動作小心翼翼,溫柔細致地為他清理傷口。垂眸時的麵容,顯得那麼溫柔,仿佛天下隻有他一人對她重要。

他心中的毒液倏然蒸發,所有的妒火都消失無蹤。他心滿意足地望著她,甚至有些後悔剛才怎麼不再用力一些――紮進去的碎片更多,她就會更心疼一些,也會清理得更久一些。

這是他的,他的……

什麼?

不管是什麼,反正都是他的。

他問:“阿沐先前去了何處?群臣宴你不在。”

“臣去宮外了。”

“為何?”

她有些奇怪地抬眼,語氣仍舊恭順:“新年有夜市,臣想去看看熱鬨,前幾日與陛下說過,陛下同意的。”

哦……但他忘了。

這是一件怪事,他怎麼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他皺眉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想起,那時她坐在他懷裡,他根本心猿意馬,滿眼都是她的體溫和香氣,其他什麼都是敷衍。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朕知道。”

她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可她什麼都沒說,隻抱起藥箱,走去一邊。

他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怔怔。她怎麼什麼都不說了?他還以為她會嘲笑他幾句,或者撒嬌似地抱怨幾句,說不定還會叫她“薑月章”。過去她明明會這樣,過去……

那已經是幾年前了?

他突然就有點心慌。

那時,他們已經在英華宮。這座宮殿遠比紫雲殿更氣派、更高大,冬季溫暖如春,還有無數精致的燈盞,將夜晚裝扮如白晝。

但每次他們兩個人單獨在這裡,他總是覺得這裡太大了。太大,顯得空曠,也像他心裡空落落的,似乎隨時都能在這裡弄丟她。

“裴卿!”他猛地站了起來,差點就要失態地追上去。

“……陛下?”

她回過頭,有點困惑,卻還是那麼溫順。英華宮的光影落下來,上頭的青鸞銅燈投下精致的影子,正落在她腳邊。

他心裡模糊飄過一個想法:如果裴卿是女子,穿皇後的裝束也一定好看……

這個想法太過荒謬,也太讓他戰栗,所以被他迅速地、本能地丟到一邊,拒絕想起也拒絕細思。

可他還是在審視她。

不是懷疑的審視,不是帶著抗拒、敵意的審視。他審視她,以一種男人看待情/欲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審視她。

因為是新年,她換了紅色的便服,頭發也鬆散地紮起,用的是他送的發帶。鮮亮的、用金線繡了圖樣的大袖長袍,襯得她膚色愈發潔白,眉目也多了一絲豔色,而那多年沉澱下來的寧靜和溫柔,竟也絲毫未被掩蓋,反而與那奪目豔色融合,令她如神人降世,渾身都在發光。

他簡直是頭暈了。在一點醉酒似的暈眩裡,他凝視著她。

他走下台階,走去她身邊。她一動不動,唇畔卻像有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將她抱起來,藏進梁柱高大的陰影裡。這裡很溫暖,也有足夠隱蔽的角落。他將她放在桌上,去吻她,又將她雙腿分開。

“喂……薑月章!”

她的聲音陡然緊張起來,放肆地叫他名字,還掙紮著踢腿;那點溫順消失無蹤。

這模樣極大地取悅了他。

誓言還在,可他不會違背誓言。他隻是想……

“你不想快活一下?”他喘著氣,去她耳邊親吻又調笑,手裡動作不停,“彆動,讓朕來弄……”

“不不不……不要了!”

她臉色漲得通紅,像鮮花怒放。

她越急,卻隻讓他越想再動作多一些。

她給逼得沒辦法,才推他說:“臣……臣不行!臣反應不了!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

他愣了。

雖說以往玩樂時,他也注意到她從來沒什麼反應,卻沒想到……

“你……身有殘缺?”他收了手,遲疑道,“是天生,還是……”

“天、天生的!治不好,就是、就是治不好!”

她大概覺得屈辱,逼得眼睛都紅了,說話還結巴。這副樣子真讓他心軟。

“……好了好了,無事,不用也行。”

他將她摟過來,拍著她背。她在懷裡埋著頭,微微發抖,大概是真的委屈極了。

他想要安慰她,卻又不大會安慰人,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算安慰。他暗自苦惱了一會兒,還是儘力去哄:“阿沐有什麼想要的,朕都給你。金銀?美玉?珍饈佳肴,還是綾羅綢緞?”

她摟住他的脖子。一個溫柔親昵的象征。他感覺心臟是一團暖汪汪的春水,正被她無限攪弄,又無限地化開。

“我……臣想要……”她抬起頭,“陛下,大齊正是用人之時,多少女子給浪費了才華,不如著手改良千金方,推而廣之吧?”

她的語氣中帶了一絲試探,而這試探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覺。

身居高位者,最忌他人試探。哪怕是日日睡在身邊的人,也不行。

他麵上帶著笑,心中卻陡然清明――或說,是他自以為的清明。

他吻了吻她的麵頰,緩聲道:“裴卿,這不是你第一次提起。朕的理由早已同你說過,你這是強求朕去做了?”

她盯著他。她的眼仁極黑,像兩顆清澈又幽邃的黑水晶,靜靜地望著他,每每都要讓他動用許多意誌力,才不至於心軟改口。

但立即,她垂下眼。

她也鬆開手,從他懷裡離開。他本能地想留,卻又覺得不悅:分明是她不乖,怎麼反倒顯得他頗多留戀?

