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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退休 三裡霧 42541 字 5個月前

謝淮驍偏過臉去,想看著宋青梧,但顯然是徒勞無功,宋青梧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肩窩裡,謝淮驍此時轉過來,除了讓兩人呼吸交織,彆的,什麼也做不到。

“虎嶺關每年給將士們送家書,每個方向派去的信差是不同的。”宋青梧喑啞著聲,當真說了起來,“雁都和荊城不在一處,又——”

“彆說了!”

砰!

門從裡頭被人猛地推開,用力撞在兩邊,震得嚇了守在外頭的關寧一跳,下意識轉過頭去,便見一抹月白色身影從他麵前掠過,疾步帶了風,衣袍蕩起,很快就轉過廊角,朝樓下去了。

宋青梧手裡抱著謝淮驍的氅衣和官帽,帽翅被折了一點,他遞給關寧,說:“拿去織造坊讓繡官們弄一弄,你親自盯著,千萬仔細些,今天就要弄好,然後送去謝府。”

關寧接過帽子,看著宋青梧身上明顯不整的衣裳,說:“您——您這是——”

見他看過來,宋青梧又道:“哥哥,回去之後,莫要忘了方才,要記得宮裡還有人在盼著你答複。”

關齊恰好走過來,聽到了宋青梧說的話,當即醍醐灌頂。

陛、陛下、陛下和世子爺妖精打架!

謝淮驍見他又要低頭,連忙用另一隻手按住他的下頜,急匆匆說:“你是天子!天子以身作則用禮法約束自身,如何能做這等——!宋青梧!”

宋青梧連他後伸來的手一起抓住,親了親他的掌心,說:“以身作則,哥哥,我已經先走了一步,現在該你了。”

謝淮驍氣壞了,再顧不了翩翩風度,說:“誰他媽跟你講這個!”

謝淮驍眼神裡已經滿是朦朧,嗯了一聲,分不清是疑惑還是快樂。

宋青梧不放過他,即便自己也在一處,身心翻騰似狂波怒濤,舉動越來越過分,聲音卻努力維持了淡然,不細細分辨,幾乎聽不出裡頭的凶狠。

宋青梧說:“想聽麼?我念給你聽好不好?”

推己及人,至少在那時,他們兩人的處境是相同的。

謝淮驍禁不住想回頭看他,才剛剛偏過頭去抬眼,便驚覺本是好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滑去了彆的地方。

蹀躞已經被他鬆開了,朝服很容易被宋青梧撩起撥開,燙人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貼上了謝淮驍。

“屋裡地龍熱,哥哥要不除了朝服,我替你上些藥油,舒筋活血,會舒服得更快。”宋青梧說,似乎是怕謝淮驍多想,頓了頓,說,“那時,張太醫是這麼教我的。”

第 38 章 自作主張

謝淮驍說完這通混賬話,就眯著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懶散地笑起來,壓根兒沒指望回話。

可是開口了。

酒勁早散乾淨了,他看著謝淮驍,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雖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謙恭儒雅,溫文有禮,待素不相識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卻不然,你草菅人命,橫行霸道,品性惡劣,為人做事均是兩麵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謝淮驍睜開眼定定地看著他。

沒再停留,徑自轉身離開了,身影很快吞沒在嗚咽的寒風裡。

謝淮驍起身吹滅了紅燭,外頭夜色正稠,院裡枯枝消隱在謝色雪霧中。

這十三年來他被數不清的人明裡暗裡罵得狗血淋頭,早已將挨罵視作淮驍常事,可怎麼偏就這姓宋的這樣惹人煩!

他原想著左右不過和井水不犯河水,現在卻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來犯上一犯,以為光這一通罵就能激得他羞憤不已自愧不如嗎?

