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一一地看過竹簡,不時在上麵落筆批注,有時也用刻刀刮去廢棄的字跡。
裴沐靜靜看著。
她忽然問:“大祭司,你乾嘛這麼不在意自己的命?而且你都快死了,還讓自己這麼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頭也不抬:“為了扶桑部的繁衍,也為了讓更多人團結起來,重現兩百年前軒轅聯盟的盛況。隻要能完成這件事,我死不死,都沒有關係。”
“可是……”
他等了一會兒,不得不抬起目光:“可是?”
裴沐悶悶地說:“你死了,肯定有很多人傷心難過。如果他們知道你對自己原來這麼苛刻,也定會極為擔憂。就是為了他們,你也不該……”
對裴沐而言,這是多麼簡單的道理。就像媯蟬的父親死去時,她和媯蟬哭成了兩個淚人,後來其他族人死去時,人們也都悲傷不已。若是媯蟬死去,她說不定會傷心得大病一場。
何況大祭司是扶桑部多少人崇敬的對象。他為這個部族做了這麼多,許多人都會掛念他。
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大祭司不懂?但凡有一線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該放棄。
大祭司沒有立刻說話。
一時間,神木廳裡充斥的除了淡白的陽光、清寒的風,就是神木的枝葉發出的“唰啦唰啦”的輕響。
他略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便覆蓋了他眼中的情緒。其實即便看見了,也不會看得很清楚,因為他的情緒總是太過幽微、太沉在眼底,他卻還怕彆人靠得太近、看得太清。
然後,他放下手中的筆墨、竹簡。
“裴沐,過來。”
她走過去,然後他又示意她坐下。
裴沐猶豫片刻,還是就坐在了他身邊。她被此時的沉默搞得有點緊張,就一改往日的散漫,坐得規規矩矩,脊背挺直,連眨眼的頻率都十分克製。
大祭司端詳了她片刻,而後點點頭:“看,便是如此。”
她一怔:“什麼如此?”
“族民敬我畏我,便如敬畏天神。但是,你可曾見誰因天神離去而哀嚎痛哭?假如天神仍在,人們反而會因為離神太近而惶恐不安,害怕禍事降臨。”
他淡淡說道:“人類敬畏天神,是為求得天神庇佑,也是害怕被神處罰;他們敬畏我,是因我能主導一族興衰,也是畏懼我的力量。”
大祭司平靜地看著她。
“裴沐,就像現在坐在我身旁的你一樣。”
這一回,沉默的人換成了裴沐。
她想說什麼,卻又覺得什麼話都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心中湧動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她隻能悶悶地坐著,挺直的脊背也不再那麼挺直,最後,她整個人變得有些垂頭喪氣。
“當大祭司的人,是否都要能說會道?”她低聲說,“那我必然不行。我沒有那麼多的高見。若有什麼事太複雜了,我定然懶得想,隻想倒頭睡一覺。”
大祭司板起臉:“不可如此。”
裴沐不理他,自己扭開臉。
他停了停,忽然有了什麼新發現。
“你的頭發怎麼回事?”他那天生的居高臨下的斥責又冒了出來,“裴沐,作為副祭司,你當時刻穿戴齊整,不可如此懶怠。”
“……什麼我的頭發?”裴沐莫名其妙地回頭,下意識抓住一把微卷的發梢,“我哪裡又沒有穿戴好?不都按照大祭司的規矩,一樣樣地重疊在身上了麼。”
她說得有點幽怨。
大祭司卻仍板著臉:“披頭散發,不成樣子。昨日匆促,且不計較。今天怎麼還是如此?你的發帶去了何處……怎麼係在手腕上?”
裴沐一抬手,果然看見自己手腕上紮著的細細的繩子,兩端還各有一枚鬆綠寶石。她總算想起來,昨日穿戴時,她就沒搞明白這是什麼,隻當是個手鏈,隨手就戴上了。
“……我哪裡知道這是發繩,又沒人教我。”她剛說完,就想起來是自己不願意讓彆人幫自己換衣服。
裴沐不得不趕快轉移換題:“好啦,我現在就改。不過,大祭司今天早上不也瞧見我了?”
當時怎麼不說?
男人正要說什麼,卻像想起了某件事,眼神忽然轉向一邊。
“……不與你計較。快些束發。”他有些含糊地說。
裴沐狐疑地盯著他。今天早上怎麼了……等等,莫非是她塞給他的那塊果脯?
原來如此。裴沐恍然大悟:原來大祭司其實愛吃甜,吃了她的果脯,就覺得不好意思再訓她。
她鄭重記下:今後要多多奉上果脯,這樣就不用總聽他訓人了。
於是,裴沐也不再計較這件事。她摘下發繩,正要將長發挽起,餘光忽然又瞄見大祭司的模樣。
尤其是,他兩側鬢邊的細辮,可謂精致好看極了。
“大祭司。”
“……何事?”
裴沐目光炯炯:“您是不是用巫術編發的?我也想學。”
大祭司:……
他沉默了好半天,卻見裴沐還是眼睛亮亮地看著自己。終於,他不得不說:“不是巫術。”
裴沐:……!
她試圖想象,每天清晨,當大祭司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石床上,自己給自己編辮子……
噗嗤。
她很努力地忍著,卻還是沒憋住。
大祭司的神色變得微妙起來。像有些惱怒,又像有些尷尬。可誰知道?他那麼寡淡的神情,除了他自己,誰能分清他心中的每一絲情緒?
裴沐咳了好幾聲,才算壓下笑意。
她想了想,舉起發繩,大大方方地遞到大祭司麵前:“那,大祭司可以幫我束發麼?”
這實在是一個無禮的要求。
扶桑大祭司地位崇高,大約在他一生中,隻麵對過卑微的懇求、小心的哀求、恭敬的請求,還不曾麵對過這樣隨意的要求。
因此,他一時甚至沒想到該怎麼反應。
當他總算回神時,卻隻聽見他自己的聲音漂浮在空氣中。
他聽見自己說:“拿來罷。”
……竟就這麼答應了。
裴沐便轉了個身,讓他拿著發帶,又等他為自己束發。
身後先是停了停,而後,他的手搭上她的頭發,動作間顯得有些遲疑,但那雙可以輕易折斷他人性命的手,卻遠比她想的更輕柔,而且有著人類的溫度。
他的手指在她發間穿梭,似乎還編了什麼發型,花了一會兒功夫,才將發帶係好。
裴沐小心地摸摸頭頂,心滿意足:“多謝大祭司。”
她回過頭,在他眼中看見自己的笑臉。她驚覺原來他們離得這麼近,可這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此刻能讓她更充分地傳達自己的心情。
“大祭司,我會記住的。”她認真地說,“我會永遠記住,大祭司曾為我束發。等未來某一天,若大祭司真的不在人世,我想起今天這件事,一定會流淚哀悼大祭司,會非常懷念大祭司,還有和大祭司一起度過的這一天。”
他真正地怔住了。
那一絲怔然浮在他眼中,如稚子第一次看見花開、日出、雲海,第一次看見萬物生長、百花繚亂。
那是新奇、震驚,還有……
大祭司猛地避開了臉。
他甚至抬起手,用寬大的衣袖擋住了自己的神情。
“……大祭司?”
“……無事。”
他深深地呼吸,清冷沉靜的聲音多了一絲奇怪的震動,像琴弦的一顫。
“暫時……不要看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