一來二去,他竟然惱了起來。一惱,聲音不覺也冷下。

“此事容後再議。”他有點不耐,加重語氣,“裴卿,你勿要仗著朕對你縱容,就沒了自知之明。”

阿沐垂首,身形很穩,聲音也很穩:“是,臣僭越了,還請陛下恕罪。”

他該滿意的。可不知怎麼地,他心裡又有點慌慌張張了。他想起早年的那些爭吵,想起她憤怒地喊“薑月章”,還氣衝衝地跑出去、倔強地跪在雪地裡,不是他親自去接,她絕不肯起來。

而不是像現在……

哪裡都挑不出錯,卻跟個挑不出錯的假人似的。

他心裡不是滋味起來,卻自己也覺得自己太反複無常:這樣也不好、那樣也不好,那他要她怎麼樣?

還是……他要自己怎麼樣?

這個問題,過不了一年就能知道答案。

過不了一年,他就會明白一切真相,但在明白之外,他又會增添許多的茫然、許多的不解。他會不明白,為什麼她當年要易容,後來又為什麼對自己真正的身份絕口不提;他會不明白,為什麼她就是那麼倔強,死撐著什麼都不解釋,也不肯對他低頭。

他會不明白,她究竟是抱著何種心情,沉默地夾在六國與他之間,沉默地為他清理除去那些障礙,最後在寒冷中沉默地死去。

過不了一年……

他就會像現在這樣,披著帝王的朝服,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宮殿裡。

他身邊有一具水晶石棺,裡麵是她沉睡的模樣。她睡得那麼沉,才以至於彆人都誤會了她,以為她沒了氣息,是不是?

其實她隻是生病了,生病的人總是要多睡一些,或許會睡得很久,但沒關係,他可以等。

他等了那麼多年,又有什麼等不下去的?

他等了……

他真的等了很多年麼?

十七歲那年,他在山野中被人追殺,然後遇見十六歲的阿沐。他們在一起一個月,然後他許下誓言,說此生隻有她一人。

二十歲那年,他在昭陽城中遇見阿沐,以為是初遇,其實是重逢。第一眼見到她,他的心臟就在飛快跳動。

他骨痛發作、隻有她能治;他隻對她一人動念動情,所以強留她在身邊,留了整整七年。

十七歲,二十歲到二十七歲。

一個月,七年。

他一直都愛她。

當他坐在這空蕩蕩的宮殿裡,茫然地抬著頭,覺得自己在等什麼,可仔細一想,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大概,是等她醒來吧。

等她醒來,叫他“薑月章”。也許她會哭,也許不會。如果她要生氣,要失望,要拂袖而去說再也不要他了,他也都能理解。

他會拉住她,告訴她自己不是故意的。這麼多年裡,他隻是以為自己在和當初的誓言抗爭。其實早在重逢那一天,他就在她麵前潰不成軍,但他不敢承認,所以一直假裝苦苦抵擋。

她成了他抵擋自己的工具,而他一無所知。他錯了,他很後悔。

然後他想問她,為什麼不說清楚。如果她說,如果她信他……

……啊,信他。

這麼些年裡,他表現出了哪一點,值得她相信?

他是帝王,多疑是他的本能。每十句話裡,就可以埋下一個試探的伏筆。

他誰也不信,他天生多疑。他不信她,所以她也不信他。

――薑月章,你就不能相信我?

當年她還會哭著罵他,儘力懇求他,後來她就再沒有那樣做過。因為她看透了、明白了,唯獨他一個人還在自鳴得意,以為自己玩弄帝王心術,可以掌控每一顆人心。

“……你在懲罰我麼?”

他怔怔片刻,才發現這是他自己的聲音。這英華宮果真太空曠,他的聲音都有回音,假如沒有另一個人接話,這裡顯得何其荒涼。

“阿沐,你在懲罰我麼?”他喃喃地問,又不禁地想,可懲罰他有什麼意思?還不如打他、罵他,這樣來得更痛苦,是不是?

“等你消了氣……就會醒過來吧?”

他歎了一聲,很有點語重心長:“你這個人,連懲罰彆人都不會。懲罰不是這樣的,哪有讓自己難受來懲罰彆人的?要是我不在意你,你不就白白吃苦了?等你醒來,養好了身體,我就教你該怎麼做。你總不能白白地,白白地……”

他捂住臉。

帝王冠冕滾落在邊上,他的朝服上也已經落了塵埃。當淚水滴落,上麵就洇出清晰的痕漬,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我錯了。”

“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

“我不該那樣對你。”

“禦醫館發現你留下的藥方了,原來你真的改良了千金方,我會即刻著手推廣。”

“你還不願意醒麼?還生氣麼?”

“是我不好。”

“我應該早早承認自己的心意。”

“我應該表現得更可靠一些。”

“我應該更尊重你一些。”

“我應該……”

他彎下腰。

很疼,他渾身都疼。分不清是心臟抽搐,還是骨痛再次發作。多久沒有體會過了?有她在的時候,他總是很快就能結束這樣的痛苦。

“……回來吧。”

他哽咽著,不知道對誰說。

“讓我永遠也好不了,就這樣痛苦一輩子……你哪怕再多跟我說一句話,就一句……”

“不要這樣……一聲不吭就丟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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