他憑什麼。深柳祠綴以“祠”之名,其實已經同該字沒有半分關係。

這處本是兩百年前一左姓顯赫世家的祠堂,彼時大梁剛剛開國,煊都方才被稱作煊都,舉國上下剛剛經曆改朝換代的大動蕩,又碰巧遭遇蝗蟲雪災,一時間餓殍遍地。

該世家族長不忍,自發開倉濟災,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這尊活菩薩靠著饑腸轆轆的無數人口口相傳,湧來的流民愈發多起來,漸漸地容納不下。

誰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將自家祠堂也開放出去廣納流民,幾乎散儘家財,方才穩住了煊都城內飄搖不定的局麵。

煊都的冬日漫長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處,漸漸地開始做些營生,又經後世百年擴張發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綺靡繁華的地方,雖遍地瓦舍勾欄,卻也容納著大梁最為熱鬨盛大的新年燈會,稱得上一處奇景。

為了紀念這大義世家,深柳祠從未更名。可惜的是兩百年間光景匆匆,那左家後人早已不知所蹤。

謝淮驍把玩著他從譚書那兒得來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這處酒色征逐的銷金窟。沿途儘是富麗堂皇的酒樓茶社,煊都的權貴們最喜歡在此處會友接客、吟詩作對,亦或是吃酒狎妓、賭錢看戲。

這一浮奢的風氣愈往裡走便愈盛,直至謝淮驍二人停在深柳祠最為出名的繁錦酒樓前。

繁錦酒樓,謝淮驍將這個名字囫圇品了一遍,偏頭嗤笑著同米酒做評道:“她怎麼撿了這麼個地兒待著?實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見到老鴇,立刻翻臉如翻書,由著對方滿麵春風地將自己迎進去,那和煦有禮的模樣,實在叫人瞧不出異常。

這風韻猶存的老鴇見識頗多,早反複審視著將謝淮驍的一身行頭估了價,打定主意要留下這位非富即貴的俊公子,便先將人領進廂房,叫店小二上來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來:“爺喜歡些什麼樣的?姑娘還是——”

謝淮驍搖著扇子,笑而不答。謝淮驍聽得頭疼,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照你這個說法,我活該為了他守節?”

“這哪裡是守節呢?”徐逸之叫嚷起來,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經撤掉了,“若是成了親的還都像你這樣,那這世間不得儘是薄情郎、負心漢!”

謝淮驍被他氣笑了:“我同他之間本就無情無義,又哪兒來的負心一說?你與其罵我,倒不如回頭仔細問問你家小將軍,他究竟對著什麼人情根深種?”

徐逸之猛地扭頭看他:“你什麼意思?”

謝淮驍冷哼一聲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來捉他的衣袖:“你說清楚”

隻聽“砰”一聲響,一人氣勢森森地踹開了門,冷麵朝他倆走來。

謝淮驍平靜道:“小將軍,聽夠了嗎?”

朝他一點頭:“對不住,擾了二公子的雅興。”

語罷,他皺著眉看瞠目結舌的徐逸之,簡短道:“解釋。”

徐逸之立刻蔫了,縮著脖子支支吾吾地說清了來龍去脈。

他在侯府裡待著無趣,這才偷換了便衣背著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來看戲,沒曾想剛到此處就遠遠瞧見了謝淮驍。

他這些日子已經聽足了有關謝淮驍的各種傳聞,見其直奔繁錦酒樓而去,心中登時警鈴大作,沒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進到酒樓裡來時,謝淮驍早已不見蹤影,徐逸之探頭探腦地想淮驍,卻隻見一龜公罵罵咧咧地來回走動:“關鍵時候不頂用!賤命的東西,平日裡白養活了!”

可他甫一見到徐逸之,立刻雙眼放光地奔來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臉:“這個生得倒很標誌!怎的之前沒見過,是今日剛來的吧——算了,趕緊給七娘送過去,彆叫那位爺等急了!”

“就是這樣,”徐逸之不敢抬頭看人,“我是怕在酒樓裡鬨出太大動靜被他察覺,想著不過走一遭的事兒,總不能真把我選中了,誰知道”

“行了,”隻覺頭疼,已經一個字都不想多聽,“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頭耷腦地應了一聲,怏怏跟在身後就要走,走前還得不情不願地給謝淮驍帶上門,可那門留著最後一線時,謝淮驍的聲音傳到兩人耳朵裡。

謝淮驍問:“小將軍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腦門:“對哦!”

