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你瞅瞅她這嫂子當的！她這是破鼓非得重錘了！老祖宗，我使不動咱家大嫂子，還是您老人家來吧！”王熙鳳撒嬌道。
賈母就笑道：“瞧你們這兩妯娌，一唱一和跟演戲似的！這事我還非得叫你去辦！誰叫你素日把人欺負狠了，可不落人手裡了。我總得給咱珠兒媳婦一個揚眉吐氣的機會不是？我還落得多看幾場戲呢！也算是順了你們彩衣娛親的孝心。”
正說著，王夫人和邢夫人一前一後進來，各人的丫鬟手裡俱捧著一束桃花，倒像商量好似的。
“才說她們兩妯娌像唱戲，你們這又是唱哪出？今年這樣的天，何以桃花開得這樣早？”賈母接過桃花看了看，讓鴛鴦去庫裡拿幾隻應景的花瓶來插，“我記得有兩隻螺紋花瓶，一隻象牙白的，一隻烏白相間的，都拿來吧！那東西是西南那邊的小國進貢的，比不得咱們的瓷器細膩，卻和這粗枝陋乾最為相配。還有一隻玄點牙色花瓣雙耳瓶，看著平平無奇，配著桃花最是相得益彰。”
鴛鴦領命去了，鳳姐聞了聞花香，道：“老祖宗好雅興！早前我聽下頭人說溫泉莊子裡桃花開了，卻隻想到再也不用往年的粉呀硝的，忙忙地采了製香粉要緊。偏這兩日忙得不可開交，算它們多過一劫，到了老祖宗愛花、惜花、懂花的人手裡，沒被我白糟蹋。”
“年紀輕就這點子好處，還能愛個花兒粉兒的。原做姑娘時，在南邊住過幾年，家裡種了好一片桃園。一到了三四月，就邀了族裡的姐妹們過來，采桃花、製香粉，調胭脂、仿古裝、放風箏、填詞作詩，再淘氣不過了。如今見了這花，除了看看，也想不到彆的了。人呀，好像一眨眼就老了。”賈母感歎道。
“老祖宗這是福氣好，才覺著日子一晃而過。我要有老太太這福氣，這花兒粉兒不要了也罷！”鳳姐見氣氛不對，又問：“老祖宗年輕的時候，怎麼整治這桃花，說來聽聽，也叫我們這些沒福氣的學個巧。”
賈母想了想，笑道：“法子可多了！當時為了尋這些法子，好生鬨了一場。我爹那個人，是個愛書的，篤信家有良田萬畝不如藏書萬卷，在家裡修了好大一個藏書閣，族裡子弟、親朋故舊皆可借閱。隻這麼一來，我們這些女孩子家，倒不方便去了。當時不知是誰，提出查閱書籍找尋美容方子。可是，白日裡藏書閣裡來來往往的人，去不方便，晚上又烏漆墨黑不好找。我們便想了法子，白日裡穿了男裝進去。後來鬨了出來，很是受了一番教訓。我們可不服氣，相邀絕食反抗。隻問外族人尚且能借書看書，怎的我們史家的姑娘不能了？又說家裡這般不看中女子，何生了姑娘就淹死，男的個個做和尚。鬨到最後，家裡硬是規定，每逢三、五、八，藏書閣謝絕男子進入，隻招待家裡的姑娘。”
“竟不知老祖宗年輕是這等英豪！”王熙鳳拊掌道。
“都是五六十年前的老事了，當初和我一起鬨的姐妹們，天南海北嫁去了各地，如今還在的不知有幾個。我也隻能和你們這些小輩說說古事，以得慰藉，人生莫過古稀，方是福氣呀！老了老了，還能有什麼作為！想當年，我們曆經三載，翻閱各種古籍，尋了許多美顏養容修身的秘方，一一製之、驗之，不僅出了書，還開了香奩鋪子，不說給家裡賺了良田萬畝，也養活了一群抄書人，還給族學賺了一座比家裡還大的藏書閣。我的這一生，最最快意的就是那幾年，比當誰的夫人，做你們的老祖宗還痛快。”賈母說著說著，眼裡竟有了淚意。
現在呢？她還能做什麼？隻能看著兒子走捷徑跌個大跤，隻能旁觀兒媳逼著孫子苦讀壞了身子，隻能送嬌俏可人的孫女去那似海深的地方。為了家族興盛，她做了很多也許不該做的，又在力所能及時選擇了旁觀。
也許父親才是對的，家有良田萬畝，不如藏書萬卷。能讀書便是享福，能教子便是創業。⑤是她錯了，是她沒有教好兒孫走上正道，才使得百年家業無以為繼，頹敗在即；才使得大姐兒在宮裡步步維艱，誰都能捏一把；才使得一家子人繩營狗苟，各生異心。
都是她錯了！
賈母一時意興闌珊，隻略略說了幾個以桃花為主料的美容養顏方，就遣了一眾人等出去。及至太妃的賞賜送來，也沒能使她高興起來。
這一日，她想了許多許多。她想過舍棄榮華富貴，如娘家那般斷尾求生；想過托關係讓元春出來，讓她好好嫁人生子；想過管教寶玉，叫他明白立身之本；想過正視璉哥兒，替他謀一條生路。
可，來得及嗎？若是來得及，他們願意聽嗎？她還有這個力量，讓賈府這艘巨船改變航道嗎？
作者有話要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出自《舊唐書·李靖傳》
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馮夢龍《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
③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馮夢龍《警世通言·卷十七》
④持心如衡，以謙為要：改自明·劉伯溫《鬱離子》持心如衡，以理為平。
⑤能讀書便是享福，能教子便是創業：王永彬《圍爐夜話》