他指著:“將軍,原來你也逛青樓!”

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起來。

徐逸之趕緊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將軍跟,呃,新夫郎,還真是心有靈犀”

這鴇母立刻福至心靈,邊喚“您稍等”邊退了出去。

廂房門再開時,一群小倌們依次進來。繁錦酒樓確實與彆處不同,這些十六七歲的小倌們並不一昧柔情曼妙爭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氣,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風味。

謝淮驍粗略掃過這一排人,麵上笑得招搖,心裡卻蔫了吧唧地想著:這個不夠結實,那個也太瘦弱,這個不夠俊俏,那個長得倒很不錯,可看起來過於幼態了,他不喜歡這麼白淨的。

正當他準備瞎指一個完事時,卻突然聽見這些小倌裡傳來一聲驚疑不定的質問:“怎麼是你?!”

這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將在場其餘人皆嚇了一跳,鴇母忙差使人去捂這人的嘴要將他拖走,卻不想這半大少年力氣驚人,他掙脫了鉗製,撐到謝淮驍跟前去,又問了一遍:“怎麼是你?”

謝淮驍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忽然想起,昨日成親時,他曾瞥見鎮北侯府門後探出過這樣一雙眼睛。

謝淮驍將帳側一座景泰藍博山爐一腳踹翻了,嫋嫋的檀香頓時浮了滿屋,卻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沒起,他將自己潦草裹進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個腿,蠢貨。

他翻來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壓下胸口的火氣,天色漸明時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就被米酒給薅起來了。

謝淮驍火氣怨氣糾纏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難睜開,胡亂將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罵,罵完後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閉了眼,使喚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對他喜怒無常的臭脾氣見怪不怪,方才他在門外敲了半晌也沒人答話,若不是已經鐵青著臉等在前廳裡,他是斷斷不會自淮驍不快來叫這位爺的。

“主子,照規矩今日須得進宮麵聖。宋將軍人在前廳,馬車也已經備在門口了。”

“麵聖”這兩個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間清明,不耐煩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前廳時已經換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麵孔,甫一看見,對方就把臉轉過去了,一個字也不願同他說。

謝淮驍湊上去,眼下烏青色隱隱約約,可見昨夜這人也被他氣得輾轉難眠,思及此,他那點餘下的不痛快頓時煙消雲散了。

他簡直要樂出聲來,連帶著說話的語調也十分輕快:“還傻站著乾嘛?走吧,小將軍。”

見不動,他又頗為刻薄地開口:“還是說小將軍昨晚沒睡好,直到現在酒都沒醒。”

這才陰沉著一張臉,掃過謝淮驍同樣烏青的眼下,悶聲說:“你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謝淮驍噗嗤一笑,指著自己的臉叫好好看:“昨夜小將軍自己認錯了人先來招惹,現在倒怪起我來了?”

他貼近一點挑釁道:“你以為你是誰?誰都稀罕你醉時那點兒真心純情?不過是昨夜高床軟枕確實引得小爺。這話說著說著,徹底沒了聲兒。

謝淮驍不替他解圍,隻似笑非笑地看著。

沒應對過這種情況,嘴張了又張,正艱難憋著說法,突然意識到自己又被這張同鬱漣一樣的臉蠱惑了,乾嘛非得給謝淮驍一個交代?

他忙撇開頭去,僵硬道:“同你無關。”

“怎麼就跟我沒關係了?”這幅笨嘴拙舌的樣子把謝淮驍逗笑了,“你我已經成婚,難道小將軍的行蹤我無權過問?”

忍無可忍:“如此說來,你不也是一樣的嗎?”

“是啊,”謝淮驍坦然應聲,“我是來此淮驍歡作樂的,想必小將軍已經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將軍到這兒來聽了半天牆角,還踹了我的門,身側也沒見著一個美人,想必所求與我不同。”謝淮驍假意柔情地說,“總不會是放心不下,一路護著我吧?”

被他一口一個小將軍叫得羞惱不已,他沒這打算,來深柳祠本是為探望故人,不過離開之時恰巧在巷口撞見了謝淮驍,本想扭頭就走,卻眼睜睜瞥見人進了繁錦酒樓。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謝淮驍便來這麼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見,怕會給鎮北侯府惹來一身腥。他如今離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語。

隻是他行事向來光明磊落,還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後,哪知道眼睜睜見著了一溜男妓下餃子似的挨個進到屋裡去,謝淮驍偏還選中了徐逸之。

後悔了。

這一出算什麼,簡直是自討沒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後者自知闖了大禍,立刻縮成了一隻鵪鶉。

這才朝謝淮驍解釋:“你想多了,我是來捉這小子的。”

他頓了頓,補充道:“我本不該過問,但還請二公子淮驍歡作樂之時,稍微仔細些侯府臉麵,切莫被人捏了後頸。”

謝淮驍撥開狐毛大氅,偏著頭露出後頸一點白淨細膩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溫白指腹撚了一撚:“就像這樣嗎?”

第 39 章 算賬

哪兒有說不好的份。

謝淮驍隻宋低頭吃飯,心知這哪兒是栓著,分明是忌憚他大哥。左右這出歪打正著,於他而言不算壞事。

他隨著一道起身,行了謝禮。

這頓飯已至尾聲,隆安帝閉眼鬆鬆點了下頭,說:“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鬆了口氣,背上已隱隱浸出冷汗,同謝淮驍一起退下了。

踏著養心殿前的台階往下走時,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阿漣撫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麼能不好呢?”謝淮驍輕笑一聲,“沒了我擾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謝淮驍偏頭看他,很是關切的樣子:“與其擔心遠在天邊的心上人,倒不如牽掛牽掛你自己吧,小將軍。”

隻撿自己想聽的入耳,將跳動的一顆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鬱漣一切都好,他便覺得安心。

他兩人才剛從宮門中出來,便見宮門外站著幾個儒生,為首那個細眉長目,著月白長衫,瞧上去不過二十出頭。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卻仍不徐不慢地搖著一把湖色折扇。

謝淮驍心道“這人有病”。徐逸之灰頭土臉地蹲在門外,正發愁如何同兄長交代,忽聽“砰”一聲響,自家小將軍氣勢洶洶地衝了出來,看也沒看他一眼,隻身大刀闊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嚇了一跳,本想回頭窺一眼屋內究竟什麼個情況,終究沒那膽子,隻好咬著牙緊隨去了。

他追至繁錦酒樓門口,總算將人追上了。

“將公子!”徐逸之將人攔下來,“姓鬱的怎麼沒跟著你一塊兒出來——誒不是,公子你耳朵怎麼這麼紅!”

憋著一肚子氣沒地兒發,思來想去,今天這事其實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還是沒憋住,悶聲悶氣地問徐逸之:“你說,這世上真會有心性迥異至此的親兄弟嗎?”

“怎麼突然問這個?”徐逸之撓撓頭,“我和大哥就一靜一動,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爺的性格不也蠻不一樣嘛。”

歎口氣,心道當真是暈了頭,徐逸之能懂些什麼?

“罷了,”心亂如麻,擺擺手說,“我今日來此,本是為探望故人。你與我同返,也好給你大哥一個交代。”

“真的?!”徐逸之當即順坡下驢,喜笑顏開地應了聲,“我就知道小將軍最疼我!”

房內謝淮驍眼見著落荒而逃,確信他已然走遠後,方才打了個響指,米酒帶著一個相貌醜陋的中年雜役從轉角處探出頭來。

謝淮驍被這張臉嚇了一跳,待二人進屋後,他複又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一番,說:“行啊,尾陶。你這易容術使得愈發出神入化了。”

被喚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腦後摸索一圈,連著整塊頭發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麵|具下一張冷白明豔的臉。

竟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女子。

“公子,”尾陶一見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沒什麼大事,隻是那姓宋的同我不大對付。左右他擋不了路,不必太過憂慮。”謝淮驍招呼她一塊兒坐下,“你扮成這樣——虧我這兩月以來還掛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聲,好奇地湊上前問:“怎麼個不對付法?”

謝淮驍啜了口茶,用扇柄將她的腦袋撥開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許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誰?”

尾陶想了想,說:“反正不是你。”

謝淮驍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鬱漣。”

尾陶一怔:“怎麼可能”

謝淮驍沒吭聲,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麵,許久方才懶洋洋地開了口:“大抵是道聽途說人雲亦雲,不過謹慎起見,你暫且繼續查著他。”

尾陶應了是,又抿嘴一笑,說:“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兒去了?”

謝淮驍在桌下輕踢她一腳:“有話就講。”

窗外落著細雪,屋內烘著暖爐。謝淮驍找著個舒坦的姿勢,倚靠著逍遙椅閉目養神起來,悠哉悠哉地聽尾陶帶來的情報。

“他今日離了宮,急匆匆朝深柳祠來,沒進主巷,徑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與主巷所營酒舍勾欄並不相同,偏巷一帶的店鋪十有八九都做些玩樂的小生意,諸如占卜麵相、賣花送果一類,自然而然地彙聚起許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繼續說:“我跟著他,見他在一燈籠鋪前停住了腳,隨後閃身進去,同那店主老婦待了一會兒,很快便出來了。”

謝淮驍聽及此,懶洋洋地將眼皮掀開了。

“可曾聽到些什麼?”

尾陶搖搖頭道:“不曾。他進入去那燈籠鋪便暫時歇業了,二人關了大門,院內靜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發現,隻敢遠遠監視著。”

“不過也並非一無所獲,這家燈籠鋪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個寡婦,膝下有一獨子名喚程青,早年間入了鎮北軍,後又一路晉升為騎射營副將。”

謝淮驍伸手讓米酒服侍自己起來,輕笑一聲,道:“我還真當他是個沒心眼的傻子。”

原來像這樣的人,也會私下裡暗自布網營生。

謝淮驍無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這樣,他又有何資格指責自己品性惡劣、兩麵三刀?

一想到可能並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覺得渾身舒坦。

謝淮驍得意極了,認定這世上定不會有一個至純至真的人,既然也不可免俗,那麼他對自己的指責就同市井屠戶、凡夫俗子的謾罵一樣,傷不了自己分毫。

虧得昨夜還因為他莫名其妙的一頓罵氣得半晌睡不著,當真是天大的笑話。

謝淮驍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說:“再將這個程青的身份仔細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宋的點兒把柄在手裡。必要之時,或許可用。”

他悶哼一聲,譏諷道:“還叫嚷著讓我仔細後頸皮,還是先關心關心他自己吧。”

說罷,謝淮驍將半張臉都埋進鬆軟的狐皮大氅裡,舒舒服服地側著身,準備就地補一補覺。

“先彆睡,公子。”尾陶無奈地喚了一聲,趕在謝淮驍喪失意識前將一件兒東西伸到他眼前去。

謝淮驍困得不行,隻眯縫著眼睛瞟了一下,卻瞬間繃直了身子。

他坐起來,將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間翻來覆去地看,問:“哪兒來的?”

這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

它屬於布儂達。

尾陶說:“公子可知,繁錦酒樓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權色交易場所?這東西便是我從此處得來的。”

“布儂達的扳指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謝淮驍攥著扳指的關節泛白,冷笑一聲,“夠狼狽,卻也逃得夠快。”

尾陶沉聲道:“照這個速度,他現在保不準已經出了北境。公子,那樣便不好追查行蹤了。”

“這扳指經了誰的手?”謝淮驍擰著眉,“此人能捉來的話,不惜一切代價,問出布儂達的下落來。”

尾陶搖搖頭:“動不得,這扳指乃是半月前戶部侍郎張兆用以抵銷嫖資的,他大概並不清楚此物的真實身份。”

“區區一個戶部侍郎,他身後站著什麼人?”謝淮驍輕哼一聲,啜一口熱茶下肚,話裡的鋒芒幾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若是皇親國戚那還正好,我再給老皇帝算上一筆。”

尾陶搖搖頭:“公子,此事萬不可衝動。”

“此人乃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趙經綸壟斷大梁半壁文官勢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聞。”尾陶頓了頓,繼續說,“朝堂之內風雲詭譎,複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寧州穩妥,臨行前大公子特意囑咐我看著你,叫你千萬小心行事。”

“行了,”謝淮驍聽得頭疼,將那盞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轉了又轉,蔫頭耷腦地說,“小心就小心。急著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窮得連扳指也要典當了,我不信布儂達留不下彆的蛛絲馬跡來。彆的不說,光是朔北冬日的風雪就夠他喝一壺的。”

顯然對方也不覺得他好到哪裡去,他和才剛露了個頭,這群人就圍了上來,單朝著行禮,為首的說:“在下國子監譚書,見過宋將軍。”

不鹹不淡地點點頭。

“原來是國子監的學生,幸會。”謝淮驍笑了,溫聲道,“隻是諸位,書讀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體,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償失。”

聽懂了,這人正含沙射影地罵學生們眼瞎,對他視而不見。

“鬱二,這哪兒輪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著幫腔,“我們是要同宋將軍說話!”

“好吧。”謝淮驍聳聳肩,將譚書手裡搖著的折扇飛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攏後,又被謝淮驍輕輕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裡。

他將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側一支,為退後半步,做出個“請”的動作。

這一舉動使得幾名儒生登時群情激奮,譚書旁側的一大罵謝淮驍舉止輕浮,在寧州胡作非為,早晚要自食惡果。

這些儒生們罵得句趨洶洶,幾乎欲當場將謝淮驍除之而後快,謝淮驍儘數聽著,不由冷笑一聲,心道:“自食惡果?”

做夢。

他記下說這話的儒生的麵容,盤算著今晚就叫他徹底閉嘴。

譚書反而沒有想象中那樣生氣,隻擺擺手讓同伴平息下來,也朝謝淮驍作了個揖,才說:“不是什麼稀罕物,方才禮數不宋——二爺要是喜歡,就贈與二爺添個樂。”

“那感情好,”謝淮驍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裡把玩,“這樣俊俏的郎君送我東西,我自然是喜歡的。”

終於聽不下去,麵色怪異朝謝淮驍看了一眼:“夠了。”

他又朝譚書一行人溫聲道:“實在抱歉,今日還有要事在身。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個人。

說完這話,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們自覺無趣,也怏怏地散開了。

謝淮驍沒問要去哪兒,今天在隆安帝麵前的偽裝已讓他覺得心煩意亂,隻同早早分彆,獨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頭,換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第 40 章 夢囈

他借著燭光一點點展開信來,頭暈眼花地看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就聽房門被人敲響了。

謝淮驍嘴角一抽,冷著臉將那紙放火上燎了,邊盯著殘片徹底化為灰燼,邊皺著眉朗聲道:“何事?”

外麵的叩門聲止住,猶猶豫豫響起的聲音來:“我來看看你。”

謝淮驍麵露詭異,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嗎?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湊上來。

他頗為不快地一把拉開房門:“這麼晚了,小將軍還有什麼彆的事嗎?若不是什麼要緊的,勞駕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見他要趕客,急急抵住房門,將一瓶金瘡藥塞到謝淮驍手裡,“‘疾’今日剛進了食,爪上難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著,切莫感染了傷口。”

他飛快說完這一通話,猶豫一瞬,又紅著耳根咬牙解釋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議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你彆誤會。”

謝淮驍恍然大悟,差點樂得笑出聲來。

合著好心送藥是假,害怕自己損了他在心上人麵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謝淮驍饒有興致地咀嚼著這個詞,捏了藥瓶半倚在門邊,緩解發熱帶來的頭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結連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將軍的家裡事,我也想聽上一聽。”

一愣,未曾料想謝淮驍會說出這種話來。

少年將軍立在冷風裡,腦後高綁的馬尾隨雪絮一同飄散開來,謝淮驍看得一陣心癢,似笑非笑地等著回話。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開了那瓶金瘡藥,小心翼翼地蘸溫水擦淨了半乾涸的血跡。

心知謝淮驍並不打算放過自己,他硬著頭皮開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傷。”

“這我知道,”謝淮驍打斷他,循循善誘地哄著他,溫聲引導他繼續往下說去,“小將軍,還是講講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聲音這樣輕柔,將“家事”二字咬得繾綣極了,那張臉又同記憶中鬱漣的長相如出一轍,幾乎瞬間叫晃了神,亂了心。

謝淮驍眼睜睜看著那雙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溫情——可這情誼並非是給他的。

他忽然覺得煩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體本就不適,又迎在門口處吹了涼風,眼下頭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語道:“行了,小將軍不願多說,倒顯得我多餘。”

米酒替自家主子係緊了狐裘回到屋內,又去關那半扇門,隻好歉意地朝宋門外道:“小將軍,請回吧。”

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來。

房門徹底閉攏了,謝淮驍透過窗戶紙,眼見著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轉身離開。

他長舒出一口氣,接過米酒溫來的熱薑茶,隨口道:“大哥在信中說,寧州一切都好,他將‘鬱漣’染了風寒不便見人的消息散播出去,這麼個病秧子,暫時並無人起疑。”

“隻是翎城那邊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賜婚詔書來得太突然,我們還沒能將布儂達的殘部拔除乾淨。”謝淮驍咳了兩聲,繼續道,“這些人放著便是隱患。你叫米糖再差幾人去查著,務必將餘黨儘數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著背順氣,關切道,“主子,您慢些說。”

謝淮驍搖搖頭,他的吐息已然有些發熱:“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隻手背,被疾抓傷的裂口已經不再滲血,今夜送來的金瘡藥果然好用,他額頭卻依舊滾燙。

謝淮驍怏怏地想,這叫什麼事。

他心裡罵娘,麵上卻依舊強撐起精神來,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傾耳,說:“我去哄人時,無意聽見了大消息。”

“這一仗贏得大梁舉國皆知,卻並未親自斬殺烏日根。”謝淮驍輕笑一聲,從今夜聽聞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一點真相來,“那烏日根應是於陣前和談之時射傷了鎮北侯宋泓宇,致使雙方交涉當場破裂,將烏日根逼入絕境,對方卻主動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這實在說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諾,堂堂巴爾虎部落頭領的愛子,怎麼會做這背後偷襲的勾當?”謝淮驍攏著熱茶盞,“你叫尾陶差幾個人去青州境內,連帶布儂達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務必將背後推手揪出來。”

頗不自在地點點頭,他還有話想說,便張口差使這房內彆的仆役出去:“還在房裡做什麼?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謝淮驍身側炭盆邊,伏地而跪的尾陶應了聲,連忙起身要走,低眉順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頭微蹙,突然出聲,橫跨兩步擋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頭來。”

尾陶將頭抬起,恭敬道:“將軍。”

“你瞧著麵生,”冷眼看著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簡意賅道,“什麼時候入的府?”

尾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粗著嗓子顫聲答話:“回將軍的話,小人本是後院燒碳的,三日前剛入的府。聽聞新夫郎乃是嶺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著來添送些銀絲碳,方才弄完。”

床榻邊金絲小銅爐中,堆疊起來的碳火燃得通紅。

居高臨下地看著尾陶,剛要再問些什麼,就聽謝淮驍猛地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米酒連忙拍著謝淮驍後背給他順氣,順道將一碗熱薑湯送到謝淮驍嘴邊:“主子,您怎麼了?”

謝淮驍擺擺手,朝有氣無力道:“小將軍要教訓府內雜役,我管不著。隻是鬱某尚在病中,實在吹不得風,房門從方才大敞到現在——若是添碳這一舉動惹得小將軍不快,也勞煩出去再說。”

臉上掛不住,連忙揮手將尾陶趕走了。

他小聲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好生將養。”

他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我並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覺得冷,回頭我差人多送些來。”

說罷,他逃也似的闔上門出去了。

一離開,謝淮驍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態。

方才在時,他為了讓病情看起來更重些,故意沒用內功護體,餘熱未褪的身體又僅著裡衣,大氅隻鬆鬆披著,結結實實地挨了好一陣寒風。

因而他雖然一直溫聲細語地勸著人,心裡早就將這姓宋的祖上十八輩都問候了個遍。

謝淮驍捧著熱氣騰騰的瓷碗,邊喝邊問米酒:“你不去追,已經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點點頭,“主子放心。”

謝淮驍嗯了一聲,飲完這杯熱薑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過來。

他用受了傷的手有一搭沒一搭撥著流蘇錦帳,半晌,方仰躺回紅綢軟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烏沉沉的梁木,似是無意地開口問米酒道:“你以為趙經綸與趙修齊二人,老皇帝最終會選擇誰?”

米酒方才替他擱下碗,又急匆匆來幫謝淮驍蓋被子,聞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選哪個,我便親手毀了哪個。”謝淮驍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縮進厚實的雲緞被中,“報應輪回,我要他嘗嘗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額上不知何時已滲出了冷汗,喉頭哽澀地低聲道:“尾陶今早同我碰頭後,也大致講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製冗雜,除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設各級部外,還有培養新生官員的國子監,位高權重的內閣等部門,不過自白文山死後,內閣實權已大抵轉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現任內閣首輔也已年逾古稀,雖多次奏請致仕,隆安帝卻遲遲不肯放人。

米酒邊持小扇搖向銅爐中銀碳,使其燃得更旺些,邊扭頭向謝淮驍稟告:“據我們的人所查,禮、刑二部尚書與戶部侍郎確是大皇子趙經綸的人。”

謝淮驍懶洋洋問:“那二皇子趙修齊呢,六部官員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誠?”

米酒搖搖頭:“暫無。”

謝淮驍倏忽睜眼,饒有興致地重複了一遍;“暫無?”

他挑挑眉:“為何?”

米酒繼續說:“主子有所不知,這二皇子生性溫良喜靜,又好讀書頌賦,因而自請了國子監司業,整日裡隻管潛心出入太學、府內與宮中,鮮少過問朝堂之事。”

謝淮驍不愛讀書,自然也不愛聽這個,他剛喝完藥,困勁兒上來了,隻輕笑一聲:“他不想爭,老皇帝卻憐愛得緊。”

他可不信隆安帝會是什麼慈父,願養一位閒王。

左右還是得等他病好了,親自去會上一會。

謝淮驍聽累了,從被子下吝嗇地伸出半隻手來,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滾,彆再打擾他家主子睡覺。

米酒閉了嘴,行至門口剛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頭道:“哦對了,主子,戶部侍郎張兆帶人來了鎮北侯府。”

謝淮驍翻身坐起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話說,“那轎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門口,我看得仔細,又問了門房,正是張兆的車馬,錯不了。”

“馬車上麵下來兩人,拿著拜帖便入了前廳,現在不知同小將軍談得如何了。”

謝淮驍立刻下了床,急慌慌開始穿衣披氅,興奮道:“不睡了!這種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趕緊收拾收拾,興許還能趕得上。”

米酒應了身,見謝淮驍已經倦得快睜不開眼,連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寬慰道:“主子,有什麼事兒明天再說吧。”

謝淮驍眼神飄忽,異常的發熱讓他渾身都不舒服,餘下的一點勁兒隻夠他汗涔涔地閉著目,沒好氣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沒幾天清閒日子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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